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死了半群馬後,牧馬班按沈紅霞的意思向更遠的地方遷徙:一直涉過黑河。對這次遷徙,所有人都悶悶不樂,臉上帶著痛苦而心甘情願的表情。過黑河時,正逢開凍,一匹馬駒掉進冰窟窿,老杜一聲不吭就紮下去,大家回過頭,看見她青頭紫臉在那裡掙扎,肩膀還死抵住馬駒的臀部。大家後悔不該把她撇那麼遠,以致她什麼時候扎進冰窟窿都無人覺察。人們想起幾個月來對她的冷落與鄙薄,都扭頭向她擁去。在人們跑下河床時,整個河發生巨大的迸裂聲,霎時出現無數裂紋。老杜用凍大的舌頭嚷著:“莫過來了,我這裡冰一扒就塌!……”她們卻仍向她攏去,眼看一條固態的河動盪起來。
    “老杜,別扒!等我們來拽你!”
    “莫過來!……莫找死了你們!”她涕淚亂流,被漸漸浮動起來的冰擠來撞去。
    她們一看腳下,發現每人都站在一塊漂移的冰上。河水從龜裂的冰封中泛上來,整個冬天瓦解了。她們手拉住手,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讓老杜孤單單地死掉,她已被集體孤單單地撇開很久。當然,起初是她先撇開集體。她為了撇開集體逃脫艱苦的牧馬生活,居然一連三次佯裝從馬上跌下來;然後她就推說腦殼跌壞了,天天發暈,她不再參加出牧,卻天天快馬加鞭地往場部跑,擠在等指標的人群裡混了近半年,直到有天人們發現她被窩裡塞了件大衣代替她養病,才發現上了她的當。那間泥坯屋只開一孔小窗,因此屋裡終日昏暗,她竟用那把戲將大伙戲耍了半年。有天場部來了個人,說:你們鐵姑娘牧馬班還存在不存在?她們說:你廢話!他說:你們班有個叫杜蔚蔚的,扒車摔傷了。那車上裝的是招工回省城的知青,她沒拿到指標,硬扒車,結果摔下來啦!她們隔著白河罵他:你扯啥靶子,我們的老杜好好在屋裡呢。那人走後,她們一撩牆角的被窩,這才知道貌似癡傻的老杜玩的計謀真可以!老杜瘸拐著回來,見她的所有行李都打成一包,扔在門口。大家照樣讀語錄唱歌出牧,沒有一個人指責她,看也不看她一眼。走來走去從她行李上跨;她坐在行李上,她們便從她身上跨,彷彿根本看不見她這個大活人。舖位本來就擠,把她的鋪擠掉,她們照樣擠擠撞撞一個挨一個躺下去,似乎本來就沒她的位置,少了她也沒什麼空缺好補。她只好搬進頭一年蓋的泥坯房裡。這種坯屋住一年就壞,就漏雨變形,再不就讓厚雪越壓越矮,它不值得維修,一般住一年就被遺棄,再蓋新的。舊屋用來堆放柴草和糧食。老杜從此單立門戶。扭傷的腳踝癒合後,她對大家說:可以安排她放馬了,把她編到哪個組都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姑娘認真地指著她問同伴:這人是誰?她只好作為一個真正的陌生人獨自過活。遷徙那天誰也不通知她。天亮時,她見大伙的屋頂上沒冒煙,也聽不見朗讀和歌聲。她跑過來一看,屋裡最後一絲集體的體溫也散淨了。她慌慌張張地追上來,一面哭喊:“你們等等我!等我收拾收拾就跟你們走!”
    馬群和人誰也不來應她。她又追一截,喊道:“等下子我嘛!”她被褥家當一件都不要了,只要集體要她。“你們等下我喲!……”
    終於有人問:“你是哪個?!”
    她決心拿出生平最厚的臉皮:答道:“我是老社!”
    那邊說:“老杜是哪個?我們認不得!”就這樣一路攆一路趕,還是差好大一截追不上。她發現一隻失群的小馬駒往河下游跑,便企圖捉住它,卻被它帶進了冰窟窿。當她落進冰窟窿凍得面目全非時,她們才猛得記起:這個陌生人叫老杜,是她們不該忘卻和忽略的醜姑娘老杜啊!
    當叔叔趕來,將她們一個個拉上岸,又將老杜救起時,老杜已死得差不多了。叔叔說:扒光她的衣服。大家把她從層層冰殼般的外衣內衣裡扒出來,像剝一棵竹筍,剝到最後幾乎什麼都沒了。所有人驚呆了,在被集體遺棄的半年裡,她竟瘦成一把骨頭。她瘦小的身軀被叔叔揣進油膩膩熱騰騰的懷抱,暖了一天一夜才睜開眼。睜眼的頭句話就說:“我是老杜。”
    大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春天的第一個早晨,紅馬回來了。它在原先空蕩蕩的草場和空蕩蕩的泥坯屋逗留一會兒,便熟門熟路地找到這裡。它在黑河對岸剛一露面,絳杈帶著它的金黃色流星駒飛一樣離了群。
    沈紅霞跟著突然離群的絳杈一直追到河邊,看見一個紅色東西正泅渡過來。它在水裡游動時,高昂的頭加之飛揚的鬃簡直像神話中一條紅色的龍。
    紅馬的歸來給大家出了難題,這樣戀群戀人戀舊的駿馬,無論如何也不捨得再送出去。但沈紅霞卻一邊愛撫它一邊溫柔低啞地說:那怎麼行。
    沈紅霞如今所說的“是”或“否”已開始讓人猜不透她實質上想說什麼。有人開始受不了她的一貫無私高尚、自始至終的溫和。她拄著木杖行走或摔倒或爬起,人們盡量扭過頭,不敢看她,因為一看她人們就會慚愧:為自己的健康、貪睡、視力正常。她從不逼迫誰,而她整個形象和作為放在那兒,就是對每個人最深的責罰,最緊的逼迫。有人開始指出:正是沈紅霞的榜樣作用,使她們只能過一種苦不堪言的生活。一有人起頭,指責很快得到普及,一直為人敬重的沈紅霞被人用不無惡意的眼睛瞅著。她們一致表示:紅馬若再被送走,她們情願集體退出牧馬班。
    柯丹說:“紅馬恐怕跑了幾百里、上千里才找到我們的。”紅馬應徵的那個部隊幾乎在白河黑河的源頭上。自從失去布布,柯丹變得更隨和更順從。這是她在失去孩子後頭一次當眾發言。“恐怕你也送不走它了,跑回來的馬一般很難得再送它走。你送,它又跑。蒙上眼也不行。你們當馬是用眼認路的?”
    沈紅霞依舊愛撫著紅馬,她的溫柔恰恰是她決心已定的表示。
    指控她的聲音尖銳起來:紅馬是每個人的馬,不是誰個人的。你忍心拆散絳杈和它嗎?就是指導員叔叔,也未必有那麼硬的心。
    叔叔一來,未下馬就問:這兩天出啥事沒有?!大家說:還算太平,有時候狼叫把聲。沒有馬跑回來?沒人吱聲了。叔叔說:騎兵部隊打了長途電話到場部,說上次從這裡應徵的二十幾匹馬跑掉一匹,我猜是紅馬。
    她們緊張地盯著他。他知道自己猜中,便用那只發紅的假眼挨個盯她們一遍問:“你們打算咋辦?”仍是沒人吱聲。叔叔理解地吁了口氣。這匹紅駿馬是她們最可靠的伴侶,是她們無言的朋友。牧馬人寧可讓一匹駿馬在自己跨下度過無所作為的一生。在此刻,你去對他們說:眼光不要太短淺,你們這樣,無異於葬送一匹良馬的錦繡前程。你們騎它牧馬簡直大材小用,太屈了它。但這番充足的道理牧馬人是不接受的。這些很在理的話你當著這群牧馬姑娘說不出口,你要說出口也全等於廢話。沈紅霞此時從馬群中奔出來,看也不看大家便對叔叔說:紅馬當逃兵該我來負責!這下她得罪了集體。
    集體從沒對她這樣公開怨懟過,包括她帶她們遠遠遷徙,在這塊更荒無人煙的草場駐紮。遷到此地第二天,她就寫下一紙誓言,發誓不恢復馬群的匹數絕不回場。自從她發明宣誓這活動,發現它果真有效,幾年來凡是寫到紙上被焚燒又被吞下的宣言,很少有人違背。雖然大家對如此遙遠的遷場有些傷心——本來就遠的故鄉親人這下變得更遠了。但她們仍舊發了誓。
    她太無視這個集體的感情了:它並不是一種私情。遠遠望去,絳杈和紅馬面對面立著,都鉤下脖頸漫不經心撕吃同一片草。一雌一雄兩匹紅色駿馬使草地對稱起來,去掉哪一半都是不應該的。
    小點兒突然站起來,尖聲叫道:“你們別說了!”所有人都嚇一跳,誰也沒見過小點兒有這樣正言厲色的時候。她看了沈紅霞一眼,心想,她為什麼不申訴?當人們如此誤解她,說她沒有一點愛馬之心的時候,她為什麼不辯解?只有小點兒知道每個人的每句話都在戳向她的至痛點。“你們……”小點兒的語氣低了一個調,大家見她想說什麼,顯然臨時改變了主意:“莫說了吧。”紅馬應徵的前夜,你們誰為它流過淚?……
    僵持到最後,還是沈紅霞贏了。她沉默地承受所有人的批判,她們從激烈轉為悲憤,從悲憤又轉為疲憊,再轉為與她一模一樣的沉默。人人都講夠了。一切話都倒盡了。沈紅霞等她們沉默了一陣,又輕又柔地說:“送。”這時誰也打不起精神、使不出力氣來反對她了。
    然而紅馬再也送不走了。頭天將它送到場部,第二天一早就見它又與絳杈耳鬢廝磨。過幾天,來了位獸醫,所有人都跑開了,也好歹拉走了絳杈。等她們回來時,紅馬已不再是過去的紅馬。
    獸醫說:現在它老實了,剛才下刀時差點讓它踢死。現在可以給它喝點水,過會兒可以給它吃點料,然後就牽它去遛遛。
    把水端過去,它一動不動,人們捺它一下頭,它才木頭木腦鉤下頸來飲。給它吃料時,它也是不緊不慢地嚼。最後抓來一把鹽,它縮頭縮腦遲疑一陣,竟在人的手心裡舔吃起來。不知怎麼,它一舉一動都透著沒出息勁。傍晚,絳杈被鬆了綁,老遠便撒著歡向紅馬跑來,它四蹄有意相互絞絆,使步子花哨許多也嬌媚許多。它想以此博取紅馬的歡心,挑起它的激情。絳杈感到所有雄馬都不能像紅馬這樣既不失體面又充滿激情。
    但紅馬木木地看著絳杈,像完全不認識它;又像太熟識了,熟識得已疲沓,失去了任何興致。甚至,當絳杈最後逼近一步時,它居然害怕似的後退起來。絳杈不解了:這是它的紅馬、它暴君一樣威嚴的情侶嗎?它又湊近些,發覺它只有原來的形,神卻失去了。它跟著人們規規矩矩地走了,一舉一動都顯得被動,容易擺佈。絳杈跟著它走了一段,它對它種種親暱都無所謂。
    絳杈委屈沖天地高叫一聲。這是過去的紅馬最熟悉的歌喉,而紅馬只顧跟人規規矩矩地走,遛著彎,連頭也不回。
    絳杈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天地顛倒的變故。它蹦跳著,被一腔無以抒發的情慾折磨得要死要活。
    紅馬悲慘長嘶一聲。它看著蒼天,天不是藍色,而是紫色;紫色漸暗變黑,一滴巨大的雄性血漬濺在天幕上。它不動了,不掙扎了,疼痛一過去,什麼都平息了。隨著蒼天上那滴血越來越大,它感到世界徹底變了個樣,平平的草灘,淡淡的山影,全都慘白慘白。原來就是這樣一個單調平淡的世界,一切生命都還這樣興致勃勃地活在其中。它感到乏力、乏趣。當它慢慢支撐起身體,天和地調整了位置。那巨大的血滴乾了,成了塊不乾不淨的血痂。它站穩,同時感到了毀滅和新生。人們漸漸攏向它,它覺得他們個個都頂天立地,強壯無比。
    它頭一次認清人。人就是永遠凌駕於馬之上,掌握著馬的生死甚至性別的力大無窮又足智多謀的兩足動物。
    人後面走來了那匹紅色的母馬。你歡蹦亂跳什麼呢?你這匹傻里傻氣的母傢伙。我走了。人要我往哪走我就往哪走。煩惱和歡樂一齊去掉,也挺好。別這樣跟著我,別來煩我,以後屬於我的就是吃喝與賣命。請離開我吧,因為我再也不認為你美。
    小點兒匆匆從牧點趕回,一見獸醫就愣住了。“不認識啦?我是你姑父。”他憂鬱地笑笑,其實是解嘲地咧了咧嘴。
    “你還是那樣。”他說。其實他幾乎不敢認她了。她很黑,雙頰上也有了兩塊發亮的高原紅。黑黑的小臉盤上,五官似乎都經過了誇大,暗影比過去顯著,使它美麗的輪廓更清晰。她乍一看已經不美了,仔細看卻更美。行啦,她既保住了美貌又獲得了永久性的面具,看來她如願以償把自己徹底地隱藏了。
    “謝謝你,姑父。我知道我的正式職工身份是你搞到的。”她避開他的目光說。他與她並排騎著馬向前走。
    “主要還是靠你那張假證明。”他說,“再說現在這事好辦極了,知青都在鬧著回城,人走得差不多了。”
    “恐怕你還是破費了……”
    “真有禮貌。”他暴發性地笑了幾聲,突然收住聲說:“我戒了酒,戒了煙,你還想我怎樣?”
    她頻頻閃動著睫毛,像躲打。他的意思是我潔身自好一直苦等著你,你可不要做得太過分。小點兒一下抬起頭,正視他:“你賭博。”
    “但是沒有賭贏過。”他也正視她,“你知道我賭?很好。知道就好。恐怕也曉得我為啥去賭。現在好了,輸得好乾淨。古時人說:賭近盜,奸近殺。”他冷笑著打量她,“你不要謝我,我沒為你的工作花一個錢渣。”她穿一件大軍裝,頭髮梳得簡單利索,馬顛動時,她胸部竟失去了以往迷人的顫動。“好傢伙,你可真像個好姑娘。”
    她為他這句話羞惱地紅了臉。接著她對他說了你好生些、別再念我之類的話。她說著便勒轉馬頭。他一把拉住她的韁,既而攥住她的手;直到她答應某天晚上赴約,他才放她轉去。
    自從閹了紅馬之後,絳杈越來越狂躁。它在發情期,卻對任何一匹深懷誠意的雄馬都又踢又咬,它無端地跑來奔去,攪得一整群馬都六神無主。沒人能止住它,它不吃不喝,嘴唇綻出無數細碎的血口,腳跛得更凶。人們說,絳杈成了個瘋婆子。叔叔這天來了。他送走紅馬,現在有足夠精力來收拾這匹害相思病的癡母馬。
    他冷冷地抱著膀子,看它瘋夠。它那種既悲哀又風騷的尖叫讓他膩透了。他向身後伸出手:把那根老牛皮鞭給老子拿來。那條鞭子被柯丹扔到他腳邊,未等他去拾,它已在原地自行扭動伸縮,如一條噬血的巨大水蛭。
    叔叔掂起它,大步走進馬群,隨意滾上一匹壯實的白閹馬。絳杈見他衝過來,以及那根動彈不已的紫紅髮黑的皮鞭時,頓時膽怯了,一步步退縮,然後站住。三長一短的腿使它胯與肩扭著,極度的痛苦中仍透著幾分妖嬈。叔叔想:它真像個又美又賤的小婦人。
    叔叔突然從身後舞出長鞭。對處罰作了充足準備的絳杈仍被這一鞭抽得直打跌。它慘號一聲便跑。但它畢竟是匹殘馬,很快被叔叔的肥壯白馬追上。叔叔使白馬與它平行,這樣抽起來十分方便。絳杈的紅鬃被抽斷,血光一樣飛濺起來。
    一直追打到牧馬班的宿地。絳杈投奔一般一頭扎進房門。這下它的禍惹得更大了,屋裡被它衝撞得一片狼藉。
    它知道已無處可逃。叔叔跳下馬,將它牽出門。任他抽打得皮開肉綻,它也不再動一下。每一鞭帶來的劇痛都使它猛地打個挺。正打草的姑娘們一齊趕來,她們被驚天動地的鞭撻聲所震懾,立在旁邊像一群木偶。老皮鞭抽得地皮一陣陣發麻。絳杈美麗高貴的皮毛漸漸成了斑駁的瘌痢,它除了痙攣著打挺,不作任何逃避和躲閃。它那樣子是任憑他打到死。
    “別打它了!”幾個姑娘為絳杈的慘狀痛心,她們對它連日來的反常表現懷有一種極難言喻的理解。她們甚至根據某種共通的信號,感知它內心的痛楚遠甚於肉體,因此叔叔打得再痛,無非是使它內外兩種痛苦漸漸協調。
    “你會打死它的!”老杜喊道,淚水頓時淌了滿臉。
    叔叔用極其平淡的聲音說:“打死它就安生了,你們也安生了。”
    老杜突然“啊”的一聲雙手摀住臉,人們見她手縫裡大股的淚溢出來。她蹲下,然後跪下,那溢出的淚水中漸漸滲進了血。姑娘們不知她怎麼了,用力掰開她的手,又一股鮮血從她嘴裡湧出,泛著溫吞吞的泡沫。她的喘息越發像胸腔裡揣了個水泵。大家想起,從她掉進冰窟窿被救活,喘氣聲就變得古怪,此刻總算泵壓出血來。
    所有姑娘都嗚嗚大哭。叔叔奇怪地歇下手,扭頭一看,她們都哭矮了一截;再仔細看,她們原是齊齊地跪在那裡。他感到見了鬼,打匹馬,治治這匹騷母馬的無理取鬧,她們鬧什麼。“都給我立正!”
    “別打啦!……”幾條尖嗓門一齊哭叫。
    “立正!……”叔叔仍喊。
    “別打啦!別打啦!”這銳聲的哭叫變得重重疊疊。一時間叔叔疑惑不只是幾個女子在叫,而是一個龐大的雌性陣容在哀求和威脅他,逼他放下手裡的鞭子。他頭一次在女性面前發怵,但他不相信這種剎那間的怵然是真實的。他抑制著內心的虛弱,面對她們,“啪”地甩了個炸耳的空鞭。透明的空氣水紋一樣波動起來。他甩空鞭的技術是第一流的,這下比喊口令還靈,她們被鎮住了。
    但是突然,不知誰領的頭,抑或是不謀而合,她們一下衝上來,迎著他啪啪響的長鞭,撲到他身上,踢打撕咬,悶聲不響地替絳杈報復這條好漢。他並不還手,巋然不動。他向來認為:跟娘們兒幹架的男人算個什麼東西。他從容地抱住膀子,似乎挨揍的不是他,他是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他一邊看她們打自己,一邊用親密動人的嗓音說:“打吧。打得不錯。打死他才好。母牲口們,媽的。”
    之後,他整整衣服,雖然已撕得七零八散。那個被扯掉了帽沿的軍帽被深深踩進土裡,他用腳將它刨出,拾起,土也不抖就畢端畢正地戴到頭上。然後,他用兩個手指從上衣兜裡夾出那只發紅的假眼珠,在嘴裡消毒後投入眼眶。她們想不起叔叔是在哪一刻抽空摘下它的。
    她們沒想到,這個被廝打得稀爛卻更顯得威嚴的男子漢叔叔,就這樣在她們的記憶和永遠的懷念中留下了最後一個形象。
    身心重創的絳杈流產了。起初並未引起人們注意,因此它並沒有徵兆,仍是遠離馬群呆呆地踱步。它晝夜不停地踱步,一股股洶湧的血就這樣湧,最後一個不成形的肉團出來了,它仍是呆呆地踱步。絳杈漠然地看著那肉團,不知憑了什麼,它認定它將是匹紅色的馬。它想:多麼僥倖,它終於沒有淪為一匹馬。
    人們用最精的料餵它,它懂得她們的每個眼神每個手勢,它知道那裡面飽含憐憫和安慰。她們輕輕用一把鮮紅的梳子替它梳理鬃毛,它想:她們這樣做是一無所圖的,因為她們已明白它不會再有價值。它跛足,並很可能因為這次流產而失去生育功能。她們這樣關懷一匹等於報廢的馬實在是不必啊。
    它用美麗的睫毛掩住它的眼。
    她們酸楚地看著正值青春的絳杈一眨眼工夫已變成一匹衰老的馬。她們對一匹無利可圖的病殘母馬懷有如此深切的同情,連她們自己也不知道,這情感實質上超越了人畜間的正常關係。絳杈閉了閉眼,或許表示它領了情。
    絳杈從此失去了美色。它默默隨馬群東奔西走,無可奈何地熬著命定的壽數。
    小點兒隔著一大群馬與沈紅霞談話。
    “聽說杜蔚蔚走了,去場部治病了。”小點兒對久疏消息的沈紅霞說:“你曉得不,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
    沈紅霞不知道,但她猜到了。
    她望著明顯壯大的馬群,不置可否。其實此時暮色垂降,她什麼也看不見了,小點兒遞給她乾糧,她的動作一再失誤才接住。她的動作像個夢遊者,在空虛中認真地做這做那。小點兒見她提起水壺想給自己倒一缸子水,但把水全倒在了地上。儘管這樣,仍是沒人忍心把這一事實告訴她本人:她的夜盲症已無可救藥。但毫不妨礙她放馬:馬在她無視覺的看守下從不犯規。夜裡,她總是坐在那兒輕喚:別跑遠,黑子;回來,黃馬……
    小點兒這時繞過馬群走到她身邊,說:“總有一天知青要走光,說不定哪天,我也會走……”
    沈紅霞將臉慢慢轉向她,剎那間,小點兒感到自己卑劣的往昔被這雙沒有視覺的眼看透了。
    她對她倆說:“正是她。我肯定她是那個犯罪集團的女魁首。”
    陳黎明咬咬嘴唇,想說又有點怯的樣子看一眼芳姐子。三人中間,她最年輕卻帶有久遠的歷史。芳姐子開口了:“按你說的那樣,她不是已經變成了個好人了嗎?
    陳黎明這才鼓起勇氣說:“她用她如今的行為證明,她是能夠脫胎換骨的……”
    “紅軍裡活捉的白狗子也不殺哩,只要他肯把槍口調轉去。”芳姐子說。
    “一個人將功贖罪了,你還要拿她怎樣?……”陳黎明語調激動起來,因為她發現沈紅霞不為她倆的勸說所動。
    “不,你們不懂我們現在的生活。她在一天,我們的集體就不純一天。我怎麼能讓一個社會渣滓,一個女罪犯逃避應有的下場,躲到我們這個光榮神聖的集體裡呢?我當然要把她交出去……”
    “你太狠心,你難道是冷血動物……”陳黎明叫起來,但芳姐子制止了她們的衝突。
    芳姐子因為剛才的爭辯越發口乾舌燥,她就近喝幾口水,順手把一些腐敗發紅的草莖從嘴裡扯出。然後她用手慢慢理頭髮,慢慢站起身,對沈紅霞說:“那就按你講的去做吧,我們——”她淒然一笑看看陳黎明:“對你們的事沒有多少發言權。”她獨自走了,背後還在大股淌血。沈紅霞突然感到她滿頭花白的頭髮中,被刺刀割斷的那撮分外觸目;而紀念館裡一位老將軍的遺物中,卻有一縷正值青春年華的黑髮,繫著紅色線繩。
    陳黎明悒鬱地吹著她的口琴離開了,沈紅霞沒去管她的不悅,沒在意她們的分歧。她始終望著越走越小的女紅軍。她想,原來犧牲過的人也會越來越蒼老、越來越瘦削。但她相信她最終會走到她想去的地方,哪怕是副骨骼。
    冬天到來之前,山路已白雪皚皚。老杜半躺著,望著車廂外。她已被“病退”回城。沿路不斷有衣著臃腫骯髒,甚至將棉被捆在身上的人攔截車輛。他們用有節奏的聲音喊:“老子是知青,老子要回城。”
    老杜熟練地歷數途經的每個站。同車的人吃驚:這條路你走過幾百回了吧。她呼呼喘息,答不上話。她毫不意外地看著車外景色與她的夢境重合。車走得很慢,公路上長長的車隊前不見首後不見尾,車低而長地鳴了一聲笛,開出最後一個山口。老杜驚回首,見蜿蜒曲折的路已在身後消失。她閉上眼,感到方向變了,不是背離山口而是面向山口。長長隊伍在向山口開進,每個人滯重而機械地移動腳步,他們不是在走,而是被傳送帶自動向前輸送。隊伍前不見首後不見尾,唱著悲壯的歌。有人說:風真大呀。有人說:這風算什麼,進了這山口風才大哩。
    兩滴淚珠從她漫長的臉上淌下來。車上人一個挨一個,又叫又喊:這下好了,出來了!出了這個山口前面就平展了!車上的人也想鼓動她笑,卻發現她在流淚。一時全車肅靜,相互探聽這姑娘怎麼了。“她有病。”有人一語雙關地說。於是車上又快活起來。
    “啥子病?炭疽還是口蹄疫?”人們又笑。
    有人說:夏天那場瘟疫太嚇人,險些把人都瘟倒了。牲口一死就是一群,說是要先燒後埋,埋還要挖地一米。哪整得贏,後來死多了,還不就寥天野地扔著,等狼吃,狼吃了又去瘟烏鴉。我的媽呀,瘟得黑糊糊一片!最開始是從河上游跑來匹紅馬,瘟是它帶來的。
    老杜突然睜眼問:“女子牧馬班的牲口遭瘟了沒有?”
    人們答道:“哪還有什麼女子牧馬班,早就沒聽說了。恐怕早解散了。軍馬場移交給地方,人家老百姓就認票子,才不貼老本搞什麼先進!早就沒有女子牧馬班嘍!”
    老杜又閉上眼,看見一面被風撕爛被雨淋舊的旗。人們靜下來說:這個人才不值,眼看爹媽在城裡等著迎接了,她嚥了氣。他們不知道老杜並沒有爹媽在等她盼她,因此她也沒必要把一口氣堅持到城裡。
    老杜回城那天,柯丹領女子牧馬班全體姑娘到場部參加冬宰,一大批死羊一望無際地攤在那裡,死羊全都在淒慘地傻笑。她們不約而同地發覺它們的臉很像老杜,她們感到是殺了無數個老杜。
    大家都很奇怪,一面旗也會衰老病弱,紅顏殘褪。其實也就是頭年牧馬班成立那陣插過,第二年就一直好好地收藏起來。現在把它插出去,它竟不飄不擺。這使她們驚異:難道一面旗也會死?就像美麗溫存的小點兒的死一樣,令人不可思議。小點兒死在秋天的一個傍晚。
    小點兒的死使人意識到太美的東西或許與生俱來就帶有罪惡。
    小點兒站在這裡,這時是草地的夏末。她已經在這裡站了許多天,因為瘟疫正勢不可擋地吞吃草地,半個草地已葬身瘟神之腹。牧馬班的姑娘日夜巡邏,嚴禁任何一匹瘟疫地帶的牲口過河。小點兒守在白河邊上,多日前點種的葵花已綻放。遠遠望去,正處瘟疫的草地上東一處西一處地開著金色的葵花。它們越來越矮,花盤越來越小,但越開越密實。沒有人相信它們是葵花。
    這時,她看見兩個騎馬的身影跑過來。近了看清是一男一女。再近點,她看清男的是那位騎兵營長。久違了,營長。她渾身一陣乏力,突然感到自己的雙手非常粗糙骯髒。她慌忙將手插進衣兜,又發現衣裳也髒得可怕,渾身上下都髒得難受。與營長身後那個相貌平庸的女軍醫相比,她感到自己邋遢得無地自容。
    營長並沒注意到她,甚至還朝她看了一眼。她相信他這次不是裝作認不出她,而是真真的、徹底的忘卻。他們停下馬來飲水,談話聲被河水反射,跳蕩著流向小點兒。那女軍醫的聲音聽上去少有的圓潤清朗。她一口代表她那個階層的南腔北調的標準普通話。
    “要走了,就覺著這鬼地方還不錯。”
    “本來就不錯。”營長說。見她欲下馬,他立刻跳下鞍來扶她。他的體貼與周到令小點兒暗自吃驚,她本以為他不會把任何女性放在眼裡。他幾乎是把她抱下馬的。
    “喂,我問你。要不是我死活堅持,你肯定想在這裡跟牲口過一輩子吧?”女軍醫格格笑著,走到河邊捧水洗臉,順手把軍帽扔給營長。軍帽裡墊的一塊清潔的粉紅色手帕落下來,風一刮便刮到小點兒腳邊。營長追過來,小點兒拾了手帕迎上去。
    營長在接手帕時看見了她的臉。她肯定他沒認準她,因為當他面色剛一緊張她就扭頭走了。她知道營長從她背影上認準了她。
    “你怎麼連謝謝都不會?”女軍醫說。
    “我認識她。”
    “那你怎麼沒跟人家說話?”
    小點兒裝作撩鬢髮用手摀住順風的那只耳朵。她怕聽見營長的任何解釋。
    估計他們已走遠,她勒轉馬,吃了一驚,因為營長和女軍醫都原地不動地望著她。她忽然意識到營長什麼都沒對妻子隱瞞;或許他對她真實的感情只有他妻子瞭解;抑或他把那場什麼也沒發生的往事當作一次初戀來紀念。總之,他們肯定毫無惡意地談到過她,營長把對她淡淡的一點懷念如數交給了一位理解他的妻子來存放了。小點兒望著他們,用默默的祝福來感激他的誠實和她的善良。
    他們什麼都沒說。什麼也不說最合適。女軍醫並沒有阻止丈夫,她甚至鼓勵他把這個美麗的少女看夠。既然是告別,值得告別的不僅僅是草原和戰馬。小點兒微微一笑。
    營長挽扶妻子上了馬。
    以小點兒獨特的敏感,她看出女軍醫已懷有身孕。明年這個時候,在世界的某一隅,營長就做父親了。那時你在哪,營長……
    小點兒死後,人們想:她是罪有應得地去了。小點兒的死使人們意識到,正義本身就帶有冷酷。
    小點兒站在這裡盡心盡職地守著,這時是草地的盛夏。
    傍晚,她看見一個人騎馬過來便喊道:“回去!從瘟疫地帶過來的牲口一律不准越過我!”
    人馬近了,她看清馬身上梅花鹿樣的斑紋。獸醫說:“你騙了我整整五回。”他叉開修長靈巧的巴掌,“是五回吧?”她說:“就算是吧。”他說:“你心裡根本就不想守信用,對不?”她說:“對。”他說:“那我每次約你,你為啥答應呢?”她說:“這還不明白?我要不答應你就敢當我們班的人死纏!”
    “你們班!”他笑道:“只怕是班房的班吧。你混得不錯,上了書報封面。公安局這下逮著你了,已經派人到場部。你以為如今世道還亂得很是吧?萬事都像前幾年那樣不了了之對吧?告訴你!血還血命抵命的時候到了。”
    她說:“我什麼都知道。公安局的人三個月前就來過,又走了。”
    他說:“那是因為場裡辦移交手續亂麻了,一時找不出頭緒。”據說因為女子牧馬班是先進集體,檔案單獨存放,移交時竟被漏交了。因此現在的領導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幫牧馬的鐵姑娘。他們反而向公安局請教:女子牧馬班是什麼人?回答是知青。一聽知青他們就頭疼腦熱。知青全是土匪,你們要逮全都逮走好了。獸醫跨下馬,收起玩世不恭的語氣對她說:“我想了好久,還是決定陪你走。”
    “往哪走?”
    “到少數民族裡頭去。我倆都是牛馬醫生,好混事。”他伸過手臂,她順從地讓他摸著頭髮、臉蛋。
    “怎麼走?”
    “手續我來辦,你只管偷偷摸摸從班裡溜出來。走之前不要跟任何人講。”他見她眼巴巴望著河對岸很遠很遠的地方。“未必你還捨不得你那個班,那種不比母牲口強的日子?”
    她沒有答話,她什麼也講不清。她已不善言辭,在那個集體裡,她越來越覺得沒必要保留她狡辯與扯謊的天賦。以誠相待的日子過起來很省心。“好,我跟你走。不過已經晚了。”
    “不晚,現在就走。”他摟住她。
    她卻忽然推開他,厲聲道:“先別碰我!再讓我乾淨兩天吧。老子跟你走就是了,你急哪門子?來不來就先上手,鬼曉得你那爪子有多衛生!……”
    他渾身發抖,但極力抑制著。等她平靜一會兒,他又靠攏過去,充滿和解的誠意。卻不料她抬手甩了他一個耳光。他一字一頓地說:“你從一個小婊子變成了一個婊子。”
    她回敬道:“你從一個流氓變成了一個老流氓!”
    他想起他斷送在這女子手裡的清白的那一半生命。他的無恥墮落正是從頭回見到她開始。她見他痛苦而凶狠地瞪著天空,便說:“我曉得,你不就是想強姦我嗎?”
    他忽地撲過來。她怎麼也沒料到他對這句話作出如此迅速如此強烈的反應。她咬住他的肩,啃他那把被愛和欲熬干的骨頭。他撕她的衣領,幾乎勒死她。她開始哀求,他用吻堵嚴她的嘴。
    一個人騎馬奔過來,在他脊樑上連抽兩鞭。馬來不及收蹄,那人半摔半滾地落了鞍。獸醫已被小點兒擋到身後,他看見此人邊站起身邊往眼眶裡摳什麼。他從這動作省悟到他是誰。
    “畜生!”叔叔聲音平緩地說:“這畜生看著怪像人,還像個斯文人。你跪下。畜生。”
    獸醫一動不動。擋在中間的小點兒被叔叔一把拎開。“跑到老子地盤上來強姦?”
    獸醫說了一嘟嚕請不要多管閒事之類的話。這話讓叔叔覺得可笑,既文縐縐又酸嘰嘰。原來是個老小白臉啊,叔叔冷笑道。你強姦女知青,畜生。獸醫說:她不是女知青。女知青裡挑不出她這樣品德惡劣的,她惡劣得敢跟她親姑父通姦。她還……
    叔叔打斷他:不用你廢話,我曉得她是張勾魂牌,我還曉得她有雙偷東西的巧手。老子不在乎,草地上欠過血債的人有的是。我曉得她在案,老子什麼都曉得,你畜生給我省口唾沫。
    小點兒完全傻了。獸醫也因吃驚過度失了神志。他正欲張口說什麼,叔叔卻從兜裡掏出個沉重的東西,順手往他頭上一敲。
    獸醫倒下了。小點兒躡手躡腳走過來,試試他的鼻息,轉臉對叔叔說:“他,就是和我通姦的親姑父。”
    叔叔一聽這話,連忙上來托起獸醫的上半身,在胸脯上聽聽說:“你姑父沒死!”
    “差不多死了。”她乾巴巴地說:“你用什麼打的?這麼狠。”
    “就這把大鎖。”叔叔一眼睜一眼閉地看著小點兒,“你跟這球男人好?”
    她點頭。
    “你喜歡他?”
    她遲疑一會兒,還是承認了。叔叔厚厚的嘴唇頓時驚愕地啟開,露出銀牙。“那我救他。”叔叔說;然後他用套馬繩將他捆在馬背上,自己也跳上馬。小點兒追了幾步問:“你從哪裡知道我的事,指導員?”他大吼起來。
    “問那麼球清楚,他就死個球了!”然後他打馬跑出去。
    小點兒是死在秋天那場大火裡,只差一步,火把她包圍了。有人喊她叫她,她沒跑出來。人們始終沒看見她被燒成了什麼。那是秋天。
    小點兒立在那兒,那是初夏。她猶豫一會兒,走到沈紅霞身邊。天黑了,她想倒碗水喝卻把水壺的水都倒在地上。
    “本來我誰也不想告訴,不過我還是要對你講,紅霞。說不定哪天,我就走了。她們問的時候你有數就是了,我是走了,不是死了。”小點兒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走嗎?”
    沈紅霞慢慢向她轉過臉,剎那間,小點兒明白她早就看清了她,對她卑劣的往昔早已瞭解。“你是誰?”沈紅霞突然問。
    她感到無法再隱瞞,面對這位正直剛強的女性;在她倆共處的時光裡,一種新的人格從她那裡已漸漸移到她身上。她的新品行牢牢挾制著她,當沈紅霞一句句問下去時,她便一句句不由自主地說了實話。
    最後,沈紅霞說:“你就是她。”
    小點兒慘笑一下說:“我是她,但我已經不是她了。”
    沈紅霞說:“你到這裡不過是逃亡、流竄,避開法網。”
    小點兒說:“我不願進牢。因為我知道從牢裡出來的人再也不能重新做人;牢裡只能使各類罪惡交叉感染。你帶著單一的惡習進去,往往帶著多品種劣跡出來。所以我知道公安局來人偵察我,就在場部,我沒去投案。”沈紅霞懇切地握住她的手。
    “你必須去。”
    她說她絕不。
    “那我就送你去。”
    她愣了。突然跪在沈紅霞面前,說:她願意在這裡辛勞地放一輩子馬。沈紅霞用沒有視覺的眼睛看著她,再一次說:“你必須去。我相信你不會逃的,我相信你會想通,自覺自願地去。”小點兒慢慢從她滾熱的手掌中抽出自己冰冷的手,現在要逃她是絕對看不見的。但她沒有。“等我接完最後一批馬駒,就去。”她說。
    沈紅霞點點頭,應允了。她拄著木杖站起來,跪著的她感到她在不斷升高、升高。跪著的小點兒覺得她像一尊很高很高的女神。
    石雕。
    叔叔沒想到狼的復仇竟如此氣吞山河。黑暗中,一望無際的狼群向他漫過來,他在狼呼出的惡臭氣味中幾乎窒息。從他把憨巴高懸示眾的時刻,狼就在等待這天。他知道自己終於活到頭了。
    他索性跳下馬,又抽了馬一鞭。馬馱著那個半死不活的人離去後,他才踏踏實實地投入這場最後的決鬥。他不動,等狼先進攻。他所有的武器就是一根皮鞭和一把大鎖。
    天亮時,一個名叫叔叔的勇士消失了。狼群散開後,地上竟連一滴血、一塊骨頭、一根毛髮都沒留下。只有一把很古很古的大鎖頭落在草葉裡,憑它自身的重量,它將一點一點沉進土地,再作為歷史。被後人一點一點挖出來。它沒有匙孔,於是後人對研究它也就無處入手。
    天亮時,場部的人發現馬馱著一團僵硬的東西。有人認出那是叔叔的馬。解開層層纏裹的長繩,人們認出這東西實際上是個人:是那個高明的獸醫。獸醫睜開眼,神情漠然地看看周圍。後來人們發現他並不是在東張西望。他其實什麼也看不見,只是無端地轉轉眼珠。休想從他嘴裡問出一個字,他早年的光榮與理想,而後的失望與苦悶,最終的空虛與墮落,他有充分的時間躺在那裡慢慢總結。人們只記得曾有個最兢兢業業的獸醫,在他腦部受了莫名其妙的傷害後,靠鼻飼活完就死了。所謂鼻飼就是像澆灌植物那樣按時灌給他各種養分。他像植物一樣靜悄悄地活著,一張病床就是他的土壤。許多年後,人道主義這觀念發生了變化,他所有人為的新陳代謝就被停止了。他死時護理他的人全部老了,只有他把年華停留住了。他溫文爾雅地死去時,仍像多年前送進醫院一樣年輕。他始終守口如瓶,沒有叛賣給了他一記棒喝、把他從愛和欲的麻煩中解脫出來、使他徹底脫俗入梵境的那個人。他是葬得最冷清的一名青年墾荒隊員。
    一個姑娘急匆匆跑來報告沈紅霞說:不知哪個關卡沒把住,一匹瘟馬游過河來了。沈紅霞騎馬跑到河邊見那匹衰弱至極的馬剛登岸就倒下了。沈紅霞眼裡發出罕見的狂熱之光:是紅馬!她忘了自己的腿幾近報廢,以幾年前的敏捷迅猛的動作在馬未停蹄就往下跨,沾地時下肢如兩片輕輕的羽毛,向前飄了飄便把她的上半身擱下了。她知道沒有木杖她一時半時站不起來,便一點點爬向紅馬。紅馬已敗了色,脫了形,水淋淋的像一攤骯髒的紅色垃圾,或像一具陳舊的畜類標本。因此除了沈紅霞,所有人都絕對否認它是原先那匹紅馬。
    “馬上把它斃掉,不然它一接近馬群就完了!”大家嚷道。大家認為沈紅霞想念紅馬想出了癔症,把這麼一匹架子塌完的老朽馬居然當作紅馬。人們一致認為它根本不是紅色毛皮,是棕色或紫色褐色鬼曉得是什麼糟透的顏色。它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三步一蹌、兩步一跌,用畏縮而陌生的目光看看圍著它的嚴陣以待的人們。它的目光使沈紅霞也對自己的直覺發生懷疑。再定睛看看,拿出過去那匹紅駿馬的印象比較比較:它確實不能算作紅色。紅色這個概念原是可以改變的,只要人們一致否定,它就成了非紅色。但人們不知該把這被否定的紅色叫做什麼顏色。
    正如草地的太陽,人們一致認為它是白色。
    草地的月亮才是紅色。
    現在不管它是不是原先那匹紅駿馬,卻必須立刻處死它,因為它肯定是匹快瘟死的馬。柯丹看看沈紅霞的神色,她發現這個一貫冷靜有主張的姑娘變得焦躁,甚至像小女孩一樣任性。從傍晚到天黑,她固執地非要等天亮後看清它究竟是不是紅馬。柯丹說:這好辦,掰開它嘴看看牙口,就曉得它是否與紅馬同齡。但這匹看上去弱不禁風的馬卻不讓柯丹靠近,柯丹被它踢腫了膝蓋,看來垂死掙扎的生命有著難以想像的力量。
    似乎是柯丹激怒了它,它開始跑、竄,竟向馬群方向奔去。姑娘們圍追堵截,一連開十幾槍都未打中它。一旦她們堵它不住,讓它衝進馬群,整群馬的健康都難保。她們辛勤經營,立了誓在這遠離人世的地方使馬群一點點壯大,眼看要接近她們預訂的指數,而這匹瘟神附體的馬正在毀滅她們的希望——她們回到場部,回到人群,回到社會中的希望。
    她們想只要馬群一染了瘟,她們今冬的回遷計劃又砸了。她們已許久許久沒看過《英雄兒女》了,她們不知道外部世界除了《英雄兒女》已有了許許多多可看的東西。她們不知道都市的大街上正流行著花裙子。
    柯丹拋出套馬繩,卻未套准;但繩套被沈紅霞接住,這樣就形成了它的路障。它出人意料地輕靈,騰身一躍而過。一看便知,這是匹訓練有素的戰馬。柯丹知道這一招來縛住它就很難再將它擋住。它左右奔突,與人整整周旋一夜。眼看它倒下了,可另一個方向卻有人喊道:它在這兒!眼看它被擋住,已掉頭撤退,而最前面的人卻喊:它衝到前頭來了!一時她們精神也錯亂了,感到根本不止一匹馬,而是四面八方都有瘟馬進犯。天亮時,它終於看見了馬群。人們已徹底絕望。
    但它越跑越慢,等人們攆上它時,它已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面向一大群生機盎然的同類。它癡呆無神地望著它們,表白著對生的貪戀。馬群之外,絳杈一跛一跛地啃著草,它總是落伍而不合群的。連它的金黃流星馬駒也提前成年,追隨馬群去了。絳杈回頭看一眼這匹外來馬,又低下頭啃草,人們悄悄接近它,這下斷定它根本不是紅馬,因為絳杈連一點相識的表示也沒有。
    奇怪的是這匹奄奄一息的馬知覺竟異常靈敏,誰妄圖接近它,它立刻挺身撞向誰,看樣子它最後的勁頭還能踏死個把人。
    沈紅霞低聲說:“都閃開,我來。”大家說:“你以為它會認你的賬,它又不是紅馬。趁它安靜,一槍打死算了……”但沈紅霞一直走到它身邊,伸手搔它脖頸,它也沒有發生任何沖犯動作。“是紅馬。”沈紅霞說。
    大家說:“它明明不是紅顏色。”
    儘管它毛色污糟糟的,但它是紅馬,沈紅霞心想。她引它轉身,它就乖乖地轉了身。它有氣無力地跟著拄杖艱難向前的沈紅霞慢慢走了,背向馬群走了。偶爾馬群裡傳來嘶鳴,它就停下,戀戀地轉過頭。
    沈紅霞一直引它往前。“給我拿些料!”她轉臉對姑娘們叫道。給她送料的姑娘順手將槍遞給她,她卻不接。她甚至把別在腰裡的鞭子也扯出扔下。她就這樣引它一直走一直走,根本不用牽它的韁。人們看著她和它走上了坡,又走下了坡,就看不見了。
    她將生料豆嚼成稀醬,餵它,它沒吃,漸漸臥下了,下頦貼著地,潰爛的口鼻流出黏液。沈紅霞坐在它對面,並不打擾它,直等到黃昏,她才爬過去,用刀割開它渾身一切羈絆。
    它已死去,大家探頭探腦地登上草坡:完了嗎?沈紅霞將那些籠頭、嚼鐵一堆網絡般的東西扔向一邊。意思是:完了。
    她們問:你怎樣整死它的?
    沈紅霞不說話。
    她們說:你真行,不動刀不動槍就把這禍害整掉了。這時聽見身後有動靜,所有人一齊回首,見藍紫色的夕照中默默立著絳杈。它支著三長一短的腿吃力地站在草坡上。人們突然發現它也不是紅色的,而是晦暗費解的某種陰冷色調。
    她們輕聲問:這死傢伙到底是誰?
    柯丹說:去看看那些籠頭口嚼就曉得了。
    人們跑過去,未待辨清什麼,卻見那被割斷的韁繩正從刀茬口湧出一股慘淡的血。
    人們看見一堆馬具,亂七八糟地放在草地上。秋天白色的草靜止了,一股血從韁繩的刀茬裡湧出。她們想,原來沒生命的東西也會流血。
    秋天,離場部不遠的草場鬧起大火。或許是雷擊,或許是燒死牲口時留的火種。沖天火陣連遠離現場的女子牧馬班都看見了。柯丹說:不得了,過去也燒過,非把草場燒光才止得住。她們留下一個人守馬群,其他人全部往火場趕。
    草地的風向不斷變化,不等確定火的趨勢,它已向你逼過來。許多當地牧民也趕來幫著挖防火溝,燒防火牆。災難使整個草地的人同心同德。女子牧馬班被指定到一個地段切斷火路。這使柯丹看見遠遠跑來了一個嬌小美麗的少女。她從一片密如牆壘的金色葵花裡走出來。她一冷一暖的兩隻眼仍像頭一次見到那樣令柯丹讚歎震驚。
    柯丹放下工具,跑上去攔住她:“你不是偷偷走了嗎?就偷偷走掉吧。”她說,她逃亡的一個月裡,總是不放心那幾匹病馬。
    “快走!鑽進這片葵花地你就沒了。全班都知道你為啥偷偷逃走了……”柯丹說。
    這時所有姑娘都發現了她。她對柯丹說:先救火吧。她對沈紅霞說:先救火吧。她對所有姑娘說:先救火吧。
    人被烤得一股股焦臭。所有人都成了一模一樣的焦黑乾燥。草地上一窪窪水沸騰了,開得咕嘟嘟響。火勢突然轉向。人們一看,那幾個人完了,跑得再快恐怕也衝不出來了。看上去似乎是一群姑娘。
    她們燒光了全身衣服和頭髮,衝了出來。只有小點兒遲疑了一剎那,被火封住。柯丹意識到她是有意遲疑的。
    她靜靜地立著,時而看看金色的天,時而看看金色的地。她看見包圍她、簇擁她的是沖天的金色葵花。
    天黑下來,燒了五六天的大火徹底熄了。焦黑乾燥的人群在開裂,漸漸裂成一小部分一小部分。當地人歸當地人,外來人歸外來人,各自疏散。人群朝幾個焦黑的辨不出眉目的身影喊:你們是哪個單位的?
    回答說是鐵姑娘牧馬班。
    後來人們湧進場部機關,說應該給鐵姑娘牧馬班記功。主事人說:哪裡來的什麼鐵姑娘牧馬班,沒有這個編製。
    人們奇怪了:真的沒有?明明有嘛……
    主事人一板一眼地說:沒有鐵姑娘牧馬班這群姑娘。根本沒有。不存在。他們拍了拍最權威的職工花名冊,又指指最說明問題的全場編製表;於是就真實地不存在什麼鐵姑娘牧馬班的姑娘們了。
    儘管倉庫保管員照樣嚴肅地在她們持著的領料卡上打勾,撥給她們料豆。食堂司務長照樣在她們出示的集體糧簿上畫押,讓她們領口糧和副食。儘管一切照常,但實質上沒有她們了。她們不存在了。
    小點兒盲目地在草地上走。在場部,她打聽到獸醫住了醫院。一見他四平八穩地躺在床上,無端地轉轉眼珠,她就明白此生此世他再不會救濟她、愛憐她、折磨她了。從那以後她就開始在草地上盲目地走。
    一天,她走到幾排熟悉的紅磚營房前,設法混進了門崗。進了營地她大吃一驚。因為滿院子金色,看上去讓人氣都透不過來,她記得曾經只是順手撒了一把種子。
    她發現一架電話,看上去已老得不能使用。當她一把抓起它時,才發現它功能正常,她說出營長的名字,幾經周轉,一個夢似的男聲傳出來。這時她隱蔽著自己,看見很近的房子裡有個高高的背影,她不敢肯定那必是他。
    “……喂,我就是。喂喂,你怎麼不說話?”他說。她看著自己破舊邋遢、形同乞丐的一身,忽然意識到,她怎麼敢愛他,怎麼能把那麼多情愫白白地、空枉地吐向他。她忽然意識到,從她頭一次見到他永別就藏在其中,他們的認識、幾年來的暗自傾心,不過是個太長的永別過程。
    她終於開口,對著他的背影說了道別的話。她已瞭解到這是他在草地上逗留的最後幾天,明天或稍晚些,他就跟他懷孕的妻子離開此地了。“你在哪兒?”他口氣急躁地問。
    她說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說聲音很清楚,就跟在跟前一樣。她說路太遠我就這樣送送你啦。他又說:真奇怪,就像在耳邊說話一樣。她嗓音的確壓得很低,沒有距離感。掛斷電話後,她眼淚刷地一下湧出來。
    她想,真正的流浪從此時開始了,她知道該沿白河往上遊走,那裡就是大山了。山裡聚了不少“盲流”,有些盲流常用筏子漂下來,把黑河裡的魚撈出來賣給草地上的人。那些人什麼口音都有。她走走停停,回首望望那些日子,那些人,那些馬。
    下過第一場雪後,大家興高采烈地回遷了。有人建議打出旗號來,讓人們看看誰的馬群這樣壯闊。五百匹,連馬帶駒五百,已超出了她們誓詞中的數目。
    偌大一群馬渡過枯水的黑河,又渡過初步封凍的白河,再渡過一望無際焦黑的草場,一路看見小獸大獸的各種燒得發脆的骨頭,自然還有人的。小點兒在哪一塊化作了一縷青煙呢?柯丹走在馬群最後,左顧右盼。她不相信她真的死了。她覺得明年在那條小溪邊,就是頭次見她的地方,還會見到她。
    她不知道小點兒有句話未及告訴她。小點兒在一個月的流亡中看見一個渾身赤裸的男孩,她喚了聲“布布”,他馬上轉過臉;但她再喚時,他卻跑了。她追他,他卻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一把手槍,向她瞄。小點兒在臨死之前想告訴柯丹:布布活著。
    布布出奇健壯地活著,雖然他臉上只剩了一隻眼。他是他那個民族如法炮製的又一個神槍手。他大步流星地走著自己的路,那是條永遠不可能與他母親柯丹聚合的隱匿的路。就像若干年前的叔叔一樣,他也將徹底忘卻自己的來歷。
    也許叔叔此刻在場能解釋馬群驚炸的原因。一大群馬真是炸得莫名其妙,剛聽馬群側翼的一個姑娘喊:我這邊詫馬了!另一邊立刻就響應:這一頭也詫了!五百匹馬串通一氣地炸了。也許叔叔能對付這群突然反目的馬們,可他再也不來了。叔叔有許久沒光顧牧馬班了,誰也不覺得奇怪,因為他的出沒向來沒人摸得清。只是她們很久沒有讀到過時的報紙,隔年的家信,很久沒嘗過野味,沒得到外部消息,她們這才想起似乎很久很久沒見過叔叔了。回遷的路一直很順,馬始終沒詫過。此時引起馬如此大規模驚炸的原因或許是這隻驢,它渾身烏黑,忽然從光禿烏黑的草場躥出來。抑或是烏黑的草場本身,還有這稠乳般的霧。
    從未見過這樣稠得攪不動的濃霧。人和馬都像被罩進一隻灌滿灰漿的甕。一個姑娘尖聲喊:擋不住了,馬從我這邊跑了!
    整個馬群一致掉轉方向向高處跑。剛追上去攔阻,它們又呼啦一下朝低處跑。濃霧使馬群越來越恐怖騷亂,隨它們怎樣衝撞,也未能將這白色魔囊般的霧沖漏。
    一個姑娘被瘋狂的馬撞下鞍,幸虧柯丹及時將她一把夾起,不然她頃刻就會被馬蹄搗蒜一般搗成泥。沈紅霞低沙的喉嚨已迸出血,她吆馬喝人,不顧死活地在馬群中力圖掌舵;但馬群漸漸越過她,向草地盡頭跑。她無聲地“哦呵”著,馬蹄聲滾雷一般從她身前身後、頭上腳下轟轟隆隆而過。
    柯丹說,想攔住這樣大一群瘋馬,還不如乾脆就說去送死。沈紅霞講了什麼,誰也聽不見;但人們知道她實際上是說:就是死也不能失去一匹馬。她倏然在馬鐙上立起來;姑娘們眼睜睜看著她漸漸升高,視著潔白的霧,彷彿一座煙雲繚繞的塑成神像的豐碑。
    她就那樣高大無比,挺嚇人地立在馬鐙上。
    她們悟到一種不可抵禦的感召力。她們應召而去,即使一去不返。柯丹陰沉沉地看著她們,忽然發現她們多老啊,哪裡還是一群年輕姑娘。柯丹說:你們死也白死,根本沒人知道你們,所有知青都回城了,現在早已不是軍馬場,早就被當地人接管了。再告訴你們吧:人家根本不知道還有你們幾個女知青在牲口群裡賣命,如今這個地方早就沒有你們了!……
    姑娘們吃驚地看著她。
    而沈紅霞卻在說使命、信仰、責任,它們存在我們就存在。雖然她一聲不出,但她們明白她正是在說這些。她高高立在那裡,使她們誰也別想退縮。
    而柯丹卻說:不准去!都回去吧,你們本來就不該到這地方來!……回你們的城裡去!她們無所適從,柯丹突然橫過步槍:都給我回去!
    這個土生土長的草原女子吼聲極恐怖。
    她們終於看見了她的爆發。她沉默了那麼久,順從了那麼久,原來是在暗中蘊集最後這股爆發力。她瘦削了許多的臉孔又變得如初識她時那般闊大,她許久以來好不容易梳理服帖的頭髮又像過去那樣飛張起來。她善良與凶狠的最初形象在這一剎那得到復原。
    她繼續吼,誰不回去我就打死她!
    她們感到她在挽救她們又在驅趕她們,從一開始,她們就感到她對她們既愛護又排斥的矛盾情感。
    於是她們一齊掉轉馬頭,隨班長柯丹義無反顧地向場部方向跑去。
    沈紅霞被孤立了。這種孤立有多徹底就有多光榮。轟轟的馬蹄留下一陣熱烈的風。她隻身追去。她沒有回來。姑娘們等了她許多天也未將她等回。直到柯丹替她們收拾了行裝,辦好回城的手續,催促她們說:你們是最後一批返城知青了,再不走雪就封了山。
    除了嫁給當地牧工的女知青和其他什麼原因永遠留下的男知青,牧馬班姑娘為這場波瀾壯闊的大進軍、大撤退收了尾。她們在大雪天離去,留下最後一道與初衷送行的車轍。
    離最後一批知青返城已過去了十年。那時我還年輕,起興要寫少年時為之驚歎過的一群牧馬姑娘。
    通往草地的路擁擠不堪。有人發現一條生財之道:把一塊荒涼的草地生活介紹給文明世界。有人發現這裡穿十年前時興的服裝,而不穿橫貫千古的獸皮畜毛感到掃興,他們花錢讓他們按祖輩穿戴打扮,偽造一個從未啟封過的蠻荒。
    你也興沖沖來了,踢著草葉裡“可口可樂”彩色的空聽。我在紅男綠女中看見了你,我對你說這裡的女人過去不抹雪花膏抹牛血。你來了情緒,讓我講講這裡的過去。我一路跟你講了這麼長這麼乏味的故事。勞駕你把這故事聽到此了,最初我有大群的聽眾,可最後只剩下你。我對你有種心酸的感激,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地平線一端,毛茸茸的弧度。慢慢走來一個赤身裸體的少年。他健壯勻稱,像成年男子那樣肌肉成熟。他只有一隻眼,另一隻是假眼是個玻璃蛋兒,如同現在的仿毛料、仿絲綢,那也是仿的。他打槍極準,因為一隻眼打槍有優勢。他渾身黝黑如上了釉的陶。草地上沒人敢惹他,據說他手裡那把槍含有最後一顆子彈。誰也不知道他將把這顆子彈射向何處。整個草地已戰戰兢兢等了許多年,等他打出這一槍。
    地平線的另一端,一個騎馬的人出現了。這是個女性,長髮飛散,衣不蔽體。說準確些她等於全身赤裸,但仍束著皮帶,斜挎一隻鮮紅的小布包。她身後跟著浩浩蕩蕩上千匹馬,蹄聲如滾雷。她突然勒住馬,望永恆的藍天下完全變樣的草地:沒有畜群,只見遠遠有一些花紅柳綠的非男非女。人們正驚慌地逃竄,因為他們發現一個持槍的赤條條的少年走來了。
    她不解地望著,思索著。草地漸漸靜下來。只剩下一個人,就是我。當時還是個年輕姑娘的我發現這個滿臉皺紋的女騎手其實遠遠比我年輕。她說:“怎麼回事,我剛離開一陣去追馬群,草地怎麼就衰敗成這樣。”幾乎沒有牧草的草地令她焦灼:“我的馬群吃什麼?它們都是軍馬,將來的戰馬!”馬群按她的願望已擴展到不見邊際,洶湧的脊背如浪濤澎湃。
    我不忍心告訴這個一心追隨理想的姑娘:不是像她說的僅過了一陣子,從她隻身去攔阻馬群,至此已有十餘年。這麼長一段歲月中發生的變化我一時也難講清,包括在某天清晨,廣播電台正告知全世界我軍已取消了騎兵,軍馬已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即使我如實講了,她也肯定不信。她怎麼會相信今後的戰爭中不再需要軍馬這種最忠勇的助手呢?她固執地認為她離開草地僅僅一瞬,幾天,最多個把月。過去她們追馬追許多天也是常事。大約從她不需要睡眠的時候起,她的時間概念就已發生了變異,其實從那時,她自身就在形成一個有關信仰的神話。
    最令她痛心與不解的是:人們說那個去追馬群的沈紅霞死了。她問我:究竟怎樣才能證明我活著呢?我對所有人講我沒死,可沒有一個人承認這事實。這個牧馬班的女知青死了,這早就記錄在案。當一個人被公認為死了,被最正常最普遍的有關死的邏輯論證為死了,那就很難推翻這定論。像世上一切有定論的東西一樣,人們寧可相信定論,不相信她。她痛苦而憤懣,因為她無法證實自己實質上並沒有死。一個感知著自己活生生的精神的人怎麼會死了呢?
    我沒能安慰她,雖然我不盡然相信定論。她活著還是死了,我也被困在這個問題上了。我想起她逐漸奉獻的一切:先是下肢,而後是嗓音和眼睛。古人對“犧牲”的解釋是:色純為犧,體金為牲。因此我也無法確定她生命的存在形式。這樣,我目送她趕著浩浩無垠的馬越過我,繼續走著她那類似聖者遠征的漫漫長途。她瘦削赤裸的身體上,那個紅色布包十分觸目,這使她形象蒼涼中包含一點兒殘酷。
    遠去的她帶有一種歷史的陳舊色彩。
    一九八八年元月七日

《雌性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