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仁接過盤子,說:「我不要。」她將盤子傳給瀚夫瑞。
「不要,應該說:『不要了,謝謝。』」瀚夫瑞往自己盤子裡夾了一些菜。
瀚夫瑞和顏悅色,對仁仁偏著面孔。他跟童年的仁仁說話就這樣,帶點逗耍,十分溫存。他說:「怎樣啦仁仁,『不要了』,後面呢?」
人們覺得他對仁仁好是沒說的,但他的表情姿態──就如此刻,總有點不對勁。或許只有蘇想到,瀚夫瑞此刻的溫存是對寵物的溫存,對於一隻狗或兩隻鳥的溫存和耐心。
「噢,不要了,謝謝。」仁仁說。瀚夫瑞這樣糾正她,她完全無所謂,毫不覺得瀚夫瑞當眾給她難堪。她說:「勞駕把那個盤子遞過來給我。」她似乎把這套斯文八股做得更繁文縟節:「ManyTanksin-deed。」莎士比亞人物似的,戲腔戲調。你不知她是正經的,還是在耍嘴皮。
瀚夫瑞說:「九華,菜可以不要,但要接過盤子,往下傳,而且一定要說:『不了,謝謝。』」
九華堵了一嘴食物,難以下嚥,眼睛只瞪著一尺遠的桌面,同時點點頭。
「你來一遍:「NoThanks。」瀚夫瑞說。此刻恰有一盤鮮姜絲炒魷魚絲,傳到了跟前,九華趕緊伸手去接,屁股也略從椅子上掀起。他太急切想把動作做出點模樣,胳膊碰翻了盛白水的高腳杯。
晚江馬上救災,把自己的餐巾鋪到水漬上。她小聲說:「沒事沒事。」
這一來,上下文斷了。九華把接上去的台詞和動作忘得干乾淨淨。
瀚夫瑞說:「說呀,No,thankyou。」他兩條眉毛各有幾根極長的,此刻乍了起來,微微打顫。
九華一聲不吱,趕緊把盤子塞給晚江。
瀚夫瑞看著九華,嫌惡出來了。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無望的人:既笨又自尊。
整個餐桌只有蘇在自斟自飲,悶吃悶喝。她很少參加這個家庭的晚餐,但剩在冰箱裡的菜從來剩不住,夜裡就給她端到地下室下酒去了。人們大致知道她是個文文靜靜的酒徒,只是酗酒風度良好,酒後也不招誰不惹誰。她本來就是個省事的人,酗酒只讓她更加省事。幾杯酒下去,她自己的空間便在這一桌人中建築起來,無形卻堅固的隔離把她囿於其內,瀚夫瑞和九華的衝突,以及全桌人的不安都毫不打攪她。她在自己的空間裡吃得很好,也喝得很好。眼圈和鼻頭通紅通紅,卻有個自得其樂的淺笑,始終掛在臉上。
「怎麼了,九華?」瀚夫瑞心想,跟一隻狗口乾舌燥說那麼多話,它也不會這樣無動於衷。
晚江注意到九華一點兒菜都沒吃。傳到他手裡的盤子,他接過便往下傳,像是義務勞動,在建築工地上傳磚頭。她趕緊舀一勺板栗燒小母雞:「小時候你最愛吃這個。」
九華皺起眉,迅速搖搖頭。
瀚夫瑞看一眼晚江。他的意思似乎是:你有把握他是你兒子?不會是從機場誤接一個人回來吧?難道這個來路不清的半大小子從此就混進我家裡,從此跟我作對?你看他的樣子──眉毛垮著,連額前的頭髮都跟著垮下來;他怎麼會有這樣一頭不馴順的頭髮?這樣厚,夠三個腦袋去分攤。
其間是路易挨個跟每個人開扯:說晚江燒的菜可以編一本著名菜譜。又跟仁仁逗兩句嘴,關於她小臂上的偽仿刺青。他說偽仿文身真好;假如你三天後變了心,去暗戀另一個男同學,再仿一個罷了,不必給皮肉另一翻苦頭吃。路易就這點好,總是為人們打圓場,討了無趣也不在乎。
「蘇,巴比好嗎?」路易問蘇。
巴比是蘇的鸚鵡。蘇說巴比兩年前就死了,不過多謝關心。巴比的繼任叫卡美哈米亞(卡美哈米亞(Kamehamea)夏威夷歷史上一位著名的國王。)。路易說他為巴比的死志哀。蘇說她替在天有靈的巴比謝謝路易,兩年了還有個記著它的人。路易又問:卡美哈米亞怎麼樣?精彩嗎?蘇說:卡美哈米亞比較固執,疑心很重,要等它對她的疑心徹底消除了,才能正式對它進行教育。同父異母的姐弟看上去很談得來。
那頓晚飯是靠路易見風使舵的閒聊完成的。當晚九華早早撤進他的臥室。晚江悄悄對路易說:「謝謝了。」她給了他一個有苦難言的眼風。路易把它完全接住,也來一個死黨式的微笑,悄聲說:「免啦──我份內的事。」
她看著他年輕的笑容。他又說:「這個家全靠我瞎搭訕過活。」
晚江在路易瞬間的真誠面前不知所措了。她大驚失色地轉身就走。路易看著她上樓,逃命一般。他想她驚嚇什麼呢?他和她之間隔著一萬種不可能,太安全了。
此刻的晚江坐在九華旁邊,喝著涼下去的豆漿。九華不斷給她添些熱的進來。
「你見你爸了吧?」她問。
「嗯。」
「他煙抽得還是很厲害?」
「嗯。」
「叫他少抽一點。」
九華點點頭。
「說我說的:美國每年有四十萬人員是抽煙抽死的。」晚江說著把暖壺蓋子蓋回去,表示她喝飽了。
「他不聽我的。」九華笑一下。
「讓你告訴他,是我說的。」晚江說。她不知道自己神色是嬌嗔的,是年輕母親和成了年的兒子使性子的神色。
「行。」九華說著,又一笑。
「讓他少給我打電話。打電話管什麼用啊?我又不在那兒分分鐘享福。」
「媽,不早了。」
「沒事看看書,聽見沒有?不然以後就跟你爸似的。」她推開車門,蜷了身鑽出去。
然後她站在那兒,看九華的卡車開下坡去。她一直站到卡車開沒了,才覺出海風很冷。回程她跑得疲疲沓沓,動力全沒了。六年前那個「歡迎」晚餐之後,九華開始了隱居。他每天早晨很早出門,搭公車到學校去。晚飯他單吃。晚江其實給他午餐盒裡裝的飯菜足夠他吃兩頓。晚飯時間一過,他會準時出現在廚房裡,沖洗所有碗碟,把它們放進洗碗機。如果瀚夫瑞或路易在此地碰見他,他便拚命佝著身,埋頭擺弄洗碗機裡的餐具。偶然地,瀚夫瑞會問他為什麼不同大家一塊兒吃晚飯。晚江便打馬虎眼,說他功課壓力大,在學校隨便吃過了。晚江一邊替九華開脫,一邊盼著九華能早日在這個家庭裡取得像蘇那樣的特殊待遇:沒任何人惦記、懷念、盤問。
半年後,人們開始無視九華。他成了這房子裡很好使喚的一個隱形小工。他做所有粗活,馬桶壞了,下水道不通,不必專門僱人修理,沒人再過問他在學校如何度日。連晚江都不知道,九華早早到學校,其實就在課堂裡又聾又啞又瞎地坐上六七個小時。那所中學是全市公立中學中最負責任的,因此一位老師找上門來。女老師說九華是個不錯的孩子:不吸毒、不打架、不跟女同學開髒玩笑。九華只有一點不好:上課不發言;邀請他或逼迫他,統統徒勞;他寧可當眾給晾在那兒,站一堂課,也絕不開口。
瀚夫瑞看看坐在沙發邊上的九華,問他:「老師說的是實情嗎?」
他不吱聲,垂著臉。他其實不知道老師在說什麼。
瀚夫瑞說:「你早出晚歸,勤勤懇懇,就為了去教室裡坐坐、站站?」
女教師聽不懂瀚夫瑞的中文,笑瞇瞇地說九華如何的守規矩,不惹事;對其他學生,老師們都得陪小心,伺候著他們把一天六七小時的課上完。講到那些學生,女教師生動起來,也少了幾分得體。她說那些學生哪像九華這樣恭敬?你伺候他們長點學問,伺候得不順心,誰掏出把手搶來崩了老師都難說。
晚江接茬說:「那可不是──克羅拉多州的兩個學生連同學帶老師,崩了一片。」她馬上意識到自己在吸引火力,援救九華。
女教師說,所以碰到九華這樣敬畏老師的學生,就覺得天大福分了,儘管他一聲不吭。
晚江說他從小話就少。
瀚夫瑞用眼色叫晚江閉嘴。他問九華:「你在學校是裝聾作啞,還是真聾真啞?」
女教師說:「我一直希望能幫幫他。好幾次約他到我辦公室來,他總是一口答應。」她此刻轉向九華,「你從來沒守約,是吧?」
她笑瞇瞇的:「讓我空等你好幾次,是吧?」九華毫不耍賴,問一句,他點兩下頭。所有的話就這樣毫無觸動地從他穿進去,又穿出來。
女教師說:「看上去我很恐怖,讓你害怕似的。」她咯咯地笑了。
九華又是點頭。
晚江說:「你怕老師什麼呀?老師多和氣……」
瀚夫瑞又給晚江一眼。他的意思是晚江給他吃了一記大虧──竟暗藏下這麼個兒子,如此愚頑,如此一竅不通,瀚夫瑞還有什麼晚年可安度?
女教師說:「你不是食言,存心和我尋開心,;你就是不懂我的話,是吧?」她等了好一會兒,九華沒反應。她一字一句,找著他的臉,確保她仔細捏塑好的每個字都不吐成一團團空氣:「你、不、是、跟、我、存、心、搗蛋,對吧?」
九華看著她,點點頭。
「不懂不要點頭。」瀚夫瑞劈頭來一句。
九華把臉轉向繼父,那兩片淺茶色眼鏡寒光閃閃。他管不了那麼多了,使勁朝兩片寒光點頭。
瀚夫瑞調轉開臉去,吃力地合攏嘴。他兩個手握了拳,擱在沙發扶手上。每隔幾秒鐘,拳頭自己掙扎一下。他的克制力和紳士風度在約束拳頭,不然他吃不準它們會幹出什麼來。
女教師一直笑瞇瞇的,談到對九華就學的一些建議。她認為他該先去成人學校學兩年英文。她不斷停下,向九華徵求意見似的笑笑。九華沒別的反應,就是誠懇點頭。
「頭不要亂點。」瀚夫瑞說。
女教師不懂中文,瀚夫瑞這句吼聽上去很危險。她起身告辭,兩手撣平裙子上的皺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