第01章

披軍雨衣的女子停住,用腳撥弄一下,她不知道它是三十多年前的青春遺跡,它是一個永遠十七歲的女紅軍。它在她眼裡只是一枚白骨,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它將間接地干預她的人格,間接地更新她卑劣的人生。
    女子繼續向前走。惟有流浪能使她自主和產生一種不三不四的自尊。從她走進這片草地,她的命運就已注定。她注定要用自己的身體築起兩個男人的墳墓;她注定要玩盡一切情愛勾當,在喪盡廉恥之後,懷抱一顆真正的童貞去死。她寬大的軍雨衣下擺把沒脛的草掃得如攪水般響。老鼠被驚動了;一隻鷂鷹不遠不近地相跟她。鷂的經驗使它總這樣跟蹤偶爾步行進入草地的人。被腳步驚起的老鼠使它每次俯衝都不徒勞。濃密的草被她踏開,又在她身後飛快封死。直到身後響起馬的喘息,她才慌慌張張地開始辨別方向。
    騎馬人顴骨高聳,紫紅髮亮。有這樣一對觸目的顴骨,臉便坎坷了許多,添出一分英氣,二分正氣,三分殺氣。他直奔披軍雨衣的女子,抄到她前面擋了路。女子知道,儘管草地大得隨處是路,但她的路必須從他手裡討出來。大太陽剛生出半個,稠糊糊的光正淹過她頭頂。他頭髮直豎並同馬一樣汗氣如煙。
    「往哪走?」他挪動身子,讓出半隻鞍。這意思是讓她乖乖上馬,然後一切又循老路。他拍拍鞍墊:「逛夠了,回去吧。碰沒碰到狼?」她又幹了一次。這樣的深夜出走早已是失效的威脅。他有時也樂得放她一韁,為了使她更明白,偌大世界,惟一可投奔的,只有他瘦骨磷峋的懷抱。
    女子裹一下雨衣,把自己縮小。「這回我沒拿你們的錢。」她忽然說,露出點潑勁兒。女子除下軍雨衣的帽子,現在她的臉正對你。我猜你被這張美麗怪異的面容懾住了。你要見過她早先的模樣就好了。假如有人說她是個天生成的美人,你可不能信。
    男人此刻下馬站到她跟前。「莫鬧了,小點兒。」他喃喃道,「我沒法,你也沒法……」
    小點兒看著他的下巴,看著他不講話仍在升降的喉節。她突然想起這個跟她纏不清的男人實際上是她姑父。她試著喊了聲「姑父」,感到這稱呼特別澀嘴。
    他莫名其妙盯她一陣,一下也想起她原是他的侄女。「那我走啦?這回我真沒拿你家的錢,回頭姑會查點擱錢的抽屜。」他伸出一雙胳膊,她看出他想幹什麼,忙又叫:「姑父!」他知道再也留不住她。他們對自己隱瞞的彼此間的真實關係,被她就此道破。很大很大的草地,一下子就沒了她。
    於是,這個披軍雨衣的女子潛入了草地,背向她的退路,背向她的歷史。很遠很遠,你就能看見女子牧馬班那面旗,草地最掩不住紅色。旗插在帳篷頂上,被風鼓起時,帆一樣張滿力,似要帶帳篷去遠航。連下了幾天雨,被雨沖酥的泥使帳篷每隔兩小時起一次錨。旗卻沒倒過,只不斷流淌血漿似的紅色。雨下的夜色,四野通亮。馬群一齊勾下頭,水淋淋地打著噴嚏。清早天一晴,馬群開始游動,只見一片婆娑的長鬃。旗在帳篷頂千姿百態地飄,飄得很響。帳篷裡的人一時不明白什麼聲音會這樣響。
    班長柯丹捋了把糊滿泥漿的頭髮。幾天幾夜她都在干同一件事,就是不斷打撈塌在雨裡的帳篷。帳篷一塌,裡面的人就像被一網打盡的魚那樣瞎拱。「不要動,不要動!」她喊。「不要拽人家被子!……拽我幹啥,滾你的蛋!」「冷啊!」有人哭著說。「我被子打得精濕!」有人說著哭。「拱!拱你媽呀!帳篷一會拱漏,澆把你龜兒!」她喉嚨和話都越來越粗。漸漸地,吼也制不住她們騷亂哭鬧,有雙手伸過來,捺住她煩躁的肩膀。
    「別吱聲,班長,這樣哪行?」
    「你是哪個?」
    「沈紅霞。」
    其實在她自報姓名之前,柯丹已猜準她。原因是她很難得開口說話。除她之外,柯丹已聽熟每個女娃的嗓門,而正是這份陌生,使人對她的聲音記得格外牢。正是她的緘默表現出她非同一般的語言才能。
    「你說咋(四川方言。)辦?」柯丹問她。她輕輕說了句什麼,但誰也沒聽清。柯丹懷疑她或許什麼也沒說,她自己卻打這兒開始有了主見,她在一剎那間想出一條穩定軍心的絕招。果然奏效,馬上出現了秩序。柯丹先是大聲點名,然後再讓她們挨個報數。這下誰都不敢再哭再鬧。原是趁著混亂髮發牢騷洩洩委屈,一有秩序誰哭誰就暴露。
    這種不間斷的點名報數持續到雨停天亮,柯丹驚喜地發現六個女知青被井然的秩序列成整整齊齊一排,睡得很有紀律很成隊形,一張張臉都被雨水泡大了。帳篷中央有窪水,漂了只圓肚子老鼠。再到外面看看,帳篷早就不在原來的地方了,不知人帶走了帳篷還是帳篷帶走了人,反正它起碼漂移了百把米,原址留著一垛飽吸水分的柴,新鮮得要抽芽長葉似的。她鉚緊帳篷,見三個姑娘腫著臉在門口刷牙,沒有水,她們用牙刷蘸了牙膏干蹭。
    「張紅、李紅、趙紅!」
    她們抬起臉。這是三張難以區別又絕不相像的臉。三個人同時嚥下牙膏沫,用手背抹抹嘴,她們知道班長反感太講清潔的人。柯丹很少刷牙,碰到水富裕的時候也刷刷,只是像捅灶眼一樣又狠又快。她對個人衛生態度敷衍,只為證明自己雖是少數民族,但在一切文明上她都不遜色於這些女學生。
    「你們三個,去看看馬!」
    「沈紅霞已經去嘍……」她們說。嘴裡一股水果糖味直撲柯丹臉。自從女知青把這種又甜又香的牙膏帶到草地,柯丹便認為刷牙有了一層很實惠的意義。
    「人家去招呼馬,你們一爬起來就曉得整自己嘴臉!」她劈手奪下一把粉紅色牙刷,扔在地上。另外兩個姑娘連忙攥著牙刷就跑。柯丹全名叫柯丹芝瑪,七個人當中,獨她是土生土長的牧工。軍馬場領導當著六個女知青的面拍著她又寬又厚的肩膀:柯丹,她們六個就交到你手上啦;又對她們六個說:能不能放好馬就看你們跟柯丹學得咋樣啦。當時她想,學放馬先要學的多了,比如學吃風乾的肉,夾生的飯;還得學野地睡覺,露天解手。
    她走進帳篷,兩個值廚的姑娘正用手指狠命從地上摳起一塊狀似膠泥卻比泥更黑的膠黏東西。「那是什麼?」她問。
    「醬油膏。」
    答話的叫杜蔚蔚,相貌遠遠大出年齡,從一開始大家就叫她老杜。另一個扁臉大眼的叫毛婭,一天到晚想到哪個地方去扮演李鐵梅。她倆仔細剝下醬油膏上的泥和草莖,然後從一雙長統膠靴裡取出掛面。她倆邊幹活邊做一種語言遊戲。老杜有個本領,編出一句挺平常的話讓人倒著講,然後平常話就會出人意料地變成一句下流話。
    柯丹掀開鍋,又蓋上。鍋裡死氣沉沉泡著一塊漆黑的燻肉干,這頓飯連影子都還看不見。這時毛婭尖尖地嚷:「班長,你把《老娘盼兒歸》倒著講一遍看看……」老杜先笑起來,一面吮著十根手指上的醬油膏,嘴唇成了赭色。「再笑我要罵人啦!」柯丹警告道。
    倆人這才下力燒火,一會帳篷裡就誰也看不見誰了。毛婭說了句:「煙子好凶!」柯丹說:「自然是凶。」老杜趁煙幕摸出帳篷,倆人都沒發現。鍋響了,肉在裡面叮叮噹噹地敲鍋底,這就是一頓飯在望的時候。毛婭剛唱一句,柯丹就說:「鹽!」
    於是從膠靴裡把鹽找到,再唱,柯丹又說:「辣子!」
    如此被打斷幾回,毛婭明白班長煩她唱這類動人婉轉的歌。其實柯丹是鄙視動不動就哭,無緣無故就笑,得意忘形就唱歌等一切女性惡習。誰從馬上摔下來,她便及時指住她:「哭!哭!哭!」那人必定一聲不吭把嚎陶咬在牙縫裡。眼看鍋裡泛起骯髒的油花,毛婭問:「吃得了?」
    「自然吃得了!」
    這時卻聽見外面有人喊。張紅李紅趙紅跑回來報信說:出事了,沈紅霞一跤從馬背上跌下來,跌得差不多了。三個人把一模一樣的話講了三遍,像山谷學舌般的回聲。
    「哪匹馬?」柯丹問。
    「紅馬!」
    一聽紅馬,柯丹倏然站起身。大雨劫後的帳篷裡怎麼也找不見絆馬索,她抓起那根祖傳的老牛皮鞭衝出帳篷。她們上氣不接下氣地控訴:紅馬簡直有殺人的本領,根本不是跳一跳,一般地作作怪,它完全無聲無息。它無論跑、跳都沒一點聲音,柯丹早就注意到這點。只要人接近它,它就靜靜等著,看人敢做什麼,只要有一個動作,它隨時都可能踢你踏你整你個稀爛。她們三個聒噪著,紫色的唇邊停著淚珠。沈紅霞肯定被摔死了,她們說,它把她從頭上撂出去,好比拋個球。
    一大群馬見人來了立刻散開,現出草地上一具躺臥的人形。沈紅霞跟這幾個姑娘不同,其實她倒也並不特別沉默和嚴峻,但人人在認為她隨和的同時懷疑她實際上是另一回事。恐怕人人都發現過她的那種短暫的眼神。她會突然向某個正在激昂表態的同伴投來一瞥目光。那目光似乎在平息你渾身不必要的勁頭,並對你虛張聲勢表示吃驚。她那種目光使她和集體從一開始就產生了隱隱的分歧和隔膜。
    春天的時候,軍區來了位首長視察軍馬場,說:「放馬都是男娃?」旁邊人答正是這情況。首長說:「紅軍裡頭女的啥不幹?走著走著把娃娃生出來的都有。女紅軍也敢用大刀片宰人,你們不信?牲口也是母的凶,你們不信?」四面八方清一色著「堪用軍裝」的知青木頭木腦地笑。「有沒有女娃敢放軍馬?!我看是有的。你們不信?我是信的。」首長沉住氣等了一會,然後冒出個沈紅霞。她沒有多話,只對首長說她行。不那麼爽利也不那麼忸怩,讓發言就發言,指指天邊,說:「我們能到那裡去放馬。」很快拉起隊伍,開到寥不見人的草場。扎帳篷時,所有姑娘都圍著這個新奇的生活環境又跳又唱,樂不可支。惟有她走到高處,將那支老式步槍舉向天空。「通」的一聲,大家從此嚴肅了,隆重地沉默下來,一個挨一個向天鳴槍。槍響過七下之後,她們已情不自禁站成整齊的一排,心裡充滿奠基的肅穆和創業的莊嚴。這氣氛使她們忽然意識到,這或許就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的開始。
    你看見的正是這樣一匹馬。紅得如同一個驚歎,如同標於人畜間的一個警號。馬群在它背後,人在它對面。看得久了,你便覺得這匹紅馬有點失真,它立在那裡,無可挑剔,體現著人們世世代代對於馬的最大膽的虛構。沈紅霞想:我畢竟還是一次又一次騎過你。她揪住它火苗般的長鬃,耐心等待它息怒。張紅李紅趙紅被它全無聲息的暴跳嚇呆了,它沒有蹄音,沒有嘶鳴,在強烈的陽光裡連影子都沒有,它只有它自己。
    「這狗日的馬咋會沒了點聲音?」三個姑娘其中的一個說,得到的回答是另外兩個恐怖的神情。沈紅霞「哇」的一聲,被顛得嘔吐起來。吐出的東西就是乾乾淨淨的胃液。接著,沈紅霞看見自己畫了一道完整的弧光,落了地。她聽見女伴們用男人般的粗話咒著紅馬,又用老娘似的嗓音哭她嚎她。她心裡數:第十。從她與紅馬相識至此,她已被這漂亮的畜牲打翻了十次。等三個姑娘跑回去叫班長柯丹來收拾這慘局時,她才睜眼。
    她癡癡地看著紅馬。
    紅馬也在看她。它的長尾在草尖上溫柔地拂擺。望著這個近乎粉身碎骨的對手,它心裡充滿惡棍施虐後特有的恬靜。
    沈紅霞想起領養軍馬那天老飼養員突然問:「你頭一眼看見了啥?」
    「一匹紅馬。」沈紅霞答道。
    「嘿嘿,那個紅傢伙……」他不斷重複:「那個紅傢伙。」她奇怪他稱它為「紅傢伙」。
    現在她似乎有點悟出他當時的語氣。它紅紅地立在那裡,背後龐大的馬群一派鉛灰色。看它的矯情樣,它身上甚至不帶有歷史悠久的鞭答痕跡及源遠流長的役從痛楚,這使它在一群墨守成規的馬裡顯得孤立而自在,正是這種超群的存在提醒了人們,使人們一眼認準它,並至死不放過它。
    遠處,班長柯丹一路咆哮地趕來。「啊呀咋得了,這下子摔舒服了!」她急忙將沈紅霞翻過來倒過去查看一遍,證實了不少什麼,沒毀掉什麼,才對周圍人說:「抬走抬走。」
    抬了一截,人們發現紅馬無聲地跟過來,柯丹揮手將老牛皮鞭甩過去,它挨了一下,卻抄到人們前頭擋了路。柯丹突然在這個通體純紅的東西上發現了野獸的徵候。
    這時聽見沈紅霞極鎮靜的聲音:「擱下我。」只有她明白;它和她一樣戀戰;它把她當成一個真正的對手來尊重,這點使她興奮。人和馬眼睜睜看著這具摔得不成形狀的身體一點點站起來。不知她憑了什麼還站得穩。
    沈紅霞站了好大一會,在同類和異類面前樹立著自己。現在你已能看清她的全貌。你遺憾她不美,你認為她不具有少女特有的活潑秀麗。她一步步走向紅馬,你覺得她身姿似有所重複那樣失去輕靈。你沒錯,這正是我苦苦追求的效果。還有不被你認識的、這張十八歲的臉已有她終將殉道的先兆。
    紅馬兩隻前蹄叉得很開,鬃毛蓋在眼睛上。「你找死。」柯丹在沈紅霞腰上抵了一拳,似警告又似鼓舞。她笑笑說死不了。
    紅馬見她果然過來了。這個兩足動物似乎比它的印象要高大。她每跌一跤,爬起來後都比先前長高一截。它不由自主收攏前蹄,與她周旋時頭一回感到些微惶然,甚至有點氣餒。當她再次向它衝鋒,當她創傷纍纍的身體再次將它凌駕於下,它才猛然間振作起來。它乍然昂首。它昂首的姿勢那樣優美,脖子奮力後仰,直仰出一個慘烈的線條。它彷彿要超脫自己卑賤的四足動物的類別限制。沈紅霞用力夾它兩肋,它卻一動不動,頭仰向天,直到嚼子勒得它嘴角淌出一線鮮血。
    上千匹馬一齊嘶叫,你要親耳聽見就好了。女子牧馬班領養軍馬那天,滿山遍野的馬突然都停止了吃草、嬉戲,一齊翹首以待,望著地平線上升起的七個小點。她們移動向前,漸漸擴大。這時一匹馬不知為什麼銳聲叫起來。那聲音悠揚如同頻頻發顫的琴弦。之後所有的馬都開始鳴叫。一剎那間,巨大的哆哆嗦嗦的顫音,使筆直的太陽光線也瑟瑟地彎曲起來。也許人們終於會懂得畜類的語言。也許那時會明白它們並非無理取鬧地叫。我不敢肯定它們的叫聲中不會有某種先見。
    深諳馬性的人說:從來沒有過的。從未聽過這麼多馬如此駭人地叫。人們隱瞞了內心的恐怖,對牧馬班的姑娘說,馬叫得多麼喜氣洋洋。她們也在震懾中告慰自己:馬在為我們唱頌歌。
    上千匹馬就這樣一齊發出警報似的嘶嘯。
    她們從振聾發聵的聲浪中趕出兩百匹馬,向深處草場遷徙。那漫長的一路竟沒人說話。直到柯丹吼一聲:「到嘍!」她們才猛地振奮,對著一片柔軟荒漠的草地好奇而膽怯地打量起來。
    等柯丹手執長鞭,邁著強壯的羅圈腿趕上去時,靜止得如同僵化的紅馬已載著沈紅霞遠去。一股腥熱的紅風,幾乎來不及看清這個由靜到動從僵變活的過程。似乎那匹馬神形分離,馳去很遠,靜止的紅色身形還留在原處。柯丹知道它剛才長久的靜止絕不是妥協,她早看出它沉默中的陰鷙與不懷好意。從五歲就騎馬的柯丹還看見謀殺的惡念在紅馬胸內膨脹,以至它雕塑般靜止的體態變了形。它不可思議地向後曲頸,任口嚼撕裂它的嘴角。在一動不動中,它的血性大動,循環運送著更激烈的衝突信號。柯丹徒勞地追幾步,紅馬靜靜地迅速縮小如同漸熄的一柄火炬。全班姑娘都像生離死別一樣淒厲地喊:「沈紅霞——加油!……」
    馬背上,扭過一張紅臉。不知為什麼沈紅霞的臉變得血紅。她將這張只有顏色沒有表情的臉轉向大家時,所有人都暗自吃驚。
    柯丹跳上自己的馬,這匹馬的駒留在馬群裡,只要馬駒一叫,它必定停下應一聲,跑到聽不見駒叫的地方,它便不肯再跑。跟蹤紅馬的線立刻斷了。柯丹的馬停在一條算不上河的水邊。她知道即使換匹不戀駒的馬也追不上那紅傢伙。那是一匹罕見的駿馬,她早就注意到它兩側胳肢窩裡各有一個溜圓的旋兒,這便是駿馬的秘密標識。有這樣的標識,人就會不顧死活地纏上它。紅馬表現再多的患害也無妨,人們會通過這種可靠標識來識破它實質上是多麼優秀。一旦人們發現紅馬那兩個寶貝旋兒,它這一生就別想清淨。
    這樣,一匹絕好的馬的歷險故事就此開了頭。
    柯丹發現馬突然停止了飲水。順著它的視線,她看見河對岸站著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太陽很熱,她卻披一件斗篷式的黑色軍雨衣,雨帽遮顏,只露一巴掌大的臉蛋。她有一種銀灰的膚色,柯丹活到三十歲從未見過誰長這種皮膚。是個漂亮的小妞,柯丹想,美得成了怪物。女孩赤足站在水裡,手裡拿著一枝向日葵。這地方的向日葵開不大,卻能在一根主幹上發好些杈,同時結好幾個花盤。她突然抬頭,看見柯丹。
    就這樣一個女孩,披著黑斗篷,拿著向日葵。柯丹有種類似夢魔的感覺。女孩不說話,也不動,假如她一動一說話就會把夢魔中的柯丹驚醒。這時馬NFEA2過河。
    從女孩身邊經過,水花濺到她臉上身上,她抖抖身體,向日葵忽然飛起一些金色花瓣。最後一瞥中,柯丹看清她兩隻眼睛顏色不同,於是悲慼和歡愉在這小小臉盤上通過一雙各異的眼睛發生著深刻矛盾。柯丹感到她想啟口說什麼。
    她不必問什麼了,正因為她看見這個粗壯的女騎手,使她相信了有關一個女子牧馬班的傳說。沈紅霞和紅馬到下午尚未歸來。柯丹徒然追一程,回來說,一個強人一匹強馬看誰服誰吧;紅馬,哼,我想騎還沒敢騎呢。其他姑娘對柯丹的自言自語不理會,都在帳篷裡團團轉找吃的。連下幾天雨,一袋苞谷粉和一袋糌粑都被雨水沖成稀湯湯,淌完了。米是早沒了,每月只配給那一點米,頭三天就歡天喜地脹到肚裡去了,連下飯菜都不要。她們開始求柯丹,把塞在膠靴裡保存住的幾卷掛面煮了吃掉,省得看著它心慌。柯丹說:「明天咋辦?明天要拉不來糧吃鏟鏟(即「吃個屁」,沒啥可吃的意思。俚語。)!」
    毛婭轉著轉著,突然看見杜蔚蔚鋪角落裡有團彩色東西。展開一看,是兩張糖紙。柯丹捏著兩張小紙片叫道:「老杜!杜蔚蔚!」老杜應聲跑來:「又點名啊,班長?」
    「點你媽!」柯丹說,「你進來。站好。當著全班面坦白坦白,你犯了啥錯誤。」
    老杜現出一個淒慘的傻笑,表示絕對無辜。
    「剛才毛婭沖的白糖水你喝沒喝?你頭一個喝的吧?一人一口輪著喝,最後多一口正好又輪到你龜兒,敢說不是?老杜連忙點頭:「對嘛,我多撈一口。」笑得更傻更慘。
    「現在曉得犯啥錯誤了吧?不要動,站好。再想想。白糖水你多吃多佔就算了,這個呢,」柯丹出示證據:「這是什麼?……」
    老杜不假思索地答道:「糖紙。」
    「不要臉我不曉得它是糖紙?糖呢糖呢?」
    老杜看看柯丹,又看看大家,忽然感到一個人自作主張享用私有財產是卑劣的。她攤開兩隻掌心說:「沒啦,不信你們搜。」
    柯丹說:「張紅李紅趙紅,搜這傢伙。」三個人很快同時說,真是被她獨吞得乾乾淨淨,渣渣也沒了。
    老杜突然撲到鋪上,掀開被褥枕頭,終於舉著一粒小糖鄭重地向集體轉過身。這倒讓柯丹為難了:為這點微不足道的甜頭,大家拳打腳踢地推讓。後來誰也沒吃上它,它在一隻隻熱乎的手心裡化成了糖稀。再後來牽來匹懷駒母馬,讓它把糖稀舔了糖紙也嚼嚼吞下去。這下老杜才覺得心裡乾淨,大伙也踏實了。
    有人歡叫道:「班長,我們笨吶!黃豆餅烤來吃,肯定香死了!」
    柯丹靈機一動,想起她小時什麼都烤過。什麼東西只要一烤就香得要命。她烤過蝗蟲、大螞蟻、草地上的「地拱子」,各種蠶蛹,甚至蚯蚓。蚯蚓一烤就「吱」的一聲捲成個彈簧。柯丹情緒暴漲,說:「提板斧來,砍豆餅!」誰料豆餅早泡得如同新鮮的發麵饃,一掰一塊,一會就把一整個磨盤大的豆餅全數掰碎烤了吃光了。這時才有人說:「沈紅霞肯定不會伙著我們吃馬料。」
    柯丹斜她一眼,肚裡迴腸蕩氣。
    另外幾個人也開始不安。沈紅霞明明把誓詞寫在一張紙上,每個人都在上面簽了名,然後無比肅穆地燒了它,又將它的灰燼就著開水喝進肚子。每人都含著熱淚吞下自己的誓言。誓言其中一條就是:「餓死不吃馬料」。
    「班長,沈紅霞回來一看豆餅沒了,我們咋說?」氣氛慌張起來。
    柯丹用小指挖著她的煙袋鍋,像挖鼻孔。她說:「我是班長。」然後她撮上煙末,粗粗地噴一口淡臭的煙子。每次她抽煙,所有人都這樣又害怕又景仰地使勁瞅她。抽了四五口,空氣就搞糟了。然後她走出去,站在帳篷外大聲罵馬。「白鼻!你要死,咬這個咬那個!老灰子,看你瘋吧,想當頭馬也不看看自己臉長腿短!」她邊罵邊往馬群走,從後面看她兩條腿形成永固的弧度。這樣兩條形同括號的腿包括的是牧人代代相傳的辛勞與經驗,及他們與畜為伍的自卑和孤傲。這樣的雙腿與馬背驚人地配套,因此她一向騎光背馬。她的腿就是最舒適最可心的馬鞍。大家知道柯丹一有牢騷就去罵牲口。
    所有的人都感到奇怪,一個跟她們一樣尋常的女知青怎麼有種不動聲色的號召力,有種潛在的特權,就是凡是她說的做的一律算數,一律會在集體裡形成風氣。沈紅霞剛出現,人們就不由自主地留心她的舉止言談甚至長吁短歎,假如她捧了本書在讀,所有人都會相互告誡:嗓子放輕點,沒看見她在幹啥嗎?……往草場遷徙時,帳篷不知怎麼給攪進了炮車輪子,等支起它時才發現破了臉盆大個洞。那時還常飄幾把碎雪,有人說:誰要挨著洞安鋪準會被凍死。沈紅霞說:當然啦。說著她卻把自己的鋪正對著洞,早起眉毛頭髮白白地向人們淡淡一笑,順手撕下與頭髮凍成一餅的枕巾。這一陣,沈紅霞在大家全躺下的一個晚上問:把自己當成普通牧民對不對?
    大家感到對這個問題很有把握,回答說:對!
    她說:錯了。我們是用牧馬這種艱苦卓絕的形式達到一種偉大的實現。她溫和地掃視每一個躺著的人,說:你們可真捨得時間睡覺啊。難道你們沒看出放牧生活的勞頓已造成了精神生活退化的可悲趨勢嗎?
    人人似懂非懂。但從此她們提高了警惕,猜度沈紅霞說的「是」其實是想說什麼,說「否」的時候實質上說了什麼。
    剛學騎馬那陣,老杜總是面無人色,熄燈後就聽得見她抽泣。後來她便不肯騎馬、不肯起床,連端到她鋪邊的飯也不肯吃了。她對所有人只說:我疼死了呀。可所有人始終弄不清她究竟哪兒疼。這天沈紅霞慢慢放下手裡的書,朝老杜走過來,邊走邊問:「是真的疼死了嗎?」其餘人都向兩邊散開,給她讓路。老杜則像害怕一樣快速眨眼,從她躺下至此,惟一沒過問她的就是沈紅霞。
    「疼得兩腿合不攏,光想躺著。」她捺老杜的所有被角,「那就好好躺著吧。」老杜猛一張嘴,像嚇著了。第二天老杜叉著雙腿走出帳篷,淒慘地向眾人笑笑,跨上馬。
    很短時間內,沈紅霞有點舉足輕重的意味。她說:應該有我們自己的旗幟,應該寫誓詞。
    柯丹立刻表示她與自己完全想到一塊了:對嘛,該做旗,該宣誓。誓詞燒掉喝進肚裡?好,那就喝!……而某一剎那,她看著沈紅霞正直和氣的臉,看她那副惹人尊敬的樣子,柯丹會有種隱秘至極的衝動:該把這個太有腦筋的人捆起來,用根鞭子細細地抽。就像多年前她父親那樣,把一個公開侮辱他們的漢人一點點抽死。
    太陽快落了,沈紅霞和紅馬還沒回來。柯丹打盆水洗臉擦身,偷偷摸摸從馬群裡牽出她早相中的一匹馬,讓它飲那盆漂著她身上污垢的水。這時她聽見刺叢後面有動靜,忙問:「哪個?」沒人應。她鑽過去,見草地上散著明晃晃的葵花瓣。
    這個披軍雨衣,叫小點兒的女子開始偵察草地和女子牧馬班。她有她不可告人的打算。她所到之處,總種下一把向日葵籽,像狡猾的獸類那樣善做標記。當她猛抬眼瞼,你會覺得她一隻淺藍一隻深棕的眼睛妙不可言。
    她遠遠望著女子牧馬班那面旗及旗上不斷弄姿的大字。明擺著,不是誰都可以進入這譽滿草地的女性集體,何況她這種身敗名裂的女子。她相信總有合適的機遇等在那裡,給她一個楔口,讓她打進去。她躲在這裡,看這個壯漢般的女騎手將浴洗自身的污水拿去讓馬飲。她覺得這裡面有著什麼,比方說類似某種勾當。她親眼看見馬直勾勾地看她裸著的上身,然後馬曲下頸輕賤地舔她水淋淋的赤腳。這就夠了,不用去細聽她與馬的私語,以及馬飲那摻有膏脂的水發出的令人作嘔的低吟。她伸出男人般粗大的手輕撫著馬的全身,突然一躍,這個半裸的壯女人已上了馬背。馬整個身體蛇似的扭動一下,僵住了。這時她快樂極了,用不堪入耳的話稱讚著馬。
    她正準備離開,騎在馬上的女人扭過頭,喝問一聲:「哪個?!」她沒發現她,只看見那一地散金般的葵花瓣。
    她往回走,暫時還得回老地方去。姑家的三間小房是她的樂土,她溫暖而骯髒的窩。誰也想不到那裡面存在著多混亂的情感關係。每天,姑服下過量鎮痛劑昏死般睡去,一對男女便輕易地潛越她。他們無聲地放肆,就在病女人身邊。那輩分的懸殊、年齡的差異令他們自己都感到可怕,但這並未阻止他們醜惡的幸福。有天她偶然將目光瞥向牆上一面鏡子,從那裡面她才證實了這事的醜惡。斑駁的鏡面扭曲了兩具絕不相稱的軀體,她看見那是活活的一對驢。
    我告訴你:假如人在自己的環境裡四面八方都裝上鏡子,必定無地自容無法活下去。
    此刻草潮一疊疊湧至她腳下,她像投水自盡的人那樣既遲疑又急切地向它望。世間有沒有那樣一種家庭呢?這家人從來不說「上班去?」「回來啦?」這類話;從來不倒垃圾,而在深更半夜把髒東西從窗口拋到外面馬路上。她相信自己的背後就是那樣一個又陰又潮、污糟糟的家。尾隨在一大串營養不良、缺乏管教的孩子之後,誕生了一個半臉青半臉白的小怪物,就是她。她那一群矮小的哥哥姊姊耗子一樣摸黑竄來竄去,常從她搖籃裡捉出一條條潮蟲,但後來她懷疑他們其實是將一條條蟲放進她的搖籃。直到她長成一個抽條的少女,那塊濃郁的青記才退縮到她的一隻眼睛裡。再後來,她發生了風流凶險的故事,整條街巷的人於是都說:不管怎樣,她始終是個怪物。
    其實距離女子牧馬班那段故事,已經許多年過去了。我一攤開這疊陳舊的稿紙,就感到這個多年前的故事我沒能力講清它,因為它本身在不斷演變,等我決定這樣寫的時候,它已變成那樣了。這天我發現面前出現一位來訪者,我猜她有十六七歲。她用手捻了一下髮鬢,使它們在耳邊形成一個可愛的小圈。這個動作正是我剛寫到稿紙上的,我一下明白了她是誰。我不知怎樣稱呼她,她是二○○○年以前的人,照此計算該是長者,而她又分明這樣年輕。她也打量我,確信我就是這部小說的作者;正因為我的腦瓜和筆,才使她的一切經歷得以發生,無論是無恥的還是悲慘的。
    那不能叫姦污,既然沒有呼救和哀求。她已記不清自己當時的準確年齡,十五歲?十四歲?也許還要小些。她被平放在地,緊貼她皮膚的是件冰涼溜滑的黑色軍雨衣。四周死黑,這事給她留下的惟一印象就是那男子不到火候的唇須。一夜過後她離開了他,披著他的軍雨衣,揣著他的小紅書一溜了事,不幸福也不痛苦,對自己稀里糊塗的初夜既寬容又厚顏地付之一笑。小紅書裡有三十元錢和一個男性的名字,她把錢留下把名字扔掉了。到現在她也沒算清她與他誰竊了誰。
    「從此你就懂了,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就餓不死你。」我說。她奇美的眼緊盯我,點頭說的確如此。她還說這樣搞錢遠比從父親那裡來得方便。父親一年到頭,一天到晚趴在那裡刻圖章,眼鏡片上沾滿灰粉塵。最終他把自己刻成一副呆板猶如石像的固定模樣。他知道每個兒女都在偷他錢,由於沒有體力,沒有生氣,沒有時間,他從不與他們計較。他只是更加匆匆忙忙地划動刻刀。那是個窮極的家庭,因為每個成員都在偷它竊它敗它。父親也偷,當母親將他的錢全數搜繳,他只好再一點點偷回來,打酒買煙坐茶館。所有兒女都偷竊成癖,他們合夥偷父母的,彼此再你偷我我偷你。直到母親某天發出一聲悲慘的長唳:你們有種偷外面的去啊!他們才突然開竅。「原來你給我設計的家是個賊窩!」她叫的同時用毒辣辣的眼神看著我和我的稿紙。她估計她的過去在那摞寫畢的厚厚的稿紙裡,而她的未來必將從我腦子裡通過一枝筆落到這摞空白稿箋上。我將兩手護在兩摞搞紙上,無論寫畢的或空白的都不能讓她一怒之下給毀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的人什麼都幹得出來。
    然後我把結局告訴了她,就是她的死。她勾引這個勾引那個最終卻以死了結了一切不乾不淨的情債。
    現在讓我把這個故事好好寫下去。她走了,沒人打攪我,太好了。
    柯丹騎著這匹剛結下交情的馬溜躂,像城裡人新買一輛自行車,頭幾天總是急於鬧清楚它哪兒好哪兒不好,以便進一步調理它。遠遠地,她看見黑紅的夕陽裡走來個人。是沈紅霞。她一身傷,疲憊得彷彿會立刻倒下死掉。紅馬卻不見了。柯丹朝她吼一聲,卻把帳篷裡的人全吼出來。她們在相互換衣服穿,同時玩著把每句話反說的遊戲。那一天沒有沈紅霞,帳篷裡就出現無聊的歡樂。
    「班長,壞了!豆餅的事咋跟她說?宣了誓的!」
    「豆餅啊,」柯丹說道,「變了屁,變了屎,就這話。」她想,這回你偉大不起來了,丟了馬。那麼好一匹馬讓你丟啦。沈紅霞踉蹌一下,柯丹衝她大嚷:「喂,紅馬呢?!」
    估計全班都聽見了。
    沈紅霞看看全班姊妹:「它沒跑回來嗎?」
    沒有答話。過一會柯丹對張紅說:「李紅,你去攙她一把。」又對李紅說:「張紅,留的那塊豆餅給她拿來。」因為她們穿亂了衣服,柯丹從此分不清誰是誰。
    沈紅霞推開打算攙她的人,痛疚地站在那裡。她頭髮上衣服上都掛著水翳,猶如碧綠的敗絮。顯然她被紅馬摔在陳年的臭水窪裡,人們離她挺遠就聞到那股發瘟的味。
    一會兒,柯丹下了馬,走到她面前。柯丹很覺奇怪,看去怪有身量的沈紅霞竟丁點份量也沒有。她將她背上,同時向所有姑娘掃視一眼。一時間,眾人意識到誰都不可能代替這個力大無窮的女人,她們忽然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對於某個實體的崇拜。
    儘管柯丹用各種話威脅她,她還是獨自出來尋馬。這種時候她要能安生躺著才怪。她看看星星的位置,斷定自己方向大體正確。
    即使是夜裡,沈紅霞也認出它來,憑它這股稀有的臭。這臭氣在寒氣逼人的草地之夜竟有點暖烘烘的。水面蓋著絨布樣的綠色厚翳,夜風吹不動它;風大時它只蠢蠢地懶懶地打幾道粗褶。紅馬就把她甩在這裡,被馬剪破的水翳正奇跡般癒合,眼看它就要粘成先前的整體。白天會看見被水翳覆蓋的死水染料般綠,固態般稠,囤積多年的浮游生物屍體。當時她被拋進其中,連水花都濺不起。她顧不及反胃,爬起來就去揪紅馬的長尾,卻被它蹬開。她永遠不會忘記紅馬懸起的後蹄舞蹈般完美。等她撫著被踢傷的雙膝爬出水窪,紅馬已無聲無息地跑到了天盡頭。
    誰也沒聽見柯丹將她背到背上的瞬間說了什麼,只有她聽見了。柯丹說:狼。又說:處分。柯丹在向她伸手的同時笑了一下,在擴大的笑臉後似乎藏著一個遊戲或一個陰謀。
    沈紅霞拖著兩條痛木的腿沿著臭水窪走。被馬踢傷的雙膝腫得滑稽,像生出兩枚極肥碩的牛屎菌,指頭捺上去感到它會汪水似的,又潤又嫩。突然,在水邊細膩如膏的淤泥上看見一隻圓圓的蹄印。這蹄印完美至極,像專意托下的藝術品。沈紅霞不顧腫大的膝部,一下跪下去。她感到一陣心酸和心醉,想將那蹄印雙手捧起。紅馬也回到這裡了,這是一匹多聰明的馬!它不僅識途並識得它拋棄騎手的方位。或許它到這裡也是為找她,它將一隻前蹄探向水窪,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態在這裡站立了許久,帶著一點懵懂的歉意。
    沈紅霞雙手猛力支撐著地,想使自己好歹站起身。
    她忽然覺得有個人蹲在水窪對面。仔細看,果真是個人,並是個女性。她沒發現沈紅霞,正一心一意撥開水面的髒東西,用手掬水喝。她想告訴她,那下面的水也髒得厲害,難道聞不出它沖腦子的臭?但她很快詫住了,因為那女子正隔了水窪把她定定盯著。
    四周很靜,連海拔三千米的原野上從不間歇的風聲也息止了。女人幾乎與沈紅霞同時站起身。夜色極重,但沈紅霞感到這個女性形象在她視覺中是清晰的,並越來越清晰。她顯得極其衰弱疲憊,頭髮骯髒零亂,衣服爛得條條縷縷。只是她灰黑臉上的一股神采,使她的形象並不狼狽,甚至還有些動人。她覺得她在笑。當她看清一個年輕的女紅軍在對自己微笑致意時,她毫不驚恐,儘管她從未料到自己崇拜的東西會以這種生命形態出現。
    現在她與她面對面站著了,中間隔著三十多年的光陰。女紅軍與沈紅霞相比顯得矮小乾癟。她用手背抹抹嘴,顯然對剛才的暢飲感到滿意。沈紅霞想起紅軍什麼水都喝,甚至喝牲口尿。
    沈紅霞知道,這片草地在三十年前被蕩平過。紅軍像翻耕土地一樣將草地揭去一層皮,之後草地在他們沿途鋪下的身體上更旺地新陳代謝。既然她已明白這是個三十多年前將自己永遠留在草地的女紅軍,她感到不必對此再求別的解釋。她只感到欣慰,因為活的歷史就在她面前。女紅軍用手指梳理幾下頭髮,然後去拎那只背包,所謂背包,只是一卷稀爛的氈毯。在她轉身的時候,沈紅霞看見她背上一大片血。
    她走了,步上緩坡時背聳得像只瘦極的馬雞。她察覺沈紅霞在跟隨她,便迅速停下,轉身,幾乎使沈紅霞一頭撞到她身上。
    沈紅霞像孩子站在長輩面前一樣,有些不安,有些手足無措。她很想向她請教點紅軍的事。她們年齡相仿,而她在她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壯烈。歷史將獻身的機遇給了這個年輕的先輩,她親眼看見她的致命傷在流血。大股大股的血在寒夜裡散發輕微的熱氣。沈紅霞心裡知道,她們不可能對話,抑或對話的時機尚未成熟。她們之間有著某種隔膜,使彼此可望不可即。她想替她擦拭鮮血。近距離地看那個傷口,簡直深不可測。女紅軍卻很快走遠,她什麼也未及做。她想,若不是找紅馬,她很想陪她走一程,她的眼神流露出她三十多年的孤寂。
    女紅軍極固執地朝自己認準的方向走。沈紅霞想提醒她,往那個方向會遇上一個紅土大沼澤。但她估計她不會在意沼澤的,她畢竟經歷了最壯烈的犧牲。她整個背影鮮血淋漓,月光稀薄,浸透血的身影鮮紅鮮紅。這形影,這永不枯竭的血,使沈紅霞認為自己的一切實在是太平凡了。
    沈紅霞仰起頭,看著天空。
    給世世代代的人類引路的北斗緊綴在那裡。在它看來,人類是不滅的。人的生命有著另一種存在方式;人的生命在超越有限生命之後才獲得無限存在。總有一天人們會認清,肉體實際上是束縛了生命,只是生命短暫的寄存處,而不死的精神是生命的無限延續,是永恆。恰如星辰隕落卻將光留在宇宙。那光便是星的昇華的存在。
    從目所不及的遠方,傳來了沙沙的輕若蟲鳴的歌聲。

《雌性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