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咱中國現在解放了,是勞動人民的國家,勞動人民就是受苦人,窮人。受苦人有多少呢?一百人裡頭,九十三個是受苦人。受苦人老苦老苦啊,幾輩子受苦,公道不公道?不公道是不是?葡萄點點頭:那咱爹老苦啊,一天干十四個時辰的活哩!……葡萄別打岔,你以後是支援軍醫生的媳婦。志願軍是工農子弟兵,都是窮人的兒子、兄弟,他們專門包打不平,替窮人行公道。把不公道的世界毀了,這就是革命。我是個革命軍人,你是個革命軍人家屬,就得和革命站一堆兒,現在還明白嗎?
葡萄嘴慢慢張開了,但她還是點點頭。少勇的意思就是你打我我打你唄,你說你革命、我說我革命唄。少勇親親葡萄的臉蛋:「好葡萄,道理都明白,到底讀點書,寫倆字兒。孫懷清誰也救不下,他活不成了。」
「你說啥?!」
「他是******啊!」
「你們說他******,他就******啦?」
「大伙都說……」
「就算他******,他把誰家孩子扔井裡了?他睡了誰家媳婦了?他給誰家鍋裡下毒了?」
「******比那些罪過大!」
葡萄不吱聲了。她老願意和少勇站一塊兒,她願意聽少勇說她懂道理。可她心裡懂不了這個道理。就是二大有錯處,他有頭落地的錯處?她要是能想明白該多好。不然和少勇一塊各想各的,可不帶勁。
「把咱爹槍斃了,天下就公道了?」
「不槍斃就更不公道。」
少勇回醫院去以後,葡萄迷迷糊糊睡著,外頭鳥叫時她猛地睜開眼,心裡好悲涼:二大要去了,這回真要去了。
半夜有人看見幾輛大卡車裝滿人往城外開去。第二天城裡貼出佈告,說是鎮壓掉一批匪霸、******、惡霸地主。到處敲鑼打鼓,志願軍打勝仗了。
史屯人沒有趕上看行刑現場。因為裡面有不少死囚是熟人,所以老人們不准晚輩去河灘上看屍首。
看到行刑的就是一群侏儒。侏儒們是從外鄉來的,專門祭拜他們的一個宗廟,那是一座齊人頭高的廟宇,在河上游十五里的地方。那裡人跡稀少,野獸出沒,偶爾有人去那裡覓草藥,看見一座矬子廟宇,像個玩俱似的,都心裡納悶,但這裡很少有太平日子讓人閒下心去琢磨不相干的景物,所以人們只知道河上游有座怪廟,不知敬的是什麼神。也從來沒有人蹲著或爬著進到廟裡,看看侏儒的菩薩什麼模樣。
葡萄這一夜聽見狗怪聲怪氣地低吼高吟,就睡不著了。她走到院子裡,看見不遠處的墳院裡飄著幽藍的火苗,鬼們今夜熱鬧著呢。孫家大院改成農會之後,她分到了一個小窯院,有三間北房,一間廚房,一個紅薯窯和一個磨棚。這個窯原來是陶米兒住的,她嫁走之後就空閒著,窯洞的牆上、拱頂上貼滿年畫和小學生的彩筆畫,都是年年過年時大家贈給英雄寡婦的禮。窯洞內外都收拾得光生漂亮,陶米兒過日子還是把好手。葡萄在院子中央的桐樹下坐著,一面聽狗們你一聲我一聲地哭。四百多家人有三百家養狗,倒沒有把誰叫醒。
就在狗們乾嚎時,出了城的大卡車正朝史屯開來。一路不打大燈,不捺喇叭,神不知鬼不覺到了河灘上。天色擦白,公雞全啼叫起來。這是人們睡得最後一點踏實覺,很快就要醒來了。
順著十八盤風車往河上遊走,走五六里路就到了那片河灘地。河水從幾塊石頭裡擠過,變得又窄又急,河灘是旱掉的河床,上面儘是石頭,石縫裡長著雜樹,再就是密密的葦草。葡萄和大卡車幾乎同時到達。她臥進葦子叢裡,一點點向前爬。爬了五、六十步遠,看見一大群腿過來了。有的走不動了,跌下去,就給跪著拖到到水邊上。
天又亮了一點,河水裡有了朝霞的紅色。雄雞一個比一個唱得好,唱得亮,唱得像幾千年沒打過仗沒殺過人一樣。雄雞們能把鬼也唱走的。
五十個村子上千隻雄雞一塊唱起來,河水越來越好看,跟化了的金子一樣。雄雞突然都不唱了,有些沒剎住聲地「呃」的一下噎住——槍聲響起來。
葡萄趴在那裡,從葦子縫裡看見腿們矮下去,後來就是一大片腳板了。槍聲不斷地響,「砰、砰、啪、啪」,每一響她的心、肝、膽都一陣亂撞。再看河水,開了紅染坊,把早晨的霞光比得暗下去。
太陽升起的時候,史屯響起鑼聲。周圍五十個村都響起鑼聲。五十個村都有鐵皮喇叭在叫喊:「都去農會啦,看佈告!誰家家屬被槍斃了,去河灘上認領屍首!沒人認的,明一早全部集體埋了!……」
葡萄聽到鑼聲就往河上游跑。來收屍的只有她一個人。孫懷清是臉朝地栽倒的,但憑著脊樑,葡萄在上百屍首裡也一眼就認出了他。他身上還是那件淺灰舊袍子,裡面的棉絮給抽掉了。槍是從背後打來的,奇怪得很,他身上幾乎沒染什麼血。每個屍首都綁有一塊牌子在背後,上頭寫的有名有姓。這些牌子是為公審大會做的,臨時決定不開公審會了,提前一天半執行槍決……
葡萄聽見哪兒有人哼哼。她望過去,哼哼又沒了。她把孫二大的一隻鞋拾回來,給他套上。突然,那腳動了動。她趕緊把手放到孫二大的鼻子下,還有氣哩!
「爹!爹!」
孫懷清的喉嚨的呼嚕呼嚕地響,響不出一個字來。他其實是看見葡萄了,但眼睜得太細,葡萄以為他還閉著眼。
葡萄馬上撕開他的袍子,用嘴一咬,一縷布就扯下來了。她看那槍傷就在他左奶頭下面,沒打死他真是奇事。血開鍋似的從那翻開皮肉裡往外咕嘟,她先把那樓布壓上去,壓了一陣子,把自己細布衫子裡面的圍兜兜扯下來,又撕又咬,連繡花的硬綁地方都讓她撕咬開了。好歹她把二大的傷裹上。
葡萄守了一會,太陽光從坡頂上露出來。她見二大的胸口有了一絲起伏。她把嘴湊近了喊:「爹,爹,是葡萄!……」這回她看見他的眼睛了,裡面的光很弱,葡萄不知它能亮多久。不管怎樣,她還是把他背起來,背到葦子最深的地方,又拔了些干葦草給他嚴實。一會收屍的人來,就是有人留心,也以為二大的屍首已經先給收了。她從葦子裡出來又聽見了哼哼。她走回去,一個一個地看,萬一還有沒嚥氣的呢。她找著了那個哼哼的人,是個三十幾歲的漢子,人高馬大,身上還掛個長命鎖。見了葡萄,他吭吭得更緊。葡萄想拉他,他渾身沒一塊沒一塊好肉,她不知打那裡下手去拉。她數了數,連先打的帶後補的,他一人獨吃七顆子彈,還嚥不了氣。漢子是魏坡的,鬼子來的那年,下鄉來買糧,他賣了兩百斤小麥給鬼子,發現鬼子給的價比集上還高一點,就到處攛掇村裡人把糧賣給鬼子。後來他自己還能從中間拿點回扣,添置了幾畝地。
他又吭吭一聲,她看他眼光落在腳上。腳頭是塊大卵石,他什麼意思?叫她用石頭來一下,別叫他嚥氣咽那麼受症?她把石頭搬起來,他眼一下鼓出來,露出整個的大眼白。她明白了,他不想讓這條命拉倒,他想讓她也救救他。她想想,太為難了。她還不知救不救得下自己公爹呢。
葡萄走開幾步,他還哼哼。鷂鷹越飛越低,黑影子投下來,飄過來刮過去。它們要下來把他也當一塊死肉啄,那可是夠他受症的。她管不了那麼多,硬著心走了。
葡萄跑回村就見婦女會主任蔡琥珀站在她窯門口。蔡琥珀也是個英雄寡婦,做了幾年秘密老八,現在回村子當幹部了。蔡琥珀說:「葡萄,咋又不去開會?」
「又開會?」葡萄說。
「咋叫又開會?」
「可不是又開會。」
「今天是大事兒,葡萄你一定要積極發言。剛才聽見打鑼喊喇叭了嗎?」
「沒。」
「你不知道哇?」
「知道啥?」
「哎呀!今兒一早就在河灘刑場上執行槍決啦!你公公孫懷清叫人民政府給斃了!」
「斃唄。」
「那對你這個翻身女奴隸,不是個大喜事嗎?好賴給大家發兩句言。」
「發唄。」
葡萄說著鑽進茅房,頭露在牆上頭,把褲帶解下搭在脖子上,叫蔡琥珀先走,她解了手就跟上。
外面的鐵皮喇叭還在叫人收屍,鑼聲和過去催糧催稅催丁一模一樣。聽蔡琥珀又和另外的人招呼上了,她趕緊把褲帶繫上,騎著茅坑站著,聽她們說話聲遠去了才走出來。她抓了兩把白面打了點甜燙,裡面散了些雞蛋花兒,又把湯灌進少勇給她的軍用行軍壺。她出門四面看看,人都去開會了。她跑回河灘,在葦子裡貓腰走一兩里,才找著了孫懷清。
她把湯餵下去,對孫二大說:爹,你在這兒躺著,甭吭聲,甭動撣,天一黑我就來接你。
二大眼皮一低,是點頭的意思。她把附近的葦子扶了扶,讓人一眼看不出有人進去過。
她走出來,突然不動了:上百個侏儒站在河兩邊的坡頭上,看著河灘上的屍首。她和他們遠遠地對看一會,就走到那個人高馬大身中七槍的小伙子跟前。他已經嚥氣了。眼睛鼓得老大,眼仁晶亮,幾隻鷂鷹盤飛的影子投在他眼珠上。她用手掌把他眼皮子抹了一把,看看,他臉沒那麼嚇人了,才站起身。走著走著,看見老難看的眼睛,她就替他們合上。
侏儒們站在高處,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看著葡萄走走停停,站站蹲蹲,把一雙雙眼合上。
一個侏儒漢子叫道:喂,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葡萄站下了,問道:「咋?」
侏儒漢子沒話了。
葡萄反問:「你們是幹啥的?」
一個侏儒媳婦說:「來祭廟的。」
葡萄這才明白那座矬子廟原來是他們的。
「你們從外鄉來?」
「哪鄉的都有。哪鄉都在殺人。」一個侏儒小伙說。
「你們常來祭廟?」
「一年來一回。」
他們目送她順著河灘走下去。葡萄替死了的人合上眼,這讓他們覺著她奇怪。她跟其他長正常個頭的人不太一樣。侏儒們對正常人的事不管不問,有時見他們殺得太慘烈了,不由會生出一種陰暗的愉悅或者陰暗的可憐之心。今天他們看見了葡萄的行動,納悶她怎麼也像個逍遙的局外人,對這一片沙戳所留下的殘局,懷有憐憫也懷有嫌棄。在侏儒們眼裡,葡萄高大完美、拖著兩條辮子的背影漸漸下坡,走遠。開始還剩個上半身,然後就只剩個頭頂。再一會兒,他們只能看見那大風車,空空地轉著。
人們在孫家的窯院開完會,黃腔走板地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走上台階,一群孩子們從各家拿了破銅盆、破罐子敲著跑著:都去收屍啦!不收今夜裡屍首全站起來上你家來吃蒜面啦!
蔡琥珀拎住一個男孩說:「看我不叫你爹揍你!再敢胡喊!」另外的孩子們馬屁精似的,說:「主任主任,王葡萄把孫二爺埋了,正燒紙呢!」蔡琥珀想,難怪葡萄沒來開會。
墳院離葡萄家不遠,上個坡坎就是。還離著一里路,蔡琥珀就聽見葡萄的哭喪聲音。這個王葡萄又落後上了,被槍斃的地主匪霸公公還不悄悄一埋拉倒,她還真敢大哭大嚎。趕到墳院時,已經有幾個老婆兒圍在葡萄邊上,陪著抹淚。葡萄穿一件白布衫子,頭上披著麻,跪扒在一個新墳前頭。墳前立了塊木牌,上頭貼了張孫二大的長圓臉相片。旁邊全是燒成灰的紙人紙馬,是用彩色紙折成的。那些彩紙一看就是從哪扯的標語。
幾個老婆兒一邊用圍裙擦紅爛的眼睛,一邊說:「孫懷清那人是不賴。」蔡琥珀對老婆兒們說:「馬上開全村大會了,都回去吧,啊?」老婆兒們不搭理她,還是陪葡萄流淚。
「王葡萄,看你這點兒覺悟!哭哭就行了,你還沒完了!」蔡主任說著便上來拉葡萄,兩手插到她胳肢窩下,葡萄一強,她兩手水濕。葡萄哭得渾身大汗,剛從井裡撈上來似的。
蔡主任問:「葡萄,我咋沒見你搬屍首呢?」
葡萄回答:那我也沒見你。
「你一人搬的?」
「還有他兒子。」蔡琥珀四處看看:「孫少勇回來啦?」「又走了。回去開刀去啦。」葡萄擤把鼻涕,手指頭往鞋底上一抹。
「你看人家孫少勇到底是覺悟高,人家就不在這兒哭他的匪霸老子。」葡萄沒等蔡主任說完,挪了挪膝蓋,跪舒服了,「哇」的一聲又呼天搶地起來。
蔡琥珀氣得直跺腳,上來又要拉。葡萄的手被她從後面逮住,往後面一拽,拽得可不帶勁。小衫子粘在身上,她上身下身往兩頭使勁,肚子就從衫子下露出來。
「拽啥呀,我沒哭完哩!」「開會去!」蔡主任不放手,「死個敵人你有啥哭頭?!王葡萄我看你也成半個******了!」村裡的民兵來了,都提著大刀片紅櫻槍。幾個老婆兒一看,可別惹他們。她們顛著小腳一會就走沒了。民兵們看見蔡主任把王葡萄倒著拖,王葡萄兩腳不肯跟上,衫子和褲子分家就越分越遠。一眨眼功夫,葡萄一對奶露了出來,又白又宣乎,兩顆奶頭紅艷艷的,像兩個蒸得很漂亮的棗饃。王葡萄滿嘴的唾沫、黃土、髒話,躺在地上胡亂打拳。
蔡主任對民兵們喊:「你們楞啥哩?還不捺住她!」民兵們上來八隻手,總算把葡萄制住了。過後的好一陣,他們一不留神腦子裡就有王葡萄兩個白白的棗饃,不吃光看看都美。
當天夜裡,葡萄把公公孫懷清背回她窯裡。孫懷清人事不醒,身體也沒多少熱乎氣。她知道他流出去的血太多,救不救得回來得看他命硬不硬。她把白天買回的羊奶餵給二大,一多半都從他嘴角流出來了。下半夜,她騎上老驢跑到賀鎮,敲開蘭桂家的門,問她討雲南白藥。蘭桂的男人半通中醫,家裡備有各種急救止血的藥品。她隨口說自己崩漏,回回都靠白藥止血。
她替二大洗了傷,敷上白藥,纏好繃帶,雞打鳴了。她想二大在這裡是甭想藏住的。這陣子村裡人高興,慶賀這個慶賀那個,社火一個接一個。人一高興起來串門兒也串得勤,天天都有閨女、媳婦來找葡萄一塊開會,一塊看社火。不單人高興,狗也扭屁股甩尾巴到處走動,狗一走動孩子們就跟來了。
天亮時葡萄把一張鋪安在了紅薯窯裡。陶米兒的紅薯窯挖得漂亮,擱一張鋪不嫌擠。但她怎麼也沒法把二大背到窯裡去。窯口又深又窄,只能下一個人,葡萄想,只有一個辦法,等二大傷好些,由他自己下去。得多少日子他傷才能好呢?葡萄覺著自己這回可愁死了。她長到二十一歲,頭一次知道愁。
她從紅薯窯上來,回到屋裡,見二大睜著眼睛,那副拖不動的目光慢慢走到葡萄臉上。
「爹好些?」
她趕緊又把羊奶湊到他嘴邊。他死白的嘴動動,想笑笑,又攢不足那麼多勁,把灰白的眼皮耷拉一下。這回是他在跟她鞠躬了。
葡萄見這回羊奶都給喝下去了,沒漏什麼,高興得用手掌替二大擦嘴。想想還是該去打些水來,給他擦把臉。一面囑咐他睡,一面就拿了銅盆往窯洞外面走,還沒出門,聽見有人喊:「葡萄!葡萄是我!」葡萄抓起窗台上的鎖,就來拉門。
叫門的人又喊:「葡萄,我進來啦?」葡萄這才聽出是孫少勇。她摸摸自己胸口,胸口揣了面鼓似的。她說:「是二哥呀!等我來給你開門。」她一抬頭,見少勇已從台階上下來了。他是從矮門上翻過來的。幸好翻過來的是他,是個其他誰,二大又得死一回。
孫少勇往屋裡走,葡萄「啪嗒」一下關上門栓,把鎖套進去,一推,銅鎖鎖上了。她的手一向主意大,常常是把事做下了,她的腦子還不太明白她的手早就先拿了主意。她鎖上門,腦子還在想:咦,你連少勇也信不過?原來她葡萄是頭一個信不過少勇。
「你要去哪兒?」少勇看她一身孝衣。
「去看看咱爹的墳。」「你去,我在家等你。」少勇一臉陰沉,兩個大黑眼圈,人老了有十歲。
「死了還算啥敵人?死都死了,還有罪過?還不能去看看?」葡萄說著,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少勇突然說:「葡萄,他死了,我這輩子也搭進去了。」葡萄不動了,微微歪過臉,看他埋在重重心事下的眼睛。他見院子中間有堆沒劈完的柴,走過去,人往下一沉,屁股落在柴捆上。
「我這輩子相信革命、進步,早恨透封建落後,剝削制度。到了還是不叫咱革命、進步。」少勇點上煙,抽起來。
「誰不叫你革命?」葡萄問。
「誰敢!越不叫我革命,我越革命叫他看看!懷清是我主動請求政府槍斃的!我還在通過關係跟我大哥聯繫,讓他棄暗投明,從國外回來,爭取立功贖罪。」
「你叫他們槍斃咱爹的?」葡萄看著這個慢慢不太像少勇的人。她眼裡,這個白淨臉兒,帶倆大黑眼圈的男人一點一點丟失了她所熟悉的孫家男兒模樣。
「我表態當然關鍵呀!那次監嘯你聽說了吧?那是一次******大示威!一個個審下來,沒一個犯人說得清,就孫懷清一人招供了從頭到尾的情況。不是他領頭鬧的還能是誰?」「你叫他們槍斃咱爹?」葡萄還是想把這個慢慢成生人的人看明白。
「我一個四四年就入黨的抗日幹部,叫家裡三個人給連累成了個這——昨晚上通知我,不叫我上朝鮮了,叫我下地方!」葡萄有一點明白了,他叫人把他爹的房子、地分分,又把光洋拿出來叫人分分,最後還叫人把他爹給斃了。原來分大洋不叫分大洋,叫進步,殺爹也不叫殺爹,叫進步。看看他,進步成了個她不認得的人了。
「孫少勇,你走吧。」孫少勇沒留神到葡萄的聲音有多冷。他只看見穿著白色麻布孝服的葡萄真好看。從來沒這麼好看過,光讓他看看都是艷福。
他說:「咋了?」「走了,就別記著這個門。」他慢慢站起來,眼睛眨巴著,心裡想他在哪裡惹她了。
他說:「我這是為咱好哩。這麼要求進步,部隊還把我踢出來,我要不跟孫懷清劃清界限,還不知道組織上給個啥處置哩!全國到處在肅清******,城裡一個機關就有十幾個人給打成******,都判了!」
「你咋還不走啊?」葡萄順手掂起斧頭。
少勇怕她這生坯子不知輕重,趕緊躲開幾步,繞到柴禾那一邊。她拎著板斧跟他過來,他再接著繞。繞著,他繼續和她說道理。他說:「好歹我有把手術刀,哪兒都吃香,軍隊不叫咱進步,地方敢不叫咱進步?我和省醫院打招呼了,他們滿口答應要我去那兒當主刀大夫哩!……葡萄,可不敢!……」板斧已經從葡萄手裡飛出來,少勇到底有軍人的身手,雙腳一蹦,讓它從下頭擦地皮過去。他回身抓起它,往磨棚屋頂上一扔。
「你咋皮比黃牛還厚呢?你上我一個寡婦家來,大清早想找啥便宜?」葡萄說著,又拾起一塊柴禾。
兩人又邊繞邊說話。
「省醫院的主刀大夫,可比陸軍醫院名聲響,人還答應給我兩間住房呢!」葡萄一心一意只想拿柴棍把他攆出去。「你再不走,我喊民兵啦!」「等房子安置好,我就接你進城……可不敢,葡萄!可不敢往頭上砍!……」柴禾從他頭頂飛過去。葡萄彎下腰,想揀一塊重些的柴禾,少勇縱身從柴堆上躍過,一把摟住她,把她捺在地上。他用腿壓住她的兩腿,大喘氣地說:「吃啥吃的,勁兒見長哩!」葡萄吭哧一聲,把他掀翻到身下。
少勇不服,哪能讓女人在上他在下呢?他動真的了,全身力氣使出來,又把局面扳回來。他把她壓在身下,一隻手滕出來,把她衫子的鈕扣扯開。她一口咬住他的肩頭。他身上還是一股刺鼻的乾淨衛生氣味,滑溜溜的緊繃繃的皮肉,都是她熟透的。
「可不敢咬,那是肉啊!」不去看,不去看他,就還是那個她拿心肝去愛拿肉去疼的二哥。她一下子明白自己了,小時候她是為了二哥學乖的,二哥是她情哥哥,鐵腦只和她是親同手足罷了。一次十七歲的少勇從學校回來,剛走進村,見一個神婆抱著兩三歲的春喜往河灘走,冬喜媽提把柴刀走在旁邊,不斷停下來,回頭吼一群孩子,不叫他們跟近。少勇問孩子們中的葡萄,是不是春喜得了重病,葡萄說春喜燒了三個禮拜,水都喂不進去了。他又問葡萄,又沒有聽神婆說,要把春喜砍了。葡萄回答說是的。少勇拔腿就追,追到神婆旁邊正聽見小春喜在說話,問他媽這是要帶她去哪裡。他媽哄他說,帶他去趕會。他說:「媽,咱不去河灘。」冬喜媽說先去河灘上洗洗臉,就去趕會。小春喜又說,「媽,不去河灘吧。」神婆問他為啥不去,他說人家老把病孩子往河灘上抱,拿柴刀砍砍,再用石頭砸砸。一看哄不了他,兩人都不敢搭話了。少勇這時已經扯住神婆的衣服,說等等吧,等到明早上再砍吧。神婆把裹在爛棉絮裡的春喜往地上一擱,從春喜媽手理接過柴刀,說那會中?萬一夜裡斷氣,再砍血就濺不到他媽身上,他下回又當偷生鬼來偷生。少勇一頭頂在神婆的肚子上,把她撞翻了個四仰八叉。他抱起春喜就跑,冬喜媽和神婆都追不上他。他跑到街上的小學校,跑進一間教室,從裡面栓上門。冬喜媽和神婆在外面,少勇在裡面,隔著一扇門說話。外頭的說他們要砍的不是春喜,是那個偷生鬼,不叫砍,他去了閻王那兒又不老實,不該他投胎他還來偷生,禍害得一家子以村子不安生。把他砍了,讓血濺濺,他去了就不敢再來偷生了。少勇在門裡說,叫他守著小春喜,夜裡不中了他就去叫她們起來,再砍也不遲。他真的守了春喜一夜。第二天早上,春喜能喝湯了。少勇在那個冬天離開了史屯,說是要去學醫。那時葡萄菜多大?十歲?十一?暗暗地已讓少勇作了她心裡的情哥哥。而壓在她身上的這個男人毀了她心裡秘密的情哥哥。
等少勇做完好事,她冷著臉說:「我和你,就是這一回了。」少勇以為她不過是說氣頭上的話,想給她幾天工夫把氣性過去,再回來和她說正經話。他走的時候天已大亮,葡萄還赤著身體坐在泥土地上。他說:「還不快穿上,人來了!」他一副逗耍的口氣。她根本沒聽見,就像真給糟蹋了一場。
就在孫少勇乘夜裡的火車往史屯去的時候,河灘上的刑場上全是燈火。當然孫少勇不可能看見,他乘的火車不經過那裡。史屯的人也沒看見。周圍五十個村子,沒一個人看見這副繁華夜景。連侏儒們也錯過了這個燈火大出殯。這天白天響了一天的鑼,鐵皮喇叭也叫喊了一天,沒喊出一個人去河灘上認領屍體。周圍村子和城裡的死囚家屬在白天都不願和死囚有關係,誰也不想做敵人的親眷。夜裡十二點之後,他們提著燈籠陸續來了。有的一家來了兩輩人,有的人家四世同堂地來了。
假如這時有一個人走到坡上,站在侏儒們早晨站得的地方,這人會看見無數燈籠從河岸坡地的路上移動下來,彎彎曲曲,延綿不斷,移到河谷底。慢慢地,燈火把河谷漲滿,向上漫去。沒有哭的;老的、少的、中壯年的都一聲不吭地用燈籠去每一個臉上照。才一天,這些熟臉都隔了一百年似的,看著那樣遠,那樣不近人情地冷漠。有年少的認出了父親,剛要哭就被喝住。
假如站在坡頭上的這人耳朵特別靈,他能聽見燈火深處偶爾會有兩句悄悄話。「……鋼筆還插著,沒叫沒收哩!」「看看留下信沒有?」「媽看一眼行了,咱得埋呀!……」「……少半拉腦袋會中?還是找找吧?」「那能找著?還不打碎了?」「不中,得找。******也不能就半拉腦袋!」
「……」
假如這人耐得住河上結成餅子的蚊蟲小咬,他能一直看見燈火明到鳴啼,河下游天空上的啟明星也暗下去。人們就在河灘上刨出幾百個坑來,把使他們蒙羞受辱、並將要連累他們一生的親人們草草埋葬了。
天亮之前,這場燈火輝煌的喪葬結束了。
假如有這麼一個人恰恰在這天夜裡上到坡頭,看見了這個景觀,那麼這個燈火大殯葬就不會完全漏在史外。
要過很多年,這個地方才人有敢來。那個時候日本人年年來欣賞這一帶的牡丹,於是有人把河灘開發出來,種成牡丹園。到那時,假如這天夜裡看燈火大殯葬的旁觀者還活著,他會看到拖拉機在乾涸的河上開動,把幾百座荒墳犁平。
這天市醫院的主刀大夫孫少勇剛上班,走到窗邊去開窗透氣,看見大門口坐著葡萄。孫少勇上班一向從側門進來,所以和葡萄錯過了。他想這生坯子氣性夠長的,三個月才過去。這時都秋涼了。他剛想叫她,她抬起頭來。她知道這是他的窗哩。他做個手勢叫她上來。她搖搖頭。他看她站起身,朝他走近兩步。她走路不像過去那樣帶勁,有一點蠢。他笑笑,說:「你在那兒喝冷風啊?上來吧?」「你下來!」葡萄說。
「我這就要進手術室了。」她不說什麼,又走回去,坐在傳達室門外的台階上。她背後看著更蠢些。
「我兩小時就出來。你等著?」她使勁點頭。
可等他一小時零四十五分做完手術跑到樓下,哪兒也不見葡萄了。他問了問傳達室的收發員,都說沒注意。他看看表,下面還有個小手術,只好回去。葡萄保不準去街上耍了。他第二趟下樓,還是不見葡萄,心裡有些惱她了:生壞子就是生壞子,凡事都不能和她理論。
過了三天,是個禮拜日,孫少勇突然想起葡萄蠢裡蠢氣的步子來。虧你還是醫學院畢業的:你沒看出那是懷孕了嗎?
孫少勇到史屯時天剛黑,讓一場雨澆得裡外透濕。他是從陸軍醫院找了輛熟人的吉普車把他送來的,司機到了史屯街上就得趕回城。沒走兩步,天下起大雨來,他想上街上的誰家借把傘,又不願人看到他回來,就挺著讓雨淋。葡萄家的門沒鎖,他一路喊著就進去了。他跑進葡萄作堂屋的窯洞,不見她人,不過燈是點上的。他脫下當外衣穿的舊軍裝,泡透了雨有三斤重。他往織布機前的凳子上一坐,看葡萄正織一塊白底藍條的布。是織的褥單。沒坐一分鐘,他站起來,朝隔壁的窯走。一邊走一邊叫喚:「葡萄!看你跟我躲貓兒!……」他聽見自己的話音都喜得打呵呵。
葡萄睡覺的窯洞也空著。
廚房和磨棚都沒葡萄。老驢看看他,站累了似的,換換蹄子,接著嚼草。
等他再回到堂屋時,發現葡萄正坐在織布機前換梭子。
他說:「咦,剛去哪兒了?」她看看他,臉是冷的,眼睛生得像她剛剛給買進孫家。她說:我能去哪兒。她站起來,彈彈身上的紗頭。
「出去了?」「嗯。」他看看她,沒泥沒水的,不像剛從外面回來。但他明明是哪兒都找遍了,也沒見她影子。他上去摟她,她身子一讓。
「就是那次懷上的?」他還是喜呵呵的:「看你還理不理我,不理我你兒子沒爹了。」他又上去摟她。
「說啥呢?」葡萄的身子再一次從他懷裡繞出去:「懷啥懷?」她眼睛更生更硬。
「你逗我吧,我識逗。」他笑嘻嘻的,不和小娃一般見識的樣子。「你說,星期四早上為啥來找我?你是不是來告訴我:我要做爹了?」
「是又咋著?」「是你明天就跟我回去。」她不說話,就瞪眼看著他,好像她想聽的話他還沒說出來,她等著。
「咱有兩間房,生下孩子,也夠住。我算了算,從那回到現在,這孩子有一百來天了。一路上我在想,是個閨女,就叫進,是個兒子,就叫挺。現在興單名兒。」她還是沒話,還是等他往她想聽的那句上說。
他一身濕衣服,到這會兒才覺出涼來。他說:「給我拿塊手巾去,看我濕的。」葡萄這時開口了。她說:「孫少勇,你做夢,我啥也沒懷上,就是懷上了也不是你的。」
少勇一下子傻了。
「走吧。」「葡萄,二哥哪兒得罪你了,你嘔這麼大氣?」「你就認準我懷上了?」「我是醫生。」「那你能認準我懷上的就是你的?你能和我快活別人就不能?我守寡八年了,閒著也是閒著。」孫少勇來了氣性。澆一場大雨,到了她這兒讓她滿口醜話澆得更狠。他負氣地拎起又冷又沉的濕衣裳,往身上一套,就要走。葡萄把一把千縫百納的油布傘扔在他腳邊。
「葡萄,你心可真硬。」「趕上你硬?」一聽她就還是為孫懷清的事不繞他。他走回史屯街上,雨下得家家關門閉戶,燈都不點。他走到街上的小客店,好歹是個乾燥地方。不過他一夜沒睡成覺,臭蟲、跳蚤咬得他兩手忙不過來地抓搔。還有滿肚子心事,也不停地咬他。下半夜他乾脆不睡了,敲開掌櫃的門,跟他買了兩包煙一瓶燒酒,抽著喝著,等天明雨住。
他愛葡萄是突然之間的事。就在她和陶米兒為搶香皂打架的第二天。葡萄在坡池邊挖出黑泥來坑布。她在坡池那邊,他在這邊。他見她把掛到臉上的頭髮用肩頭一蹭,但一動,它又掛下來。他怎麼也想不出話來和她說,連「喲葡萄,是你呀?」或者「葡萄,坑布吶?」那樣的廢話也說不成。他越急越啞,乾脆就想招呼也不打地走了。葡萄是在他要逃的時候發現他的。她居然一時也說不成話。兩人都那樣急啞了。那天夜裡,他躺在土改工作組的男兵們鬧人的呼聲裡,責罵自己,不讓自己去想葡萄。最後他賭了自己的氣,心裡說,好吧好吧,叫你想!你去想!其他什麼也不准想,只去想葡萄、葡萄!他真的就放開了去想,痛快地想了一個多鐘頭,最後睡著了,睡得很香。
再往後就是磨棚的黃昏,那之後他不再想東想西,全想定了。葡萄得是他的。葡萄和他說了那個琴師,也沒讓他受不了,因為他想不論怎樣,葡萄就得是他孫少勇的。
這不都安排好了嗎?先是沒了弟弟鐵腦,後是沒了父親孫懷清,葡萄給徹底解放出來,是他的。似乎也是一種高尚的美好的新時代戀愛,孫少勇心裡都要湧出詩了。
紅薯窯往深裡挖了一丈,又往寬裡出不少。現在孫情清躺乏了,能站起來,扶著地窯的牆挪幾步。葡萄把他藏在屋裡藏了一個多月,到他腿吃得住勁能踩穩紅薯窯的腳踏子了,才把他轉移下去。讓他下窯那天,她用根繩繫在他腰上,繩子一頭抓在她手裡,萬一他踩失腳,她能幫著使上勁。一個多月,他在屋裡度生死關,葡萄得點閒就去地窯打洞。她總是夜深人靜趕著老驢把挖出的土馱走,馱到河灘去倒。
這時的紅薯窯裡能擱張鋪,還能擱張小桌,一把小凳。牆壁挖出稜稜,放上小油燈,軍用水壺,一個盛著乾糧的大碗。
孫懷清和葡萄平時話很少。最多是她問他傷口疼得好點不。他的回答總是一個「嗯」。
把他挪到下頭的第二個禮拜,葡萄送下一碗扁食,一碟蒜和醋。她用籃子把吃的擱在裡頭,萬一碰上人,就說她去窯裡拿紅薯。不過她仔細得很,一般都是等各家都睡了才送飯。
孫情清嘗了兩個扁食,韭菜雞蛋餡。葡萄坐在他旁邊的小凳上,呼啦呼啦扯著納鞋底的線。
「淡不淡?」她問「中。」他答。
「養的幾隻雞下蛋了。」他沒說什麼。什麼「知道你有多不容易」之類的話他是說不出口的。什麼「孩子你何苦哩?為我這麼受症」之類的話,說了也沒用,他把葡萄從七歲養大,她有多死心眼別人不知,孫情清還能不知?那天他兩個直打虛的腳踩在窯子壁上掏出的腳蹬上覺得一陣萬念俱灰,他抬起頭,見葡萄臉通紅,兩手緊抓住繫在他腰上的繩子,繃緊嘴唇說:「爹,腳可踩實!」他不忍心說什麼了。下到窯底,他喘一陣說:「讓我利索走了不挺美?」他聽她在地窯上邊楞住了。他從那楞怔中聽出她的傷心來,爹這麼不領情。
他不和她說孫少勇的事。他什麼都明白,她明白他是明白的,話就沒法說了。說那個忘恩負義的王八孽種大義滅親不得好報?說這種叫他們自己老不高興的話弄啥?說好歹他混成了個拿手術刀的,葡萄你嫁他以後不會太虧。這種事葡萄不說穿,他是不能說穿的。就是自己親閨女,男女的事也不能由爹來說穿。傳統還是要的,儘管沒了門面了。他每次只問她自己吃了沒有,別盡省給他了。葡萄總說夠著哩,一畝半地種種,收收,紡花織布去賣賣,夠咱吃了。她說分到的幾棵槐樹可以砍下,做點家俱去賣,攢錢買頭牛,能過得美著哩。
吃也不是最愁人的。孫情清吃著溫熱的餃子,聽葡萄呼啦呼啦地扯麻線。他給醋嗆了一下,咳起來,傷口震得要裂似的。葡萄擱下鞋底,趕緊給他插背,一手解下頭上的手巾就給他掩嘴。他們說話都是悄聲悄氣,有噴嚏都得忍回去。萬一有人從窯院牆外過,聽見他咳嗽他又得挨一回槍斃。
平定下來,他也沒胃口吃了。葡萄拿起鞋底,眼睛看著他,想勸他再吃幾個餃子。他突然笑笑,說:「這會中?」
葡萄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說:這樣躲會中?這能躲多久?躲得了今天,躲得了明天?能保準不鬧個頭疼腦熱,風寒咳嗽?
葡萄說:「有空再給這窖子挖挖。」孫懷清也明白她的意思。葡萄是說:真正愁人的事是沒有的。把紅薯窖再挖大,反正這裡沒別的好,就是土好,任你挖多大多深也塌不了。這就能躲舒服、躲長久了。躲一步是一步,這裡什麼事都發生過:兵荒、糧荒、蟲荒、人荒,躲一躲,就躲過去了。
葡萄又說:「再買些石灰,給抹抹。」孫情清想,那樣就不潮濕了,點盞小燈,也亮些。
她見二大手摸腰帶,便從自己口袋裡掏出火柴。
「人外頭都不使火鐮了。」她說。
地窖裡氧氣不足,火柴擦著又滅。她抬起頭,看看挖得坑窪不平的窖頂。
「打個氣眼?」
過了十多天,紅薯窯添了個碗口大的氣口,白天用木板蓋住,上面蓋上土和草。葡萄和泥托坯,想把窯院的欄馬牆加高幾尺。壘牆的時候,她請了冬喜和春喜兄弟倆。她一個年輕寡婦獨住,牆砌高些村裡人都覺得合情合理。春喜十五歲,說話臉紅得像初打鳴的小公雞。成立互助組,是春喜跑來告訴葡萄的。他說俺哥叫我告訴你,咱兩家互助了。第二天冬喜來拉葡萄的老驢去史屯街上賣芝麻,葡萄才明白互助是什麼意思。有時葡萄自己把自家地裡的活做完,春喜跑來,急扯白臉問她咋就單干把活做完,不讓他和她互助互助。葡萄心想,自從把五十畝地分出去,自己都快閒壞了。種一畝半地也叫種地?葡萄老煩沒活幹的日子,那可把人悶死了。
葡萄發懶是收谷子的時候。她覺著自己身子老沉,坐下就不想站起,站著就不願走動。這時她夜裡常給肚裡的動靜弄醒,醒了便要跑茅房。謝天謝地,總算能穿厚衣裳了。她用根大布帶子把肚子緊緊纏裹上,裹得人也硬了,腰也彎不下。這時春喜來,就發現葡萄的活全留在地裡等他。有時等著春喜的還有幾張菜饃,一碗蒜面,幾塊烤紅薯。春喜也不那麼拘束了,吃了東西嘴一抹就說:「嫂子,讓我好好給你互助互助!」
誰也沒發現葡萄的身孕。冬至史屯辦村火,婦女會組織閨女媳婦唱曲子戲,宣傳婚姻自由,有人提出好幾年沒賽鞦韆了。人們便想起魏老婆兒和王葡萄賽鞦韆的事。幾個閨女、媳婦約上葡萄去史屯看賽鞦韆。
鞦韆上掛著繡球和彩綢,五十個村的婦女會都選了代表參加比賽。賽鞦韆的閨女、媳婦全穿上社火的綢羅裙、緞子衫。裙子又髒又破,不過鞦韆上飛舞起來也好看得很。
春喜和冬喜都在邊上聳勇葡萄上去,葡萄只說等等。
一個魏坡的媳婦有三十五六了,上了鞦韆便喊王葡萄,叫陣說王葡萄在哪兒?站出來!她鞦韆打得最高,下面人一喝采,她就再鼓勁,再打挺,鞦韆悠得下面人都吞冷氣。她又叫一聲:王葡萄,敢比不放?她兩腿下蹲,屁股往下猛沉,把自己悠上半天高。她突然「哎喲」一聲,人們一看,她的棉褲落到了腳跟上,接著一根紅褲帶飄揚落下。破爛的羅裙開花了,魏坡媳婦手也算快,沒等人看清什麼就把棉褲提在手裡。她又喊王葡萄,說要比都得比,比比單手。……下面男人都怪聲吆喝起來。
春喜突然叫起來:「王葡萄在這兒呢!」
葡萄咬咬牙,說:「比!」
魏坡媳婦著陸了,說:「單手?」
「單手!」
葡萄踏上鞦韆板,居然身輕如燕。人們都說:漂亮!這才有看頭!不比魏老婆年輕時差!
魏坡媳婦一手提著褲腰,一手指著快要入雲的葡萄說:「單手!單手!……」
所有臉都高興得紅亮紅亮。誰也沒看出葡萄現在一個腰身有過去兩個粗。新社會幸福生活把人吃胖了,正常得很。這一帶的人都拿「胖」誇人。人群裡有一張臉白成了紙。大家都在興頭上,瘋得誰也不認識誰,所以孫少勇煞白一張臉站在人堆裡,也沒人留神到。他一下長途車就看見飛天的葡萄,一口氣跑過來,兩手攢拳,腳趾緊抓鞋底,上下牙關死死咬合。他怕自己一失聲叫起來,讓葡萄分心,從半空中摔下來。魏老婆摔死後這麼多年才又有人賽鞦韆。
葡萄的身孕已有五個月了,這生壞子還敢和人賽鞦韆。不僅賽,還賽單手鞦韆。少勇肩上背了個部隊的帆布包,裡面盛著兩斤煉好裝在鍋飯盒裡的豬板油和兩斤砂糖。他看葡萄兩腳著陸,手鬆開了鞦韆繩,他上去拉著她就走:「還要命不要?!」
葡萄想掙開他的手,但一看他臉色,沒太強。他拽著她胳膊一直從人群裡出來,才說:「你死死去!」
葡萄明白他真心要說的是:你死就罷了,別把我孩子也摔死。
她甩開他的手就走。大家都去看下一個上鞦韆的閨女,沒注意葡萄和她二哥在扯什麼皮。人們粗喉大嗓的吆喝也把葡萄的聲音掩住了。葡萄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你拉我幹啥?!」
一看她還是兩眼發橫眉發直,少勇淚都上來了。他又怕她看見他的淚,自己調頭就往長途汽車站走。果然,葡萄心酥軟下來,跟上他。
一前一後走了半里路,少勇進了一家陝西人開的羊肉館子,給他們一人買了一碗羊肉湯,上面撒了一把青翠的香菜。湯從燙到涼,兩人都沒動。
少勇說:「你說你想咋著?」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又很重,眼睛苦苦的。話不用說全,她全都明白。
葡萄把油膩膩的筷子在桌上劃。桌上一盡黑油泥給劃出圈圈、槓槓。她當然知道他那個「咋著」是問的什麼。他問她:還不結婚肚子再大你咋辦?他還問了一件事:上回你說孩子不是我的,可是真話?
葡萄把羊肉湯一口氣喝下去。少勇看她仰脖子,氣也不喘,喝得「咕咚咕咚」的。他放心了,眼睛也不那麼苦了。她把碗一放,手背在嘴上橫著一抹,說:「孫少勇,娃子真不是你的。」
她眼睛直扎到他心裡。
「是誰的?」
「史冬喜的。」
少勇挨了一棍似的,坐在那裡,等著頭暈眼花慢慢過去。過了半袋煙工夫,他手伸到自己的軍用帆布包裡,拿出兩個鋁飯盒,一個盛豬油,另一個盛砂糖。他把東西往葡萄面前一推,站起身來。他往門外走的時候,葡萄想,這冤家心可是碎了。
少勇從此不再來史屯了。
葡萄在三月份生下了一個男孩。她在自己的窯洞裡疼了兩天一夜,一塊手巾都咬爛了。她知道這事五成死、五成活,只能硬闖一回運氣。疼得更猛的時候她想是活不成了。她摸著扶著爬了起來,身上裹塊褥單就往院子裡蹭。她想去給二大說一聲,萬一不見她送飯,就自己逃生去。天下大著呢,她葡萄不信他非得再挨一回槍斃。她走到窯洞門口,肚子墜脹得她蹲下來,又蹲不下去,像一隻母狗似的大叉著腿半蹲半站。只覺得這個姿式老帶勁,她雙手抱著門框,往下蹲,再撐起一點,再往下蹲。「忽通」一下,下面黃水決堤了,連水帶土帶泥沙石頭樹木莊稼血肉性命,滾開一樣燙人地決口子了。她輕輕吭一聲,放開牙關,順勢往泥地上一躺。兩手在腿間一摸,一個圓圓的小腦袋出來了。她托起那小腦袋,翹起兩腿,使勁一努,「哇」的一聲貓叫,全出來了。
她把滑溜溜血腥撲鼻的小東西抱在兩隻手掌裡,一時不時該幹什麼。小東西又是打挺又是蹬腿,差點就叫他滑出去了。她這才想起兩天前預備好的剪子。她血淋淋的往漆黑的窯洞裡挪,摸到床邊的剪子,把小東西和她身體的牽絆給斷開。這是最後一點的牽腸掛肚,剪刀上去,她覺得剪得她冷了一下,疼了一下。
她叫他「挺」。少勇願意他叫這個時興的單字名兒。她不知現在是更疼少勇海是更疼這小東西,心裡又是甜又是恨又是委屈。她把挺擱在床上,床上漫著她的汗和血,還有稠乎的漿漿。啥也看不見,外頭快該亮了吧,雞叫了半晌了。她算了算,挺在她肚裡待了八個月多一點。她想他憋屈死了,叫她那根寬布帶子韌得老不帶勁,早早就出來了。這一想她把挺貼在胸口上,覺著虐待了他,過意不去。挺不哭了,頭歪來歪去,找到了奶頭。
葡萄不知道奶這麼快就下來了。夠三個挺吃的。挺不吃了可咋辦?她一想嚇住了。這是啥意思?要把挺捂死?她可不會捂死她的孩子。那是她想把他給人?葡萄奇怪;她從來沒有好好打算過挺生出來咋辦。連狸子、黃鼠狠那種整天叫人攆得安不了身的生靈都能生養,她也能養。是條命她就能養。她相信人不養天一定養。天讓你生,天就能養。懷那麼一場孕,一個冬天就給她瞞過去了。最難的該過去了。
葡萄就再不讓人進她的窯院。她心裡盼著麥子高,麥子黃,收麥的時候,她就有盼頭了。
村裡人清明上墳的時候,聽見一個小娃的哭聲。好像就在墳院深處。再聽聽,有人說,是鬧春的貓吧?離墳院半里路,就是王葡萄的窯院。王葡萄回掉了十多個說媒的,都是婦女會的幹部媒婆。上墳的人遠遠看見葡萄在院子門口揀谷種。大家便說做啥媒呀?瞎操心。葡萄會把自己閒著?就是她閒著男人們也捨不得叫她閒著。孫少勇擱著恁肥的窩邊草不吃?
收下麥子後,葡萄在一天清晨出門了。天麻灰色,麻雀剛出林。她挎個籃子,籃子上蓋塊布。籃子裡躺的是挺,他還沒睡醒,讓母親一顛一晃睡得更深了。
葡萄走過一座座水磨,往越來越窄的河谷走。順著河谷往上游去,二十里山路,就到了那個矮廟。
她在離矮廟外頭的林子裡坐下來,揭開蓋籃子的布。挺睡得真好,閉上眼睛就是個小少勇。就是少勇想事的樣子。他眼睛是葡萄的,眼皮子寬寬裕裕,雙眼皮整整齊齊。籃子一頭還擱著兩斤砂糖和一盒豬油,飯盒下壓著兩塊銀元,是分財產時分的。
太陽快要升起了。葡萄解開衣服,把挺抱起來。他吃奶吃得可有勁。這個春天短糧,家家都搭著吃點野菜、柿糖饃。也有幾家扛不住的,去城裡討飯了。葡萄什麼也不告訴二大,把自己的一口糧省給他吃,自個吃糠面摻鍋盔菜。就吃這也發奶,她一身血肉,一腔五臟都能化了化成奶似的,整天冒個不停,五月了她還得穿厚裌襖。
才兩個多月的挺長得像個小鬚眉漢子。她從來沒見過兩個月的孩子長得這樣全乎,一頭好頭髮,兩根黑眉毛,指甲一個一個又亮又硬朗。再有三個月,牙齒該出來了。
突然葡萄看見一顆水珠落在挺的臉上。又是一顆。挺皺皺鼻子,不老樂意。她想自己咋哭了呢?這一哭就麻纏了,成了肉骨生死別離了。她狠狠抹一把眼睛。不中,這樣哭下去就走不成了。她惱自己,一直想著娃哭了該咋辦,娃子沒哭,吃得像個小畜牲似的高興,她自己倒哭得收拾不住。孩子吃飽,又睡著了。
她擤把鼻涕,把孩子放回籃子裡,蓋好。她拎著籃子走到矮廟門口,把籃子擱在門檻前。她退回林子裡,眼淚干了。
侏儒們是太陽兩竿子高的時候到的。葡萄看看一張張臉,好像有幾張是去年沒見過的。他們說著,笑著,不緊不慌地爬上坡來。說山西話的,說陝西話的,說河南河北話的都有。
頭一個看見籃子的是一個侏儒少年。他把布揭開,人往後一蹦。然後兩隻短小的腿就歡蹦亂跳了。他們馬上就把孩子鬧醒了。葡萄聽見挺哭得變了聲,變成了一條她不認識的嗓音。她直想把耳朵堵起來,不然他哭得她淚珠子直落,氣也接不上了。
幾個侏儒媳婦上來,扁扁的侏儒臉上都是疼都是愛。葡萄楞住了。她早知道侏儒喜歡正常孩子,沒想到她們會這麼疼愛孩子。挺很快就不哭了。不一會,侏儒們說:看,笑了,笑了!
一兩百個侏儒忘了上這兒來是祭廟,只把娃子在他們短小的胳膊上抱來傳去。侏儒們的笑聲和人不一樣,聽上去老可怕,不過葡萄聽一會兒就聽慣了。她想自己該不該出去和侏儒們交待一聲。這時一個侏儒說:「叫『挺』,這孩子名字叫挺!」
「你看,一叫你你還知道答應呢!馬上就瞪眼呢!你知道自個兒名字叫挺,是你爸起的名兒,還是你媽起的?……」
侏儒們七嘴八舌地和挺說話。
「瞧你笑得!還蹦呢!……」
一個侏儒媳婦對丈夫說:「咱帶的糕呢?拿水泡泡,喂咱娃子,看他吃不吃。」
「我這兒帶的有小米,生上火,煮點米湯。」
「人家媽還給留了糖呢。」
侏儒們不久就把灶搭起來,水也汲來了,柴也砍來了。
葡萄想,啥也不用給他們說了。挺是有福的,上百個人拿他當寶貝哩。雖然是些半截子人,心都是整個的。
還回到冬天。孫懷清看出了葡萄的身孕。她腳踩住窯壁的腳蹬往下下,他一眼就看出她懷上了。少說有四、五個月了。她把一盆漿麵條擱在小桌上,揭下頭上的圍巾,打了打上面的雪。她的動作還是又快又莽撞,楞得很,孫情清看出她是存心的,想不叫人看出她的笨來。
從那以後,他天天等她開口,把真情告訴他,也把打算告訴他。孩子是孫少勇的,沒有錯了。可葡萄不開口,他沒法子開口。他不開口還有一層顧慮:萬一孩子不是少勇的,把話問出去,兩人全沒了餘地,全沒了面子。有幾次,他吃著飯,聽葡萄扯麻線扯得氣息長了,深了,馬上要睡著了,他想說:孩子,你就和我閨女一樣,啥事不能讓爹給你分擔分擔呢?不然你啥也不懂,活著老難呀!你連懷身孕鬧瞌睡也不懂哩。
三月這天夜裡,他醒了,聽見貓叫似的小娃啼哭。他想,難怪葡萄給他備下三天乾糧。他披著衣服,摸黑爬上了地窖,走在院子裡,聽那哭聲給掩進母親懷裡,要不就是掩進被窩裡了。他走到葡萄的屋門口,想叫她給他看看他的孫子。腳就是抬不動,嗓子也只出氣不出聲。他耳朵貼在緊鎖住的門縫上,聽娃子的哭聲變成了吭唧,慢慢地,就安寧下來。母親的奶頭讓他安寧了。他在那個門口站著,天在他背後亮起來。
第二天晚上,葡萄又挎著籃子送飯來了。他看看她臉色,還中,到底年輕結實。她笑嘻嘻地說:「餓壞了吧,爹?吃了兩天冷乾糧。」
不管她心裡有個什麼打算,她眼下是開心的。添了個男孩還是閨女呢?他喝一口大麥麵湯,裡面摻了玉米茬子。
他問她是不是地裡野菜吃得差不多了。她回答麥子抽穗了。他說光吃野菜會中?她說還有紅薯面。他叫她甭把糧光讓他吃,他是廢物,還不如家裡的老驢。她說她就好吃紅薯面,甜。
他就不說話了。喝完大麥麵湯,他把碗擱下,葡萄過來拾碗,腰身鬆了,胸脯沉得很。他說:「擱那兒吧,爹和你說會兒話。」
她坐下來,從圍裙上抽出鞋底,手上的線又上下下起來。她的意思是,我聽著呢。
孫懷清說:「閨女,寡是不好守的。眼都盯著你哩。」
「盯唄。」
「咋弄到末了還是有是非。」
「有唄。」
「要是非弄啥?是非逼死多少女人,你不知道?」
葡萄笑起來:「誰也逼不死王葡萄。」
「一人一條舌頭結起來,都有幾丈長。」
「那可不是。」
「舌頭就讓你活不成。」
「把他美的——讓他們看看我活得成活不成。」
孫懷清沒話了。葡萄看著一無心事,就是一心一意扯麻線,扎針眼。孫情清住地窯,腳上鞋全是嶄新。一聲娃子啼哭傳進來,窖底下聽象另一個世界。葡萄趕緊站起身,不看二大一眼就上到窖子上頭去了。
他在地窖裡走了幾十來回,也爬上去。滿天的星星,孩子哭聲聽著多美。他推開兒媳的門時,看見小豆一樣的燈火邊上坐著正餵奶的葡萄。她哪像才做了三天母親的母親,她像是做了幾世的母親,安泰、沉著。連二大站在她面前,都甭想驚擾她給孩子餵奶。
「爹。」
「是個小銅腦,」他說,看著娃子的臉蛋,連皺眉吸奶的樣子都像他的二兒子。他眼一下子花了,淚水弄得他什麼也看不清了。往後好了,他想,活一天能有一天陪孫孫過了。只要能陪孩子一年,再把他斃一次,也值。讓幾丈長的舌頭繞去吧,葡萄就是搞破鞋養私生子,只要葡萄認了,誰敢把她怎樣。孫懷清從兒媳葡萄身上抱過吃飽了睡著的孫子,在狹長的窯洞裡走過去走過來,油燈把他的影子投在土牆、土拱拱上。他看著孫子熟睡的臉想,還是葡萄敢做敢當。
「銅腦回來看過沒有?」
「他不知道。」
「他會不知道?!」
「不用他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少勇一旦和這孩子拉扯起父子關係,把這院子的安全就全毀了,他也就躲不成了。
那以後他常上到紅薯窖上頭,去抱挺。葡萄從史冬六妗子家要了個狗娃子,拴在大門口。狗娃子才三個月,很把家,半里路外有人拾糞往這裡走,它就跳著四爪咬。狗娃一咬,他就趕緊下到窖子裡。葡萄每回出門下地,挺就由他照看。冬喜和春喜哥兒倆對葡萄還算照應,葡萄一天跑回家三趟,他倆也不說什麼。
這天天不亮聽葡萄哄孩子,然後就聽她出門去了。他爬起來,去了趟茅房,聽聽,好像挺不在屋裡。他走到葡萄門口,見門上了鎖。推開個豁子,他把嘴對住那豁子說:挺!我娃子醒了沒?他覺得孩子不在裡頭。葡萄天不亮會把娃子抱哪兒去?是娃子害病了?他在院子裡背著手團團轉,小狗忽然咬起來,他趕緊跑到紅薯窖邊上。小狗還在咬。他知道那人已走近了,慌著下到窖裡。他在窖子底下聽見有人打門,喊:「葡萄嫂子!」
他聽出是春喜。
「嫂子,你家驢害病了!」
他們把老驢借去馱麥子,昨晚沒牽回來。老驢上了歲數,馱了幾天麥子,還不使病了。春喜叫一陣,不叫了。小狗等他走老遠,還是上氣不接下氣地咬。
黃昏葡萄回來,沒聽娃子回來。他全明白了,葡萄把挺給人了。天黑下來,葡萄桿了一碗撈麵條送到窖子下面,跟往常一樣說叫他吃飯。
他不吱聲,也不動。她把麵條、蒜瓣、辣子一樣一樣從籃裡拿出來,擺在小桌上。她和他不用點燈都能在地窖裡行動,一個動作也不出錯,一個東西也不會碰砸。他還是不吭氣。她找出話來說,說地窯裡比上頭涼快,沒蚊子,有錢再弄點石灰刷刷,就乾爽了。她說東說西,他都一聲不吭。她又去說那老驢,看著是不中了,喂花生餅都不吃。
他終於開口了。他說:「你把我孩子送給誰了?」
這回輪著葡萄啞巴了。
「送給誰了?!你給我要回來!」
「人家可稀罕他,比在咱這兒享福。」
「享福、受症咱是一家骨血,死一塊也是美的。你明天就去把他要回來!」
「爹,咱不說這。」
「你給了誰家?你不去要我去!我讓他們再斃一回。叫他們剮了我,我都土埋到眉毛的人了,憑啥還活著?」
「那您又憑啥死呢?」
他不說話了,她也不說了。然後他聽她站起身,去摸油燈。想想還是不點燈了,油錢也是錢哩。她說:「爹,啥事也不能不吃飯。」
他聽出她的意思是啥事都過得去,過去了還得好好活。她還年輕,只要幫他躲過這關,生養十個八個都不在話下。他已經躲了一整年,還要躲多久?真像葡萄相信的那樣:什麼人什麼事在史屯都是匆匆一過,這麼多年,誰在史屯留下了?過去了,史屯就還是一樣活人過日子。什麼來了,能躲就躲,躲過了就躲過了。
孫懷清聽著葡萄兩腳蹬踩著地窖牆壁上去了。她從來不拿什麼主意,動作,腳步裡全是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