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宰的肉吃到最後一成時,據說要來人參觀採訪「鐵姑娘牧馬班」。場部很重視這事,為此專門在白河上架了座簡易木橋。趁河剛開凍,水枯著,橋三兩天就竣了工。橋一個墩也沒有,就在兩岸扯上鋼纜,再將木板鋪排到纜索上,用鐵抓鉤一塊銜一塊地固定。
其實此時未到畜群遠牧的季節。沈紅霞暗示柯丹:咱們班提前出發吧。柯丹立刻說:這麼多畜群擠在場部附近怎麼行,把草根根都啃光了。上年夏天旱,過冬的飼草連往年一半都沒打到。全班連忙收拾家當,不幾天就遷過了白河。其實柯丹心裡很不情願這樣早就遷徙:因為牧人的冬季是懶散而舒適的,再則離場部近能燒上煤,柯丹從小就對燒煤的日子充滿嚮往。但她對沈紅霞的主意無半點反駁。柯丹漸漸變成了沉默寡言、溫良恭讓的人。再也聽不見她開懷大笑、破口大罵了。除了揍布布,她任何人也不揍。開始姑娘們還不習慣,覺得日子驟然冷清許多。有次幾人合夥招惹柯丹,想挑起她的性子,結結實實幹一架。但她們很快失望了,柯丹明顯讓著她們,故意讓她們佔上風,討便宜,三下兩下就輸給她們。她們贏得一點也不快活,甚至窩囊。柯丹往日的英雄氣概沒了,似乎只為敷衍她們,或是讓她們打來打去出出氣,解個悶。這樣的架打起來沒趣也沒勁,從此這個班裡少了一種最能盡興的情感形式——過去極度的憤恨與極度的快樂都通過它發洩、疏通。沒了這種疏通,日子就有了淤塞感。看著終日緘默、甚至和氣中露出奴性的柯丹,人們感到隱隱的一點擔憂。這擔憂往往出現在她任勞任怨供人差使的時候,人們感到本質的柯丹或許正在休眠,一旦覺醒就會恢復原狀,並且比過去更兇猛更力大無窮。因此不管這個沉默的虎背熊腰的柯丹怎樣恭順,怎樣服服帖帖地聽從每個人調遣,人們仍是莫名其妙地不安。
新架的索橋只能走一個人。柯丹和另一個姑娘面對面上了橋。那姑娘說:「你怎麼了,柯丹,快點回去。讓我過去你再過。」柯丹扛著兩大片凍得如石板樣的牛腔子骨,不便轉身,只好一步步退著,退下了橋。那姑娘見柯丹被壓得縮頭縮腦,嘻嘻笑著說:「班長,這是給參觀的人吃的吧?你要有勁再從場部馱些肉來,不能光他們吃啊。」
柯丹連連點頭稱是,膝蓋也跟著屈一屈。用板斧劈了牛肉,柯丹已脫得只剩一件單褂。另一個姑娘從門口探身說:「班長,先別忙穿棉襖,先幫我爬到鋪底下去。」
柯丹二話沒說就爬。自從要來人參觀採訪,場部特別關照她們把生活環境盡量改善一下。於是就用架橋的剩餘木料搭了個長條統鋪,這樣雖然夜裡睡著會你踢我踹,但白天看著整齊排場多了。要是誰掉了東西到鋪下,只好派柯丹肚皮貼地爬進去找。鋪太低,柯丹每回若想順當地爬進爬出幾乎得扒光衣服。
「那盒大頭針掉下去了,找著了沒?」
柯丹在鋪下調整瞳孔,一時還看不見什麼。
「哎呀,我等著別這些字呢,不是說明天早上就得掛出去嘛!」
過一會兒,柯丹嘴裡叼著一隻小盒爬出來,額角有塊擦傷。
一切準備妥當。「熱烈歡迎」之類的紅布條幅也掛好了。有人想起一個重要問題:布布怎麼處理?記者若問起這小傢伙哪來的,誰能講清?柯丹一把將熟睡的布布抱起,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雖是哀求的神色,眼睛卻有了鋒芒。「你們別管,我有辦法。」
大家讓她把辦法拿出來在會上討論。
「你們別管我反正有辦法。」柯丹還是那句話,「我明天早上就有辦法。」大家一看她的臉又有些發橫,知道逼不得她。她沉默這麼久,能量一定儲備得相當可觀。她絕不是一座死去的火山。
第二天一早,布布就不見了。大家看著鋪下那隻牛皮口袋,驚問柯丹:「哎呀行嗎?」
「悶不死。我曉得悶不死的。」口袋上留了個比鼻孔大的窟窿,其他地方都拿牛毛線一針針縫死了。仍是老法子,在牛皮口袋裡灌上沙土,布布等於躺在鬆軟的細沙上,可任意排泄。
「那他搞出聲音來怎麼辦?」
「你們忘啦?布布不會講話。」柯丹寬寬地鬆了口氣。
布布是否先天啞巴,對此抱有懷疑的只有小點兒一個。幾個月前,她拿了叔叔的手槍趕夜路,回來把槍藏在刺巴垛裡。她不願讓任何人看見它,生怕它招致集體性妒意。她已發現一個規律:班裡所有姑娘都必須保持與叔叔絕對相等的距離,誰企圖縮短這距離誰就得罪了集體。第二天早起槍沒了。一會兒見布布躲在沒人的地方拿它東瞄西瞄,她剛跑過去,他立刻就瞄準她。不到三歲的布布拿槍的姿勢跟叔叔一模一樣;再過一會兒,見布布大模大樣地從她面前走過,手卻空了。她將他從頭摸到尾,仍是沒有槍。她摳了塊紅糖,塞到他嘴裡,誘他道:「你把那個(她用手比劃手槍)給我,我給你這個(她指指磚頭般的紅糖塊)。」
布布看著那塊糖磚,一點表情也沒有。「還想不想吃啊,把那個給我,我把這個都給你。」她進一步啟發。布布突然「嗤」的一口,吐血一樣把赭紅的糖液吐到她身上,然後猛朝她伸一下舌頭,像蛇吐信子那樣迅速。這是個天生酷愛凶器的強盜種。小點兒把這事告訴了叔叔。
叔叔兩手擰住他鐵疙瘩般的腮幫,急問:「槍呢槍呢?」他仍是沒有一點表情。被擰走形的嘴掛下一根明晃晃的唾液。叔叔邊擰邊嘟囔道:「好種。好樣的。」
小點兒說:「他藏的東西誰也找不到,什麼東西他一整到手就藏沒了。一定要叫他交出來。」
叔叔擰著布布的腮幫扭過頭,說道:「我倒不是要那把槍。」
小點兒說:「那你要什麼?」
叔叔說:「我要看看他到底經多大勁。」
小點兒說:「可你沒槍怎麼行?」
叔叔又加把勁擰:「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要槍了。靠槍讓人服你算錘子好漢。」
最後擰得叔叔手也抖起來,他才發出一聲含糊的低吼。沒有絲毫奶聲奶氣,完全是副爺們腔。這聲吼叔叔沒注意,小點兒卻聽懂了,他似乎說:疼——
參觀採訪的人始終沒來。但每天場部都派人騎快馬來傳信,讓她們務必做好歡迎準備。這準備包括掛出紅布條幅,不動用那些肉食,以及禁錮布布。結果條幅上的字一點點爛掉,肉食漸漸變質,布布在牛皮口袋裡飛快成長。柯丹每天晚上把他放出來時,都發現他冒了一截,用根繩量量,她對他如此驚人的長速又歡喜又發愁。因為在過去的三年裡,他除了長一身硬邦邦的肉以外,個頭幾乎原封不動。現在他必須屈著身體才能被裝到口袋裡去。似乎正是這種強行束縛刺激了他身心的擴張力,他已習慣呆在一團漆黑中,無非重歸一回胎膜。他一聲不響,本質卻在暗中反抗,在不動聲色地違拗人意。
有天清晨,一陣清脆的蹄音噠噠地敲在木橋上。人們跑出去,說是參觀團終於來了;但來者卻是孤零零的一匹紅馬。誰也不認識它,它瘦極了,肚子卻圓得像只鼓。身上毛色深一塊淺一塊,一隻蹄子微微抬起,全身靠三條腿支撐。它叫了一聲,似乎在傾聽回應,微側過頭。
「是不是絳杈?」有人說。
「扯什麼筋?從省城到這裡少說千把公里,它被大卡車拉去的,又蒙了篷布,能跑回來恐怕出了鬼!」有人說。喚它幾聲,它一點反應也沒有。過去的絳杈多乖,一喚就來,打絆數它最省力。
人們只要想接近它,它就作出要玩命或要逃命的樣子。它一動,就暴露了它的殘疾:這是匹報廢了的跛馬,四條腿三長一短。殘腿在腱鞘處突出一塊,想來是斷骨聳在那裡。它又叫一聲,此後每隔一會兒便叫。漸漸地,人們聽出它並非空枉地叫,有匹馬正與它呼應,應聲越來越近。人們終於看見了挺身馳來的紅馬。
紅馬一下衝到它面前,它迎了一步,卻撞在紅馬寬闊的胸脯上,摔倒了。任紅馬怎樣拱它推它,它除了刨動四蹄,沒有一點站起來的希望。紅馬深深低下頭。
這時,人們險些失聲叫起來:紅馬突然四蹄一軟,似臥似跪地也倒下去,倒在那匹來路不明的馬身邊。兩匹馬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臥著,如同死去。
人們從早一直折騰到夜裡,才把兩匹馬分開。小點兒抬起頭對大伙緩緩地說:絳杈永遠是匹跛馬了,斷了的腿骨已畸形地固定。紅馬被牽到一邊。默默看著人們輕柔地為絳杈忙這忙那,用刷子蘸了水替它漸漸刷出本色來,又棒了加熱過的料豆餵它。
只有紅馬知道絳杈歷經的苦難。它居然掙脫絆索從飛奔的車廂內跳出來;然後在劇烈的傷痛中奔走了許多天,一路舔著結痂的雪,從冬天直走到春天。
紅馬目不轉睛地看著一匹小馬從絳杈體內娩出,像絳杈當年一樣,渾身黏嗒嗒的血和熱騰騰的氣。絳杈像它的母親一樣不厭其煩地給小馬舔著。它親睹著誕生的妻子如今又在它親睹下為它生下孩子。紅馬感動至極。
小馬一點點矗立。月亮當頭,紅馬看見自己的孩子通體金色,額上有顆閃亮的流星。人們喜悅:這匹純種伊犁馬駒眉心有條白色。通常管這樣的馬叫流星馬。流星馬是很值錢的,這匹金黃的小馬駒替她們日後的榮譽與盈利又添了幾分希望。
一個馬的美滿家庭建立了。儘管人並不以為然。
一些無血色的朝霞和晚霞。禿了草的草地猛地瘦削,直到下雪,才又肥得臃腫起來。從秋天到第二年開春,小點兒始終和沈紅霞呆在一塊,其間班裡發生了許多事:沈紅霞以燒燬那封信來寬恕誣告她的人們;一個回省城的指標被大家推讓著白白浪費了;叔叔丟了槍以及人們漸漸發現沈紅霞在失去了原有的雙腿和嗓音之後,又失去一樣珍貴的東西:原有的視覺。但任何人都不忍也不敢提醒她:她事實上已開始像盲人那樣摸摸索索地仰著臉——手與眼總是不一致。天色稍暗,盲人的一切動作都會在她身上出現。
她總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準確無誤地輕喚每一匹不安分的馬。「灰子,又咬架了!好好吃你的草吧。」「四十五號,你別帶母馬跑,它懷孕了!」……有天小點兒端給她一缸棕紅的草藥汁,她仰著臉問:「是奶還是包谷糊糊。」小點兒告訴她,兩樣都不是,是藥,能治最嚴重的夜盲症。她立刻關注地四面八方扭轉著臉:「咱們班裡有人得夜盲了?!」這是傍晚,目光和太陽一樣的暗紅。小點兒心裡一陣酸澀,忙說:「誰也沒有得夜盲。」然後她悄悄把藥汁潑掉了。
「小點兒!」她忽然低啞地叫一聲。
她以為她要對她說什麼,忙走近去,卻發現她不過是喃喃自語。像所有盲人那樣,帶著一種苦思冥想的神色越來越輕地重複叫她:「小點兒,小點兒……」
沈紅霞越來越感覺「小點兒」這名字絕不是在牧馬班才聽到的。在她越來越看不清什麼的時候,卻突然看清了這個叫「小點兒」的女子。矇矓的視覺中,一個小巧秀麗的女孩身影立在那兒,然後舉起手裡的什麼器皿,從容不迫地傾倒著裡面的東西。
同是滾燙的液體。沈紅霞終於在什麼也看不見的夜色裡看透了她。
「我絕不會認錯的,」她對女紅軍芳姐子說:「從她剛到我們這個集體裡,我就感覺一種異常氣味,現在我知道了;一個罪犯混到集體裡來了。」陳黎明嘴裡銜著個帶土的新鮮牛屎菌,緊張得忘了嚼它。
「可是,你剛才講過,她在這裡除了辛勤的工作,什麼壞事也沒做過呀——」陳黎明看看芳姐子,然後倆人眼裡都有類似求情的神色。「她已經悄悄地改過,贖罪了,你剛才是這樣講的吧?」
「悄悄地贖罪?!」沈紅霞的臉立刻嚴峻而陰沉起來。她納悶這兩位年輕的先烈怎麼會這樣簡單幼稚,「假如她真是那個幾年前被到處通緝的女罪犯——這點還沒有最後證實——那她就理應得到應有的處罰!」
兩個經歷過磨難與犧牲的女性被沈紅霞威嚴的模樣所震懾,她們感到沈紅霞比她們時代的人更令她們信服。她在她們中間越來越有威信的主要原因是,她們身上那一丁點動搖和人情味,在她那裡已完全不存在。
芳姐子問:「要真是那樣,她會被槍斃嗎?」對一個被槍斃過的人來說,沒有什麼字眼比它更讓她敏感戰慄了。
「也許。」沈紅霞冷靜地看看這個三十多年前曾被槍斃凌辱過的女性。
「那……那你別那麼狠心!」芳姐子乾涸了三十多年的眼睛頓時充滿淚水。「好歹都是女人啊……」
陳黎明也說:「是啊,她還那麼年輕!她在這個草地上吃苦辛勞,等於是自行服苦役了,你應該善良些……」
沈紅霞想,犧牲了的女性也同樣善動感情,不講原則,這時刻她倆簡直就跟班裡那群姑娘毫無區別。「不,」她平靜地對她倆說,「我現在向你們說清楚,將來我也會向她說清楚,並不是我要槍斃她,是真理和正義容不了她。」
她倆不再說什麼。一則不便對另一個時代的事多發言;二則,沈紅霞在她們倆中間的威信已越來越牢固地確立了。
這時,小點兒好不容易把那一大缸治夜盲的草藥汁潑完。
草綠的時候,白河水開始作響的時候,參觀採訪的人一幫一夥地來了。草地被踏出一條路,這條路永遠不再生草。他們看見橋那邊站著一排似男似女的人。
過了橋他們才確信這些人是姑娘。
遠看感覺她們人多勢眾,個個強壯;走近才發現她們歷歷可數,人人瘦弱。
外來者帶著頗難受的心情,看著姑娘們近乎返祖的艱苦生活。她們衣衫破舊,雙頰上兩塊此生再也無法消退的紫疤。她們整齊地列著隊伍,每人斜挎一個紅布小包,手裡將一本破舊的紅寶書按節拍上下舉動。來的人們想告訴她們,這個小紅布包在社會上早已不流行,這套動作也已落伍。但她們虔誠真摯的眼神使他們誰也不忍開口。等瞭解了她們的整個生活後,使他們欽佩中帶有一點恐懼,這種接近原始的生活方式中或許正誕生著最純粹的精神,她們備受摧殘的形容,使某種既抽像又朦朧的信條得以圖解。或許任何偉大的求索都應經過這條艱苦卓絕的路,類似朝聖的漫漫長途。
一批又一批的來者被深深打動了。如此的生活方式、生存形式使他們似懂非懂地受了感化。一個啟示隱秘地撼動著他們。
採訪者裡有許多端相機的。他們的難題是任何角度對她們都不合適,都會歪曲她們,使那些眾多的人、整個社會都對她們的形象產生誤解,認為這是一群又醜又呆的姑娘。他們頻頻按著快門,但心裡明白每一張都照砸了。這時他們發現一個奇跡。
連日來一直與沈紅霞共守馬群的小點兒剛一露面,幾盞鎂光燈一齊對她閃起來。她正走到索橋之間,想勒轉馬頭逃掉是沒有可能的。不久,這個身披黑色軍雨衣的絕美的牧馬姑娘就登在一家很有影響的畫報封面上。當小點兒在橋當中進退維谷,所有相機撲上來時,她脫口喊出:「別開槍!」幸虧沒人聽見,或許只是她心在喊。她懵了很長時間才發現那些黑洞洞的不是槍口是鏡頭。既是這樣,她也預感到自己再無藏身之地。她大瞪的眼、緊抿的嘴,使她縮在黑雨帽裡的臉顯得俏麗而嚴峻。記者認為她這神色配上這姿容簡直美妙得不可言喻,他們用這形象餵飽了所有照相機。
此後,小點兒再也不肯露面。她甚至也想弄個牛皮口袋把自己裝起來,像布布那樣,多安全多保險。可誰也沒料到布布會脹破牛皮口袋。他默默地茁壯成長,不消他掙扎動彈,憑他本身的體積硬是把挺結實的牛皮口袋撐開了線。他聽著線在嗶嗶剝剝地綻著斷著,更是一動不敢動。
參觀者們聽到屋裡有什麼奇怪的動靜。再過一會兒,聽見一個口齒不清的聲音說:搞壞了。大家頓時靜下來。又聽見一聲「搞壞了」。一屋子人相互看看,想知道誰在說話。
正在向人們介紹情況的老杜也停下來,繪聲繪色的表情一時散不去。她忽然忘了講到哪了。她不記得是否已講過沈紅霞的兩條腿:它們怎樣奇美怎樣可怕,像兩條灌滿純淨透明的漿液的長長的口袋,當她騎上馬,它們便軟軟地搭在鞍上一飄一飄。她也不記得是否講過那匹不明不白死掉的馬:她們在騷動的馬群裡找到它時,它已被踏成了一張薄薄的餅。她們把它吃了,因為斷糧。那鍋馬肉是黑紫的,還有點發藍。吃飽後所有人才感到後悔,都用手去捅嗓子眼,希望再把它嘔出來,反正它已完成了緊急充飢的使命。結果誰也沒能將馬屍如數吐出,在噁心難耐中大家恐怖地哭了。她最想講講馬群突然大片倒下的奧秘。馬幾乎全部半死半活地倒得滿山遍野。她們幾乎採集了所有的草,像神農嘗百草一樣一種一種地嘗,慢慢也都倒下了。她們用最冒險又最可靠的方式終於辨識了傳說中的「醉馬草」。但這回沒人哭,爬起來摟在一塊笑了,齜著被草染綠的牙笑著證明自己的勇敢。老杜被一聲「搞壞了」打斷後,愣怔一會兒才繼續講下去。
人們發現她把講過的話一句不改地重複了一遍。
「搞壞了。」她又被打斷,於是再將那些話重複一遍。
連柯丹也在到處巡視,這詛咒般的含糊其辭的低語是從哪裡發出的。她對布布不講話的功能深信不疑。
這時參觀者們發出一聲歡呼:一個黑色的微型男子漢突然在他們面前崛起。他赤身裸體,身材雖矮小但已像成年男性那樣結構完善。他一剎那間便溜出門,誰都沒見過這麼小個人會如此健步如飛。老杜為避免這些什麼都感興趣、什麼都想打聽的人就這孩子發問,趁他們還在詫異發呆,她立刻急急促促接著講,其實仍在不斷重複那套話。反正她一口氣講到傍晚,反正她成功地沒讓一個人插上嘴。她越講越快,講得人們做筆記的手都抽了筋。她自己也害怕,如此一直講、一直講,她和他們恐怕都脫不了身。
是兩聲槍響使老杜住了嘴。大家都驚得往外跑。牧馬班的姑娘拽這個捺那個,她們已預感要發生什麼禍事了。沒關係、沒問題,草壩子上放放槍是常有的事……但她們感到要穩住這些人比穩住炸了的馬群還難。穩住馬群只需大嗓子加鞭頭子,而對付他們卻費盡口舌,還要賠小心般地堆笑。總之,很長很長時間他們總算平靜了,儘管眼睛還在狐疑地東瞅西望。這時,他們看見遠處雜樹叢裡走出一個黑色的小身影。
布布感到視線越來越模糊,頭和臉漸漸在變大變沉,倒不覺得十分難受了。他自然而然地撐破牛皮口袋後,一再提醒人們,可沒得到理會。他只好自作主張由鋪下鑽出,跑進樹林。他伸胳膊伸腿,再次體驗著出世的快樂和自由。這個三歲的男孩還沒有認識世界卻認識了武器。不知憑著什麼隱秘的啟示,他一見它就認識了它。他準確無誤地把持它,並沒有將它顛倒或反轉。他無師自通地懂得槍口務必朝外,朝自己所有的對立面。他用這把正牌的「五四式」瞄準一棵樹,那棵樹不知怎麼讓他感到不順眼。於是他輕輕鬆鬆一摳。「砰!」他全身震得一麻,後坐力使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他感到這一震一麻一個屁股墩都給了他莫大快意,他的本性在那「砰」的一聲中終於得到伸張。緊接著他又看見那樹杈上有個精緻東西,佈滿了整整齊齊、密密麻麻的孔。那是個大蜂窩,一些嗡嗡作響的牛角蜂進進出出。布布朝它開了一槍。
他奇怪槍響過後怎麼會出現更震耳的聲響。一團黃褐色的由無數蜂子結成的球體轟轟響著從空中向他滾來。他剛意識到不妙,整個頭臉都變成了黃褐色。他欲叫無聲,蜂子把他整個封閉了。又猛又毒的痛感穿透了他小小的身體中所有神經。蜂子已飛得無影無蹤,卻留了無數鋼針在他皮肉裡。他動不了,被那些鋼針釘在地上了。
布布不知躺了多久,思考著究竟為什麼自己要遭此酷刑。他全身的皮漸漸變厚變硬,站起來時,他感到自己體積增大一倍。他木頭木腦地走出樹林,心裡轉著報仇的念頭。他不知道那嗡嗡嚶嚶的東西是什麼,見到一蓬馬蠅子,他舉手就是一槍。
這一槍險些打中一個記者。他感到子彈滾燙地擦過他的髮梢,在身後的泥坯牆上鑽了個眼。人群頓時寂然無聲,束手待斃地一個挨一個貼牆站著。「他是誰?」有人用誰也聽不清的聲音問。
牧馬班的姑娘根本認不出這個持槍的小兇犯是誰。他臉上沒了五官,卻淨是橫肉。頭大如斗,渾身嫣紅奼紫、粗壯得驚人。他面孔上大約是眼睛的兩條細縫透著一線惡狠狠的光。
只有柯丹認識他,也認識他手裡那把槍。她一步步繞到他側面,正要撲上去,小歹徒卻突然扭過頭。他見柯丹撲來撒腿就跑。柯丹追了幾步,眼看有希望擒住他了,他照著她便來了一槍。
眾人見柯丹猛地矮了一下,然後越來越矮終於趴下。血從她手縫冒出來。柯丹倒下去同時心想:好小子,才四歲就不放空槍。她捂著受傷的大腿,他槍口若再抬高一點,就把他母親消滅了。眾人想,這大概是世界歷史上年紀最小的殺人犯。
布布不動了。人們見柯丹躺著流血卻不敢上去救她。牧馬班的姑娘開始悄悄掩護參觀者撤退,因為她們剛才數了,槍一共響了四下,證明現在槍裡還有一顆子彈,不知他會把它栽種到誰命裡。參觀者躡手躡腳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從此再也沒人來參觀採訪。熱鬧了好大一陣的「鐵姑娘牧馬班」猛地寂靜了,似乎靜悄悄地在等待那最後一顆子彈炸響。
「布布,我是你阿媽,曉得嗎?」柯丹捂著傷口,側臥在地上跟他談判。
他嚴肅地搖搖頭。柯丹突然改用當地話跟他咕嚕了一陣,意思還是解釋媽這個概念。他怔怔地,顯然聽懂了這些語言。但媽這個概念他怎樣努力理解仍是不明白。這怪不得他,因為在他最初的意識中,這概念就被根除了。
柯丹有點傷心:這樣的談判該早進行,起碼在把他裝進牛皮口袋之前就該跟他談通。現在晚了,他撐破牛皮口袋就獨立自主了。
姑娘們想,他準是在報復她們,為他長達近半年的束縛。柯丹的血還在流,再這麼流下去人也要癟掉了。但沒人敢靠近她。她與槍口恰好是條直線,至多只有三步。
布布注意力不那麼集中了,開始用那把槍到處瞄,似乎找不著一個可心的東西打。但那顆子彈憋在槍膛裡總是禍種。於是大家便誘他:布布,看那飛著的小雀雀兒,把它打下來;看那邊有個地拱子,打了它吧。布布像沒聽見,自作主張地朝自己看中的目標認真瞄著。直到天黑,那一槍仍引而不發,搞得人心惶惶,一刻也不得安生。有人說:指導員偏這陣不來。有人說:他來也沒用,說不定正趕上挨最後一顆槍子。柯丹說:瞧我的。
她用沾了血發黏的手解開衣扣,露出一對乳房。布布雖然對它們陌生,但還是漸漸扒上去,咂起來。柯丹趁他咂得專心,試著抽他手裡的槍。一模卻不敢動了,因為槍口正抵在她肋巴上。布布狠狠地咂,卻總也咂不出名堂,柯丹在他生下來後就給他吃牛奶馬奶狗奶,雖然那時她被自己兩個脹硬的奶子痛死痛活,卻鑒於布布隱蔽的身份不敢公然餵他。現在她的乳早已乾涸,布布很快厭倦了,憤怒了。他不再咂,而是仔仔細細看了那對乳房一眼,似乎認清了它們。然後便站起身。
大家眼巴巴看著布布提著槍飛快地跑進樹林。等了一會兒,仍沒聽見槍響,卻見布布空著手跑出來了。
柯丹的腿只受了點皮肉傷。人們七手八腳地料理柯丹的傷,而柯丹卻把布布抱在懷裡,用唾液塗抹他被牛角蜂螫腫的臉和整個身體。大家狠狠地想:這小禍害怎麼沒讓毒蜂叮死,按說大人叮成這樣也差不多死了。現在可好,那把槍不曉得被他藏到什麼地方去了,樹林子刨翻了也沒找著。布布似乎猜到人們對他的惱恨,腫得發橫的臉殺氣騰騰。他從一線眼縫裡,窺這個看那個,人人都不敢與他對視。養下這個崽兒等於埋了顆定時炸彈。見柯丹耐心地慈愛地往他臉上身上抹唾液,有人說:「夜裡該把這小子放到外面去。他有槍,讓他去打狼。」
冬宰時,人們都親眼看見這樣一件事。一頭非常高大的牛,大得所有人都暗叫一聲「好傢伙」!這頭牛又緩又呆地被牽到場地中央,對刀和血泊以及同伴的屍首全無反應。它被殺掉,放完血,突然站立起來,人們全驚叫著跑開。它仍舊邁著又緩又呆的步子走向遠處,沒有人去追它,眼巴巴看著它走沒了。
這年冬宰的牲口量比往常大一倍。吃了一冬肉的人們精壯起來,而過了冬的狼卻都更加賊瘦。沒了槍的叔叔仍是最棒的獵手,除了使槍,他還有各種各樣的打狼絕技。比如將一根木棒繫在三丈長的皮繩上,能把一頭狼活活打爛。
有天參加場部軍馬應徵會,半夜才回到自己的帳篷。遠遠看見一條黑影竄進帳篷,是條少見的大個頭狼。三丈長的木棒在帳篷裡是舞不開的。此時打狼已收尾,狼像絕了跡一樣,有時人們一連多日的埋伏和掃蕩都是徒勞,人們不甘心是在於沒幹掉那只灰褐色狼王,它能叼起一頭比它體積大得多的牛犢飛奔。
叔叔一想到將要赤手空拳與這頭大狼肉搏,他就感到一陣狂喜。滿身肌肉活了似的亂竄。他遠遠地下馬,脫下靴子,一點響動也沒有地堵在帳篷口。驀然擰亮的手電中,他看見一雙驚恐得發紅的獸眼。狼在毒猛的光柱中失散了視力,一時不知往何處跑。叔叔熄掉手電,心裡已有數了。他有意將身子挪開條縫,給它一線逃生的希望。就在它迅猛地竄出帳篷的當口,叔叔以更加迅猛的動作轉身,撲住了這條肥壯的野獸。不知害了多少條命,它才養得如此膘肥體壯,力大無比,叔叔想。狼在他懷裡扭動,他從後面撲住它,因此它的姿勢被動,拚命扭過脖頸,張到極限的大嘴就在叔叔的咽喉下。叔叔嗅到一股令人反胃的氣味,那是狼所特有的口臭。它們見什麼吃什麼,有時吃同伴腐爛的屍體,這股臭味實質上是一切腐爛物質的氣息。
叔叔用兩隻膝蓋死鉗住它的腰部,一會兒一股熱乎的液體便從狼襠中溢出來,流到叔叔的赤足上。叔叔知道,他鉗碎了它的腎,血與尿交融稀稀拉拉濡濕一大片泥土。狼疼瘋了,玩命掙扎,叔叔幾乎要捺不住它。扭打一陣,帳篷的支柱被狼撞斷,帳篷塌了下來。
叔叔此時半個身體在帳篷外,他索性再撤出一些,用帳篷摀住了重創的狼。
然後叔叔掏出那把大鎖頭,往狼頭部輕輕一磕。再掀開帳篷看,狼已昏厥過去,滿帳篷騷臭刺鼻。這時叔叔不慌不忙地將它拴好,扔出帳篷,自己便在塌了的帳篷裡一覺睡到天亮。天亮時,那隻狼早已甦醒,他一出帳篷就與它打了個照面。他突然感到這隻狼眼熟。它吧嗒吧嗒眨眼的可憐相透出幾分憨厚。
叔叔終於認出,這只人們傳說中的狼王就是曾經當狗豢養的憨巴。憨巴也認出了叔叔,它四腳被牢牢縛住,竟還在叔叔的怒視下蹭出去好大一截。那個軍犬專用的皮項圈還套在它脖子上,叔叔拾起皮項圈,狼成了肥碩沉重的一大串,一直曳地。
叔叔扔下它,它不再往遠處蹭,卻蹭到叔叔腰邊,謙恭地舔著叔叔堅硬的皮靴。它用這個奴性十足的動作來乞求寬恕,叔叔冷眼看著它舔。
草地深部有棵很高的柞樹。旁邊的矮樹全被砍光。柞樹的所有枝葉也都剝淨,只剩一根光禿禿的主幹,斜斜地伸在那裡,像個天然絞刑架。一隻碩大的灰褐色狼被四腳朝天地吊在頂端。它大張著嘴,嘴裡支撐著一根鐵棍。這就使它有了一副永固的仰天大笑的表情。風一刮,它的四肢便脫節地晃動,晃得十分靈活奇妙,仔細一看,原來它肢體全被截開,又用細繩穿上,因此它比生前動得還活潑。
許多牧人跑來看,說:是它!
老狗姆姆與金眼一天路過此時,看見了它。它已風乾縮小;而它大笑的表情依然如生。它似乎在笑在嘲諷金眼,在嘲諷一切違背天性、非自然的忠良。它視這種狗所特有的忠誠為奴顏婢膝。就是死了它也記得金眼被人毒打時的情形;它只有一個發洩方式就是一口咬住木樁,把牙咬出血。金眼的可悲在於它對自己狗的身份信以為真,而在人誤解它冤枉它時,它不能把自己恢復成一頭狼向人們痛痛快快地反撲。金眼死死咬住木樁任人毒打,木樁和它一齊顫動,彷彿一個拚命憋住不哭出聲的孩子。這情形被永遠留在憨巴已風乾縮小的腦子裡。它做了半生狗又做了半世狼,它瞭解狗因此蔑視狗。它體驗過作為狗的屈辱:忍受虐待,遺忘虐待,甚至去舔剛踢過它的腳。狗的自豪不過是依仗人。在它回歸原野重返自然時,它作為一隻獨立的狼來肯定和證明了自己的存在。它順其自然,為所欲為地活過,因此它大笑著承受了死。金眼見它兄弟終於遭了報應,人用如此酷毒的方式給了它懲罰;它罪有應得,金眼卻不禁地戰慄。
最後是狼。狼被集合在這高高示眾的同類面前,靜默地坐著。已風乾變硬的四肢經風一刮像風鈴那樣晃動作響。狼在它被動搖晃的肢體上看到一種號召與鼓動。一大片狼在太陽升起之前以完全相同的姿勢坐著,被人一貫認為是狡詐凶殘的狼臉上,呈現出正義與悲壯。它們就這樣坐著,直到太陽升起。這在狼是罕見的,狼很少公開與太陽照面。
金黃色流星馬駒三個月時,它的父親紅馬光榮應徵了。那時人們顧不上歡送它,整個牧馬班為陸續趕來的一批批參觀者忙碌了半年。這期間只有沈紅霞與小點兒守護馬群。馬群已繁殖到四百九十匹,不斷地有馬駒出世,因此小點兒幾乎一天到晚雙手沾著血。紅馬與其他二十多匹馬應徵幾乎毫無聲勢,不像往日那樣給應徵馬披紅掛綵,再一程又一程地長相送。天不亮時,沈紅霞就趕著它們過了白河。
送紅馬應徵的前一夜,小點兒驀然覺醒,她聽見帳篷外有什麼聲音。探頭一看,見沈紅霞正在沐浴。月亮很大,照著她赤裸的身體。她骨架很大,按說該是個體魄強壯的身材,但她卻很消瘦,辜負了天生優良的體格基礎。她是坐在那裡浴洗的,身下墊了件雨衣。小點兒注意到她兩條修長優美的腿軟軟地搭向一邊,像沒有知覺的身外之物。那兩條腿已開始萎縮,力量和肌腱一同退化了。她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在深夜浴洗,雖是初夏,但此地的夜還是寒重霜濃。小點兒見她洗得十分認真,動作透出某種神聖和神秘的意味。
這些天,小點兒一直覺得沈紅霞是個不可思議的人物,此刻她愈發喚起她想探究她的迫切心情。她注意到她洗下的水都仔細用一隻大盆盛接著,然後她開始啞聲呼喚:紅馬,哦呵,紅馬。她邊喊邊全身裸著慢慢站起。
沒有蹄音,而颼的一陣風,紅馬已立在她面前。她雙手捧著盆,用浴洗了她全身的水飲它,她像盲人那樣高高仰著臉。小點兒想,她曾經多麼艱苦痛楚地兩度征服了這匹紅色駿馬的心,而絕不採用這方式來騙取它的生理直覺。她曾多次表示她蔑視這種簡單易行又百靈百驗的馴化手段,她視這手段為齷齪。她只靠她的意志與堅韌獲得了與紅馬最尊嚴的溝通。現在,她與紅馬的感情比所有騎手與坐騎的感情都來得深沉可靠。與其說紅馬對她服帖不如說對她懷有欽佩。她尊重紅馬桀驁不馴的品格,從不用手餵它食物,從不用哄騙的方式給它打絆。她與它的關係從未間斷過搏鬥與衝突,但他們的感情是真實的,不是靠某種計謀輕取的。紅馬早已不是她的騎馬,在決定送它應徵的半年前已將它放養到馬群中了,但只要沈紅霞一聲召喚,它立刻應召而來,四蹄站得筆直,儼然如戰士。而今夜她卻用這盆水飲它,頭一回使用這個一向被她反感的方式。
沈紅霞離了枴杖的雙腿漸漸支撐不住,她倒了。不是一下跌倒,而是一點點癱塌下去。似乎她體內不再有實質,全部身心都在剛才浴洗時溶解於水。紅馬舔著盆裡僅剩的水,漸漸舔得盆底輕柔地沙沙響。她像盲人那樣根據輕微的響動來判斷物體方位,像盲人那樣用感覺而不是用視覺來聚精會神地看它。
沈紅霞雙手抱住紅馬長鬃披散的脖頸。她喃喃訴說卻低啞無聲。小點兒壓根聽不清,或許連她自己也聽不清,弄不清她究竟與紅馬在傾訴什麼。也許什麼也沒說,只是無知覺無意義地呻吟;而紅馬卻聽懂了,它怔住了,漸漸支起頭,它預感到要發生什麼。女主人反常的舉止使它預感到它一生的轉折就在眼前,但它尚未預知到永遠的別離。
它又慢慢屈下頸子,舔著沈紅霞的臉,舔那滿臉的淚水。整個馬群在安睡或嚓嚓食著帶霜的草,天邊有了一條光亮的紐帶,暗暗的紅馬漸顯出純紅的本色。小點兒沒想到沈紅霞會哭。她過去對她是否有淚腺都懷疑。這個從未愛過任何男性,從未嘗到愛情的姑娘卻將初戀給了一匹馬。
這個女性用誰也沒機會沒福氣領略的柔情愛撫她的紅馬。她此刻的目光會令所有男人動心,她此刻的臉簡直稱得上美麗,可惜這一閃即逝的美與一切男性失之交臂。他們永遠錯過了她最美的一瞬,他們至多只崇敬她,誤會地認為她過於堅貞,毫無親近可能。
小點兒感到嘴角被螫了一下,原來她為這場景淌下了真實的淚。她感到不便驚動它與她,悄悄鑽回帳篷,抱住頭,感到腦子既混亂又清淨。她聽見沈紅霞吆著所有應徵馬遠去時,趕忙鑽出帳篷。馬與人快要不見了,留下一個空蕩蕩的灰白黎明。
沈紅霞趕著馬群往前走,她知道芳姐子和陳黎明在目送她。她倆已伴了她長長一程。路上,陳黎明突然叫起來:「你的頭髮!你的頭髮裡有一些白了!……」其實沈紅霞也看見她頭髮中摻雜的白髮。當倆人為此驚異時,芳姐子無言地摘下軍帽,她倆看見她已是滿頭花白。
馬已跑遠,她別了她們追去了。遠遠響起歡送軍馬應徵的鑼鼓,過於寂寥的草地上這熱鬧顯得十分零散破碎。
馬聽見鑼鼓一刷齊站住,又一刷齊地轉頭望她。
有個人對沈紅霞說:跟我來。她立刻從這聲音聽出另一個人的指令。她跟他走出軍馬應徵的會場,隨著八九點鐘的太陽照透了霧,她視覺恢復了。她漸漸看清在前面引她的是那個女人:應該是她媽媽又務必不能承認的母親。
沈紅霞納悶極了,她怎麼會一大早出現在這裡。她跟她上了小樓,在樓梯口看見神色緊張的父親。他顯然垂手肅立在這裡久等了;然後三個人豎著排成一列,走進獨一無二的大房間。途中她已知道一切:為了來看她送馬應徵,他受傷了——他們的轎車翻到溝裡,偏偏唯一傷了他。
她看見白髮蒼蒼的老人被人扶起,父親在他被扶起的同時啪地行了個軍禮。沈紅霞這次站在父親背後,清清楚楚看見一個普通軍人的敬禮過程。她認為他所以敬禮敬得漂亮帶響,是因為有種掙扎感。
「你是我的女兒。」老將軍說。她見父親對此話毫無意見。「你要記住你是我的女兒。」他身邊的人正解開他頭上一圈圈的繃帶,他不能動,所以只好他們忙碌地繞著他轉圈。一個人轉過去另一個人接過繃帶再接著轉。漸漸地,她再次看見他兩隻通紅透明的耳朵。
接下去,她第一次看清他的臉。他躺下了,太陽正照在他面孔的傷疤上,一塊陳年的但仍很新鮮的疤痕將他嘴扯歪了。從此這小樓再不許人隨便進,這將要變成一位老將軍的紀念館。人們不明白他為什麼執意要將自己埋在草地,從城裡一批批地運來他的遺物——其中有一綹拴著紅線繩的頭髮。
送交了軍馬後,叔叔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擠在一群吵嚷嚷的人群裡。他打問一下,據說那些人在等待招工指標。他們已在此等了半年多。從去年招了一批知青回省城或進自治州後,他們就在這裡生了根似的等。還有人暗中發票,票面上寫有號碼,說下次再來什麼指標都不能讓上面的人無聲無息地分光,得按票上的號數來。這種自發的秩序自然維持不住,每隔一小會兒數目順序就被推翻一次,排在後面的人另找紙筆,按自己的願望重編一次號碼。誰編號誰就把自己和至親好友寫到頭幾名,於是勢必立刻被推翻。光是編號就半年沒編出頭緒。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編排的號數順序合理。那個向叔叔介紹情況的人說:場部機關已經半年不得清靜了。
「那下批指標什麼時候來?」叔叔問道。
「鬼曉得。」
「他們不吃不喝?」
「鬼曉得。」
「咋沒人管這些舅子們?場首長呢?這種現象怎麼了得?地荒了沒人種,牲畜也不去放!怎麼沒人管呢?」
那人斜了叔叔一眼,心想:地荒了橫豎要荒,這地方本來也種不出什麼;放牲畜更荒唐了,一下跑來幾千知青,這些放養的牲畜還不夠他們自己吃的。知青熱火朝天地幹這幹那,原來的老職工只好閒著酗酒賭博,現在牲畜眼看越吃越少,草場越來越瘦。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場首長早就一茬茬換光了,現在留下的幾位正忙著辦移交手續。軍馬場不久就要移交給地方政府,那時連一年發一次的堪用軍裝和糧食都停了,靠自己去掙,自負盈虧,再沒那一筆筆往裡貼的錢了。
那人問叔叔:「你是哪個連的?怎麼啥情況都不摸?」
「鐵姑娘。」叔叔說。
那人忙問:「什麼什麼?」
「我操!老子是鐵姑娘牧馬班的指導員啊!」
「老天爺!」那個人說,「原來你和她們還活著。」他邊走開邊嘟囔:「奇怪,現在還有什麼鐵姑娘牧馬班!」
叔叔忽然又看見那熟悉的身影。他擠進人群,手裡馬上被塞了一張寫著號碼的小紙片。他隨手扔掉它,立刻有人哄上去搶。很快,又一張新紙片塞到他手裡,上面的號碼比剛才多了一位數。他好不容易擠到跟前,一看,這人跟杜蔚蔚長得極相像,看見他擠過來,她就扭過臉。「老杜!杜蔚蔚!」她不搭理他。他終於捉住她的肩膀,推幾下:「老杜,你跑這來幹什麼?你也想當逃兵?!」
她甩開他往更擠的地方擠,一邊嚷:「誰是老杜!」叔叔放心了,原來她不是老杜。他想:老杜畢竟在班裡風裡雨裡幹了幾年,想必也不會對草地對馬群對情同手足的班集體如此寡情。回到班裡一看,老杜果然在。班裡少的不是老杜,而是布布。
布佈於一夜之間一聲不吭地消失了。
自從他開了那四槍,人們始終在等待最後一顆子彈被他放掉。所有人,包括柯丹每天都在心裡默默企盼,勞駕你快讓我們聽那最後一響吧。有天一個姑娘狂呼著跑來報告班長,說她在樹林裡看見了布布的手槍!柯丹問:那你為啥不檢它回來?她說:莫法撿。
那槍上被屙了一泡屎,屎上又落滿大蠅子,槍實際上是壓在蒼蠅和屎下面,因此沒法拿。柯丹便隨她鑽進密匝匝的雜樹林,屎和蒼蠅都在,槍卻沒了。一抬頭,看見遠處布布正大搖大擺地往樹林深處走,提著那把槍。她們悄悄跟上去,布布卻在關鍵時刻回了頭。
她們不敢再追,怕挨他那最後一顆槍子。
晚上所有人都在他身上摸,把他脫得精赤條條也未找出槍來。大家一致決定:把這個小歹徒關在門外,凍凍他,什麼時候他告饒了,把槍交出來,再放他進來。柯丹對這決定表示贊同,只是盡量給布布穿厚些,那一身火紅的羊毛捻成線織的毛衣毛褲連同毛帽子全給他穿戴嚴實,才把他推到門外。
柯丹一夜不成眠,坐在地上,耳朵抵著門板,只要布布有聲哼哼,她就開門。天將明時,她忍不住了,開門一看,布布不見了。
整整三天三夜,柯丹騎著馬找遍這塊兩河夾角的草場,沒有得到一點蛛絲馬跡。她近乎瘋狂的意識中突然閃出一個念頭:從布布失蹤那天夜裡,就再也沒見過金眼。
金眼是狼!她悔痛地想,為什麼在憨巴暴露真實身份被宰掉後,至今她才認識金眼,至今才對它做出唯一正確的結論。
這時,夜空霎時一白,顯出盤根錯節的閃電。她在草地上生活這麼多年,頭回看見如此痙攣的上蒼。她疲憊不堪地推開門,見渾身純黑的金眼端端坐在屋當中,馬燈被颶風刮得在屋樑上鐘擺一樣蕩來蕩去,金眼巨大的陰影投在四壁和天棚上,變幻出狼的各種凶狠動態。她輕輕掩上身後的門,又背著手閂上門插。這時門外響起姆姆疲沓而急促的腳步。
屋裡很靜。她看著它,心想:這是個多麼漂亮的惡棍啊!
姆姆開始用兩爪撓門,發出絲絲的尖叫。
柯丹環視一眼,這才發現屋裡靜悄悄地沒一個人,所有被窩都空癟著。人呢?……
叔叔一見天上出現經絡般的閃電,就知道草地上有什麼牲靈要送命了。比他預料的還慘,馬死了幾乎過半,瓢潑大雨中,姑娘們如同燒融的蠟燭一樣渾身湧著大股水注。她們被如此巨大的天災震懵了,見叔叔趕到,一齊向他擁來,淒厲地喊:指導員,快救救我們的馬!……他從來是什麼都不信的,這回終於信了牧人中家喻戶曉的一個恐怖神話。他雙臂摟住所有姑娘,感到一大把年輕的心臟在他懷裡破裂,迸出血和淚。
這塊肥茂的草場在五百年前駐紮著一個富有和睦的小村,有農有牧,人畜興旺。某天,小村裡所有的人畜死個精光。
三百年前又有幾戶人家在這裡發達起來,最終仍是全毀了。逃出去的幾個孩子和老人說,人和畜在死時的一瞬通體明亮。
一百年前有一夥流浪漢來此,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在地上掘,結果挖出幾塊又紅又綠,色彩鬼祟的石頭。
那是一種稀有的金屬礦,誰也不知道這三角洲是座富礦。只是不敢輕易走進這裡,這種閉塞的地方,五百年前和三百年前的故事就像昨天剛發生的新聞一樣被人傳播。這一帶地道的、不串種的血族牧人是從不越白河或黑河的。礦藏就在不深的土層下,只要天空有足夠的電流,便會與地下的金屬礦物接通。因此這樣大批的牲畜死亡絕不是一般性質的雷擊。就這麼簡單的道理,但千百年來成為疑團擱在那裡。這一帶的人從不知什麼叫礦。在他們心目中唯一可開採的礦藏就是牧草,牧草冶煉的產品便是畜群。
關於這座豐饒的礦被勘探開採,那是公元二○○○年以後的事了。那時這裡的畜群已近絕滅,什麼羊啊狼啊統統不見了,都被浩浩蕩盪開進來的成千上萬的人吃光趕盡,那時的草地才真正喪失它古老的貞操。
許多年前,我去過女子牧馬班,那時我多大?大約十來歲。是被兩少一老三個記者帶去的,他們帶我去的目的我已記不清了,也有一種可能是我當時發生了人們後來賦予它概念的早戀——我很愛其中一個年輕的男記者。是我硬纏著他們把我帶到了那個荒涼草地上。我跟過牧,還跟過夜牧。每回跟女牧馬員夜牧,我總是躺在帶臭味的氈衣上很快睡著。有個神色莊重的姑娘卻始終不睡。夜裡,我強撐開眼皮,見她孤獨地坐著,一動不動。白天我問她夜裡觀察到什麼,我相信她肯定比任何人都觀察得多。可惜她不愛說話,有天夜裡,我聽見她輕聲喚:「大青,別跑!灰子,白鼻,都回來!」她的視覺與感覺靈敏得令我吃驚,不用看,也知道哪幾匹馬打算出亂子。還有天夜裡,我聽見她在悄悄飲泣,我正要爬起來,手被與我並排躺著的姑娘拉住,她對我耳語:「莫去看她,她最喜歡的一匹馬明天要參軍。」在我印象裡,她就是始終孤單單地坐在那裡,有個白天,她不知埋頭幹什麼,我突然看見她間雜在黑髮中的白髮。也許她夜以繼日,提前衰老了。後來軍馬場移交給地方了,知青們陸續返城,牧馬班最後僅剩了她一個人。我已長成個大姑娘,決定去找她,一路上看見許多馬和其他大牲口的白骨。找到她時,她也準備返城。她指著那些白骨對我說:一下大雨,草地上縱橫交錯的水流就自然而然把它們集中到低窪處。我想問問堅持到最後的放牧生活是怎麼過的,但我想起她是個異常寡默的女性。我問她:馬是不是全死光了。她狠狠瞅我一眼。
她告訴我:就踏著這些白骨,她把最後一群數量可觀的馬上交了。
我這裡還留有一張她的相片。現在你知道了吧,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現編的。下面我接下去寫我的故事,還沒完啊。
清晨,姑娘們處理了馬屍,回到住處,見柯丹披頭散髮地站在門口,門在她身後嚴嚴地關著,老姆姆心慌意亂地跑跑停停,站起坐下。她對眾人說:「我把它脊樑打斷了,是它吃了布布。」她打開門,人們看見金眼像旱獺那樣四腳攤開,肚皮貼地地趴著。一雙純金的眼睛彷彿比過去大了許多。老狗姆姆擠撞著人們的腿,跑到它面前,嗅著它舔著它。
它黑色皮毛上沾著血污。柯丹昨夜在它齒縫裡發現一塊鮮紅的東西,扯出來一看,是布布身上的紅毛線。
姆姆不懂人們在議論什麼。當它見他們用腳把金眼踢出門時,它頓時明白一場冤案開始了。姆姆知道一切,但沒人懂得也沒人相信它的辯訴。那夜孩子的失蹤經過姆姆全瞭解:孩子起初在雜樹林遊蕩了一陣,後來他發出一聲悶悶的叫喊就被擄走了。金眼追上去,撕咬拚搏。它身上沾著的是人血,但絕不是布布的血。姆姆親眼看見它最後的一撲,那已是筋疲力盡,它叼住布布的褲腿,撕下一塊紅色。它忠實地叼著這點鮮紅的物證,跑回來,坐在屋裡不吃不喝地等,金眼望著人們,眼裡沒有一點乞憐。它的目光最後看見哺養它的姆姆。
姆姆發瘋一樣刨著腳下的土,直到幾聲槍響後,它才靜下來。姆姆與金眼面對面望著。一大攤殷紅的血中,姆姆看見一個黑色的高貴魂魄正在離它而去。金眼還沒有最後嚥氣,它鼻翼微微掀動,華貴的金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這條最醜陋的老母狗,它向它永別的同時,頭一次感到它是它唯一的母親。
姆姆僵住了,連上去再吻它一下的力氣也沒有。它從沒吻過它,一旦它有這個企圖,它就擺脫它,顯出狗類所缺乏的孤傲和自尊。現在它作為一種非狼非狗的生命被消滅了,它是狼與狗兩種優秀屬性的集合體,它剔除了這兩種動物本質中的雜質,但它死了。
它金色的眼睛沒有合上,始終望著姆姆,對它的養育和教化,不知是感激還是怨艾。人們把它埋了,並在新土上踩了又踩,從此消除了一切本性改良的可能。
姆姆離開了這裡,不久,人們便傳說有條可怕的瘋狗在草地上流竄,它已老得沒了牙,但不知為什麼,人們還是懼怕它懼怕得要死。它並沒有傷害過誰,但人們遠遠看見它走,它跑,它靜止不動,都覺得不妙。它默默存在竟成了人們的一塊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