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罷了,史屯和魏坡等五個初級社會合併成一個高級社,也沒再見上拖拉機。
高級社成立後,不叫種油菜、花生、芝麻了,一律種糧食。史屯人這天除了一上午麥,都回家歇晌,聽誰打起鍾來,人們就想,高級社可真高級,歇晌都不叫你安生。剛想再賴一會,聽見鑼聲鼓聲全響起來。過一分鐘就聽見人呼喊了。也聽不清喊什麼,只覺著喊聲可嚇人。
人們跑出窯洞,在離地面三丈深的天井窯院裡,就看見天陰下來。剛才白亮的陽光給遮沒了,空氣裡有股草腥味。等他們跑上窯院的台階,聽見沙沙沙的響聲。
他們跑到外面,都傻了。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蝗蟲,飛沙走石一樣從天邊捲過來。密密麻麻的蟲們織成一片巨大的陰暗,罩在史屯上方。
所有人都拿著掃帚,柳條把子,桐樹把子往地裡跑。都想跑過蝗蟲。還是沒跑過,只聽頭頂「沙沙沙」的一片聲響,陰天過去,陽光出來了,蝗蟲已全落在麥地裡。人的吼叫,狗的嘶喊都遮不住那「沙沙沙」的聲音。無數蝗蟲一齊咬嚼在鮮嫩充漿的麥穗上,「沙沙沙」,聽著叫人毛髮倒豎。
人們趕到時,麥地已矮了一截。人們開始喊叫,一邊又撲又打。全村幾百條狗一動不動,看著人們手腳都亂了,兩眼的眼神也亂了,它們從來沒見過人會這樣迷亂、傷心地跳舞。
坡池邊上放著的牛和騾子也停下了飲水、吃草,看著禿了的田野裡,大人小人男人女人頭髮飛散,衣衫零亂,揮著樹枝、條帚,它們沒料到人也會嚎叫得這樣淒慘。
被蟲嘴啃禿的地裡鋪滿一層蟲屍。蝗蟲又大又肥,鼓著脹飽的肚子。老人們一遍又一遍地自語:民國二十一年的蟲災大呀,可也沒見恁多蟲。年輕人們從未見過這陣勢,蝗蟲砸在臉上頭上生疼。有人說:「奶奶的,這是美國蝗蟲,是帝國主義放出來的。」
後來史屯人說起來,就說那年的美國蝗蟲惡著哩,嘴一張能咬小孩子的小拇指。後來人們也都記得那次蟲災的味道,和後人們說:美國蝗蟲可好吃,肥著哩。
當下人們都傻了,看著拍死的一地蟲屍。起來一陣風,把折斷的蟲翅揚起,漫天透亮的蟲翅在太陽光裡飛得五光十色。
等人們楞怔過來,史屯上千隻雞衝進地裡,張著雙翅,低低地擦著地皮伏衝過來。人們一想,這會中?麥子進了蟲肚子,蟲再進雞肚裡,人可啥也沒落下。他們抓起剛才拍蟲的傢伙,橫掃豎打,雞「咯咯咯」地驚叫,飛到柿樹上,棗樹上,一片榆樹林子一眨眼落滿了雞。
男女老少用簸箕、草帽、籃子把蝗蟲裝起來,兜回家去。黃昏時,家家院子裡一股濃香,都在焙蝗蟲吃。葡萄聽二大說過要怎樣焙才好吃。她把一帽兜蝗蟲倒在籮裡,先籮掉碎了的蟲翅、殘了的蟲爪,不把這些籮出去。一見火它們先焦,吃著會有糊煙氣。葡萄正籮著,花狗叫了兩聲,跑到門口去搖尾巴。葡萄問:「秀梅呀?」
李秀梅從半掩的門探進身子,問道:「我沒做過這蟲,你會做不會?」
葡萄叫她進來。李秀梅用張爛報紙兜著一堆蝗蟲,走下台階來。她頭上一塊爛頭巾遮到額下,不看仔細以為她是做婆子的人了。葡萄知道她家孩子多,又都小,丈夫少半截腿,管不上大用,連燒的都不夠。每回葡萄和媳婦們結伴去十里外的小火車站偷炭渣,李秀梅都脫不開身。
李秀梅學葡萄把蝗蟲籮乾淨,葡萄叫她倒在一口鐵鍋裡,她一塊兒焙了。葡萄用炭渣火把鍋均均地烘熱,再鋪些大粒子鹽進去,把蝗蟲鋪在鹽上面,然後就慢慢地轉那鐵鍋。火小了,她拿根吹火棍吹兩下。李秀梅在一邊看得出神,突然「噗嗤」一聲笑起來。
「啥?」葡萄問道,眼也不去看她。
「狗屎你都能給它做出來!」李秀梅說。
「狗屎光鹽和辣子會中?得上大油炸!」葡萄說著,三個手指尖撮出點紅辣子面,舉在鍋上,左手一面轉著鍋,右手的手指尖捻了捻,把辣子面撒進香味衝鼻的蝗蟲裡。她不像別人家焙蝗蟲那樣用鍋鏟子來回翻,一是蟲翻碎了肚裡的下水出來吃著不香;二是蟲起不了一層黃脆殼。這樣細細勻勻地焙,盛出來又脆又焦,外酥裡嫩,鹽味入得正好,又均淨,辣子剛焙到好處,焙久了不香不辣。李秀梅看著葡萄專心一意,嘴上一根口水拉成絲,干在上嘴唇下嘴唇之間。她和瘸老虎時常談論葡萄,說她啥事不懂,除了會做活兒,興許腦筋是有點差錯。
「誰教你的?」李秀梅問。
「俺爹。」
「還管他叫爹?」
「那叫他啥?」葡萄說著站起身,輕輕晃動著鍋,大鹽粒和蝗蟲就給晃成各是各了。葡萄說:「你多拿上點兒,家裡六口人哩。」葡萄把香噴噴的蝗蟲分成一大堆一小堆。
李秀梅也不推讓。葡萄情願給誰東西的時候,她是天底下最大方的人,誰要硬跟她要東西,她能比最賴的還賴。
一場百年不遇的蟲災後,史屯農業社的社員走了一半。媳婦們走,告訴人說是回娘家了,男人們走,說是進城找工做去了。誰都明白,走的人多半是逃荒去了。史冬喜開始還勸人留下,勸不住,只好給人們開上介紹信,怕叫收容站抓進去再強送回來。
蟲災的第三天,市裡、專區、縣裡都派人來慰問,解放軍來了兩卡車人,來幫著搶種紅薯。慰問組裡有個小伙子,進村就叫:「王葡萄!誰是王葡萄?!」葡萄應聲,他手猛朝他自己跟前招動:「過來過來!」
村裡人奇怪,想領導們咋還有知道王葡萄的?人們馬上聽說小伙子是專區丁書記的秘書。
王葡萄擠不過去,秘書急了,更大起嗓門:「王葡萄,我跟你說……」
「說!」王葡萄也急了。
「我這兒有東西給你呢!」秘書說。
「啥?」
秘書只好從人群中往葡萄那邊擠,兩手掂一個白布口袋:「是區委丁書記捎給你的!……」
史屯人都不擠了,全一動不動看著裝的凸囊囊的白布口袋從秘書手裡遞到了葡萄手裡。
「丁書記知道這兒受災了,這是他從家給你拿的一點兒掛面白米。」秘書說。「丁書記還說,欠你們的債,賴掉了心裡不帶勁,能還點啥是啥吧。」他掏出手帕擦一頭一脖子的汗。
史屯人看著葡萄,都想,她咋和沒事人似的?人家書記老遠還惦記她。她連個恩德都不知感念。
葡萄看看手裡的一口袋糧,又掂了掂份量,抬起臉對秘書說:「這才幾斤?把你累成這了?」
秘書說:「可不!丁書記說我缺乏鍛煉。」
葡萄說:「丁書記當老八的時候,從俺家背一百斤白面,還走幾十里山路哩!」
擠動的人群從卡車上領到黑綠粉末。發放救災物資的人說這東西看著嚇人,其實不難吃,可有營養,是海裡撈上來的,提煉加工可不容易!人們問這東西咋做咋吃?回答的說:摻上白面,抻麵條,蒸饃。問的人就笑了,說有白面我往這裡頭摻,糟蹋呀?
這一比,王葡萄那點掛面白米太饞人了。他們看著秘書和她說丁書記本來自己親自要來慰問,臨時有會議,來不了。
葡萄說:「一會兒再和你說話,我得領我那份兒去了。」
她往卡車下頭擠,正和五合撞個滿懷。五合只穿件破褲衩,把長褲的兩個褲腿都灌上了海藻,褲襠架在後脖頸上。
葡萄雙手扒住卡車邦子,免得被擠開。她拽拽卡車上謝哲學的衣服後襟,叫道:「王葡萄的一份兒!」
謝哲學正統計領救濟的人名,給葡萄一拽,轉過頭說:「他們說你不要這玩藝了!」
「誰們說?!」
「區委丁書記給你捎了銀絲掛面,滿州大米,捎了有一大麻袋,你還要這幹啥?」人群裡有個人說。
「我要了幹啥你管著?」葡萄回頭嚷道:「謝會計,給我灌!」
謝哲學犯難地笑笑:「我剛才不知情,真以為你不要了。」
「那你把我的那份兒給誰了?」
「讓五合灌走了。」
葡萄跳起腳竄了。她出了人群,一把扯住五合。五合一身汗,又精赤條條,除了那條露屁股蛋的破褲衩,滑溜得扯不住,她只好扯他破褲衩上的褲帶。
「擱下。」她說。
「哎喲!敢扯那?扯掉了褲子!」
「掉就掉,我沒見過?擱下不擱下?!」葡萄把他褲帶越扯越緊。
「王葡萄,你有白米白面,你要它弄啥?」五合還是想賴,他只盼葡萄手勁再大些,扯斷他的褲帶子轉機就來了。「你們大家看看,還有女人扯男人褲帶的勒!」
葡萄已經抓住了架在他後脖頸上的褲子的一條褲腿。她雙手拽住那褲腿,一隻腳就要蹬五合。
「她有白面吃,她還非要這!」五合和葡萄轉圈,邀請看熱鬧的人評理:「你們說她非要這弄啥?」
葡萄說:「我拿它餵豬!我把它漚肥!我給它全倒坡池裡喂小烏龜。你給我不給?!」
丁書記的秘書跑來了,看這一男一女農民在逗架,嫌噁心似的撇撇嘴。葡萄勝了,把那一褲子海藻搶到了手,從裡頭倒出自己的一份兒,把兩個口袋摞一塊,扛在一個肩上往家走。秘書在後面叫她:「王葡萄同志!」
「說!」葡萄站定下來,兩袋糧摞在一塊,全架在她一邊肩頭。
「丁書記叫我捎話給你,叫你去他家坐。我們車今下午回去,一塊去吧。」
「養的有四隻豬,我走了該挨饑了!」
「去一兩天,叫個人幫你照看照看。」
「上回去洛城,人家幫我照看了幾天,就掉了好幾斤膘。一斤膘值五毛錢呢。」葡萄把兩口袋糧往上掂掂,腰又斜一點,左手支在歪出去的左胯上,步子小跑似的走了。秘書在後面看,心想,這女人嘎是嘎,活兒做得頂上個男人。瞧那小腰,一閃一扭,成秧歌了。
瘸老虎真名叫陳金玉,不出事誰也想不起他真名,都叫他「老虎」。「老虎,賣條帚呀?」「唉。」「老虎,擔水呀」「擔水。」「老虎,又叫媳婦攆出來了?」「攆出來了。」老虎和人相處長了,人人都覺得他老實,容易處,和他的「老虎」威名不相符。有人說老虎擔水的時候,望著井底發呆,別是想把村裡最後這口井也填填。
這是發放過海藻的第二個月,家家把海藻都吃完了,走過蜀黍地時,都會不由地兩頭看看,腳步放慢。蜀黍還沒熟,已給瓣了一半走。史冬喜開會時說,抓住偷蜀黍的人全都當階級敵人處置。當階級敵人是挨什麼樣的處置,大家也不很清楚,所以還是偷蜀黍實惠些。
老虎這天去拾糞,天還沒全亮,啟明星還跟燈似的掛在那兒。他剛走到蜀黍地邊上,聽見蜀黍油綠的葉片起一溜風。再一看,葡萄竄出來了,挺胸腆肚,腰桿梆硬,一看就知道渾身別滿了灌足了漿的蜀黍。
她一見老虎就打招呼:「老虎拾糞呀?」
「嗯。你也拾糞?」
「我拾什麼糞?」她笑笑,小聲說:「往北,北邊蜀黍多,沒叫多少人瓣過。」
她看著老虎瘸進了蜀黍地,不放心,跟上去小聲叮囑:「少瓣幾穗,不然碰上人,你那腿又跑不快。不行我回頭給你幾穗,我瓣得多,夠你孩子吃了。」
老虎揮揮手叫她快走,自己高高矮矮地瘸進蜀黍深處。瓣下兩穗,他覺著自己舌根子一硬,腮幫子酸得難耐,嘴一鬆,一股清溜溜的粘水兒從肚裡衝上喉嚨口,噴出嘴巴,噴在肥綠的蜀黍葉子上。昨晚那一碗菜湯老不耐饑,已經饑成了這樣。他三下五除二扯下蜀黍皮,撕下水嫩的須須,牙齒已合到珠子似的鮮嫩蜀黍米上。
原來生蜀黍不難吃哩。他聽見自己發出馬似的咀嚼聲,又像豬那一樣吧呷著嘴。一邊吃,清口水還是止不住地冒,和著奶白的蜀黍漿子順他嘴角冒出來。蜀黍漿子甜腥甜腥的,真的就像什麼東西的奶汁。他覺著落進肚裡的蜀黍馬上像一層好肥似的滋養了他,他像眼前一棵棵圓滾滾的蜀黍一樣伸展葉片,搖頭晃腦。他一連啃下去六根蜀黍,才覺著身體裡長久虧空的那個洞給填上了。
老虎抖抖精神,準備好好給他四個孩子們選幾穗粒飽個大的蜀黍。偷一回不易,偷那缺牙豁齒的蜀黍,真讓逮著也不值。他的手很識貨,一把握上去,就知道穗出得齊不齊,漿收到了幾成。「卡叭」,他瓣了第八根了。說好是六穗的,八穗了你還不走?!這樣想著,他的手去夠第九穗。該走了該走了,他的腳就是走不動。
身前身後一塊出現了兩枝長矛,同時是喊聲:「抓賊呀!偷農業社玉米的賊來啦!」
老虎趕緊往地上一趴,肚子貼在露水打透的土地上往前爬。他當過解放軍,撤退、隱敝、迂迴是他頂拿手的。他聽見那喊聲是孩子的嗓門,想到農業社到底把少先隊組織起來看守莊稼了。
他一聲不吭,死死地貼在地上,腦袋兩邊直過風。那是少先隊員們急匆匆跑過去跑過來的腳步。他們不斷地相互喊話,找著沒?……沒找著?……守住兩邊!……他竄不了!剛才還看見呢,一眨眼咋沒了?……唉!這兒有蜀黍皮兒!……看這貨吃了生蜀黍!……這貨饑壞了!……
他又往蜀黍更密的地方爬了一截。至少有十來個孩子,他們都埋伏在哪兒?咋讓王葡萄溜出了他們的包圍圈?他覺得臉刺痛刺癢,知道是讓蜀黍葉子拉出口子來了。孩子們還在咋呼,滿田竄,踩毀不少蜀黍。他們把葡萄偷的那些也算在他頭上了。也許在葡萄之前還有賊,全記在他老虎賬上。老虎才到這村裡就矮人一等,從敵人身份慢慢往上混,混到如今,好幾年了,才混成個「半敵人」,總算和女人一樣一天掙八分工分。再讓少先隊逮住,罪加一等,地位又得降回敵人。這樣一想,老虎把當解放軍時的看家本事拿出來了,側起身,曲起一條腿,一個胳膊往前領路,一條腿飛快蹬地。他這樣竄得賊快,短了的那條腿一點不礙事。再竄幾步,就能竄進墳院。那裡雜樹密實,荒草又長得高,他就能勝利突圍了。
就在這時,他聽後面一個聲音說:「看這貨,趴地上竄恁快!」
一回頭,兩個少先隊員就在兩步之外跟著。他們一直在欣賞他的軍事動作,悄悄地跟在後面看了半響了。他剛想站起來,其中一個孩子撲上來,沒頭沒臉地又是拳頭又是巴掌。另一個叫起來:「抓著賊啦!快過來!」
當過解放軍的人沒有那麼好打,他一挨打馬上反擊。他心裡不想打,拳頭想打,所以拳頭自己出擊了,把壓在身上的少先隊員一下子打黑了眼眶。他一聽少先隊員奶聲奶氣地哭喊,心裡悔恨死了。下定決心挺著叫他們打。一會兒上來了七、八個拳頭,七、八隻腳,打得他一會看得見天,一會兒天黑了。他那當解放軍的性子又發了,在地上左翻右擋,反正打是盡孩子們打的,不過打得麻煩些,好些拳腳落了空。他當貪污犯時記住一條血訓:挨打的時候一定裝死賣呆,一動別動,人就愛打動的東西;你不動他們打打就膩煩,你一動,可就讓他們勁頭上來了,被打死的都是不乖乖挨打的。但這時老虎忘了這條血訓,因為他以為孩子們是例外的。他在地上動個沒完,又抱頭又摟肚,又踢腿又掄臂,一會翻蜷成一條蜈蚣,一會兒蹦達得像條龍門鯉魚,到底軍人出身,防身有術,躲打躲得也漂亮。那伙孩子們快瘋了,有一個乾脆舉起紅纓槍就來戳。他一看紅纓槍的矛頭冷光閃閃指到他胸口了,橫臂一擋,槍飛了。又來兩支槍,讓他左右手一手一支地抓住,他看著上方兒張瘋野的小臉,捺下自己革命軍人的驕傲說:「饒命!」
孩子們已讓他把野勁逗上來了,想饒他一命也饒不了。拿起長矛就往他的殘腿上一通亂戳。
「讓你爬得快!你就爬上街去吧!遊街的時候你好好爬給大夥兒看!……」少先隊員們說。
孩子們費了老大的勁才把老虎捆上。他們說當初他貪污國家錢財,眼下他貪污農業社的玉蜀黍,游了街再好好審,好好罰錢。
一聽罰錢老虎汗和淚都下來了,叫他們小祖宗小大大,他家只剩三間窯洞兩床破絮,一分錢也沒有。少先隊員們說那就沒收他的窯洞和破絮。他說他一共才偷了九個蜀黍棒子。
他們說他要賴裝孬,吃到嘴的生棒子他們數了數,少說有三十根!老虎喊冤:那二十四根是別人吃的!誰吃的?王葡萄吃的!人家都偷,你們為啥光逮我?!王葡萄也得逮!還有誰,都招出來!
多了!……
老虎一口氣招出十幾個人來。他其實只當了一回眼證,就是看見葡萄偷,其他人是他信口瞎咬的。他知道瞎咬也冤不了誰,就是攆著全村人去遊街,也捎不進去幾個清白的。蟲災之後人人都靠吃海藻過荒年,臉吃綠了,眼也綠了,腸子肚子、拉的尿放的屁都是綠的,蜀黍一長出來,就有人偷,全靠偷蜀黍,打槐花榆錢,人們的臉色才褪了綠。他咬出這一串人來沒什麼壞心眼,不過就想和他們結結伴,遊街不孤單,罰款也有人一塊心疼肉跳。他過意不去是咬出了葡萄。她一個寡婦,連男人幫把手都沒有,偷偷拿拿不是頂正常的事,還叫給他咬給出來了,陪他的綁。葡萄還說要給他孩子幾穗蜀黍呢,這以後怎麼見她?
孩子們興高采烈,押著老虎往街上走。老虎其實不是走,是蹦,殘腿給打得更殘了,不能沾地,只能靠腳尖點一點地面,好腿往前一蹦達。孩子們像他當年當解放軍押******戰俘一樣押著他,見人就喊:「捉了個活的!」
他們後面跟上一大群孩子,慢慢的,大人們也跟上來看熱鬧,手裡捧著大飯碗,裡面的菜湯裡都有嫩蜀黍粒兒。家家都在吃早飯,人人都明白別人碗裡裝著什麼。
少先隊員們說:「誰去把老虎的媳婦叫到街上,讓她把她娃子都帶上,就說是開大會!老虎遊街得讓他媳婦好好看。誰看老虎遊街都沒啥,他就怕他媳婦看!」
老虎心想,這邦娃子咋恁惡?知道哪兒疼他們偏往哪捅。
這時他們走過村裡的坡池,池邊有幾個孩子在飲牛。老虎一隻腳站定,對少先隊員說:「行個好叫我上坡池洗把臉吧。我娃子看見我又是泥又是血,該害怕了。」
少先隊員們嘰咕一會,覺得遊街也是一次上台登場,讓人家洗洗乾淨,整整漂亮也合理合情。再說打人是理短的,他這樣又血又泥地遊街,該說少先隊員不優待俘虜了。他們叫他快去洗,洗乾淨些。
坡池是挖了存雨水的,旁邊有些石板,讓閨女媳婦們搓衣服。坡池裡的水黑乎乎的,再旱也沒人敢喝。幾十年上百年的淤泥比墨還黑,村裡人染黑布就挖池底的黑泥來染。老虎不是本地人,是到了史屯才學會「坑布」的手藝。他身上的褲子就是「坑」黑的。
他挪到一塊搓衣裳的石板上,好的那條腿跪下來,從池子裡捧起一捧水。他把水搓在臉上,淤泥的臭味撲鼻而來。當他睜開眼,發現他對面三條牛全都不飲也不動,眼不眨地瞪著他。牛把他的心思看穿了,一直看到他心底下。他心底有個頂寶貝的去處,就是李秀梅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那時他剛剛轉業到縣城。土改工作隊的女隊長和他是老戰友,領了個標緻女子到他的住處,告訴他這是史屯有名的「英雄寡婦」。李秀梅抬起眼睛朝他一笑,他心裡原來存放的一些亂七八糟的女人面孔、女人名字全被這笑勾銷了。他和她在第三天結了婚,後來他看見生了第一個孩子的李秀梅還跑到鄰居家去看鐘,就給她在舊貨店買了塊懷表。再後來她見了人穿羊毛線織的大衣,跟著人走了兩條街,他讓人從洛城給她捎了一模一樣的羊毛線。再後來他當科長了,給她買了衣料、皮鞋,叫她去澡堂子洗澡,去理髮店洗頭,他愛看她高興,她越高興他越捨得給她花錢。他怎麼成了「老虎」,他和她都稀里糊塗,用了幾年他才想到了這句話:「山中無老虎」。
他一直覺得自己對不住李秀梅。人家沒和他老虎離婚,還把他帶回史屯,給他生了四個孩子。他能給她啥呢?連幾穗蜀黍秫都沒給成。
他想,再洗洗,再洗洗吧。
少先隊員們催了,說老虎你摸球個啥呢?你那臉比老婆兒的纏腳布還長?得洗恁半天?
等他們喊著走下坡,看見搓衣服的石板光光亮亮,讓水洗得星土不染。他們問:咦,老虎呢?……
三頭牛看見了。這就是為什麼它們不錯睛地瞪著老虎的原因:它們早就看透他的打算。他的打算他自己倒是在最後一刻才看清的。老牛們把人看得可透:誰悲誰喜它們一看就明白。它們一動不動,一聲不吱,看著這個跪著一條腿的殘廢人流淚了,然後就頭衝下往水裡一扎。
坡池也就是兩丈多深,老虎會點水本來是淹不死的,不過厭生的老虎意志如鐵,要沉就絕不再浮起來。
等蔡琥珀扶著哭得偏偏倒倒的李秀梅來到坡池邊上時,村裡幾個男人已下水把老虎弄上來了。老虎灰白一個人,嘴裡流出白生生的蜀黍漿、黑泥水、血液。他已死了一陣了,兩隻眼還羞答答地垂看著自己更加殘缺無用的那條腿。
當天葡萄聽說老虎投水的事就想:老虎還是仁義的,沒去投井。他剛當上老虎時,到井台上打水,葡萄和他說了一個媳婦投井的事。說她害得村裡人只剩一口井了,老虎一定把這事記下了,他才去投坡池的。
在史屯街上開模範會時,葡萄碰上了五合。五合把葡萄拉到一邊,眼睛盯著葡萄胸前的大紅紙花,笑著說:「模範模範,有『饃』有『飯」了,可別忘了你五合哥呀。「葡萄叫他有話說有屁放,她還得領她的獎品呢。五合說他到陝西去找零工做,在一個農場碰見一個老頭,和死去的孫二大長得可是象。
葡萄問:「啥農場?」
「農場裡儘是上海、南京、西安的學生娃子,自願到那兒開荒種地的,」五合說。「我那天從他們種藥材的田里經過,見個老頭兒蹲在那兒拾掇黃芪。當時有人正把我往外攆,我還叫了他幾聲。他沒回頭。過後我也好笑,叫啥叫?他還能真是二大的鬼魂不能?」
「那農場在哪兒呢?」葡萄問。
「在寶雞那邊的山裡。」蘭桂男人說。
「寶雞比洛城遠不?」
「咋著,你想去?」
葡萄楞住了,半天才魂不符體地扭身走了。
「天底下長得像的人可多了。人越老越像,你看老頭兒老婆兒都長一個樣兒!」五合對著她的脊樑叫。
這時模範們都要排隊上戲台,葡萄跟上隊伍,走到戲台邊上,有條大粗嗓門叫喚:「葡萄!」
葡萄一回臉,見叫她的是史春喜。史春喜穿著洗白的軍裝,沒戴帽子,圓圓的腦袋一層厚頭髮。他跟著葡萄往前走,一邊說:「我復員到公社了!」
葡萄臉一紅,心裡罵自己,他做那種蠢事,你臉紅個啥?她嘴上問他啥時回來的。他說昨天晚上剛回來。兩人說著話,她邁上了戲台的梯子,大喇叭開始唱歌:「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唱歌要唱躍進歌。……」歌聲太鬧人,葡萄聽不見春喜還在說什麼。春喜在說:回來就聽我哥說,你給選到公社當模範啦!……
春喜看著葡萄上到最後一級台階,拐進了幕條子裡。他自己臉上還是那個熱哄哄的笑容,褪不下去。葡萄穿了件藍衫子,是自織的布,用澱染得正好,不深不淺,領子袖口滾了紅白格子的細邊,盤鈕也是紅白格的,頭髮梳成髻,額頭上的絨絨是梳不上去的碎頭髮,真是好看。春喜以為當兵四年,早就把葡萄這樣的鄉下女人不看在眼裡,可一看見她,就像又回到那個瘋狂的晚上。
春喜聽見戲台下的人開始拍巴掌,模範們一個一個上台,領獎的。史冬喜是公社主任,和蔡玻琥把獎品發給模範們。獎品是一塊花毛巾,上面印了個紅色的「獎」字,還蓋了「史屯人民公社」的大紅公章。春喜也跟著使勁拍巴掌,他主要是給葡萄拍。
葡萄站在最靠邊一個位子,聽見他的掌聲,就把眼睛對著他瞪著。葡萄眼裡的史春喜完全變了個人,起碼寬出兩寸去。四年前他眉眼象畫臉譜畫一半,馬裡馬虎,現在臉譜勾畫出來了:外憨內精,拿得起放得下,說到做到。他有了副識文斷字的模樣,軍隊倒是讓他細氣了一點,教了他不少規矩。
蔡琥珀介紹每個模範的事跡。介紹到王葡萄時,她說她是「科學養豬,積極革新,創造奇跡,成功地實驗出科學的飼養技術和飼料……」
開始葡萄聽著覺得是聽天書,後來聽懂了一些詞,她還是以為在聽別人的事。最後蔡琥珀說道:「王葡萄同志出身貧苦,從小給惡霸地主做童養媳,受盡剝削欺凌。這兩年階級覺悟飛速提高……」她才明白,蔡書記正說的這個人就是她王葡萄。「王葡萄同志給我們樹立了以社為家的好榜樣……」
高級社成立,史冬喜讓葡萄給社裡餵豬,交給她十個豬娃,年底每口豬都是二百斤,肥膘兩寸多厚,賣了以後社裡添了兩頭騾駒,也把頭一年欠的麥種錢還上了。後來人民公社蓋了豬場,葡萄一人喂二十多頭豬。她在豬欄邊上一天做十二、三個小時的活兒,連個幫手都不要。她就喜歡聽它們「吧嘰吧嘰」地吃,看它們一天一個樣地長,這些跟蔡支書說的話有什麼相干呢?不過葡萄還是樂意當模範,當了模範年底分紅會多分些,就有「饃」有「飯」了。
忽然,葡萄發現台上台下都安靜下來,定神看看,蔡琥珀正側轉著身看著她微微笑。這是領導的笑容,葡萄在領袖畫像上老看見。
「王葡萄同志,請你呢!」蔡書記把胳膊抬起來,就像把貴客往她家客屋裡讓:「給社員們說兩句感想吧!」
葡萄明白一點,就是蔡支書這時是把主角讓給她唱。她幾步就走到台中心,看台下一片瞪大的眼。葡萄不怕人朝她看,誰看她她馬上把誰看回去。
葡萄說:「光『敢想』會中?」
蔡琥珀說:「給大家說說話,看人家說得多好?」她指指其他的模範。
葡萄說:「光說話,誰幹活兒?話能把豬喂大喂肥?話把誰都喂不了。話說多了老饑呀!」葡萄說著說著,心裡有了二大幹活兒的模樣。是二大教給她怎麼喂牲口的。她小時二大就告訴她:畜牲才不畜牲呢,精著呢,你和人能作假,你和畜牲作不了假,你對它一分好,它還你三分好。她說:「你對人一分好,他能還你半分就不賴,牲口可不一樣,牲口可比人有數,你半點假都甭給它裝。」說著她又想,五合那貨看見的,興許真是二大。當模範多分點紅,她打張車票去寶雞看看。「她說:」叫我說『敢想』,我啥都不想,就幹活兒。「她又想,萬一真是二大,能說動他回來不能?說動說不動,她得去一趟。
葡萄去寶雞那天,早上和李秀梅打了聲招呼。豬場還剩兩隻懷孕母豬和一頭種豬,她把它們交待給李秀梅了。下了火車,又搭汽車,最後坐了半天的拖拉機,才到了那個叫「共青之火」的農場。到農場太陽將落,她老遠就看見了在土壞房邊上鏟煤的二大。就從那渾身沒一個廢動作的身影看,她也一眼認出他來。他瘦了許多,背也馱了,頭髮剃得精光,也不蓄鬍子,難怪五合沒認準。
她走近他。他聽見她腳步,把鍬往煤上一插,轉過身來。他馬上說:「是五合告訴你的?」
葡萄點點頭。她想著她見了二大會高興,可她這會兒委屈大著呢。就是不懂誰給了她恁大委屈。她說:「五合給村裡人都說了說。他那孬嘴。」
二大明白她是在說:你以為躲進山裡就沒事了?五合一張揚,史屯那邊說不準會有人來這兒查哩。二大更明白的是,這個農場馬上要讓軍隊接管,臨時工都得重新審查。他把葡萄領到食堂,買了兩碗粥,兩個饃,一盤豬頭肉,一盤花生米。吃飯時他說這是他做的第三份臨時工,四年裡他總是走走住住,憑他幹活的把式,經營的主意,總還是有人用得上他。一到查證件了,他就得竄得可快。
「現在都國營,公私合營了,上哪兒都得查證件。」他說。
「咱那兒也一樣,前幾天村裡來了幾個逃荒的,第二天就叫民兵查出來,送走了。」葡萄說。
「咋還是一個人?」二大說。他頭一眼就看出她沒嫁人。
「誰要咱?」葡萄說。
二大笑笑。葡萄這個死心眼他是領教了。她認死理地要找著他,認死理地要他躲過「事」去。
「再不嫁,怕真沒人要嘍。」他逗她,笑了笑。
「可是稀罕他們要哩!」葡萄說。
第二天孫情清讓葡萄回家。葡萄說她帶的是兩張火車票的錢。他跟她惱,她從小就知道二大不會真和她惱,所以還是沒事人一樣給他洗洗涮涮,想把他火氣耗下去。耗到第五天,二大聽說農場幹部要召集所有臨時工開會,清查流竄的身份可疑分子。他打起鋪蓋對葡萄一擺臉,說:「我跟你走。」
火車上,葡萄像是去掉了心病,坐在地上,頭磕著二大的膝蓋就睡著了。對她來說,世上沒有愁人的事。二大看著她顛晃的後腦勺。她和他咋這麼像呢?好賴都願意活著。
那還是孫二大從史屯出走的那年。史冬喜來牽他家的豬去街上的收購站。豬就是不肯走,吱吱地叫得人耳底子起毛。冬喜上去就給它一腳。葡萄不樂意了,一把推過豬來,往冬喜跟前送:「你踢!你踢!我讓它長好膘,就是給你踢的!」冬喜哈哈地笑起來。
見他笑,葡萄更惱:「也就是欺人家是個畜牲!」
冬喜更笑:「我踢它?我還宰它呢!」
「你宰你的,我眼不見為淨。在這院子裡,你甭想讓它受症!把你厲害的、威風的!讓畜牲也叫你一聲社長不成!」
冬喜楞了一會,那醜醜的臉看著可逗樂,葡萄不知哪裡起了心,猛的喜歡上這醜臉了。她說:「別動。」
冬喜說:「弄啥?」
葡萄走過去,說:「你打了我的豬。得叫我打你一下。」
冬喜看她已經是耍鬧了,很識逗地把手展成個大巴掌,伸到她面前。
「臉!」
他把臉伸過去。「
葡萄正面瞅著他的臉。還沒怎麼樣,他臉就亂了,眼睛早躲沒了。她揚起手,在他腮幫上肉乎乎地拍一下,兩眼守住他的臉,看他眼睛能躲多久。哎呀,躲不了了,他慢慢抬起眼睫毛、眼皮,抖得像個瘟雞。
「打疼沒?」她問他。
他要笑要哭的樣子,等著挨她第二下。等著沒完沒了挨下去。她不打了,在他脖子上摸了摸,又在他下巴上摸了摸。他一下子偏過下巴,夾住她的手,貓一樣左一右一下地討她的嬌寵、愛撫。
「那年差點把你娶給我兄弟結鬼親了。」冬喜突然把葡萄一抱。
這就開了頭。冬喜那天賣了豬回到葡萄家,進門就拉起她的手,把一沓鈔票窩在她手心裡。他是真厚道,不願葡萄餵豬白吃苦,錢是他的恩謝。他也有另一層意思:做我的女人我虧待不了你。
有了冬喜,葡萄想,我缺啥?我啥都有。我有歡喜,我有快活,我有男人暗地裡疼著我。男人在暗地裡怎麼這麼好,給女人的都是甜頭。不然他那甜頭也不會給他自己媳婦,也就白白糟蹋了。她有了冬喜後才明白,再累的一天都有盼頭,只要晚上能和冬喜好上一回。鬧上饑荒,人走路都費氣,她天天盼著天黑,和冬喜往床上一倒,就不饑了。
她沒想自己會喜歡上冬喜。在地裡幹活,她看他人五人六地走過來,通知大伙開這個會,開那個會,批評張三,表揚李四,她心裡柔柔的,看著他也不醜了,連那大招風耳也順眼了。誰說冬喜丑呢?男人就要這副當得家做得主的勁兒。男人十全十美的俊秀,那就殘廢了。
那天冬喜從蜀黍地邊上過,她叫了他一聲。他裝著聽不見,她就揚起嗓門說:「社長,你說今天把鋼筆借我的!」冬喜兩頭看看,見大部分人都收工往家走了,就走到她跟前。她一下子把他拉進蜀黍棵裡,嘴巴叼住他的嘴唇。他唔唔嚕嚕地說:「叫人看見!」
她裝佯地朝他身後揮揮手說:「謝會計下工啦?」
他嚇得馬上推開她,扭轉頭往身後看,才發現是她在逗他,身後鬼也沒一個。他一把抱起她來,闖開密不過風的蜀黍枝桿和葉子,把她放倒在地上。他動得又猛又急,她說:「你這麼野我喊人啦!」
他咬著牙說:「你喊!快喊!」
「你官還當不當?」
「不當了!」
「你媳婦也不要了?」
「不要!」
他的夥伴們全斥責他:「你就知道吃!」
這個學生奇怪壞了,今年他怎麼忘了柿子了?柿子熟爛了他都沒看見哩!
學生們把大鐵鍋抬到街上,都抬不動了。一個學生建議就在這兒把鍋砸砸,一人背幾塊兒,就背過去。
多數人不同意。一人背幾塊碎鍋片兒顯不出打大勝仗的樣子來。這可是從落後分子王葡萄手裡繳獲的戰利品。他們說慢慢挪,也得把它挪到高爐裡。
他們把大鐵鍋挪進小學校院子裡,天黑了,高爐烈焰熊熊,他們都想到課本上學的順口溜詩句。不一會他們聽見一個瘋狂的嗓音,叫喊:「把我的鍋還來!」
王葡萄渾身臭哄哄地跑過來,散亂的頭髮讓汗粘在臉上,脖子上,嘴上還有一道金黃色。「這貨還顧上摘個柿子吃吃!」學生們議論道。
所有的學生們胳膊挽胳膊,擋在大鐵鍋前面。********的神聖是什麼意思,他們一直不太懂,這一會兒突然懂了。他們挺起脅巴骨一條一條清晰可數的胸,還挺起長期缺營養長出的水肚子,視死如歸。
葡萄從左邊往裡走,他們全堵向左,葡萄向右迂迴,他們在右邊斷她的路。一張張小臉都仰起來,用一個他們學會的叫作「輕蔑」的表情對著葡萄。他們開始唱了。「……準備好嗎?時刻準備著!」
葡萄突然把兩手攏在嘴上,做了個肉喇叭,大聲叫道:「我操你奶奶!」
學生們把歌聲揚上去,要壓住她的粗話。
她的氣足,音量厚實,一口氣罵了上八輩。罵得俏皮時,旁邊的成年人便哈哈大笑。
這時一個圓渾的男子聲音說:「這不是葡萄嗎?」
葡萄也不回頭,下巴一橫說:「是你祖奶奶,咋著?」
那個男人走到她面前,她看見他白牙一閃,白眼珠一亮,是史春喜。
「都安靜!」春喜兩手伸成巴掌,在空中按一按。學生們安靜下來,成年人也不樂了。還有沒樂夠的,用手捂著嘴,春喜扭過頭,也都樂夠了。
春喜簡直不敢信這個瘋頭瘋腦,又髒又臭的女人是他一年前見的模範。他一想到十七歲那年去參軍,偷了她的褲衩就想吐。他在朝鮮做電話兵,那條褲衩被他縫在了棉被裡,後來交舊棉被換新棉被時,他完全忘了這回事,把包含一條破褲衩的棉被交回去了。他一想到那些回收的舊軍用棉被不知會在哪時哪刻,哪個地區作為救災物資給空投下去,不知哪個人會在拆洗棉被時看見那條帶女人經血痕跡、補了三塊補丁的褲衩,他心裡就出現一陣挑皮搗蛋之後的快樂。一年前,他在模範會上見到葡萄,他還為她動心過。這時他從黨校畢業回來,看見這個女瘋子王葡萄,他萬幸自己沒在模範會上跟她有更多表示。她出言粗野,動作橫蠻,十七歲的他怎麼會給她迷昏了頭。也幸虧她有那麼粗野蠻橫,把他戳傷擋在門外。
葡萄說:「史春喜,你去把那口大鍋給我抬回來!」
史春喜已聽了學生們七嘴八舌告的狀。他知道生鐵大鍋煉不了鋼,但又不願在全社幾百雙眼睛下站在葡萄一邊。他笑一笑叫葡萄先洗洗臉,喝口水,冷靜冷靜。
「就是讓尿把我這活人憋死,我也不會跑一邊尿去!」葡萄說,「他們轉眼就敢把我的鍋砸了,我二十四個豬娃喝西北風呀?!」
春喜避開直接衝突,轉臉向操場上站著的人說:「大家的革命熱情真高啊,聽說在這兒幹了幾天幾夜了!我在黨校就聽說咱這兒是全縣先進哩!」他明白自己在扯謊;他在黨校從來沒聽說史屯公社當了煉鋼先進單位。
旁邊的人風涼地說:「春喜,快把王葡萄那鍋給人端回去。煉鋼有啥吃緊呀?你端了人家煮豬食的鍋,人家還當啥養豬模範呀?」
葡萄沒在意這話的酸味,她在這方面耳不聰、心不靈。她以為這人是幫她的腔呢。她對那人說:「大哥你說是不是?我沒鍋了還喂啥豬呀?」
「模範還要往鄉里、縣裡、市裡選拔,春喜你可別耽誤葡萄給選成全國模範。」
葡萄已經不去聽他說什麼了。大家怪聲怪氣的笑她也沒顧得上聽。她對春喜說:「你是回來當咱社幹部?」
春喜還沒接到正式任命,不過他知道自己至少會頂上蔡玻琥的位置。蔡琥珀提升縣組織部長了。
「我回來當普通農民的。」
葡萄說:「那你喊啥『都安靜』?!你是普通農民,上一邊當普通農民去。」
春喜一股惱火上來,恨不得能扇這女人一個大耳光。但他不是十六七歲的春喜了,懂了點政治,懂得樹立威信保持形象。他呵呵一笑,說:「噢,普通農民就不能管大是大非了?」
葡萄說:「你是普通農民,我也是;我用不著聽你的。閃開,別擋我道,我自己動手。」
春喜心想,這女人給臉不要臉,今天威風還就不能讓她掃下去。他大喝一聲:「王葡萄同志!別太猖狂!」
葡萄說:「我是你媽的同志!」
她一步竄過去,把春喜撞出去兩步遠。學生們沒提防,封鎖線讓她突破了。她撲到大鐵鍋邊上,縱身往裡一跳。大家一看,葡萄已在大鍋裡坐著了。大鍋的園底轉起圈來,像個大砣螺,王葡萄成了砣螺心兒。
她喊:「你們煉鋼呀!快來呀,把我一塊煉進去!」
站在一邊看的人這時想,王葡萄興許真是神經不正常。生壞子到成了這,就是腦筋出錯了。不過他們同時又有一點說不出的感動;她是為那二十多個豬娃子當陀螺心兒,為它們把誰都得罪下了。一群人出來解圍,說一個大鍋全煉成鋼能有多少?她不叫煉就不煉吧。
春喜大聲說:「社員同志們,煉不煉是小事,態度是大事。王葡萄這態度,是阻礙大躍進!」
葡萄反正也不全聽懂他的意思,踏踏實實在鍋裡坐著。更多的人上來,站在葡萄一邊,說得虧葡萄養豬養得好,才還上麥種錢的。就讓她留下那口鍋吧。
春喜大聲改口:「不是非砸她的鍋,是要糾正她的思想問題。」
葡萄把眼一閉,愛糾正什麼糾正去。
二十一歲的史春喜當上了史屯公社的支部書記。他常常捲著打補丁的舊軍褲腿,穿著打補丁的舊軍鞋,背著掉了漆的軍用水壺在地邊上轉悠,遠遠看見一排撅起的屁股,他就大聲招呼:「起紅薯呀?」
「起啥呀?紅薯都凍地裡了!」一個中年男人說。
史春喜說:「咱把煉的鋼上交了,縣裡記了咱一大功,政治上咱打了大勝仗!」
有時候他也會走進地裡,刨一、兩個紅薯。霜凍好一陣了,刨起來老費氣。
春喜好開會,常常在大食堂吃著飯就和大家開上會了。他一邊啃饃,或者一邊吸溜著麵條,一邊和大隊、生產隊的幹部們開會,讓他們看看報上人家山西、安徽、河北的某個公社一畝地產了多少糧。一些生產隊長說那是放屁;一畝地能收幾萬斤麥,你砍了我頭當夜壺我也不信。春喜不樂意了,說那你們是信不過黨的報紙嘍?幹部們想,也對呀,報紙是白紙黑字的,敢胡說?他們苦想不出原因,就說那是他們地好,這兒地賴,一畝地收二百斤就撐死了。
春喜說:「人家大躍進,咱這兒不是天孬,就是地賴,反正是不躍進。不會跟人家學學,一畝地多播些種?」
有時他開著開著會,看見葡萄進到食堂,從廚房提出泔水桶。她幹活兒看著和別人不一樣,手、腳、身段都不多一個動作,都搭配得靈巧輕便。她一路走過去,誰也看不見似的,兩個嘴角使著勁,往上翹又往裡窩,哼唱著什麼歌。每次她走過去走過來,春喜突然發現自己走神了,沒聽見某個大隊長的發言。
春喜不單好開會,還好給社員讀報紙、雜誌。他年輕,討人喜歡,在食堂開飯的時候出場,人們都眾星捧月。他常常發現年輕閨女、小媳婦的眼神溫溫地從他臉上摸過去,摸過來。只有一個人根本看不見他,就是王葡萄。她來打飯的時候總是引起一片笑罵:王葡萄不排隊!模範也得當排隊模範!有時她給人硬拖出去排隊,和閨女媳婦們又打又追,從春喜身邊蹭過去,她都看不見他似的。她的脊樑、腰、屁股就那麼從他身前擠蹭過去,把凸的凹的柔的熱的顛的顫的全留在他身上,能留好久都不冷下去。他的身體又是老饑的。他也不懂,這二十八歲的寡婦憑哪點值當他為她受饑熬渴,她是什麼魔症,能讓他在瞧不上她煩她厭她的同時,又把她愛死?
公社書記可以不吃大伙食團的飯,另開小灶,不過他和他哥哥冬喜一樣,跟大伙在一塊特別快活,吃什麼都香。何況他在食堂總能碰上葡萄。有一回葡萄來晚了,食堂的雜麵條全撈完了,就剩了麵湯。她和食堂的人大吵大鬧,非叫人家給她四個玉米面蒸饃。食堂說她倒挺會佔便宜,一碗湯麵最多頂兩個饃。她說她就好佔便宜,便宜吃著多香?虧比糠饃還難吃。
春喜聽著直樂。她倒是挺誠實,把貪婪無恥統統掛嘴上。他叫她道:「行了,葡萄!」
她吵得正帶勁兒,聽不見他聲音。他從桌子邊站起來,走到打飯窗口,對裡頭說:「給我做個掛面荷包蛋。」
那是史書記頭一回要求吃他的補貼,炊事員馬上照辦。史書記對他們說:「王葡萄不是逛廟會耽誤吃飯了,是讓社裡那一群豬給忙活的。」
他把葡萄讓到自己桌上,讓她先吃他那份湯麵條。他心裡得意能在她面前顯示一下他的特權,讓她悔一悔,看看當初她拿鐵掀擋在門外,戳得渾身是傷的人是誰。
「大食堂越吃越賴,」她說,眼看著他大茶缸裡菜多面少的雜麵條。
「馬上該收麥了,收了麥就好了。」他說。
「明年能吃上這,就不錯。」
「明年讓你吃上韭菜扁食,雞蛋油饃。讓你吃得走不動道。」他笑著說。
葡萄突然盯著他,盯得他心裡起毛,手心冒汗。「你瞅我幹啥?」他裝得挺老練,就像在軍隊跟女人常交往,不稀罕女人似的。
「我瞅你呀,哪點兒和你哥象。鼻子有點像,他的比你好看些。」她眼睛直瞪瞪的在他臉上翻來搜去。
他想,七歲八歲的孩子盯人,眼睛才這樣生。他心裡奇怪得很,沒人說他哥長得比他好看,人只說這麼俊個兄弟咋有那麼醜個哥。
「還看出哪兒像我哥來了?」
「叫我慢慢看。」她的眼睛移開了,移到窗子上,窗子外有棵槐樹,枝葉間有一片片藍天。
掛面雞蛋端上來,他推到葡萄面前,說:「吃吧,看夠不夠。」
她說:「你要像你哥就好了。」
春喜心裡更奇怪了:他這一表人才還給她的鐵掀戳出口子來,要像他哥的醜樣,還不讓她戳死?
「我哥是個好人。」春喜說。
葡萄把碗端起來,咬了一口荷包蛋,稀乎乎的蛋黃流到掛面上。她把碗又擱下了。
春喜說:「太淡?」
葡萄說:「好久沒吃恁細的糧,叫它噎了。」
春喜一連好幾天沒見葡萄。他想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呢?怎麼會掛念這個沒文化、沒覺悟,只知道和豬過在一塊的女人呢?上一年的模範會上,她說的那幾句蠢話把他最後的希望潑上冰水了。後來在煉鋼爐前和她的較量,他已經太放心自己:絕不會再多看她一眼。這才幾天工夫,他滿腦子都是她。他想她領他燒磚時的模樣。十五歲的他手凍了,她撩起舊緞襖,把他手揣進去暖;她叫他看著人,她去磚窯後面解手;她把他的腳捏在手裡,給他比劃鞋樣;他臉讓刺紮了,她給他挑出刺兒,又把她的口水抹到傷口上。他想,史春喜你到底是個啥貨色?怎麼盡記著這個愚昧、頑固、自私女人的好處、可愛處呢?黨校學習一年也沒治住你嗎?你和她走近,你這輩子可完了。
當過兵,受過嚴明紀律約束的史春喜相信他不會再干少時的傻事了。他會受心裡那點隱情左右?笑話!他連模範都不叫她當。她養豬的事給城裡的記者知道了,跑來問春喜,聽說史屯公社養豬放火箭了,還是個婦女。春喜說啊,是,不過史屯不單單養豬放火箭,要報道,寫寫社裡的麥子大豐收啊,圍河造田啊,棉花創記錄啊。
記者見了葡萄之後,也沒興趣報道了。她開口便說模範頂屁用,煉鋼照抬她的大鍋,虧她躺到鍋裡才沒讓他們把鍋砸砸,煉成一疙瘩廢物。看他們煉出什麼來了?不如河灘上一塊石頭,石頭擱在坡池邊上還能搓洗衣服。
後來許多公社派人來和葡萄取養豬的經,縣裡覺著不把她的養豬事跡報上去對縣裡是個損失,不太合算。因此葡萄佔上了一個縣模範名額,就要往省裡去。縣組織部長蔡琥珀一聽王葡萄代表縣裡要到省上去參加模範會,趕緊派人把她的資料從地區往回要。這時地區丁書記已經知道了王葡萄,說這個模範哪一點不過硬?她不說虛話光干實事怎麼就是落後?王葡萄這才正式進入了省模範大會的名單。
史春喜聽了這個消息親自上豬場找葡萄。他得口把口地教她說話,要不就教她不說話。她一說話還了得,在省裡傳出去都夠得上右傾言論。馬上讓人想到他這個公社的政治教育水平低。
他見豬場大門緊鎖,便從攔馬牆往下看。葡萄正在下頭的天井窯院裡出豬糞。豬場的窯院又大又齊整,還是他哥史冬喜領人挖的。院子邊上種了牛皮菜、木須,牆上爬著扁豆、絲瓜,地上是南瓜秧子。都是些易活好長,長得快的東西。他笑著喊下面的葡萄:「咋不開門?我還當沒人哩。」
她把鍬拄在胳膊窩,也笑著說:「我不開門。」
「為啥?」
「你是來端鍋不是?」
「煉鋼煉完了,誰還要你的鍋?」
「煉完了?大炮造出來了?明天你們煉啥哩?我敢開門?」
「你就讓我在這上頭和你說話?太陽老曬呀!」
他心裡咬牙切齒:史春喜呀,你又犯賤了,這不是和她打情罵俏嗎?心裡想著,嘴巴又來一句:「你可真捨得這麼曬我呀?」
她沒個正經,村野女子和男人過嘴癮的樣子全出來了。她笑得俏又笑得歹,瞇起眼說:「我可是捨不得。」
說著她又干她的活兒去了。
他只好站在三丈高的地位上,把她當上省模範的事說給了她。末了他說:「這回和上回可不一樣!上回是鄉里的,這是全省的,在鄭州住大旅館,吃好伙食還有杜康酒!」
她把糞倒進了化糞池,揚起頭,撩一把頭髮說:「有黃河鯉魚沒有?光聽說了,還沒嘗過。」
「那還能沒有?你可不知道,為了你這個模範名額,我幾夜都沒睡覺。」他等她問為什麼不睡覺,她卻不問,只管干她的活兒。「知道為啥?你去年的發言差點把你自個兒毀了。那些話不單不模範,那是落後、消極。這回費氣大了,才把你弄上去。我知道你不會在大場子說話……」
「誰說我不會在大場子說話?」她一擰脖子,還惱了。「我啥時怕過大場子?人越多我越說,我人來瘋!」
「那種大場子你見也沒見過。再說不是啥話都能說的。」
「那啥話不能說?」
「所以呀,你得叫我教教你。」
「你教我聽聽。」
「這哪是一會兒半會能教會的?我得給你寫個講稿,教你念熟,背在心裡。這個模範會了不得,省裡領導要參加呢。還要選出全國模範進北京呢!你一句話都不能說錯,一個字都不能錯。」
他眼睛盯著葡萄的背影。她弓下腰去,那個背影和他十五、六歲看見的一模一樣,又圓乎又細溜。她蹲下身去,他馬上又想到在那荒院地上看到的一行尿漬。又長又直,從她兩腿之間出來的。說不定她是個傻女子,她男人沒開過她包她也不明白。不然她怎麼尿成「一條線」了?……
她聽他說完,站直身子說:「這麼費氣我才當上了模範?」
「不單單我費氣,蔡部長也費了不少氣。……」
「你們咋不來問問我再去費氣?那不白費了?我又不去省裡。」
「開會你不去會中?模範都得去!」
「我不當模範。」
史春喜沒反應過來。她說上一句話時身體又已經弓下去了。他問:「你說啥?」
「誰愛當當去。我可不去省裡。」
春喜還想說什麼,葡萄大聲把他堵了回去:「你們一天也別想叫我離開豬場。誰知道你們會進來幹啥?今兒砸鍋去煉鋼,明兒抓我的豬娃拍相片兒,我一走,你們還不把它們殺殺,賣賣?」
春喜氣急了:「誰敢殺社裡的豬?」
「你們都不把人當人,還會把豬當豬?我高低不去省裡當你們的模範。」
史春喜想,謝謝老天爺,她幸虧不想當模範,不然她去了省裡說「你們不把人當人」,禍就闖大了,是給他這公社書記把禍闖大了。他也謝天謝地,她這一番蠢話蠢舉證實了她無可救藥的愚蠢,史春喜這下不必擔心自己再為她發迷症。
她晚上把這些話講給二大聽。二大搖搖頭,自言自語:「這孩子,這張嘴。」
她把食堂打回的菜糰子給了二大,自己喝摻著野菜的麵湯。食堂已經通知大家,麥收前糧食不夠,得湊合到麥子下來。二大去年回來,叫葡萄買了兩隻羊,現在每天早上都擠下一點羊奶。隔一天葡萄把羊奶拿到集市上換一口綠豆面或扁豆面,最不及也能換幾把山藥蛋。羊好喂,從豬場帶些木樨也夠它們吃了。二大這晚吃著菜糰子又說:「還有河哩,從草到蟲,到魚到螺螄,就吃去吧。咱這兒的人笨,吐不出魚刺,罵魚腥臭。」
葡萄是黃河邊的孩子,小時見過人捕魚。那天晚上之後,她再來陪二大吃飯聊天時,見二大不再扎條帚、編葦席,或者打麻繩了。他用她納鞋底的線編了一張網,他叫葡萄把網欄到河上,一晚上怎麼也截下幾條魚來。
葡萄看著那條織得又勻又細的線網,噘起嘴說:「爹,你在這兒給我恁多主意哩!」
「還不如養頭豬,豬比你爹有用。」他笑著說。
但她明白他心裡可苦。
「豬會陪我說說話,給我拿拿主意?」
「豬還叫你當上模範。」
「模範頂屁。不多一塊饃,不多一口飯,我要它幹啥?」
「你得陪爹躲到何年何月?」
「躲唄。打日本的時候人家不是躲四川躲那些年?」
「這跟躲日本不一樣。」
「咋不一樣?反正人家打,咱就躲。打誰也打不長,隔一陣就換個誰打打,打打再換換。換換,換換,說不定事就換得不一樣了,就不用躲了。」
「孩子,這回跟過去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