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少打電話。弄得他疑神疑鬼,我也緊張得要命。不是說好每星期通一個電話嗎?」晚江用洪敏頂熟悉的神情說著。他最熟悉她的神情,就是她鬧點小脾氣或身上有些小病痛的樣子。
「九華說你剪了頭髮。」洪敏說。
「剪頭髮怎麼了?又不是動手術,還非要打電話來問?」她知道他從這話裡聽出她實際上甘願冒險;什麼樣的險她都肯冒,只要能聽聽他喘氣、笑、老生常談的幾句話。洪敏問是不是「老人家」要她剪頭髮的。晚江撒謊說,頭髮開岔太多,也落得厲害。其實瀚夫瑞說了幾年,晚江的年歲留直長髮不相宜。洪敏說,算了吧,肯定他不讓你留長髮。
「噢,你千辛萬苦找個老女人,把電話打進來,就為了跟我說頭髮呀?」
洪敏從不遵守約定,能抓得到個女人幫他,他就矇混過瀚夫瑞的崗哨,打電話跟晚江講兩句無關緊要的話。他在一個華人開的夜總會教交誼舞,有一幫六十來歲的女人,這頭接電話的一旦不是晚江,她們就裝成晚江的客戶,預定家宴或酒會。有時她們跟瀚夫瑞胡纏好一陣,甜言蜜語誇劉先生何來此福氣,娶到一個心靈手巧、年輕貌美的劉太太。瀚夫瑞這麼久也未發現洪敏就躲在這些老女人後面,多次潛入他的宅子,摸進他的臥室,和他的愛妻通上了私房話。
講的從來是平淡如水的話,聽進去的卻十分私房。私房得僅有他們自己才懂,僅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它的妙。
像二十多年前,他們第一個吻和觸摸。那是難以啟齒,不可言傳的妙。晚江和洪敏結婚時,在許多人眼裡讀出同一句話:糟賤了、糟賤了。歌舞團的宿舍是幢五層樓,那年八月,五樓上出現了一幅美麗絕倫的窗簾,淺紅淺藍淺黃,水一樣流動的三色條紋,使人看上去便想,用這樣的細紗綢做窗簾,真做得出來。在那個年代,它是一份膽量和一份超群,剩下的就是無恥──把很深閨、很私房的東西昭彰出來。於是便有人問:五樓那是誰家?回答的人說:這你都不知道?徐晚江住那兒啊。若問的這位也曾在舞台下的黑暗中對徐晚江有過一些心意,浪漫的或下流的,這時就會說:哦,她呀。那個時間整個兵部機關轉業,脫了軍裝的男人們都認為當兵很虧本,從來沒把男人做舒坦。於是在他們說「哦,她呀」的時候,臉上便有了些低級趣味:早知道她不那麼貴重,也該有我一份的。人們想,娶徐晚江原來很省事,洪敏從三樓男生宿舍上到五樓,跟晚江同屋的兩個女友好好商量了一下,就把那間女宿舍用被單隔出洞房來了。兩個女友找不出新婚小兩口任何茬子:被單那一面,他們的鋪板都沒有「咯吱」過,他們的床墊都沒「嗶噗」過,她們實在想不通,這一男一女怎麼連皮帶鉤都不響,連撕手紙、倒水浴洗的聲音都不發,就做起恩愛夫妻來了,所有的旗號,就是一面新窗簾,門上一個紙雙喜。
洪敏還是早晨五點起床,頭一個進練功房。晚江也依舊八點五十分起床,最後一個進練功房。洪敏照樣是練得最賣力的龍套,晚江照樣是最不勤奮的主角。
半年後,與晚江同屋的兩個姑娘搬走了,半個洞房成了整個兒。
大起肚子的晚江終於可以不必去練功房。她常出現在大食堂的廚房裡,幫著捏餃子、包子。人們若吃到樣子特別精巧,餡又特別大的餃子或包子,就知道是徐晚江的手藝。後來人們發現菜的風味變了,變得細緻,淡雅,大家有了天天下小館兒的錯覺,便去對大腹便便的晚江道謝。她笑笑說:有什麼辦法泥?我自己想吃,又沒地方做。也不知她怎樣把幾個專業廚子馬屁拍得那麼好,讓他們替她打下手,按她的心思切菜,擱調料。她也不像跳舞時那樣偷懶了,在灶台邊一站幾小時,兩個腳腫得很大,由洪敏抱著她上五樓。樓梯上碰到人,晚江笑著指洪敏:他練托舉呢。
九華兩歲了,交給一個四川婆婆帶。這個婆婆是給歌舞團的大轎車撞傷後,就此在北京賴下的,調查下來她果然孤身一人,到北京是為死了的老伴告狀。四川婆婆於是成了五層樓各戶的流動托兒所,這樣她住房也有了,家家都住成了她自己家。
這個夏天夜晚,四川婆婆把馬團長敲起來,說洪敏和晚江失蹤了。馬團長對她說:下面洪敏若是同另一個女人失蹤,再來舉報。
過幾天,她又去找馬團長,說:這兩口子又一夜沒回來。副團長說:只要練功、演出他們不失蹤,就別來煩我。
一夜,馬團長給電話鈴鬧醒,是「治安隊」要他去認人。說是一對男女在北海公園關門後潛伏下來,找了個樹深的地方,點了四盤蚊香,床鋪就是一疊《人民日報》。
馬團長認領回來的是洪敏和徐晚江。「治安隊」的退休老爺子老太太堅決不信馬團長的話:他倆怎麼可能是兩口子呢?你沒見給抓了奸的時候有多麼如膠似漆都以為是一對殉情的呢!
吉普車裡,馬團長坐前排,洪敏、晚江坐後排。他問他們,到底是為什麼。兩人先不吱聲,後來洪敏說:是我想去的。晚江立刻說:胡說,是我的主意。副團長說:喝,還懂得掩護戰友啊。我又沒追查你們責任。我就想明白,你們為什麼去那兒。兩人又沒聲了。副團長催幾次,洪敏說:我們總去那兒,自打談戀愛就去那兒。副團長說:對呀,那是搞戀愛的人去的地方。搞戀愛的人沒法子。你們倆圖什麼?有家有口的?洪敏氣粗了:家裡不一樣。馬團長說,怎麼不一樣?讓你們成家,就為了讓你們有地兒去!
洪敏又出了一聲,但那一聲剛冒出來就跑了調。他的大腿給晚江擰了一下。
馬團長在心裡搖頭,這一對可真是配得好,都是小學生腦筋,跳舞蹈的男女就這麼悲慘,看看是花兒、少年,心智是准白癡。他這樣想著,也就有了一副對白癡晚輩的仁厚態度。他說,以後可不敢再往那兒去了,聽見沒有?洪敏問:為什麼?副團長大喝道:廢話。洪敏也大喝:搞戀愛能去,憑什麼不准我們去?
馬團長給他喝愣住了。幾秒鐘之後,他才又說:好,好,說得好──你去,去;再讓逮走,我要再去領人我管你叫馬團長!
洪敏不顧晚江下手多毒,腿上已沒剩多少好肉。他氣更粗:憑什麼不准我們去?
馬團長說:你去呀,不去我處份你!
洪敏說:憑什麼結了婚就不准搞戀愛?
戀愛搞完了才結婚,是不是這話?馬團長向後擰過臉。
不是!
那你說說,是怎麼個話兒?
馬團長此刻轉過身,多半個臉都朝著後排座。他眼前的一對男女長那麼俊美真是白糟蹋,大厚皮兒的包子,三口咬不到餡兒。
洪敏你說啊,讓我這老頭兒明白明白。
洪敏正視他:副團長,您這會兒還不明白,就明白不了啦。
歌舞團第一批單元樓竣工,沒有洪敏、晚江的份兒。他們把馬團長得罪得太徹底。「北海事件」也讓所有人瞧不起他們,認為他們正經夫妻不做,做狗男女。第二次分房,六年以後,又隔過了洪敏與晚江。晚江便罷工,不跳主角了。領導們都沒讓她拿一手,趁機提拔了幾個新主角。
歌舞團虧損大起來,便辦起一個餐館,一個時裝店。晚江躲回江蘇娘家生了超指標的仁仁,回來就給派到餐館做經理去了。這時團裡的文書、髮型師、服裝保管都分了一居室或兩居室,單身宿舍樓上那美麗的窗簾,仍孤零零地夜夜在五層樓上美麗,顏色殘退了不少,質地也衰老了。據說要進行最後一次分房了,洪敏搬了鋪蓋在分房辦公室門口野營,誰出來他就上去當胸揪住誰。人們都說,洪敏已成了個地道土匪,幾次抓了大板磚要拍馬團長。
使他們分房希望最終落空的是仁仁。團裡有人「誤拆」了徐晚江的信,「誤讀」了其中內容。信裡夾了一張兩歲女孩子的相片,背面有成年人模仿稚童的一行字跡:「爸爸、媽媽,仁仁想念你們。」
這樣,晚江和洪敏永遠留在了十年前的洞房裡。洪敏背了一屁股處份,從此不必去練功房賣力。他成了時裝店的採購員,人們常見他游手好閒地站在路邊上,從時裝店裡傳出的流行歌曲震天動地,他的腳、肩膀,脖子就輕微地動彈著。他人停止了跳舞,形體之下的一切卻老實不下來,不時有細小的舞蹈冒出形體。又過一陣,時裝店寂寞冷清透了,兩個安徽來的女售貨員對洪敏說:不如你就教我倆跳探戈吧。
晚江的餐館卻很走運,一年後成了個名館子。她一點也不留意做主角的日子,每天忙著實驗她的新菜譜。一天有一桌客人來吃飯,晚江渾身油煙給請到前堂。她看見這桌人眾星捧月捧的是一位「劉先生」。桌上有人說:劉先生問呢,這屬於哪個菜系?
晚江問住了,過一會兒才說:就是「晚江菜系」。
劉先生輕聲輕語,直接同她答對起來。他說他算得上精通菜系的食客,倒沒聽說過「晚江菜」。
晚江便傻乎乎地笑了說:當然沒聽說過,都是我瞎做出來的。
劉先生重重地看她一眼,老成持重的臉上一層少年的羞澀紅暈。臨走時他給了晚江一張名片,上面說他是美國一個公司的律師。他第二天約晚江去長城飯店吃日本餐。晚江活三十多歲,從沒吃過日本餐,便去了。
餐後,劉先生給了她「一點小意思」,是個錦盒。他說每位女賓都有的,她不必過意不去。散了席劉先生回樓上房間去了。女賓們這才敢打開各自的錦盒。所有的「小意思」是真的很小,錦盒裡是塊南京雨花石,晚江的卻是一串細鏈條,墜一顆白珍珠。
劉先生的那位親戚對晚江一再擠眼,意思要留她下來。送了其他賓客後,他把晚江領到咖啡座。接下去一小時,他講的全是劉先生,如何有學問,如何闊綽,如何了不起的勝訴記錄。他沒有講劉先生想到國內選個劉太太之類不夠檔次的話,但誰都聽得出劉先生選劉太太要求不高,一要年輕,二要貌美,三要做一手好菜。
晚江糊里糊塗跟那親戚上了電梯。劉先生坐在露台上獨自飲酒,小几上卻放了另一個酒杯。親戚說他想看電視,便留在房裡,拉上了窗簾。
劉先生在淡藍的月光裡問了聲:「可以嗎?」
晚江傻乎乎地微笑一下。她不知他在徵求她什麼意見。同時她的手給捏住。她想,她的手曾經各位老首長捏得劉先生有什麼捏不得。接下來,她的手便給輕輕撫摸起來。她又想,部裡首長們也這樣摸過,他們摸得,劉先生摸摸也無妨吧。劉先生摸得也比首長們尊重多了,沒有摸著摸著就沿胳膊攀上來,成了順籐摸瓜。劉先生花白的頭顱緩緩垂下,嘴唇落在了晚江手背上。
一股清涼觸在晚江知覺上。晚江從未體驗過這樣的異性觸碰。似乎不是吻,就是憐香惜玉這詞本身。晚江突然呆了:她有限的見識中,金髮的年輕王子才如此地一垂頸子,一俯臉,賜一個這樣的吻給同樣尊貴的女人。
晚江回家的一路,都在想那淡藍月光裡,在她手背上賜了一個淡藍色吻的老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