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一會,柞樹林裡傳來一聲馬嘶。不待任何指令,紅馬已把沈紅霞載入林子。沈紅霞一點沒聽出這聲馬嘶的異常。
紅馬卻聽出不妙。它能聽懂那嘶叫中的痛苦。年輕的紅馬這時尚不知曉母馬的生育之痛。它毫無思想準備,一頭扎進紅色的柞樹林,立刻被血淋淋的奇觀嚇呆了。
沈紅霞一看,糟了,一頭母馬在分娩。母馬有氣無力地臥在那裡,腹下伸出兩隻微微彈動的濕漉漉的小馬蹄。血水使一大片發白的草成了淺紅色。
她從未見過任何動物包括人的分娩。她甚至不知道自已怎樣降臨到那個掛滿獎狀的家庭。母馬善良疲憊的大眼使她心急如焚,卻不知如何來幫助這位痛苦的母親。
其他馬韁立在柞樹林間,母馬叫一聲,紅色的樹林便如滴血般落下深紅的樹葉。那匹雄馬不停撕扯著樹枝樹葉。它是小馬的父親:一匹粗壯高大的黑馬,鼻樑上有一抹箭頭似的白色。正是它一意孤行導致了這種難以收拾的局面。沈紅霞想,恐怕只有橫下心來試一試了。
正在這時,有個聲音在她身後傳來:「唔,這可不能瞎來。」
沈紅霞驚得回過頭,她看見深紅淺紅的柞樹蠕動著,現出一個女孩極小巧俊俏的
輪廓。一件黑色軍雨衣斗篷一般全部掠在背後,露出她的削肩凸胸,和一雙直裸到肩部的銀白手臂。
「它胎位不正。」女子在行地說,「你來了正好,我生怕一個人忙不贏哩。」
「你幹過這個嗎?」沈紅霞指指血泊中的畜牲。
她點頭說:「你快去洗手!再不抓緊,生出來怕也是死胎了。」她將雨衣蓋在母馬身上。沈紅霞洗淨手從河邊回來,見陌生女子跪在地上,推拿小馬的兩隻後蹄。母馬眼睛微微一閉,顯出極度的信賴。
其實她獨立操作還是第一次,況且不是順產。但她沉著地指示沈紅霞做這做那。她一面操作一面體察母馬的反應:這樣?這樣?天已很黑,母馬的身形已模糊不清,只能看見它那雙眼睛。她感到盯著她的不是母馬的一雙眼,而是一切生命之母的眼睛。她面對的不是一匹馬駒出世的大門,而是所有生靈的大門。包括她自己,包括天下所有混賬的和傑出的男人。
小馬駒娩出的半個身子黏嗒嗒的,滾燙滾燙。沈紅霞手撫在母馬身上,感到它蛻皮抽髓般的痛苦。
她卻不知這劇痛中伴著同等程度的快感。
而這個跪著的女子是知道的。她全清楚,痛感與快感究竟什麼關係。
母馬在痛與快感中本能地作出配合。她感到越來越順利。小馬一點一點脫離母體。漸漸地,她將這具精確無誤的生命合盤托出。然後,沈紅霞倒退一步,發出一聲純粹是處女式的傻頭傻腦大驚小怪的歡呼。
這樣,雌性才真正走完了它的閨中之路。
小馬臥在母馬身邊,相互打量。誰都不會認識來自自己身體的東西。沈紅霞拾來柴草,燃起一堆黃火。喜悅使她不得分心來注意這女子。不然火光或許會照徹她面目上的罪證,這是張被一座城市都認識過的俏臉。她們在火邊抱膝而坐,幾小時地看著馬駒,看它凝固成形一點一點從母馬腹邊站立起來。
紅馬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血。上上下下,四面八方全是紅色。它呆在那裡始終未動。而那匹黑雄馬卻攪得整群馬不安,當人去觸碰母馬時,黑雄馬突然要吃人似地撲過去,但立刻在人一個威嚴的手勢下退回去,抬起前蹄猛刨一棵樹,完全失去了馬特有的尊貴與穩重。紅馬鄙夷地看著它失體面的舉動。
雄馬不停地竄來竄去,把氣氛弄得又亂又緊張。紅馬突然高昂地叫了一聲。它用這極有力量、極富感情的聲音給母馬以安慰和鼓舞。黑雄馬循叫聲望去,頓時被這匹紅駿馬少見的神采與風度征服。之後,每當母馬呻吟,紅馬必與它呼應互答。黑雄馬在這個年輕同類面前由羞惱變得慚愧,由嫉妒變得自卑,灰溜溜地縮到遠處,紅色的樹林從此安靜下來。
整群馬都靜靜等待、觀望。
終於,紅馬以它漂亮的肌肉微笑了:它出世了。紅馬心裡出現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這是一匹多俊俏的小母馬!它在母親的舌頭下漸顯出它的毛色。它太美了,居然有著與紅馬相似的深紅皮毛。母馬在用舌頭給它施洗禮。母馬邊舔邊辨認它;在舔的同時將自己的所有權附了上去。
人們想再次抱抱小馬,母馬卻倏然站起,適才柔軟的身體消失了。紅馬看到火光映照下母馬的樣子多麼威風多麼凶悍。它不惜恩將仇報,不惜以命相拼。與雌性的凶悍相比,剛才黑雄馬的狂暴勁頭顯得多膚淺,多沒來由。母馬從人手裡索回小馬,繼續舔它舔得很累了,舔得呱嗒呱嗒響。它熱乎的舌頭舔得小馬身上騰起輕微的蒸汽。紅馬感到柔與剛、慈愛與凶殘合成的完整的母性,是所有雄性真正的對立面,是雄性不可能匹敵的。
之後,小馬顫顫抖抖地站立起來!它那樣鄭重地站立著,母馬再來給它舔時,它顯得有些不耐煩了,左右扭擺著頭,一雙大得可笑的眼睛迫不及待地東張西望:與母腹相比,這世界真大得恐怖。
紅馬見它如此憨態可掬,心裡充滿愛憐。它多希望這是它的孩子,儘管它還十分十分年輕,不見得有做父親的能力。
紅馬做夢都想不到,它親眼看著誕生的這匹小母馬,就是它的妻子。小母馬正是為它而生,為匹配它而降臨於世。
很久很久以後,小母馬或許已不復存在,已長大變老而死,而這時我才送它一個美麗的名字,叫絳杈。這名字一聽就不是牧馬班起的,她們只會給馬起什麼「大青」、「麻點」、「白鼻」之類的名字。或者乾脆按馬臀部烙的數目字,叫它們「四十五號」、「零八號」。
為起「絳杈」這個名字我對著空白的格子紙死死想了兩天。開始叫它「絳釵」,後來把釵換成杈,這樣有草原風格。
我給它起一個好名字自然想它交好運。希望它與紅馬一同去幸福地活完馬的不長的壽數。但我已預感到我不會輕易賜福於誰。我筆下每出現一個生命都是悲劇的需要。這匹絳紅小母馬如此惹我心愛,正因如此,你來看我將怎樣加害於它。
沈紅霞獨自去找那些馬。牧民說再往前走就出省界了。她此時不知柯丹已將其餘所有馬趕回。她尋馬的日子裡,那個叫小點兒自稱獸醫訓練班畢業的姑娘已在牧馬班立下足。沈紅霞全然不知:她們潔淨的生活已藏污納垢;那些她厭惡的綠苗已長大,並以魔一般的速度結出第一枝花蕾。
來的第二天,小點兒就給那些葵花苗澆水,大家都默默打量這個新來的姑娘。前一陣子她跟獸醫來騸馬,她們就為她幹那種活時不害怕不害臊的可貴精神所震驚。柯丹對她說:「也不曉得啥東西,長得瘋快!」
「是花。」她笑道。
「鬼的花!」張紅等人冒出一句。
「真是花。不信來看,快打苞了。」
柯丹說:「反正見不到它開花的!」
「為啥呢?」
「等沈紅霞回來,帳篷就拆了搬走。」
「那怕什麼,花會活下去的。」她依舊舀水澆灌。當天晚上就眼看它開了第一個花盤。柯丹號召大家都到花叢裡解手,第三天花便開得擁擠不堪。柯丹看著燦爛的花嘿嘿笑著套馬。
小點兒突然從花裡面閃出:「去砍黑刺巴嗎?」
「你咋曉得?」柯丹奇怪地問。
「天天學完習唱了歌,就該你去砍刺巴了。」
柯丹納悶了:這小姑娘一共才來兩三天,卻把她們多日形成的生活規律摸透了。她覺得她的話很有推敲頭:這苦活就該你一個干呀?柯丹定定地看著這個雅致小巧的女孩一點點從金黃色花叢裡走出。她問:「班長,挨黑刺紮了手會化膿,是不是真的?」柯丹不吱聲,看她一點點走近來。從一開始,她就愛這樣賣呆地看這個有著銀灰膚色的俊女孩。這樣一比,新來的這個姑娘倒比其餘人知冷暖識好歹得多。那些丫頭太心安理得了,頭幾回還說:班長教教我們砍刺巴吧。柯丹說:免了免了,不會砍的人要搞得一手血,你們別去砍吧。她們就真的一回也不去。小點兒卻堅持要試試砍刺巴這活,她說:「總不能老是你一個人干啊。」
柯丹最受不了體貼和溫情,這比拳打腳踢更能征服她。她會在一絲絲溫存中忘乎所以,頭暈眼花。她們在河邊下馬,路上小點兒問柯丹草地上的牧羊犬為什麼不愛叫,還有驢,為什麼見女子就追。其實她並不缺乏這方面的知識,但她知道班長喜歡別人向她討教。別的知識她一無所有,但逢到有關草地牲畜之類的話題,她都會抓緊時機賣弄一番。其他姑娘一聽她講這些就說:「噓,班長,我們曉得驢跟馬生出來的不是羊子。」而這是她惟一可賣弄的東西了,因為這個大塊頭憨女人連賣弄風情的本錢也沒有。柯丹滔滔不絕時,小點兒裝著入神,其實一個字也沒聽,她只想把班長的脾性從頭到尾順著摸一遍。
「我從小就砍黑刺,現在刺巴長得什麼鬼樣?這點矮!它原來叫老鷹刺,我小時它才高呢!砍下栽到屋四周當圍牆,能防狼防狐防刺蝟呢……」小點兒「嗤」了一聲,柯丹才停了嘴,停了砍刀問:「挨紮了吧?」她又得意又心疼地瞅小點兒一眼:「你比那些丫頭強。」
小點兒用手絹仔細包上那根完好無損的手指,真像負傷一樣翹起它。柯丹已奪了她的砍刀。這下好了,她永遠免除了砍刺巴的苦役,虎背熊腰的柯丹向刺巴深處走,看著她背影小點兒明白,在她與她認識之前,這個蠻女子就喜歡上她了。這似乎預示著她們之間將發生某種不尋常的關係。
她們把刺巴馱回營地,幾個姑娘跑來卸馱架,柯丹罵著:「都跟發瘟一樣使虛勁!」大家吃驚地相互使眼色,班長今天牢騷是真格的。小點兒把早已存好的滿滿一盆水倒一半給柯丹,她想:我可沒成心離開她們。她還想,若要這位班長徹底為自己撐開保護傘,光使她舒服還不行,還得使她不舒服。這就是掌握她的短處。每人都有致命的短處,小點兒認為若抓不住它,一切都白搭。友情、真誠、理解統統靠不住,說變卦就變卦。以小點兒的經驗,像她這樣有一身短處的人,一定要在自己短處暴露前死逮住別人短處。但她很快發現柯丹並不具有真正的權威,這是她在看見指導員叔叔時突然悟到的。
叔叔頭一次見她簡直像見了鬼。
而對她美麗的形容,他不是驚,不是動心,而是怕。除此之外他怕過什麼。草地上的叔叔怕過什麼呢?
直到他生命最後一息,他也無法解釋對這個俏女子的最初感受。
叔叔在草地上奔波了三天,也沒找到沈紅霞。他又餓又累,栽進女子牧馬班的帳篷就睡著了。
小點兒端半盆水進帳篷,擦把身,又就那點水洗起頭來,剛來幾天她已學會在骯髒中找清潔。所有姑娘都騎馬到很遠的地方去汲水。等她握起一把濕頭髮正欲將水潑出帳篷,一個人突然從地鋪上立起。她剛才居然沒留神帳篷裡埋伏了個人,而且是個山一般巍峨的男性。
小點兒手一抖,盆裡水潑掉一半。真心說她一點不怕男子偷看她洗澡,剛發育時她就被兩個哥哥偷看過。現在你來看看她的樣子吧,一手舉在頭頂束住頭髮,這使她抬臉顯得很吃力很勉強,於是一雙眼從斜下方投到對方面孔上。她這副樣子嬌媚得連佛爺也會動心,即使佛爺瞭解她的一切伎倆。
她微微啟開嘴,欲說欲笑,卻沒說沒笑扭身出了帳篷。她潑水潑得整片葵花都搖曳起來。
然後她輕快地向遠處走,邊走邊梳著頭髮。
叔叔反思著,自己被什麼招引著跟了她去。她卻突然轉身,把他盯住了。沒有好結果的,剎那間他心裡閃過一個模糊而肯定的預兆。
傍晚,小點兒遠遠看見叔叔與柯丹在爭吵,吵得挺凶,但聲音讓大風刮跑了。她猜倆人吵架的內容准與她有關。
後來叔叔又見過她一面。那是好多日子以後了。
自從跟柯丹吵了架,他很少去女子牧馬班;即使偶爾去,也恰趕上她不在。有回馬吃了醉馬草,倒了一大片,她們鳴槍呼喚他,他趕去時,她們說虧得咱們自己有獸醫,給中毒的馬都洗了胃。他結巴著問:那個那個獸醫呢?她們說:她睡了,你別進帳篷。後來她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動不動就鳴槍召他去。
叔叔這次遇到她是將入冬的時候,已下過兩場雪。他與一個男牧工駕輛炮車去場部。遠遠地,還沒看清就認出了她。她臉凍得發青,手卻鮮紅。她一旦認出他便懶洋洋伸出手。看樣子她並不情願搭他們的車,但雙腳輕輕地蹦,顯得又急躁又頑皮。
同車的小伙子已喝慢了馬。叔叔卻一把奪過他手裡的樹條,往馬臀上狠狠一掃。
炮車就這樣毫不留情地將她甩到身後。他見小伙子像脖子轉筋一樣始終看她。
當車從她面前一馳而過時,她卻有了長長一串面影。那樣長一串一模一樣俊俏、一模一樣嗔怒帶笑的面影,令這個向來無所畏懼的男人恐懼。
一種充滿許多曖昧期待的恐懼,扼住他碩大的雄性心臟。他把全身力氣用來打馬。他無敵於天下的歷史結束了;他的安危就繫在路邊的小女子身上。她從一開始就握住了他的命,她是玩弄它,送掉它,還是佔有它,全得由她看著辦了。
所以他第一次見她就非攆她走不可。他的態度令柯丹又困惑又憤懣。他列出一大堆攆她的理由:女子牧馬班是軍馬場樹的典型,隨便收留個人,政審過嗎?可搞了調查?他只感到當時自己嗷嗷亂叫,胡謅了許許多多的理由要攆走她。而他真正的理由卻說不出口。他太曉得自己作為一個草地上的男人是什麼德行了。幸好場部要送一批基層幹部去自治州學習十個月。他對場領導大發脾氣,說他當不了女子牧馬班的指導員,管不了她們,終於爭到一個學習名額。十個月是一次時間上的遠征,他相信那時她已不復存在:遠走高飛、淪落天涯,或毫無去向地消失了。反正在十個月後他總能逃生,又能在這塊草地上橫行,全無憂慮。
他沒想到十個月後她仍等在那裡。原地不動,等著他。
柯丹想不通叔叔在這一刻為什麼會如此異樣。他們吵,罵,結束後各吸上一支煙。他平靜下來,甚至平靜得誰也想不到他在一支煙前曾那樣可怕地咆哮。她甩掉煙頭,他卻能抽到灰飛煙滅,不留一點兒蒂。他對空中「噗噗」地吐了帶火星的最後一口煙,站起來拍拍屁股。平穩地走了幾步後卻突然轉頭,一真一假兩隻眼透露出他極其矛盾的心事。
「要出事的。」他最後的話像是經過深思熟慮。他這句話壓得很低,低得成了一句陰險的咒語。
柯丹永遠不會理解叔叔這時的惡劣心緒。她不理解男人在厭棄某個東西時,其實正受這東西的吸引;他在受它吸引時恰恰又在被它中傷。一個草原男人抱著最後一點理性在古老情慾的血盆大口邊沿逃竄,他的種種掙扎、種種搶救實際上是多麼悲慘。而小點兒是懂的。當她從柯丹嘴裡套出實情後,就在心裡一遍遍預演再見到叔叔時的姿態。她知道她輸不了。一連幾天的學習她都躲在張開的小紅書後面想這件事,她盼著再次見到叔叔。
老杜稍一走神就聽不懂自己在念什麼,也聽不懂別人念什麼,雖然對這本小紅書她是熟透的。她親眼看見父母從六層樓上恩恩愛愛地跳下來,在地上坐了好大一會,直到有人去搬,他們才雙雙倒下流血。他們把泥巴地砸了很深的兩個屁股印。後來有人拍拍她肩說:跟黨走吧孩子。她走進長長的隊伍,惟一的家當就是小紅書。
隊伍中每個人都賣力地踏著步子,但隊伍卻移得極慢,慢得使氣氛凝重起來,使人產生哀悼誰的錯覺。長長的隊伍被一架卷揚機的傳送帶慢慢運送。所有的腳還在賣力地踏,高抬狠放地跺著地。實際上並不需踏腳,因為每雙腳都像站在自動的傳送帶上。杜蔚蔚跟著無頭無尾的隊伍靜靜走進一個門,從這個門可以看到一連串的門,隊伍走出一扇門時實際上是已進入了另一扇門。
隊伍中每個成員在不停地踏步中脫下衣服,再穿上衣服。兩個穿軍衣全副武裝的醫生和藹可親,一個把聽診器在每個人胸口按一下,另一個專門加蓋驗收圖章。聽診器按上的同時,軍醫笑瞇瞇問了一句:「你有什麼病?」杜蔚蔚想問,自打她父母跳到樓下坐著,她就亂做起夢來,這算不算病?但來不及問,因為隊伍不自禁地在移動。
在另一扇門裡,每人領到枯槁的綠色衣褲。裝衣褲的大草蓆口袋上印著黑色的字:「堪用」。她又想問問「堪用」是什麼意思,無奈的是隊伍停不下來。
又進了一扇門,杜蔚蔚已搞不清這算進還算出。裡面空蕩蕩只有一個喇叭在宣佈各項守則。守則很多很多,但每個人只能領受到一兩項,因為隊伍是在無休止地移動中。
出了最後的門就是曠野,烈日和颶風兜頭撲面。隊伍在曠野上前不見首後不見尾地移動。所有人已穿上了草綠色棉衣棉褲。遠遠地,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哭他們。
杜蔚蔚就那樣來到了這塊草地上。
「老杜,日你先人,又睡著了?」柯丹問。
「沒有沒有。」老杜挪開面前的紅寶書,讓大家看看她的臉多麼清醒。然後大家又嘰裡哈嚕地讀下去。人們總想弄明白:這個杜蔚蔚睡著與沒睡著究竟區別在哪裡。有天夜裡她忽然叫:「下雪嘍!有人在外頭走。」第二天早上果然見地上有兩指厚的雪,一長串奇大的足跡整整齊齊繞帳篷一圈。
天暗下來時,毛婭尖聲尖氣起頭唱歌,表示這一天莊嚴地結束。小點兒見每個人都仰著臉唱得十分認真,心裡竟有些奇怪的感動。她遲疑一會,便有點難為情地和進去唱了。剎時間這頂帳篷變得極大,發出回聲,並燈火通明。頭一個發現沈紅霞歸來的是老母狗。它突然叫起來。在這之前,它只會哼唧。連帳篷被人戳出密密麻麻的洞眼,它也沒像正常的狗那樣,在敵人未靠攏就吠,結果被皮襪子套了嘴。從此人們不對它抱任何希望,都說它又廢物又礙眼,只會吃了睡睡了吃,一心一意孕育它那個日趨見大的粉紅色肚子。現在它卻朝一片寧靜虛無的夜色有聲有色地吠起來。
「宰掉它!吵死人!」老杜在夢裡說。
被命名為「姆姆」的老狗終於看見一騎紅馬無聲無息地出現了。它不再叫,拖著笨重的身體迎上去。
沈紅霞並不知道自己已在馬背上奔波了七天七夜。她已不知道叔叔為尋找她幾乎累垮。全班在焦灼中等她,等到第七天晚上,誰都不敢提起沈紅霞這名字,一提就引起一片驚慌,驚慌之後便是默哀般的沉悶。老杜臨睡前憋不住冒一句:「沈紅霞會不會……」所有人立刻慌張而憤怒地瞪著她,她便伸手在自己嘴上打一巴掌。表示什麼也沒說,說了也不算數。而沈紅霞卻覺得時間僅過了一瞬;她離開集體僅是一瞬。她認為大家見了她大可不必哭,也不必像看見死人復活那樣怪叫,更不必用對待遠客的那種既熱忱又客套的喧鬧簇擁她。她不知她們怎麼會在分別的一瞬之後變得如此愛大驚小怪。她們問她七天七夜她吃什麼喝什麼怎樣奇跡一般活下來。她認為準是她們搞錯了時間。
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有所困惑,因為她看見了那些苗已長得齊人高,並開出一片耀眼的金黃花朵。花叢裡閃出一個她眼生的女孩,指著遠處說:「你看七天前咱們接下的那紅駒子,跑得溜溜的!」她這才想起她是那個偶然碰上的女獸醫。她看看紅馬駒再看看花。
人們把一瞬硬說成七天七夜,她不知這是怎麼了。實際上她由於某種精神因素,在時間與空間概念上已經與正常人發生了分歧。她去看面前這個新來的姑娘時,突然注意到她兩隻眼睛顏色不同。
人們在煩躁的沉默中等待沈紅霞,沒有她,柯丹覺得沒主見,沈紅霞在,毛婭准不敢鬧著到場部新成立的宣傳隊去考李鐵梅。她對小點兒說:「叔叔不同意留你,莫來頭即不要緊。等沈紅霞回來再說。」草穗穗已結了籽。草籽籽裡一點微量的油性只有馬嚼得出來。馬細細地嚼。馬群滯住不移。
小點兒頭一次跟柯丹出牧。馬群不動,她們便想出了個極妙的法子洗起熱水澡來。她問柯丹:「早曉得你跟指導員為我吵,我就走了。良心話:我根本不想留在這裡。」
柯丹說:「他人不惡,就是性子惡。怕他球!平時他不是悶聲悶氣,就是惡聲惡氣。」她們在高處挖了個長形坑,類似內地的浴盆。坑裡墊上雨衣,黑膠皮一面朝上,然後到半尺深的溝裡舀水。水用只大鐵桶拎來倒進坑裡,因墊了膠皮雨衣便漏不掉。兩小時後,坑裡的水就熱起來。草地八月的太陽毒極了,黑雨衣有效地吸收了太陽的熱能,女子牧馬班的姑娘在無風的晴天,常用這法子洗澡。
於是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兩個赤裸的女性身體亮給了草原。小點兒問:「來人咋辦?」
「來人先把臉捂上,其它地方反正哪個女人都長得一樣。」柯丹說。
她粗糙的、帶毛刺般的手掌在小點兒奶脂樣的皮膚上滑過。從背後看,這姑娘完全是個孩子,窄窄的肩,一串清晰的脊椎骨。而看她前胸,卻已是個圓熟的小婦人,胸脯飽滿得連哺過乳的柯丹也為之驚歎。
柯丹剎那間意識到她如此完美的發育不會毫無緣故。她陡然問起她有沒有男女方面的經歷。小點兒尖叫一聲:「我才十六啊!」班長笑起來,在她臀部輕輕擰了一把。這個狎暱的動作使小點兒明白,她與班長的關係已升了級,雙方開始往隱秘的領域探首探足。交換秘密是人與人溝通的捷徑,這點小點兒懂。當柯丹擺出一副要長談深談的架勢,陽光一下變了色。「要糟!」柯丹一把將小點兒抱出水坑,神色嚴峻地朝遠處天空望。
倆人濕著身子就套衣服,顧不得眉毛頭髮裡叮了無數草地蚊蚋。變天前這些小東西特別活躍歹毒。紫紅髮黑的雲一嘟嚕一嘟嚕湧上來,又往下垂著。
看過各種標本的小點兒覺得,這雲活像葡萄胎。
來換班的老杜和毛婭看著五光十色的天興奮極了。毛婭嚷道:「啊呀,這個天好像春熙路成都最繁華的一條街。!」她們幫柯丹及小點兒攏馬群,將馬的走勢掉向上坡。這樣即使下雨或下冰雹,向著上坡的馬群是跑不快的。
柯丹沉默地打量那些包藏禍心的雲塊。
天完全黑掉了,馬群和人在黑色雲瘴裡忍氣吞聲地等待。只見一顆鬼藍鬼藍的光球,圓溜溜在馬脊背上嗖嗖地滾。眼看它迎著人滾來,根本不知往哪裡躲閃。老杜悶聲悶氣「嗷」了一下:那火球鑽進她的雨衣,又從領口出來,之後,在不遠處「啪」地一聲炸響。
老杜直僵僵地栽下去。柯丹跑過來在她身上又打又拍,雨衣發出一股膠皮燒融的臭味。藍色光球消失後,大雨落下了。老杜睜開眼,對自己沒死感到喜出望外。她伸伸胳膊腿,面帶死色卻嘎嘎地笑起來。笑得其他三個人毛骨悚然。
沈紅霞所不解的正在於此。她離去的一瞬似乎發生了許多事情:又添了幾匹馬駒;老杜險些讓雷打死;還有那些金色晃眼的花,它們開了。它們會在一夜裡理直氣壯地長高並開出那麼擁擠的花來嗎?新來的女孩,她叫小點兒,站在花前對她說:「你走了七天七夜,後來大家一講起你就流淚。」她看看她那雙不同顏色的眼睛,突然感到這張俏麗的臉很眼熟。
沈紅霞與集體失去聯繫的第五天,柯丹帶上小點兒去場部匯報這事。場部新蓋了辦公室,走廊長長的。柯丹熟門熟路去找保衛科了。小點兒在長長的走廊盡頭看見一個軍人的身影朝她走來。走廊昏暗,那高個軍人模糊地擦她肩膀走過去。她不由自主掉轉身,聽那馬靴有板有眼地響,直響到太陽下。她不知怎麼就跟了出去,見那軍人在解馬。他風度翩翩軍帽壓得挺低,屬於那種極會用軍服修飾自己的男人。他一下看見了她,她的目光不躲,然後是他躲了。她知道,如此冷峻的男性能凝視她那麼久,已是十分破例了。他上馬時長長的腿顯得那樣年輕。她無從知道這個一閃而逝的軍人是誰。然後她去了那裡。
那個有人沉睡有人偷情的屋。她和他無聲無息地發生著爭執,然後他抱她吻她。每回他們都要爭執與和解,這是必然的,懸殊的一切使他們只有這一種方式來維持情感猛然之間,她想起那個年輕軍人。她無望地閉上眼。
她對著牆上的鏡子理頭髮時說:「我不得再來了。」她對自己這種銀灰的臉色感到費解和害怕。
幾年前,這樣一個少女的形象就出現了。她的模樣在那時就定了形。一些怵目驚心的徵候已在這副容顏上生根。與那些身心純潔的少女相比,有人倒寧可愛她不幹不淨的美。
我翻開我早年的人物筆記,上面有如上記述。
我的意思不是說她過早地顯了老相,反之,她少女氣息咄咄逼人。我說的是閱歷。閱歷先於歲月在她容貌內部刻下道道老人般的皺紋。一個與人合夥欠下條人命的少女總有些不凡之處。經過逃亡,叛賣,流浪,她剛在街頭露面,就被人盯上了。
其實滿街的人都在盯她。她穿一件很窄小的淺花小褂,緊繃繃的足以使她原形畢露。下面是條不知從哪兒搞來的寬大褲腿的長褲。這身胡亂搭配的衣著顯得別出心裁。齊腰長髮沉甸甸垂在腦後,這使她看去像個熱帶叢林的女郎。她在處處刷滿紅油漆掛著紅布標的街道上走,整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挑不出第二個與她相同裝束的女子。她既落伍又超群。
盯她的男人很快反過來被她盯了。她就這樣恬不知恥,誰盯她她便盯誰。她盯著那個已不能稱作小伙子的男人走來。他臉黑瘦但清秀。她就這樣走入他的視野;走進他索然無味的清白人生。似乎是在個長途汽車站,滿地是殘廢的乞丐。
不知誰先開口,反正她和他已談起來。男人問她叫什麼名字,她笑著說:你管呢。又問她家住哪兒,她仍說:你管呢。男人眼看沒什麼道理再與她糾葛下去,少女卻忽然問他:你身上帶的有糧票沒有?男人心裡已出現預感:快離開她,她不是個好東西。但他卻領她下了館子。在黑窟窿似的飯館裡,問她:「你多大了?」
「十六啊。你呢?」少女眨巴著兩隻不同顏色的美麗的眼睛。「你沒有三十歲吧?」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於是她明白他比她恭維的猜測還大、還老。一個小老頭子。落滿蒼蠅的桌上擺滿黑乎乎的碟子。少女吃得盡量矜持,盡量不緊不慢,但雜七雜八的東西很快沒了。走出飯館時,她身上那件小花褂更繃得迷人。街燈照著她驟然圓潤的臉蛋,他從來沒見過哪種補品比這頓骯髒的飯更滋補人。而就在同時,他看出她眼裡那種無歸宿的迷亂。這是只野雀,誰逮著誰拔毛。他痛苦地想。但他已愛上了這個迷人的少女,不管她多麼不明不白
地出現,不管她來自怎樣曖昧不清的背景。這就注定他要被她搾乾。
他早就知道她有時睡汽車站、火車站。他甚至還遠坐在那裡,整夜守護過她,把她千姿百態的睡相都欣賞個遍。直到這時他還沒碰過她,就是說,他心地單純絕不需她拿出惟一的本錢從他這裡換飯吃。有天少女逗他說:「人家別以為我倆談戀愛喲。」
「我太老了。」他答道。
少女對男人是在這一剎那愛了起來。但她的愛毫無純真可言,只是突然感到自己有了個可靠的去處。她遠不如他來得癡,一無所圖。無所圖要個男人幹什麼。她甚至根據他花錢的魄力暗算過他的工資。她指望他養活,指望借他的手斬斷她亂糟糟的小半生。她會對他坦白一切真情,但要等他想變卦也來不及的時候。在這時,她還得像處女一樣羞答答,盡力藏起情場老手的鋒芒。
男人感到她的牴觸。他險些被哄住,相信她從未被人染指。幸虧那些難以察覺的細小徵候顯露她的老練,眉宇間耽於享樂的信號不斷警告了他。他心裡越來越清楚:她不僅貧賤而且卑劣。她的魔力也正在於此,就是你越發覺她的瑕疵,便越捨她不下。正是她不清不白的歷史,她自作自受的苦難,使她與同齡的純潔少女相比,反顯出了奇異的價值。透過她,再去看那些一汪清水似的女孩,全都寡淡無味。
一個上了點歲數的男性,便不再需要那類淺顯的情感課本。對於這個少女,他彷彿偶得一本內容晦澀的書,越是難懂,越是讀著吃力,便越能引他入勝。他愛她,將她的傷痕她的糟粕一同拿來,加以保護。他卻不忍佔有她,因為他認為少女亂七八糟的履歷不能再加進自己的罪惡了……
有天男人對少女說:你不能再蕩來蕩去了。我給你找到一處房子,先住了,再正經謀條生路。少女馬上答應,既然他已大致摸清她的底細,還有什麼好窘的。男人寫下地址給她。
她按約定時間,揣了地址去了。她發現自己在這條陌生的小巷裡如老馬識途,根本不用拿出那地址核對。小巷盤根錯節,猶如迷宮,而她沒有拐錯一個彎,對此她奇怪極了。她鬼使神差彷彿被某種神秘因素暗中操縱,在一個院門前停下,一看,正是要找的那個號碼。
少女驚疑地半天不敢動一動。尤其那老朽的木門發出板胡般的淒婉音色,她人生的最初意識頓然復甦。男人引她往院裡走,屋子陳舊得接近頹塌。它老得早變了形,但也別想逃過她的眼睛。
男人禮貌周到,介紹這房子的老主人已去世,後代們都已搬遷。現在房子漏雨,但他已將滿屋子潮蟲都清理出去了。住是將就能住的。少女一雙眼枉然大睜,卻像聽不懂他的話。這時他發現她根本不需要他帶路。熟門熟路地穿過院子,繞過早已夷平的花壇舊基,又繞過多年前就沒了影的女兒牆,逕自進了客堂。
她站在發著霉臭的堂屋裡,他試著推推她,少女突然嚎叫:你滾開。然後她跑出屋子,又在那些已不存在的舊物間繞行一遍,跑了。她沿著彎彎曲曲的小巷瘋跑。他追上她,問她究竟。
少女說:你就當我死了。
男人說:我是真心誠意愛你。
少女說:一把年紀了,少講這種臊皮話。
男人說:你就這樣翻臉無情?
少女說:老子翻晚了。
男人說:我看錯了你。
少女說:沒看錯。你早就看出我是個狐狸精!
男人說:不管你是什麼,我都愛你。
少女說:愛你媽去吧。
男人說:我們再好生談談。
少女說:我不會跟你睡覺。
男人說:我本來也不想那樣。
少女說:那你想跟我幹什麼?你趁早回你那個沓沓(四川方言,「沓沓」即地方,角落之意。),跟你老婆白頭偕老去。就當我死了,這麼大個社會,死個把爛貨當什麼緊。趁早吧,趁你這外地佬還不曉得我名聲多大多臭。趁你還不曉得我真名字,我告訴你的名字是胡謅的。
少女口若懸河的一番話使男人對她備加珍視。一個人能將自己批判得如此體無完膚,別人反倒感到無以復加。徹底的批判使她無懈可擊了。她的坦誠像她的謊言一樣使他吃驚,甚至欽佩。當少女跑上大街時,他仍是追。
少女脫口便喊:「擋住他!流氓追我……」
等她回頭時,他已被一群人擒住。她親眼看著許多無冤無仇的老拳擂鼓一樣在他身上捶得咚咚響。經過文鬥武鬥,人們揍人都揍得十分得法。
少女叫來兩名荷槍實彈的兵,城市處於軍管,到處都有兵走動。他們把七竅流血的他從地上抬起來,弄走了。
五天後,少女等到了他。他提前解除拘留,在彎曲的巷子裡遇見她。她涎著臉對他說:我要伺候你養傷。他說:你就為了伺候我才打傷我?少女跟著他往院裡進,他回身推住門:你還想吃館子?你等我這些天,想再搾我的油?少女腿一軟,跪在門檻上。
男人拔了門閂,報仇一樣將她拖進門來。許久許久,等他復仇之後,少女抱住自己赤裸的身體心想:這下它徹底成了破爛。她問他:以後我倆什麼關係。他說:什麼關係都一筆勾銷。她冷笑了:只怕勾銷不掉。
男人狐疑地看著她,不知她又在設什麼圈套。這些天她讓他領教了人世間的一切花招。
少女說:你是我的親姑父啊。我就是在這屋裡出生的。
沈紅霞見新來的姑娘手拿一枝多頭葵花。她對她說:「你走了七天七夜,指導員恐怕把整塊草地都找遍了。」這時,沈紅霞見帳篷裡插了一大蓬花。她微笑著說:「唔,咱們有花哩。」於是人們立刻明白,她反感插花這做法。她想,一瞬間發生的變化太多了,已有人不安心呆在這裡:毛婭到場部宣傳隊去演李鐵梅,結果想演的人太多,排長隊,她本來很有希望,跑去上了趟廁所回來就錯過了機會。
去察看馬情時,沈紅霞在馬群裡一聲不響地走,小點兒在她身後一聲不響地跟著。許多母馬腹下都有了馬駒,她對馬駒如此高的成活率感到滿意。這是個不錯的獸醫,她想對這位新來的姑娘表示一下感激,回轉身,現在她倆很近地面對面站著了。沈紅霞大吃一驚:她真的很面熟啊。
你想搞清沈紅霞在脫離集體的七天七夜究竟幹了些什麼。是的,你記性好,她去尋馬。
我前面已講過那七天七夜在她意識中僅是一瞬,就不妨依了她,算它是一瞬。紅馬馱著她和她沉重的責任心沿河岸一直向上游去。她聽見越來越荒涼的草地上有人唱歌。歌聲細細沙沙,宛若蟲鳴。再聽,這古老的曲調她是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