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同時,前方略呈弧度的地平線上走著個人。沈紅霞下馬,將信將疑地朝她走去。對方也認出她,站下了,襤樓的衣衫在風裡橫飄。女紅軍用手撩撩頭髮,這個從前時代的女性也有愛美的本能。她剛在一個生綠苔的馬蹄坑裡吮了水。沈紅霞每次見她,她總是在飲水。三十多年沒止住的血使她無時無刻不焦渴。女紅軍有時是一個人,有時身邊還有個女伴。在一個下雪的早晨,沈紅霞曾見她倆並肩出現在一大群馬的另一端。那女伴穿件藍裙子,裙擺沾滿濕乎乎的污泥。兩人一看就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雖然一樣年輕。但她倆似乎很談得來,一面似乎還在對沈紅霞指指點點。當沈紅霞艱難地吆著一大群馬漸漸離開她們時,她們彷彿對她笑了。
    女紅軍抹抹嘴邊帶腥味的青苔,再次理頭髮。她也認出了沈紅霞。曾經幾次她都想開口與她談點什麼,但她有點窘,有點羞,她畢竟是那個年代剛擺脫封建捆束的女性。好在她們畢竟相識了,她那顆先驅者的孤獨靈魂從此有了伴。在多次無言的顧盼中,一種雖蹉跎卻珍貴的結盟實際上早已存在了。
    『喂……!」沈紅霞試著喊一聲。
    「喂……!」她答了。她一答對方就朝她跑來。她無論如何不能像她那樣輕捷地跑。她弱不禁風,早在從前的日子就耗盡了體力。
    沈紅霞見女紅軍的臉上緩慢地現出一個微笑。這笑掛在一張枯槁的臉上,很動人。令沈紅霞不安的是,她沒能給這位年輕的英烈一口乾淨的水喝。
    女紅軍將她手握住了,問:「你從哪裡來?同志……」
    沈紅霞聽她操一口遠方口音。「我是軍馬場的。是女子牧馬班的戰士。」她向年輕的先輩介紹自己,她比女紅軍高大許多。她與她印象中的女英雄在形象上不大吻合,她身上並沒有多少英雄氣概,只有農婦臉上才能見到的那種呆滯愁苦的神色。
    「戰士?!我也是戰士!」她黃瘦的臉驀然生動一下,「我一直在這塊草地上生生走了好多天喲!……」
    沈紅霞想告訴她,不是好多天,而是好多年,是好幾個年代。但年輕的老前輩喋喋不休地講著,不容她插嘴。
    「不曉得咋搞的,就是走不出草地。要說這草地我來回走幾趟了嘛!」長達三十餘年的艱辛跋涉,使她只有信念而沒有方向了。「這位同志,你叫啥名字?」
    「沈紅霞。紅色的紅,朝霞的霞。」
    她笑笑說:「我不識字,只認得那個『紅』。我剛發了識字課本,隊伍就北上了。你有識字課本沒有?」
    沈紅霞說:「我剛上初中,就趕上文化大革命……」
    女紅軍馬上打斷她:「我曉得文化大革命。」
    沈紅霞吃驚地問:「你咋會曉得?……」她心想她不可能知道三十多年後的事啊。
    「識字課本上有這幾個字:文化大革命。」
    沈紅霞問:「哪你呢,紅軍同志,你叫啥名字?」
    「我叫陳芳姐,老老少少都喊我芳姐子。」她笑起來,「你多大了?」
    「十九歲,你呢?」
    「我還小你兩歲呢,十七。」而芳姐子笑起來眼角卻拖幾條長紋。她解下背包,所謂背包,不過是用草繩捆著的半截氈毯。沈紅霞親眼目睹了紅軍時期的困乏。「來,坐下歇歇。」
    沈紅霞看見氈毯上深一塊淺一塊,處處血跡。「芳姐子,你的傷還痛不痛?」
    女紅軍神色頓時變了:「那個槍眼子,你看見了?!」
    「當然看得見,還在淌血。」沈紅霞已知道這樣的致命傷任何包紮搶救都是徒勞。
    「還在淌血?!」女紅軍想,難怪我老是渴啊渴啊。
    「你是咋挨了這一槍?」
    芳姐子將粗糙的嘴唇舔幾下。
    沈紅霞並未察覺到她神情的變化,只是急切想打聽紅軍裡頭的事。
    芳姐子開始講。那時紅軍在草地上走。隊伍越走越小,草地越走越大。走在最後的叫收容隊。有天收容隊收了個掉隊的女兵,宣傳隊的。隔天,一個滿臉鬍子的人被五花大綁地扔給了收容隊。這人是奸細,官職還不小,是個營長。他還有戰功,一顆槍子從左腮進,右耳出,把嘴撕歪了。宣傳隊的女兵倒很討人喜歡,路都走不動還給大家唱歌。收容隊的男同志把炒麵讓給女同志,他們去煮臭氣熏天的馬掌。但奸細連瘟臭的馬掌湯也撈不上喝。他雙手反綁,像牲口一樣啃著地上的野菜。沒野菜了,他就嚼草。綠草汁順他下巴往下淌,誰也不明白他為什麼還不嚥氣。
    把他斃掉算了,有人這樣說。不用浪費子彈,過一半天他就死了,有人那樣說。可當隊伍集合,他卻不知怎麼一次又一次站了起來,一次又一次跟著走。晚上他蜷成一團睡,讓人讓一角毯子給他。那夜輪著宣傳隊挺俊的女兵站哨。她發現奸細睜著一雙大得嚇人的眼。她便用手心托了點炒麵,讓他用舌頭在她手心裡舔。他胸口掛了塊懷表,他讓她掏出來,上上弦。從這夜,女兵主動要求站哨。奸細開始輕聲與她攀談。
    她漸漸相信了他的自白。若他能堅持走過草地,就有機會證明他清白,總有人證明他。她莫名其妙為他掉了淚,還把頭靠在他劈柴般的胸口。我替你鬆了綁,再拿袋炒麵給你,你跑吧。不!他一下凶起來,我死都不當逃兵。她說:要斷糧了,他們商議明天遲不過後天就槍斃你啊!不行,他說,你要再解我繩子我就喊啦!……
    芳姐子說:「我們隊伍裡的人偷偷議論,這女兵跟奸細搞不清了。保不準她自己就是奸細——誰個證明她不是?!」
    沈紅霞呆了,問:「紅軍裡頭還有這種事?紅軍還槍斃自己人嗎?!」
    芳姐子嚴厲地說:「紅軍從來不槍斃自己人!被槍斃的都是內奸、AB團。」
    那個女兵再也不唱歌了,沒人聽她唱了。那天夜裡,她不顧他反抗,用刺刀割開他的繩子。跑吧,快跑啊。他看看她為他準備的小半袋炒麵說:你要我脫離革命?她說:我不曉得,我只曉得你是個好人。她給他跪下了:逃生去!快跑啊。他卻用盡力氣,抬手、揮臂,把她連日來用一口口炒麵喂出的力氣全使在這一記耳光上。這下宿營地的人都醒了。
    「怎麼了?」沈紅霞全身一震,「他到底是好人壞人?!」
    芳姐子笑笑:「我看是女的活該。鼓動人家開小差,還偷糧,罪還小嗎?」
    收容隊看了斷了的繩索和小半袋炒麵,再看看她他。他站著,她跪著。隊伍再開拔的時候,倆人都捆上了。
    「隊伍裡的同志都罵她不要臉。那個男的倒心裡乾淨,能逃都沒有逃。恐怕真正的奸細是這女的卜……」
    「後來咋了?真捆了她了呀?!」
    她跟他一樣,再也沒有吃炒麵的份。收容隊在分最後半袋炒麵時,不約而同地看看他倆。儘管他倆什麼也撈不上吃,人們瞅著多餘的兩張嘴仍是心煩。他們無聲地商量一會,一把手槍扔在他和她中間。只有一顆子彈。你倆到底誰是奸細?誰要證明自己是好人就拿槍幹掉那一個。你倆不能拖累我們了,快點吧。他先伸手抓起了槍。她驚駭之餘是天大的悔,悔自己認錯了人。她由他押著走到幾十步開外。忽然地,他把槍輕輕塞到她手裡。那樣輕柔,簡直是在遞交定情信物。你把我打死吧。他說,但你要記住我的話,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要堅持信念,革命到底。她拿著手槍,渾身顫抖。你還沒親手殺過人吧?他笑著問,目光裡充滿愛憐。我轉過身,不看你,你膽子就壯些。她把冰冷的槍攥得滾燙。他將懷表摘下,放在地上。我知道你喜歡這小東西,給你吧,反正我再也沒用了。他背過身,太陽照在他兩個透明的耳朵上。
    「她朝他開槍了嗎,芳姐子?」沈紅霞急問。
    「這女子頭回使盒子槍哩……」
    他說,快打吧,打了你好出發。等我死了叫同志們扒掉我的衣服,好歹能擋點寒。我不能打死你啊你是好人!她說。我也曉得你是個心好的女子,要不是革命我就娶了你!原來你也看中我了?她眼淚嘩嘩流。他不耐煩了:怎麼還不開槍?女人就是不能革命!她雙手把槍:你真娶我?真的真的快給老子開槍!……
    「芳姐子,你們都看見了?!這麼慘的事!」沈紅霞想,他們若活到現在,肯定能澄清一切。三十幾年後,他們一定處處受人尊敬。「所有老紅軍都是最讓我們敬佩的!……」她感歎道。
    「老紅軍?!他們還年輕得很吶!他只有二十歲,她才十幾。後來——」
    「別講了,芳姐子。我知道後來怎樣!」
    「你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們紅軍裡頭的事?」芳姐子輕輕扒掉沈紅霞摟在她肩頭的手。她對這個後輩如此脆弱的表現頗為不滿,她還比她大兩歲呢。
    「那,你講。講下去。」沈紅霞在芳姐子堅毅的眸子裡看見了許多年後一個幼稚的形象,就是她自己。
    槍沒響。女兵扔下槍扭頭就跑。站住!你往哪跑!他厲聲大喝。其他人一齊趕來,喝她。她順著下坡飛快地跑。所有人都看著那個持槍的他。現在沒人再把他當奸細了,但還需要最後一點證明。女兵邊跑邊回頭,見他慢慢舉槍。然後她心甘情願地倒下了。那顆子彈鑽進她身體,斜插進她的心臟。他先於其他人跑到血淋淋的她的身邊,她正一口一口地嚥著氣。他說:你為啥不聽我話,非要叛離革命?她輕輕地說:我錯了。收容隊的人刨了個淺坑,他親手抱起她,放進坑裡。她並沒有死,只不過再不能呼吸,再不會動彈,再不講話唱歌。於是便不再有任何表示證明自己活著。他們把土層層潑到她身上。最後她整個被掩埋嚴實了,只有一縷頭髮露在外面。沒有人朝她脫帽。「隊伍就開拔啦。」芳姐子長長舒了口氣。
    「她被埋在什麼地方?」沈紅霞問。
    「早就找不見了。一場雨下過,那些土就發出草來,跟別處一樣樣的草。」芳姐子說。
    有個人走在收容隊最後,就是他。他用刺刀把露在上外的一綹頭髮割下來,揣進懷裡。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心裡好戀她啊。
    「你瞧,」芳姐子摸著頭髮,「這裡少掉一縷。」
    「原來!」沈紅霞驚異地從她身邊跳開,「那個被槍斃的女兵就是你!」,她這才清楚芳姐子老是理頭髮的原因。
    「這樣子瞅我幹嗎子?跟瞅見個鬼一樣。」芳姐子笑起來,聲音清朗至極。「我心裡反正是清爽了。從挨了那一槍,我曉得革命不容哪個二心。」她又感到一陣難捱的焦渴,眼睛四下找水。「不管怎樣,我要找到隊伍。讓組織相信,讓他相信,我芳姐子堅決革命到底。我一時的意志不堅定,讓那一槍打掉了。」她終於發現不遠有攤銹色的水,便掬了猛喝。沈紅霞見她伏下的身影濕嗒嗒的全是血。
    沈紅霞呆呆地看著她,說:芳姐子你畢竟被冤枉了,這不公平啊。
    芳姐子轉臉說,等每家每戶都有地,都有牛,都吃飽肚子,再來講我個人的公平吧。然後她又滋滋有味接著喝。
    「我要走了。我會找到隊伍的。」喝完她說。血越流越洶湧,沈紅霞想,她有多少熱血經得起三十多年不止地流呢?與這位小小年紀的前輩相比,她感到自己的作為不值一提。
    「我……要去找馬群。這就是我的任務。」分手後,沈紅霞騎在馬背上,看著早晨年輕的太陽照耀著她:一個又小又瘦但飽含無盡鮮血的從前年代的身影遠去。
    沈紅霞一回來就寫了份檢查兼保證書,確保從此再不發生夜牧打盹,造成馬群失蹤的事故。柯丹陰沉沉扒衣服,讓大家看她滿身狼傷。她說她絕不帶著一身傷承認自有人都看著她,猜她這句話實質上是說什麼。她溫和地笑笑,把那張紙當眾念了,又讓每個人簽名,然後燒掉。現在每個人都明白下一步該幹什麼。不用沈紅霞提示,大家已默默喝下溶於水中的灰燼。小點兒被這套儀式弄得目瞪口呆,輪到她,她也學著眾人的肅穆勁兒,喝了滿滿一口。只有到柯丹那裡,她罵了句:「去你媽的!」但大家都一聲不吭站在沈紅霞的方向瞪著她。她受不了這份孤立,只有接過碗。之後,大本營就搬遷了。
    留下那片仍開在旺頭上的金色葵花。
    我一眼就看出忙碌而清苦的生活已使她的容貌變化起來。她剪短了頭髮,身上有股淡淡的牲口味。她對我說:「我們要遷到更遠的草場去。」
    「你們?誰們?」我問她。我肯定刻毒地笑了。她以為有了這副簡單健康的模樣,就會在我空白的稿紙上出現一個新的形象,另一個小點兒。我暗示她看看寫字檯左邊那一大摞寫畢的稿子,她的歷史都在那裡面,我從不隨便改動已定型的稿子。
    她說:「我過去究竟犯過什麼罪?」
    我說:有那麼一幫人,莫名其妙就把一個人給殺了。那樣的殺人甚至類似狂歡,滿地都是帶血的腳印。那幫人裡有個小巧雅致的女孩,就是你。
    她問後來怎樣。
    後來亂得不成話的社會有了點秩序,有了「軍管會」和「公檢法」。一些人改邪歸正了,一些人惡貫滿盈了。於是各種逮捕、審判、行刑開始了。你被一個男子攜帶著逃奔,你也許愛過他,你和他貧賤卑微的出身,粗鄙而黯淡的成長環境使你們一向合得來。那時你或許真正是十六歲。他的腿在逃奔時受了傷,不知挨了誰一刀,血糊你一身。你受著他最後的蹂躪,在一片金黃色的葵花地裡。後來你逃生了,他被你叛賣了。
    她出神地聽我講她過去的非凡故事。
    「聽著,你是這樣叛賣他的——」我翻閱前面已變黃發舊的稿紙,「女孩慢慢從倒伏的葵花莖上站起,擦著身上的血污。在她看來,那血像溶化的赤豆冰棍。男子對她說:我再也走不動了,有人撬了輛汽車在等我們。你去叫他把車開來接我救我。她離開了他,並沒有把車開來救他,她對駕車的人絕口不提他,把車往另一個方向開去。」
    她點著頭:「我是那個犯罪集團惟一的倖存者,你是這個意思吧?那後來的日子我是怎麼過的呢?城裡不是貼了我的相片?……」
    「你躲一陣,逃一陣,等通緝令更新幾番,你又於茫茫人海浮出水面。憑著用之不竭的蓋有大紅印的各種身份證明,憑你的美色無恙地活下來。瞧,你不是活到了現在。」
    她一下打起精神:「我總算被人忘掉了!」
    我說哪能呢。那年頭一個美貌的女兇犯就是女明星,許多人都會終生記住你的。比如牧馬班的沈紅霞。
    「難怪她老盯我!」她驚叫起來,然後開始在我房裡騷動不安地走,黑雨衣嘩嘩響。「她在什麼地方見過我?……」
    我不大有底地說:「可能是通緝令。也可能你端一桶熱氣騰騰的漿糊往被害者身上澆時,她在場。你們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結果那人的,說不定她就是目擊者之一。」
    她問:「那麼,她會在什麼時候認出我來?」
    我說:「這要看我的情節發展的需要。我也拿不準她,我不是你們那個時代的人啊。你們那個時代的人都警覺得像狗。」
    她默想一會,一個急轉身,我知道她想逃。我揪住她:「你不能逃。你一逃就搞亂了我整個構思。再說你已無處可逃,你不是為逃避那種混亂的感情關係才從你姑家出走的嗎?女子牧馬班是你的最後一站,別想逃了。」
    小點兒就這樣跟著馬群,跟著牧馬班往更荒涼的草場遷去。草深起來,人躺下可以整個淹沒你。
    小點兒遠遠看著馬群離開大本營。馬群總得不停地游動。沈紅霞的紅馬無論走多遠都觸目。沈紅霞如今騎馬已不比柯丹遜色:在馬跑起來之後才上馬。牧馬班在打草季節必須分成四組,這樣能多留下人來打草。沈紅霞很少從放牧點回大本營,從那次夜牧丟了馬群,她對任何一組都不放心,因此她跟了這組跟那組。大家驚奇地發現,她幾乎是個不需要睡眠的人。
    我的用意你明白了吧。這樣沈紅霞與小點兒根本沒有照面的機會。這就給了小點兒相當長一段潛伏期。
    深秋時,霜開始白了。留守大本營的人也不能像以往那樣,學學習,唱唱歌,整整環境,修修馬鞍。她們開始打草。其他牧馬班早已堆起草垛。此地的秋天與春天一樣短促,人們只是把烈日與冰雪之間的兩個短暫間歇叫做春或秋。草地人在冷與熱兩極間插入春與秋,實際上僅是嚮往,僅是假設。
    因此這裡沒有和諧可言,酷日和風雪是兩股不分勝負的勢力。植物與動物都在長期的抵禦狀態中形成壓抑的外觀及擴張的本質。
    再看看那些人。再看看那些馬。再聽聽近旁的鳥叫。再聽聽遠方的風聲。
    這就是這裡。
    這就是這裡的面孔。單調的層面上卻佈滿複雜紛亂的紋理。她們誰也沒注意這種迅猛的變化正使她們過早地有了副飽經風霜的形容。她們整齊地排成一列,整齊地揮動長柄鐮刀,從後面看,一排臀部擺動得很有機械感。
    小點兒躲在一塊避風避日的地方,眼看勁風與暴日在剝蝕這群少女的臉。她可以利用每匹馬當她的庇蔭,只要她握著些醫療器具,就能在馬腹下混一下午或一整天。每天晚上,她們將粗糙的臉擠進同一面鏡子,看看她們優良的皮質怎樣被東一塊西一塊地剝蝕殆盡。於是她們對著鏡子嘎嘎地笑,對損失掉的少女的本來面目一笑了之。這時,小點兒必定縮在暗處,從她們豪邁的笑裡聽出歇斯底里。有一天,那鏡子無緣無故地粉碎了。老杜看了旁邊人一眼。剎那間,她覺得她們不是在打草,而是在吃草,像牲口那樣辛辛苦苦地撕著草吃。她說:「哪個頭髮有股焦糊味。」
    張紅等人說:「老杜,是你自家的鼻子烤焦了,起一層焦皮皮,恐怕吃得了!」
    柯丹吼道:「好生打草!好生排整齊!」
    「班長!是出操啊?」
    「你懂錘子,都拿著刀傢伙,你左我右不砍傷哪個嗎?都給老子站齊——下、定、決心!」
    過一會,又有人問:「草要打多少天,才打得夠啊。」
    「蛻你三層皮再說!」
    「老杜!」柯丹叫道,順手將黏在背上的襯衣「哧啦」一聲撕開,大家立刻覺得一股濃酸味隨一股青煙打她身上冒出。「老杜,你先人的,你剛才說了哪句球話?!」
    「請同志們講話少帶髒字。」有人冷靜提議道。
    「滾你媽賣×!又沒男的。反正老杜剛才講了句牢騷話,哪個記得?張紅?」
    張紅秀氣地說:「老子記不得。」
    趁著柯丹與老杜較嘴,大家都直腰歇歇。小點兒在遠處幾匹馬那兒輕悠悠轉,她奇跡般保存下來的細皮嫩肉顯得刺目。她穿那件黑雨衣,連雨帽也拉得很嚴實,頭頂似乎有了個小小的屋簷,這使她有了張嫩臉之外又有了副瀟灑的游手好閒的模樣。她們突然感到她們從來都不認識這個女子。
    老杜在打草的日子裡看見有顆汗珠凝在鼻尖,十幾天來,它越來越大,大得像只隨時炸裂的氣泡一樣令她擔憂。這就是柯丹與她爭吵時,她兩眼往一塊對的緣故。她聽柯丹說:你少裝有病翻白眼。她實際上是在看鼻尖上的汗珠。她想,如此大如此貨真價實的一顆汗珠總有一天會落進泥土裡。終於在許許多多年之後,有人把它挖出來。這是顆罕見的琥珀。後人們鑒賞道,它白色透明,裡面包含一片草葉。這顆珍寶帶鹹味,發出幽遠的酸臭。後人們鑒定之後驚喜地大喊大叫:這塊草地從前並不荒涼,曾有過一群叫做知青的人在這裡熱鬧過!
    打草的某天中她們發現一塊長方形水泥板。摳淨字跡中的泥土,知道是某烈士的墓碑。還有些小字介紹了他的事跡。一個並不十分偉大的犧牲者。他的偉大僅在於他的犧牲。
    然後又弄出些爛糟糟的木板。
    「這是個墳啊!」有人說。
    「廢話。」柯丹說。
    「上面寫的『青年墾荒團』是什麼人?是知青不是?」
    「去你的,五八年知青在那轉筋!」
    「那墾荒團是什麼人?咋回事,你曉得嗎?班長。」
    柯丹當然曉得。沒有墾荒團她哪來的丈夫。雖然那個丈夫也被掩埋了,只不過在她心裡連這樣一塊簡陋的水泥碑都沒為他立。「墾荒團把這片大草壩子都墾了。」柯丹說,「場部後面堆了一大堆機器,你們上小賣部沒看見過啊?當時他們是機械化墾荒的!」她那個小男人就因為駕駛龐大的康拜因,才被她誤認為男子漢。
    後來她們再去場部,果真從小賣部又窄又高的窗子裡看到一堆巨大而奇形怪狀的東西。那是一堆機器的屍骨。生著血色的銹,似乎每見它一回它都在增高變大,觸目驚心。壯觀。沒人能想出法子處理它們。或許只有默默地等待,等它們重新變為礦產。一台台嶄新的機器會變成廢鐵,廢鐵再變成一座富礦。正如理想會變成誤會,失敗會變成頌歌,只是需要時間。人們漠然但不氣餒地等待著,只要不想起它也就根本看不見它。
    有人提議把這塊水泥碑抬回帳篷,這樣吃起飯來,學起習來,就有個挺像樣的桌子了,而且隨時可以受到它的鼓舞教育。許多天後,帳篷再次遷徙時,沈紅霞看見了它,看見它上面灑了菜湯和肉骨頭,她默默地將它弄乾淨了。於是大家明白她非常不贊成她們的做法,就把它抬出去,重新樹在草叢裡。而這時她們正將它轟轟烈烈往回抬。老杜想,在她們開進草地之前,這裡也並不荒涼,早有一批人在此熱鬧過。有人說老杜你個懶驢,不用力抬,重量全壓到別人身上。有人說老杜個瘟雞夜裡可夠鬧人的。老杜忽然鬆開抬墓碑的繩子。
    「你們在講我壞話。」她沒有前額也沒有下巴卻很長的臉變得悲憤了。
    「誰講你壞話啦?」大家也鬆開繩子。
    「你們講我夜裡怎樣給你們作弄得好笑人。你們卑鄙啊卑鄙。」
    大家看看她又看柯丹。昨夜這老杜怪叫一聲,除了柯丹沒醒其餘人險些被她嚇死。柯丹問:「她怪叫什麼?」
    「她叫:班長要結婚嘍!」
    柯丹猛將臉轉向老杜:「你要死?!」
    「她們!」老杜指點著,「她、她、她有意套我夢話!」
    柯丹又轉向那幾個姑娘:「你們套她什麼話?」
    有個姑娘說:「我們問她,班長跟哪個結婚?她在夢裡嘻嘻笑,笑得人汗毛立正!」
    另一個姑娘說:「她說班長跟指導員結婚!」
    柯丹大大的黑臉蛋一下脹紫。悶了好大一會,她仰臉罵道:「哪個騷牲口想結婚!」
    老杜說:「班長,你罵我噢!」
    「我不曉得你是牲口。」柯丹說。
    老杜忽然往後退幾步:「你才像個母牲口!」雖然她退了幾步,柯丹還是上去撲倒了她。人們從背影看,柯丹寬闊的臀部馬力十足。倆人在打淨草的地上翻滾。其他人稱快般發出慘叫:別打了,別打了。塵土飛揚中,這叫聲成了雙方的拉拉隊。這時,人們突然聽見幾聲脆嫩的笑。格格格。一個格鬥場面保持原狀靜止了,大家抬起頭,直眼看那個裹在黑斗篷裡的嬌小女子笑著走來。
    等一等,所有人都在想,她笑得多麼好,這笑留待以後慢慢去看透吧。
    小點兒坐在那兒想,這下可有看頭了。她掐朵野花別在辮梢上,一會又扯下扔掉。不用看也知道她們打得多麼盡情。沒有男性的地方,女性就會生出男性的力量與男性的粗野。這是一種不可缺少的自我補充。沒有男性,女性必定要為自己虛設一個對立面。又等一會,小點兒看看差不多了,雙方都打過了癮,才站起身,運口氣,格格笑著遠遠朝格鬥場走去。
    這時張紅扳住柯丹的一隻手,李紅趙紅抱住柯丹的腰。柯丹正揪住老杜一撮黃毛。大家似乎在幫柯丹將這撮頭髮連根拔起。時局夠嚴重的呀,小點兒笑著想。
    這一笑使所有人都分了神,於是就有了剎那間的休止。
    小點兒笑得直仰腰肢,說:「班長哎,你摔跤技術硬是不賴!老杜,加油啊!摔跤就要跟真打架一樣,誰饒誰就沒意思了!」她又笑一會說,「大家都看著,你倆不許偷賴!好好打,讓我們看著也帶勁!」
    人們激烈但不再惶恐。原來是摔跤不是打架——完全可以這樣理解。原來事物的性質可以根據你的理解而轉換。鬥毆可以轉化為親密無間的耍鬧,就看你怎樣理解。不同的理解事物就有了不同的定義。弄真成假同樣是取巧的。被如此巧妙地偷換了概念,無論雙方打得怎樣你死我活,站起來,拍拍土,理理頭髮衣服,馬上就不難堪了。兩個對手呼呼大喘,但彼此都在汗與泥混攪的臉上綻出笑容。起初難免笑得不自然,很快就變成了真笑,舒暢的笑。因為這場格鬥雖然中途被迫更換了性質,但它的形式畢竟得到有效的利用。雙方利用這形式都撒了氣,洩盡私憤,痛痛快快報復了對方。小點兒仍在往人群中走,似乎永遠也走不到她們跟前來。
    她臉上帶著一絲頑皮狡猾的笑,向各人投去心照不宣的一瞥。人們忽然感到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孩很討人喜歡。
    在吃過小點兒做的一頓晚飯後,再也沒有人感到她游手好閒。千篇一律的食物來源,經她手就弄出層出不窮的花樣。實際她的手是渾身上下最不漂亮的一部分,像從來沒洗乾淨過。但它們靈巧且狠毒。它能順當地進入牲畜的腹腔,暢通無阻地取得那裡面的情報:病變否,懷胎否,發情否。於這行你是把好手,姑父說。母馬發情前期的臨床表現為卵巢雙側變硬。他背書一樣給她指教,但她感到獸醫不是在教授科學而是在教唆犯罪。科學只不過是他的借口。
    因此他總是把時間掐得極準,向她撲去而從不撲空。他用科學掌握著感情,慾念在科學的解釋中變得毫無邪惡,合情合理。
    小點兒在落日後的小坡上採了滿滿一盆野菜。有人漸漸近來。她認識這馬。毛色酷似梅花鹿的馬穩健地迎著她跑。她知道他一向將時間掐得極準。
    小點兒後悔莫及,她絕不該站起來,她該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藏到什麼保險的地方去。
    但不論她藏到哪裡,他都會找到她。他可以在這世界上翻箱倒櫃,不惜搗毀一切。他沒有指望得到她,雖然他已無視天倫。他死活也要愛她,儘管把這種混亂不堪的感情叫做愛太勉強,有點恬不知恥。她擺脫他,逃到這裡來了,能這麼便宜嗎?你掏空了我,一走了事。現在看看吧,騎在馬上的,是一副空洞洞的血腔子,沒有盛著思維和理智的腦殼,一腔到底只剩了血。
    他的馬慢了。他和她之間隔著平坦坦一塊草地,沒有什麼能阻止他。草地一覽無遺,看你往哪跑。
    事情就是那樣來的。他忽然之間有了一個侄女。我們沒有孩子,妻子怯生生地說,侄女就做我們的孩子不好嗎?她緊張地直視他:姑父我可以跟你學獸醫。獸醫心裡一陣悸動。他感到有些難以啟口。絕不會那樣簡單。他像長輩那樣和藹而嚴峻地抿嘴一笑。事情未免進行得太快:就這樣收留了她。就這樣有了貌似闔家團圓的喜悅。獸醫卻看出侄女遠不如姑姑笑得天真。然後他領她站到無菌也無空氣的屋裡。
    她說她不怕血。他說:那就好。她孜孜不倦盯著紅艷艷的腔膛,見一把輕巧的刀在裡面撥這撥那。一堆烏七八糟的血肉零件中,他把生與死、情與欲的因果關係暗示給她。就在那間無菌密封的屋裡。既然她已看到成套臟器無一不按科學的安排;它們控制著生物的行為,它們科學地循著自己的邏輯。正是它們要對一切無恥和醜態負責。
    馬停住了。是他勒住了馬。是她求救般喚起來:姑父,姑父。他一開始就沒有答應過,她一開始恭恭敬敬叫他一聲姑父時他就裝聾作啞。他從一開始就想在這鐵證如山的人倫關係中充當一個含混的角色。
    現在她卻喊起來。他只得隔著一片秋天的白草地狠狠望她。這是一片空空如也的開闊地,足夠容納他們那聳人聽聞的往事;他和她誰有這個力量拔掉它呢?整整一段歲月都伸滿了它的根須。
    沈紅霞開始並不知這是什麼。
    兩腳跺上去有種失重感,甚至還有點異樣的舒適,這就對了。這就是踏上了沼澤。
    她腳下的地面凹下去,而四周地面卻凸上來。整塊地皮隨著她腳的起落而起伏。她對這魔一般的境地既新奇又恐懼。就像多年前她從掛滿獎狀的家走出,一個女人在前面引她,直走進一個陰森的院子,走上長長的紅地毯。女人突然回過頭時,滿臉都是極大的淚珠。她這才發現女人是個多美的女人,渾身縞素,臉如石膏塑成。「這應該是你的家。」女人說著又改口:「不,你完全應該把它當你的家。」她恐懼起來,生怕永遠也走不出紅地毯回到掛滿獎狀的家去。然後女人拿出了證據,以秘密的神色說出她的出生年月日和一張拇指大的相片。相片上是父親和一個陌生女子相親相愛地貼靠著,再細看陌生女子就是面前的白臉女人。剎那間她感到自己掉進了一個陰謀。女人說:「我應該是你母親。」但立刻又說:「我實際上就是你的母親。」她最感到受不了的是父親完了。那個正派的普通軍人的父親形象在她心裡是完了。女人領她走進許許多多屋,紅地毯像血脈一樣把它們聯繫著。女人一個勁重複:「這就是你的家,現在你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吧?孩子?」她想她是明白的。之後女人準時准點地領她去踏那紅地毯,奇怪的是,許許多多的屋裡總是沒有一個人。但她確信這裡面有人,因為女人的每句話顯然都是在轉達另一個人的意思。她感覺到那個人肯定在哪裡呆著,通過女人向她發出各種指令:讓她不要穿花裡胡哨的衣裳;讓她爭取拿更多的獎狀;讓她好好聽老紅軍作報告;讓她每天讀報紙;讓她跟學校下鄉勞動時多干苦活。漸漸地,父親對她的一切都不再發言。問他,他會惶恐,那意思是:不是有人指教你這樣那樣了嗎?她隱隱感到身為普通軍人的父親也在服從那個未可知的人、那個巨大而無形的人。那個人肯定存在著,或許就在紅地毯延伸的盡頭。女人總是在準定的方位轉過身,擋住她,使她永遠別想弄清紅地毯伸向何處,她相信在這幢房子裡,有一隅是她從未涉足的。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聲音,像耳語卻又能在各個角落都聽得見。女人顯然在重複它,她不止一次地說:「你要牢記這些話,每句話。」又有一次她對她說:「你應該算一個將軍的女兒,」但馬上改口說:「不,你做一個普通軍人的女兒更好。」她走出紅地毯,外面是晴朗的天,她對自己的人生越來越嚴肅起來。她知道一個人在培養她造就她,為她設計了嚴峻而輝煌的人生。當沈紅霞猛悟到這便是人們陰沉沉談及的沼澤時,一雙腳已被它無賴般咬住。
    她望望四周陰險的景致,對自己及那兩匹馬的危境已完全清楚了。
    紅馬愛莫能助地看著主人。年輕的紅馬從老輩那裡得到經驗:只要沿著圓葉葉的豌豆草走,絕不會走進沼澤。而那匹叫絳杈的小母馬卻不懂這些,它只顧淘氣,趁母馬不備偷偷離了群。秋深了,白草地上只有那裡還綠著。絳杈認為那必定是片汁水充分的草。跑近一看,偏不是草,是一攤攤綠得奇怪的髒東西。母馬追著絳杈跑來,卻已來不及了。絳杈從母馬那兒知道,這充滿誘惑的綠色是沼澤特有的浮垢。母馬踏入沼澤,用胸用嘴拱著絳杈的臀部,但已晚了。絳杈在四蹄亂動的一瞬已將自己僅兩個月的小命交給了沼澤。
    沈紅霞趕到時,見這一大一小兩匹馬呆立在沒膝的水草裡,怎樣喚也喚不動它們。你不像她這樣性急,可以從容打量這塊地方的鬼樣子。你覺得它異常,遠看色彩斑斕,簡直像唐三彩的平面圖案。一窪窪淺水黑得發藍,上面浮著大塊猩紅色銹斑,水窪四周長著黑絲絨般的已死亡的藻類,碧綠的苔賊綠賊鮮。你感到這境地又美又妖氣。沈紅霞也有與你相同的觀感,只不過是在她陷入其中之後。當時她什麼也顧不上,一心想把兩匹失群的馬盡快攆回。而紅馬卻不肯動,任她猛敲它兩肋,甚至頭一回用鞭子抽它,它也絕不前進。它甚至發了火,幾次要把她掀下馬背。她跳下馬,毅然走進古老草地的圈套。這時她才想起紅馬剛才那樣不可思議的叫。
    這裡正是大地的胃囊。它已空癟許久,在她腳下發出飢腸轆轆的聲響。它就要顯示它良好的消化能力。
    「快跑!快回去叫人來卜……」沈紅霞對紅馬呼喚。她從不指望牲口能聽懂人話,超群的牲口善解人意,是因為它那種神秘的悟性。
    紅馬一動不動。沈紅霞急了,摳起一團稀泥向它砸去。它沒躲閃。泥打在它脖子上,它嗅到一股腐臭的氣味,那是誤入此地的祖祖輩輩的人與畜被吞噬,化作營養又被排泄的氣味。它陡然直立,完全像人一樣捶胸頓足。
    望著紅馬狂奔而去的背影,沈紅霞才懂得它。它要的就是那團稀泥,這是它能帶回去的惟一信息。
    誰見過跑得如此精彩的馬啊。而叔叔每看見它的跑姿就陰毒地說:「早晚是起禍。」他執意說它不是匹真正的紅馬。「它哪是紅顏色呢?你們看過的哪匹紅馬是這種顏色呢?」當這匹紅駿馬跑得身影全無時,叔叔又會說出更古怪的話:「它根本就不是匹真正的馬。」人們不懂他的話。他是不用她們來懂的。紅馬遠遠地跑,根本看不清它,只見大地與蒼天間被畫一道模糊而深刻的紅色裂痕。叔叔堅定地保留對它的認識:這不是一匹真正的馬,這匹馬是人們幻想出來的,人們總有一天要從幻覺中醒來,發現根本不存在這樣一匹紅駿馬。
    這匹紅駿馬是古老騎手留在人間的一個美夢。人們早晚會明白這點。
    叔叔從女子牧馬班每個姑娘胯下都能發現紅馬,誰騎它它就隨誰心。他說這不是好兆頭。你看柯丹的馬,只認主人,誰都休想接近它。他問沈紅霞:「想保住這匹馬不想?」沈紅霞不語,盯著他微笑。他再次提到洗臉洗腳水的事。沈紅霞說她認為用那種方式籠絡一匹駿馬多少有些不光彩。她還說:好馬應該用意志去征服。叔叔銀齒一閃,再也不開口了。
    此刻它正以這種身姿在跑。它超越自己的身影,把長長一串被落下的身影拖在身後。
    兩個牧馬班姑娘見它這樣跑來,嘟囔道:「天老爺,這馬總有一天要跑死!」
    有天小點兒對兩個輪派值廚的姑娘說:「我來試一次。」大家見她輕快地在帳篷裡走,不見忙碌,也無聲響,誰都沒在意她。
    老杜既不擦身也不洗臉,滿頭草屑躺在地鋪上。有人問:晚飯吃啥子?有人答:這地方祖宗八輩吃啥子你就吃啥子。小點兒仍是輕盈地走進走出,脫下黑雨衣,裊娜得誰都不敢朝她看。有人來推她央她:老杜老杜,你的大頭菜還有沒得了?她不答,任她們搜。終於搜到一塊,四周都是牙印。好哇,你又獨吃,你以為你不吃羊肉就應該偷吃自己的東西?她不辯解,任她們批鬥。她只是一心一意望著佈滿煙塵的帳篷頂。到現在想起父母跳樓的姿勢,她還感到意外,他們從手拉手變成背靠背,坐著,沉思默想著,直到人來宣佈:他們已經死了才倒下。一旦有人宣佈他們死了,他們就真死了。圍觀的人一聲不響地站著,她突然想起父母一死她會沒有錢。她當了知青,就意味著要買成打的肥皂、牙膏、衛生紙,還有蚊帳和手電。她問了許多人,可不可以借些錢,比方從父母充了公的存款裡。最終她是兩手空空走了,所有的錢只夠買一大堆大頭菜。鄰居送了她一包糖果,那是個男鄰居,糖果交到她手上時憐愛地在她身上摸一把,發現她什麼都沒長就不再摸了。從他摸了後,她什麼都開始長了。到了這裡,每當七個女孩一塊脫了衣服擦澡,她驚異地發現自己和別人幾乎一模一樣了呢!有回她們在河裡洗衣裳,那還是夏天,一律都把褲腿挽到大腿根,誰喊了聲:看那頭驢。這時光著粗粗細細腿桿的姑娘全抬起頭,看見不遠處站著的一頭驢正朝她們看。然後她們端了衣服往回走,驢一路低聲下氣地跟著,直跟到帳篷前,費許多周折才把它轟走。類似的情況又發生過幾次,從場部開會回來,遠遠就看見驢等在半道上,仍是低三下四跟一路,馬跑快它也跑快。柯丹說:哪天它再跟,咱們就幹掉它,整了它吃。老杜尤其怕黑天解手,有次她們集體蹲著,忽聽草響得異常,手電一照,見一張長長的驢臉很近地伸過來。後來帳篷遷到這裡,總算再沒見它。但老杜估計它不會忘掉她們,因為她沒忘掉它。
    它給她的恐怖超過兩年前隨長長的隊伍走上茫茫荒野。並不是荒野和隊伍讓她恐怖,而是那種出奇的寂靜,以及暗含在寂靜中的哀嚎。她總覺得正是由無數人竭力哀嚎造成了這份寂靜。正是由壯烈的歌造成了這份寂靜。正如此處,正是由風聲、狼聲、牲口奔騰聲造成了這份寂靜。老杜慢慢從鋪上爬起,到門外的桶裡舀水。暮色四合,她們帳篷飄著的粉紅色炊煙在夕陽餘暉裡斜著。
    有什麼東西弄得草響,她一盆水潑去,只見那裡抬起一張水淋淋的驢臉。
    它慢慢、慢慢地抬起,她從未料到一張驢的臉會這樣大。帳篷裡有人招呼她去吃晚飯。吃、晚、飯。她們今天這樣說,彷彿晚飯成了另外的東酉。
    所有人圍著綠油油的一盆,格格嘎嘎地笑,讚美著什麼,嘴巴嘰作響。整個這一切所造成的都是一片寂靜。寂靜得她能聽見驢濕淋淋地走近又走遠。
    小點兒給她們小小亮了一手,收效竟超出了她意料。幾乎在吃飯時就一致通過:再不要她出牧,任何野外作業都免掉,只需留在家照應偶爾生病的馬和操辦伙食。大家咂著嘴說:伙食這東西直接關係著革命幹勁,沈紅霞也不會對此有異議。
    小點兒想,其實這並不是我的高招。有次大家在談論沒蔬菜吃的嚴重性,比如爛嘴巴、爛眼角、解大手艱難等等。柯丹說:草棵棵裡有的是野菜,她小時就挖來吃。野菜?她們一致表示:那可不像話,我們好歹是城裡人。城裡人在吃上還得擺擺架子,雜七雜八的東西我們不去吃它。就從那次,小點兒靈機一動。
    她把野芹菜用開水燙了,切碎,加上醋和野蒜末以及熟油辣子。綠油油一滿盆很快就吃光了。這時餅端上來。餅是苞谷粉摻白面,又摻了剁細碎的野韭菜野蔥子,滋味極新鮮,再沒人抱怨牛油羊油臭氣熏天。
    大家吃,笑,誇讚,打飽嗝,她全看在眼裡。這下她可以舒舒服服在此混下去,再不用擔心人們識破她的好逸惡勞。一來到這個集體,她馬上清楚她大半事情都幹不了,剩下一小半她又不願幹。她慣於寄生在各種男人的靈與肉中,在沒有男性的地方,只有憑她過人的心計,還憑她看去不潔但靈巧的手。如果她願意,她可以把所有姑娘曬在草上的尼龍襪全變個樣。她曾經就把整條胡同街坊家晾曬的尼龍襪都弄到手,然後它們很快變成一團團彩色的線,再將它們織成絢爛的背心,穿著在整條胡同裡串門。她退到馬燈暗影處,當她得意忘形時可不美了,甚至顯出了她真實年齡與品行不端的標記,就是說,顯出了老相和壞樣兒。吃飽的姑娘們這時抬起頭,發現暗影裡的嬌小女子是個陌生人。她手裡拿一把花花綠綠的尼龍襪,她是她又不是她,青春和美貌在這剎那間都成了假象。
    天更冷時,小點兒偶然地碰見了獸醫。她張口就喊姑父,把他喊跑了。但她看見他往地上擱下包東西,想必他還情願暗中供養她。等他走後,她見那包裡裝著十隻雞蛋和十元錢。她當場就把蛋往牙上一磕,稀溜一下就把它喝了。這樣又保險又滋養,她家每個成員都會這手,這樣偷吃雞蛋即使被母親捉住也來不及了。她每天喝一隻雞蛋,剩最後一隻時,她靈機一動,決定不用它偷偷補自己了。有天下午,帳篷裡只有柯丹一人。她想,時機到了。
    她在灶上燒一壺水,水開後她便溜出帳篷。然後留神聽柯丹將幾隻軍用水壺灌滿後,「哎呀」一聲。這時她及時進來,朝班長笑著擠眼。
    「壺裡煮了個……」柯丹沒嚷完,她忙對她「噓」一聲。柯丹糊塗而警惕地住了嘴。
    「那是特地給你的。」她對她親暱耳語:「別讓她們看見。我就煮了那一個,還是回場部在我姑家的雞窩裡碰巧摸到的!」她把這隻雞蛋的來路盡量講得艱難曲折。
    不久,她這個小小圈套就套中了班裡所有人。她對每個人都一模一樣地耳語過:那是特地給你的。比如讓誰去扒灶時,讓她扒出一隻烤土豆;或在誰的奶茶裡擱兩粒糖果。每個人都誤認為自己得到了一份特殊的優惠,一份額外的情誼。她們從此開始便把她當做知己;每人由此得到一種暗地被關懷被器重的曖昧的溫情。她實際上是用這個小花招在肢解集體,用一個微不足道的實惠,與每個人都建立了單線聯繫。因此每個人都在某種意義上背叛了集體。彷彿公有的感情生活不能使人滿足,人人都需要在感情上有點私藏或體己。
    小點兒正是利用了人的這種需要。後來她用集體的伙食費到場裡老職工家去買雞蛋,她照例私藏下一隻,對沈紅霞耳語:單為你留的。大家都上了她的當,她們都認為自己獨享到一份關懷,便也瞞著她人,用不甚明朗但頗親密的友情回報她。她得到了集體的卻又是個別的厚愛。惟有沈紅霞例外。她對她的耳語溫和地笑笑。於是小點兒明白她碰了壁,一種下流的感覺充滿了她。
    就像她在接受獸醫的一次次暗中供養那樣,她相信自己看清了自己下流輕賤的形象。她知道這副形象多年前就出現了。從她第一次弄髒肉體,從黑雨衣鋪在地上,知她底細的人,包括她自己就已看清了她美貌而墮落的未來。那一大片罕見的青色胎記怎麼就褪盡了呢——僅僅在一隻眼珠上凝成一點極華貴的碧藍。你真漂亮真漂亮啊。從第一個男性這樣說過後,越來越多的男人對她說這話。她對那個等於****她的第一個男人甚至感激:在他之前,她對自己的美一無所知。是他領著她在她自己身上首次遍游。奇怪極了,一旦有個人宣佈你美,你就成了個無處逃遁的美人,以至她如今淪落至此。小點兒幽會歸來,騎著馬無精打采地走。深極的夜,她很遠就看見牧馬班的帳篷。它在夜裡顯出一種不可思議的銀色。
    老母狗大腹墜地追上來,她下馬時順便踢開它。帳篷的銀色使她幾乎不敢走進去。她猛然悟到剛才幹過什麼。
    在驅走紅馬之後,沈紅霞一步步艱難地向絳杈及母馬靠近。她兩腳每拔一次,反而陷得更深。在你看來,這姑娘簡直找死。按說她該掉轉身往外掙扎,還有希望從這片死地脫身。她恰恰往它深處走。她已失去明智,抱著不切實際的打算:要拯救那老少兩匹馬。
    母馬的腿已全部陷進泥沼,因為它幾乎用自己身體托起它的孩子。再有一會,母馬就沒救了。母馬不怕死,因為它不會死——它的生命已移植到它孩子的體內,再通過它的孩子,它孩子的孩子得到永生。
    絳杈感到母親的力量在減弱,母親的體溫在降低。母馬猛力聳起的臀部托住它的下顎,看著這個倔強的女性一寸寸靠近過來。母馬在她塗滿泥漿的臉上看到人與馬最難詮釋的感情史:永世在配合中對立,在相持中諒解。
    沈紅霞見母馬使出全身力氣,扭過脖頸,或想最後親吻一下它的孩子,或是再最後看它一眼。母馬回轉脖頸的線條無比柔美,它就固定在這個溫情脈脈的姿勢上死去了。當她的手終於觸到絳杈時,看到母馬失了光澤的眼睛像生前一樣睜著,臨終托孤的凝重神色在這雙眼中沉聚。
    只有兩個月生命的小紅馬絳杈還不懂得死。母親對它突然的疏遠使它恐慌。
    沈紅霞試圖將哀哀叫喚的絳杈抱起,但近乎不可能。
    沼澤冒出似腥似臭的氣體,她感到雙腳已被它腐化。她曾被紅馬踢傷的雙膝冰冷,似乎也溶解到不稠不稀的泥沼裡了,照這個速度,她很快就會一截一截地被它吞嚥下去,全部與它溶為一體。幾隻狼慌慌忙忙地從沼澤邊沿跑過,一會又跑回來,不動聲色地看著這片紅土大沼澤在蠕動。沈紅霞知道,因了這沼澤,狼不會怎樣她。
    她仍去拖小馬絳杈。她這樣使勁反而糟糕,她與它的體重增加,只能下陷得更快。她不知道,現在即使她放棄小馬,隻身逃命也嫌太晚。瘦狼們不動不出一點聲。沈紅霞第一次正視狼的眼,不是綠色賊亮,而是淺紅,甚至有些溫暖。她在想,紅馬呢紅馬?
    她本來可以當一名真正的女戰士,父親說:如今軍人的孩子都當兵。但她在紅地毯的房子裡得到的暗示是:當另一種戰士去吧。女人重複著那個意思:你應該走一條更艱巨的路。然後她把報名去軍馬場的消息告訴了他們,她隱隱感到那個看不見的人在對她讚歎。女人摟著她的肩說:你吶!說你是個好樣的女娃。後來這句話她又不止一次地聽過,就是視察軍馬場那位白髮蒼蒼的老首長也對著麥克風這樣誇讚過她。她對父親說:我不應該當兵。父親立刻作出遵命的樣子,等她的下文,實際上是等那個權威人物的指令。她終於憋不住問:「您是我的親父親嗎?」
    普通軍人嚴峻正派的臉亂了一會,低聲說:「當然是。」她從聲音裡聽出男人式的哽咽。「那麼我的母親是誰?」
    「是她。」父親目光放遠了,似乎在眺望過去的光陰。她,是她。那個渾身縞素,死一般沉靜的女人。父親為這個光榮的秘密所激動:「怎麼,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嗎?」她想這有什麼難明白的,只不過想明白得徹底些。那時興開舞會,一個懷了孕的美麗女兵去參加了。倒是不在意她的身孕呢。就這麼簡單,他的妻子從舞會以後再沒回來,幾個月後有人塞給他一個女嬰,他左看右看弄清原來是給他的,是他的女兒。父親說他恨極了。
    「恨霸佔母親的人?」
    「恨舞會。」父親說,「對你媽,我沒什麼可說的,軍人嘛,服從命令。」在她往軍馬場出發那天,父親去送她。遠離人群的地方停著一輛巨大的小轎車,車身沾滿紅色塵土。她看見車旁靜靜站著那石膏雕塑般的女人。父親緊張起來,和她一起往轎車跟前走。她被父親操演般的步子落下了。走了半天,與轎車仍相隔很長距離。女人閃到一邊,並用背對著父親。普通軍人抽筋的手緊貼褲線,她知道,馬上就會有個帶響的軍禮。父親敬禮敬得震天動地,引得人群全回過頭。等她走近,轎車已緩緩開動。她看看父親,認為他一輩子幹得最漂亮的事就是敬禮。
    她還在想,父親怎麼會知道有匹紅馬?他信上說:叫你用征服紅馬的精神去對待一切。父親從來不說「誰叫你」,只說「叫你」。這沒有主語的話只有她明白。被省略的主語她知道是誰。但她又好像從來不知道誰是他。父親沒有自己的意見,他的信只是個轉達形式。而現在,紅馬呢紅馬?
    紅馬搞出各種各樣的反常動作來引起人的注意。其實從它跑回來,兩個姑娘就已注意到它的反常了。現在它越竄得凶,越叫得慘,越是弄得人不敢靠近它。兩個姑娘說:瞧,又作起怪來了。她們一貫認為這是匹喜怒無常、說翻臉就翻臉的駿馬。她們冷眼看它胡鬧,認為只有一種可能性:它不知怎麼又和沈紅霞鬧了彆扭,把她甩在那裡了。她們根本沒注意它脖頸上巴掌大一塊泥漬,紅色發臭,只有紅土大沼澤才有的屍臭味。
    她倆悄悄拿了絆索,是副粗鐵絲的三角絆,等紅馬的馬戲表演一結束,立刻上去絆了它。它很長很長地叫了一聲。
    所有馬在這聲嘶鳴中詫然,整群馬肅立著,微微翹首,鬃毛全都立著飄。打了絆的紅馬隨後被驅進馬群。
    紅馬直叫到喉嚨湧出一股血腥。
    兩個姑娘猜忌著進了帳篷,一邊剝著烤得漆黑的土豆一邊你看我我看你。她們心裡都掠過一絲不祥。「沈紅霞會騎那匹母馬回來的,不曉得找到絳杈沒有。」
    「恐怕會找到,她不得迷路。」
    「對,她不得迷路。」
    「她有槍,碰上狼也不咋個凶險。」
    「對,她背了槍的。」
    她們很快打起盹來。但睡意總是間斷的:馬群莫名其妙地一會騷動一次,像有什麼東西暗中侵擾它們。不像是狼。馬群騷動得十分可疑,總是慌慌張張往一個方向跑,隔一會跑一次。她倆感到一點蹊蹺和恐怖。
    有大月亮,霜又下得一片白,連馬群投在地上的影子都看得分明。帳篷門是用黑刺巴封死的,她倆擠作一團,又冷又怕渾身緊張著,卻還是睡著了。咯吱咯吱的腳步就徘徊在帳篷外,她們毫無知覺。馬群注視著兩個穿袍著靴的草地人。
    草地處處可遇這種浪蕩的旅行者。他們靠狩獵靠遊牧,也靠偷竊與打劫以及乞討過活。他們以醉漢式的輕蔑對待文明社會的紀律與道德。他們是多妻的光棍,富足的窮漢,喜歡冒險和搶來的愛情。按說他們是這塊草地的統治者,因此他們把草地的一切都視為己有。他們早就留意過這些蜂擁而至的城裡學生,聚集時便用最熱忱最狠褻的語言談起女知青。於是他們暗地裡分財寶一樣把她們早已平均分配了;他們一廂情願地愛慕她們,用他們的方式。
    兩個蠻漢各往帳篷上撒一大泡尿。他們的犛牛立刻尋氣味而來。四頭牛臉譜各異,有的滑稽有的恐怖。牛饞鹽,一齊用它們粗糙的舌頭舔尿漬,舔得帆布帳篷哧啦作響。他們很快就能探到帳篷裡的情報。犛牛連舔帶拱,帳篷很快被弄出窟窿,睡著的姑娘竟還沒醒。
    毛婭睜開眼,頓時靈魂出竅,帳篷上突然冒出個慘白而巨大的東西。幸好過度驚駭使她失聲,不然她一叫就暴露了性別。兩個蠻漢等的就是這個。她將仍在傻睡的女伴嘴捂緊,才敢弄醒她。她喊不出來,但一見這醜怪帶幾分鬼氣的牛臉便嚇得手舞足蹈。毛婭捺住她,險些扼死她。
    毛婭從門口退縮回來,對女伴說:「我告訴你吧,咱倆完了。門口有腳印!這麼大!」
    「有槍!跟他們干!」
    「你少提虛勁。」毛婭比她稍有點頭腦,知道槍在這時並無大用場。「打不準就糟了。打得准更糟。想想看,你把本地人打死了,他們還不把我們趕盡殺絕?他們從來沒安生過,有個屁大借口就要鬧事。」
    「那咱們開槍報警!」
    「也不行,你怎麼不動腦子?!」本地人曉得不敢往他們身上打,最了不得是召集成群的人來救急。可草地這樣大,等人趕來他們早受用個夠,逃到天邊海外去了。
    因此兩個蠻漢並不十分懼怕對方的武器。他們以狩獵的耐心與經驗,穩穩趴在草裡。
    毛婭想起柯丹與小點兒有次出牧時洗澡,遠遠見幾個男人過來,她用氈衣將小點兒蓋嚴,自己全身蓋住只露一雙腳。柯丹的腳大得出奇,男人們看看那腳就走了。幸虧毛婭個頭不矮,她在四十二碼的膠靴裡墊了兩塊木頭,這樣又長高一截。然後用棉帽摀住全部頭髮,試著走幾步,回頭問:「行嗎?」她把皮帶紮在大衣上。
    「不行不行。一勒就顯腰細屁股大,更不像男子漢了!」
    「你得說我像叔叔!不然我渾身稀巴,狗日的!」
    「好吧,狗日的,你真像指導員那樣的大男人!」
    「你得說我又高又大看著就凶!日你先人!」
    另一個可憐巴巴地說:「好吧。你現在又高又大又魁梧,狗日的,只要站著撒尿就跟叔叔一樣樣了!……」
    毛婭就邁著叔叔式的步子,晃出帳篷。她的願望是演李鐵梅所以總有點表演潛質。她直著腰板,走路那個力大無窮的晃悠勁與叔叔很像。縮在帳篷裡觀察的姑娘暗中糾正她:你晃得不錯,就是太過火了,別閃了腳脖子。
    躲在草叢裡的兩條好漢喪氣了,但他們還存點希望。那頂棉帽捂得過分嚴實,是個疑點。惟一的辦法是逗對方出聲。他們摳砣泥巴,朝馬群擲去。
    毛婭極明白,只要她一吆喝跑散的馬,就得露餡。馬跑了不久又跑回,他們再投。毛婭想,原來馬群就這樣亂了一夜。
    兩個偷襲者頂著一背霜吃不消這份凍了,站起來,沖毛婭爺們爺們地打招呼。毛婭裝對當地話不懂,可他們又改用漢語喊同志,她緊張起來。這時她插在大衣口袋裡的手忽然觸到半截香煙。班裡的大衣不分彼此,常混穿,煙是柯丹留下的。柯丹弄到根把煙卷從不捨得一氣抽完,每回只吸三兩口就掐掉藏起來。她來了靈感,從將熄的簧火上揀根柴。一會,她就像個真爺們那樣豪邁地吐了口煙。其實她被這劣質煙卷嗆得想死。簡直是蚊香,她心裡想。半根煙抽到短得銜不住了,把嘴唇燙捲了皮。這時她贏了,兩個男人朝她揚揚手,她也學他們的樣子,粗野地揚著手鑽進帳篷。
    那姑娘撲上來摟她,笑得喘不上氣,過一會,聽聽不對勁,是哭。毛婭說咱們勝利了你哭什麼?她說牧馬班日子大凶險,得想法調走,不然日子長了,沒準真會變得不男不女。
    她們再不敢打盹,終於聯想到沈紅霞。毛婭忽然推一把女伴:「哎呀,你想起沒?紅馬那會兒叫得像哭!」
    這時,狼散了。有一陣沈紅霞像聽見口琴聲。一個姑娘的身影出現在沼澤邊緣。沈紅霞覺出面熟,細看細想,認出她曾與女紅軍芳姐子並肩出現過,在某個小雪紛紛的早晨。她的藍裙子給沈紅霞印象很深。
    藍裙子姑娘從裝束到精神風貌都帶著五十年代那股勁。她開朗的神色雖不及芳姐子悲壯,但畢竟只隔十多年,沈紅霞覺得或許她會比芳姐子親切。她用線繩吊把口琴在胸前。沈紅霞想,那個年代的人都愛彈彈唱唱,總是把生活過得歡天喜地。現在早沒人吹口琴了。
    她先打招呼,叫了聲:「哈羅少!」見沈紅霞愣怔,她哈哈笑道:「糟哇你,這麼簡單的俄語單詞都忘啦?我叫陳黎明,你呢?達瓦裡西?你看你,達瓦裡西就是俄語的『同志』唄!」
    「我叫沈紅霞。」
    「這名字真美,一定是你看了歌劇《紅霞》後改的吧?」
    「我沒看過《紅霞》,早就不演了。文化大革命有人說紅霞這人是個叛徒。」
    「文化大革命是什麼?」不等沈紅霞回答,她立刻說:「我知道它是什麼。我有本詞典,上面有。」
    沈紅霞驚奇地想,十多年前的詞典上怎麼會有這個詞彙呢?但她沒敢問,在同齡的先烈面前,她難免手足無措。
    「我餓極了,」陳黎明說,「好多天沒吃東西。」沈紅霞想糾正她,是好多年而不是好多天,但她不忍心提醒她這點。她後悔沒揣兩個苞谷粑在身上,免得她去拾牛屎菌往嘴裡塞。她香噴噴地嚼著帶土的菌子,有的恐怕有毒。
    陳黎明對沈紅霞的裝束嘻嘻笑起來:真像個假小子。很不合體的舊制服(她不知道這叫「堪用軍裝」),腰裡扎根皮帶,帽子破了,露出白絮。她還看見她斜挎於肩的一隻小紅布包。
    「它裡面裝著什麼?是俄語夜校的課本嗎?」月光下,小紅包紅得要滴血。陳黎明思量著它的大小厚薄,終於忍不住伸手摸摸。
    「是語錄本。紅寶書啊。」
    難怪陳黎明新奇,她那個年代的書都又大又笨,而這裡全是濃縮提煉後的純真理。沈紅霞拿出它,並不翻開,只將它貼在胸口,嘴裡卻朗朗念起來。陳黎明聽不懂她念什麼,但那平緩低沉的語調引起她一陣不可名狀的感動甚至傷感。她想,原來這深奧晦澀的東西有如此的感染力。她念完了,她長長出口氣。沈紅霞感到她在發抖。
    「你冷吧?」沈紅霞見她僅穿一條藍裙子,上面的紅毛衣也太單薄,在這結冰的夜裡。
    「不冷。」她說,「我犧牲的時候穿這身衣裳正合適。」她在想剛才,她念得多麼好。
    「你也是犧牲的嗎?」
    「那當然。不然我年紀輕輕怎麼會成為烈士?」她笑嘻嘻地說。她扭扭腰,撒開泥乎乎的裙擺。沈紅霞認為,與她比起來,芳姐子更像個先烈。
    「我猜,你一定是青年墾荒隊的。」
    「哎呀猜對了!」她笑得格格響,忽而又嘟起嘴。沈紅霞想,原來犧牲了的人也像小姑娘一樣有千變萬化的神態。她說:「你可別信那些人的話,他們說參加墾荒隊的都是不好好讀書的學生,都是考不上大學沒出路的。我,就是班上的學習尖子,按說我能考上最棒的大學。可我偏偏就來參加墾荒隊了。我們中間多數是好學生,恰恰是最有頭腦的一群青年!知道嗎,有抱負的人才叫有頭腦。墾荒隊開進來的時候,這裡連公路都沒有,糧食都運不進來。能想到我們吃什麼嗎?我們吃過野菜,吃過從青草裡提煉的漆黑漆黑的澱粉!」
    沈紅霞想,她所描繪的十多年前的生活與今天頗相似。但她那熱情奔放、詩朗誦般的腔調讓她多少有點不習慣,不過,她知道她們時代風尚就那樣。
    她興致勃勃談修公路的盛景。夜裡馬燈長長一溜,望不見首尾。有人邊揮鎬邊打盹,創下自己兩根腳趾。路通了,大型墾荒機械開進來很快掀翻整塊草地。頭一年,播下的小麥長成了草;第二年播的大麥還是長成了草。這塊遼闊的土地不管撒什麼種子,長出來都是草。後來有人恍悟,乾脆就種草!種價值極高的龍鬚草、亞麻。真鐵了心種草,它反而寸草不生,整塊地真正荒蕪了。
    「開始有人往城裡逃了。這地方的無霜期只有三天,作物很難成熟。後來大批大批的人都偷偷摸摸回城。有的回城裡找不著工作,成了二流子。墾荒隊專門派人去請二流子們歸隊……」陳黎明咬住嘴唇苦笑一下,「理想這東西絕不能有半點勉強。理想可以追求,但不一定要看到它實現,更不應急於享受它的成果。」她在沼澤裡行走自如,顯然早已適應了它。
    沈紅霞漸漸對她欽佩起來。她滔滔不絕,頗有點鼓動家風度。她的見地與思想使隔了十多年的沈紅霞聽了,也挺服。紅色毛衣襯著她褪色的容顏,仍是那麼青春那麼風采。
    「哎呀,我得走了。我開的那台康拜因遭陷了,我得守著它,等人來拖它出來。」她泥污的裙子沉甸甸的。
    「你一直在守著它嗎?」
    「是啊。你不也在守著嗎?告訴你,開始最難受,挺過去那陣,隨便堅持多久都不在乎了。」
    沈紅霞想,這就是她堅持了十多年的感受。
    分手時,沈紅霞忽然摸到一小把奶渣,便喚她:「喂,陳黎明!
    「叫我多苓吧!好朋友都叫我多苓。多苓,就是俄語黎明的意思……」她在遠處說。隱隱見她不斷彎腰,又在尋牛屎菌。過一會,從更遠的地方傳來口琴聲。沈紅霞從未聽過這樣尖銳又悅耳的曲子,因為這首俄羅斯民歌在她會唱歌時已不流行了。
    沼澤結了冰。沈紅霞幾次被凍得失去知覺,又一再被寒冷驚醒。正是驟然降臨的寒冷挽救了她,冰凍硬化了蠕動不止的紅土大沼澤。等毛婭找到沈紅霞時,黎明的灰白已從草地一頭抽出。毛婭認為人和馬都已經死去。
    舉目望去,沼澤密集的水窪猶如蜂房,一律結著骯髒的冰。沈紅霞的棉衣蓋在絳杈身上,並全力托它抱它。她與它身後,母馬的脊背十分像條底朝天的沉舟。毛婭哭喊她,完全把她當死人來哭。
    沈紅霞渾身泥水已凍成發亮的鎧甲,她既堅固又柔弱地矗在那裡,彷彿直接成了座塑像或直接鑄成了一塊紀念碑。
    按照回憶,毛婭依稀記起沈紅霞是過了那道坡坎後脫離馬群的。她首先得找坡坎。走了一截,總覺得身後斷斷續續、鬼鬼祟祟有點響動。她認為不過是剛才那場驚嚇的餘悸。當她終於忍不住回頭望時,果真有個騎馬的跟蹤者。
    那馬與人在霜地裡顯得漆黑。
    跟蹤者就是兩個流浪漢之一。他比他的朋友多些狡黠,佯作離去又偷偷繞回來,正看見喬裝改扮的毛婭上馬。
    他是從她上馬的動作發現破綻的。男人上馬靠躥,直上直下;女人卻需要扭腰甩胯。她們不及男人有力,但絕不放棄筋骨柔韌的優勢。
    見她單槍匹馬上路,他起初不緊不慢地跟。他要等她走遠再下手。他回頭望望,堡壘似的帳篷已看不見了,已斷了她的後路、她的增援。他對馬暗示道:開始吧。
    毛婭不用回頭也知道他追緊了。她用緩繩死抽她的馬。他全看在眼裡:馬被她一連氣的抽打反而弄岔了神,四蹄無所適從,本能的協調反被破壞。它跑得糟透了,幾次險些將她顛出去。而他卻是最善於驅使任何牲口的。

《雌性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