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晚上把網栓在河上,早起拾了四五條半斤重的魚。二大和她瞅著魚發愁,不知打哪兒下手拾掇它們,也不知魚該怎麼做熟。兩人把魚翻過來撥過去,掉下幾片魚鱗來,葡萄突然就想起小時看見母親收拾魚的情形。她用手指甲蓋逆著魚鱗推上去,魚鱗給去掉了一行,露出裡面的滑溜溜的嫩肉來。他倆對看一眼,全明白了,用大拇指指甲蓋把五條魚的鱗刮淨。地窯裡腥得二大氣也緊了,喉頭收攏,腸胃直往上頂。他一輩子沒聞過這麼難聞的氣味。
「咋做熟呢?」葡萄把魚尾拎起,偏頭看看它們。
「掌上水煮煮?」「多擱點辣子?」「有醬油可就美了。老沒吃醬油了。」「有醬油啥都吃著美。」在大食堂入伙,各家的鍋早交出去煉鋼了。油瓶掛在牆上,灰土長成了毛,拿起來底朝天倒控,一滴油也控不出來。二大想了會,找出根鐵絲,把魚穿成一串,叫葡萄在下面架上火烤。葡萄用些碎柴把一小堆炭渣燒著,活兩邊放兩個板凳,又把穿魚的鐵絲繫在板凳腿上,魚就懸空在炭火上方。一會兒魚尾給燎著了,燒成黑炭,魚身子還在滋滋冒血泡。二大把它們重穿一回,讓鐵絲從尾巴上過去。不一會響起了鞭炮,兩人都往後竄,再看看,是魚眼珠給燒炸了。二大笑起來:「日你奶奶,想吃你這一口肉,你還放個響尼嚇我!」
十個魚眼珠響成五對二踢腳。葡萄和二大好久沒這麼笑了。笑得連花狗叫都沒理會。聽到打門聲兩人才收斂聲氣。
「誰?!」葡萄問。
「我。」外頭的人大聲說。
她聽出是史春喜的聲音。
「啥事?」她問道,眼睛看著二大的腰桿、胸、肩膀,最後是滿頭雪白頭髮的腦袋沉進了地窯。她說:「恁晚啥事?」
「來客了?」春喜在外頭問。
「你也算客?」葡萄拿出調笑的音調,一邊往台階上走。「等我給你開門!」幸虧牆頭加高了。一般攔馬牆躋人肩,伸伸頭就能看見下面院子。還是當年和他春喜一塊燒磚砌高了牆頭。她拉開門栓,見他披一件帶毛領的棉大衣,手裡拿著一個本子。
「恁香啊!燒啥待客呢?」
她把他往裡讓:「你不算客呀,想啥時來就啥時來。」
史書記來的路上對自己有把握得很,絕不會跟她有半點麻纏。現在見她穿著那件補了好些補丁的洋緞小襖,身上馬上就活了。他渾身作燒發脹,臉還繃得緊,一口氣把地區書記堅持要葡萄去省裡參加勞模會的意思說了。他不讓自己往她跟前去,他小時就知道離她太近他就發迷。
「我不去。我和你說了。誰愛當模範誰去。」葡萄說。
他眼睛往院子裡、屋裡看了一遭、兩遭、三遭。嘴裡卻說:「叫你去你得去哩。叫誰去誰都得去。人家是地區書記。」
「地委書記叫我吃屎我也吃?」
「你說你這人,狗肉不上席!」
「狗肉可上席。食堂吃菜糰子吃老多天了,看狗肉上不上席!」沒說完她自己樂起來。
春喜已經下了台階,站在院子的桐樹下了。「呵,在做魚呢。」他看看那串黑乎乎的魚,笑著說:「咋不把魚肚子剖開?下水得取出來。我在部隊見過炊事班拾掇魚。」
「我可愛吃魚下水。」她嘴巴強,心裡卻一開竅,原來魚下水是要掏出來的。
他想,不知她是不是藏了個男人在屋裡。他清理了一下喉嚨,吐一口痰又用鞋底把痰搓搓,一邊笑著說:「別躲啦,出來吧,我都看見啦!」
葡萄問:「你啥意思?」她抹下臉來。
他想她惱起來的模樣真俏。「你那牆修再高,能擋住我這個軍隊裡專門爬電話桿的?我聽見這院裡有人說話,有人笑哩!」
葡萄真惱了,指大門說:「滾。」
「他能來我不能來?」他眼睛戲弄地死盯著她。
史書記恨自己恨得出血:看你輕賤得!她也配你?!她脫光了給你,你都不稀罕!你這麼招惹她算幹啥?
「他就能來,你就不能來!」葡萄說著就伸手來推他。她的手抓在他大臂上,使勁往台階那裡搡。他也惱了,怎麼她還像幾年前那樣對他?他已經是公社書記了,是全縣、恐怕也是全省最年輕有為的公社書記,哪個年輕閨女不想讓他抬舉抬舉?她還把他往外趕?他掙開她的手,兜住桐樹轉了個圈,就往她屋裡去。她藏著個誰呢?五十個村子的男人全扔一鍋裡煉煉,也煉不出一個史春喜這塊鋼來。
他進了她的屋,裡頭漆黑。他從大衣兜裡抽出手電就照。鬼影子也沒有。他進來之前明明聽見有男人聲音。
這時葡萄在他身後說:「櫃子裡哩。」
他覺著堂堂公社書記揭人家櫃子好沒趣,她「蹭」地一下擠開他,「蹬蹬蹬」走過去,拉開櫃門。就是這個櫃子,當年做了葡萄的工事掩體,八十七歲的春喜低檔在外。那是她婆婆陪嫁的櫃子,上頭雕的梅、蘭、竹、菊工法細巧,上的漆都掉差不多了。土改時葡萄硬是把這櫃子要到了手。春喜那時還小,不過對這櫃子記得很清楚。櫃子裡裝的是幾斤麻和一包沒紡的花。
「人家書記看你來了,你還擺架子不出來?」葡萄對著一包棉花幾斤麻說道,斜刺刺給了春喜一眼。
「誰看呢。」他好沒趣。
「咋能不看看?寡婦不偷漢,母雞不下蛋。」
「我是來和你說開會的事。正經事。」
「可不是正經事。」葡萄拿那種不正經的眼風瞅他。
「地委書記和你認識,我咋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丁書記說,打日本他就來過你家,弄錢弄糧。他說還清過你去他家坐坐哩。你咋沒告訴我?」
「地區書記比你官兒大不?」
「敢不比我官兒大?」
他沒見過比她更愚昧的女人。大煉鋼鐵的時候連小腳老婆兒都知道地區書記是多大的官兒。這麼愚昧他怎麼還是把她摟住了?他這時在她後首,看著她梳頭沒梳上去的幾縷絨絨軟發,打著小卷兒,在她後脖梗上。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她身子已在他懷裡了。他心裡啐自己,你賤呀!就配這種愚昧女人?
她也不動,不掙不蹦達。臉對著大敞肆開的櫃子門站著,任他在她背上來勁,勁頭太猛,他一陣陣哆嗦。他的手電熄了,他已和她臉對臉、懷對懷。
他的手又成了十五歲的手,伸進她舊緞襖下面。十五歲那時他的手想幹沒幹成的事,這時如了願。他的手給摸到的東西嚇了一跳,縮一下,再出手成了男子漢的手了。這一對東西咋這麼好?讓他明天不當書記也願意。他的手馬上就又饑了,要更多的。它開始往下走。走到最底,他差點叫出來:她推我搡我是裝蒜呢!他閉上眼,手給淹沒了。說不定這女子真是閨女身,自己身子饞成這樣都她也不明白。春喜把她抱起就去找床。上到床上,他的棉大衣已落到半路,他去撿大衣時,撿回手電。要是閨女身手電能照出來不能?他半懂不懂。
「別照了。那是你哥的。」
他跪在床上,以為自己驚得問了一聲:你說啥?!其實他什麼聲音也沒出。
「上來呀,你嫌你哥呀?人家是英雄社長哩。英雄去的地方你不去去?」
他突然抽她一個耳摑子。
葡萄哪兒是讓人隨便抽的?她赤著身體跳起來,又抓住門邊的鐵掀。自從五年前他深夜撞門,她一直把那鐵掀留在屋裡。他眼睛在黑暗中不頂事,她的手腳在黑暗裡都是眼睛。她雙手持鍬把,就和他軍事訓練中拼刺刀似的拉開兩腿,前弓後挺地把鐵鍬的鋒刃挺刺過去。到底當了兵,上過前線,他從聲音判斷她出擊的方向,憑本能閃過了她的武器。他已摸起手電筒,一捺,吸一口冷氣,白色光圈裡,這個赤身的雌獸簡直是從遠古一步跨到眼前的。他要的是這麼個野物?「噹」的一聲,他的手電讓鐵掀挑起來,砸在地上碎了。
她瘋了一樣撲上來,左、右手一塊揮舞,把他臉打成個撥郎鼓。他沒想到她撒野時勁有多麼大,竟被她壓在了身下。她的肉又滑又膩,他氣瘋了。她不嫌棄他那丑哥哥,倒不讓他儀表堂堂的春喜嘗嘗。
不多久他以一場猛烈的快活報了仇。他想,連個愚鈍女子我都治不住,我還治五十個村呢!不過等他完事時他又覺得懊惱;她癱軟地挺在床上,嘴裡發出又深又長的歎氣聲,像小孩子饞什麼東西,可吃到嘴了,煞下頭一陣饞之後呼出的氣。他回過頭去細嚼滋味,辦事中她好像還哼唧了幾聲,怎麼弄她她怎麼帶勁,吭吭唧唧到最後打起挺來。他越想越懊惱;這不成伺候她舒服了?
史春喜一連幾天想著這件讓他窩囊的事。葡萄果真說到做到,就是沒去參加勞模會。從外省也來了不少人,參觀她的豬場,史書記大面上還得和她過得去。到了臘月,豬出欄了,比頭一年的收入多了一倍。整天有人搭火車搭汽車跑來學習葡萄的經驗。葡萄給弄煩了,對人們說,她的經驗他們學不了,他們不會待豬們好。那些來學習的人都說他們一定要像她一樣好好待豬。葡萄說卻說他們都不會好好待人,能好好待畜牲?當著一大群手裡拿筆記本拿筆的人,她進了裝糠和麩子的窯洞,把門在她身後一帶。
史書記直跟人道欠,說王葡萄個性比較個別,不喜歡自吹自擂,她意思是說:對待豬,就要象對待親人一樣。他又替葡萄把養豬經驗總結了一下,歸納出一、二、三來,讓各省來的人用心在小本上做下筆記。最後他語氣深重地說,王葡萄同志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的純樸。她沒有虛華,對任何事任何人都一樣,本著純樸的階級感情。
他自己也讓自己說醒了。葡萄的確是個難得的、很真很真的人。
這天史書記正在給來取經的人談一、二、三條經驗時,地區丁書記來了。他和葡萄打了個招呼,就擺擺手,叫葡萄先忙她的,忙完再說話。
葡萄「砰砰砰」地剁著餵豬的菜邦子,笑著說:「您有話快說,我啥時也忙不完,除了晚上挺床上睡覺。」
「我去省裡開會,沒見到你出席呢。」丁書記說。
「您看我能出席不能?又下了恁多豬娃子。」葡萄說。
「找人幫個手唄。」
「誰好好幹活兒?都好運動!我這兒可不敢叫他們來運動。豬們不懂你啥運動,一運動,它們可受症了,得忍饑了。」
地區書記笑瞇地看著她。她手上動得快,嘴皮子也動得快,全都動得喜洋洋樂滋滋。她用大鐵掀把剁碎的菜鏟到鍋裡,拎起一大桶水倒進去,攪了攪,再添半桶水,水珠子濺到她臉上,也濺到地委書記、公社書記臉上。
「看啥哩,看得人家老不自在!」她笑著噘起嘴,抽下她身上大圍裙遞給區委書記。史春喜笑起來。這貨生得!餵豬的圍裙她叫人首長擦臉,他已掏出口袋裡的手帕,慶幸他昨天才換了乾淨的。地委書記已經接過那濺著豬食的圍裙,在臉上頭上擦起來。
史春喜一看,覺著王葡萄和地區書記這麼隨便,兩人一定很熟識。原來她後台很硬。怪不得她對誰都不怕,不拿他史春喜當人物,原來後面有人撐腰。只是她愚笨可笑,不知這個給她撐腰的人是幾品官。看她那個隨便勁頭,她八成把他當個甲長了。
史春喜聰明,留丁書記吃飯只準備了幾碗鋼絲面。幾盤涼拌菜:豆腐、豆乾、豆芽、豆絲。他只是陰著臉叫廚房把啥都給弄細法,弄乾淨。他從地委書記的言談、舉止斷定出什麼樣的伙食標準會讓他舒服。假如給他吃六個菜一瓶酒,肯定出力不討好。飯開在食堂後面的小倉庫,他叫人突擊打掃了一下,掛上了年畫,獎旗。幾十個白面口袋灌的是雜豆面,他告訴地區書記葡萄有事,不能來一塊吃晚飯。
這時他聽地委書記問他,食堂做的是幾種飯?他硬硬頭皮回答上只做了一種,首長和普通社員吃的都一樣。今晚,全社都吃鋼絲面。
地委書記扭臉看著他,就像原先都沒看準,這回要好好看。「不容易呀,小史,這麼年輕的書記。能在這時節吃上鋼絲面拌涼菜的大食堂,恐怕不多吧?」
「書記別誤會,涼菜是給你單另添的,普通社員只吃麵條和雞蛋花鹵子。」史春喜說。他只盼書記別站起身往廚房跑,跟炊事員一對證他就毀了。雖然他安排了社員們早開飯,不叫他們和地委書記碰上,他還是擔心露餡。社員們吃的是大麥面攪的甜湯,光稀的,沒稠的,用紅薯在縣裡換了幾車蘿蔔,醃了醃叫他們就湯喝。過年的伙食全指望葡萄養的豬,沒捨得全給收購站,自己留了一頭,從臘月三十到正月十五的扁食餡,都出在這頭豬身上。
地委書記聽了史春喜的解釋,更是賞識他。史春喜知道自己對了上司的胃口,趕忙說這四個盤裡的「豆腐四世同堂」,也是食堂自己做的,豆子是地裡收的,平時公社幹部吃飯,懶得弄這些吃。地委書記來嘛,大家沾沾光,只不過太委屈首長了。
春喜明白自己在地委書記心裡的印象越來越深。地委書記和縣委書記不一樣。縣委書記下來,幾句話春喜就知道得開什麼樣的飯,打什麼樣的酒。縣委書記下來的時候,他叫人把沙和土先運到地裡,堆成圓溜溜、尖溜溜的堆子,大小都差不多。然後在土堆上鋪上布,布上再撒麥粒。縣委書記伸手插進麥子裡,春喜想千萬別插太深。縣委書記的手插了有兩寸深,抓起一把麥粒,又往那下面是土的麥堆上一撒,說:「呵,這真是放了火箭呀!畝產八千斤!了不起!新中國的農民創造了偉大奇跡!」
縣委書記回去就獎了一台手扶拖拉機給史屯人民公社。有的大隊長不樂意春喜的「火箭」,說交那麼多公糧社員從秋天就得喝風屙沫。他批評他們政治目光短淺,難道山西、河北、江蘇、安徽的「火箭」不是這麼放的?他們放了「火箭」,也沒喝風屙沫。一個大隊長說,屙了敢不登報?
這年史屯公社的畝產量是全縣第一,上交的公糧是全地區第一。史屯成了個熱鬧地方,小學生們常常要穿上綵衣,扎上綢帶,到街兩邊去歡迎來參觀的代表們。代表們看著史屯倉庫裡一堆一堆的麥子、小米、蜀黍,用手捧起,臉跟做夢似的笑著說:啊呀,這******主義是不是就快實現了?!糧吃不完,不是********是啥?活恁大還沒遇上糧吃不完的年景哩!春喜想,幸虧他佈置這些景觀時經驗豐富了,凡是人的手能夠著的地方,他都叫人厚厚地堆麥粒、谷子。凡是讓人遠遠瞧的地方,下頭的土堆得老大,一層糧下頭就是那層布。
春喜成了個最有培養前途的幹部。他選了七月一號黨的生日這天,和謝哲學的女兒謝小荷結了婚。謝小荷在縣城讀了初中,回鄉支援家鄉農業建設,在街上的小學校當了民辦教師。她和春喜好上是大煉鋼鐵的時候。她領著學生們唱歌時,春喜正在院子裡跟王葡萄理論。事後小荷上來說葡萄嫂子腦筋有問題,小時候她爹就說她生,叫春喜別和她一般見識。
那以後她和他就通起信來。小荷新派,頭一封信就提到「愛」字。信上的「愛」字寫了一年,兩人就結婚了。春喜從葡萄的窯洞出來那天晚上,他好好給小荷寫了一封有四、五個「愛」的信。和小荷「愛」,他覺得自己是新青年,小荷和他是通過愛國家、愛黨、愛公社而相愛的。所以這愛厚實,又有根源。他和小荷不單單是愛人,更是同志、朋友、戰友。和小荷相愛,他身上低賤的本性就去除了。
和謝小荷結婚之後,他做了一件漂亮事;把謝哲學的會計職位罷免了,給了史老舅的三孩。謝哲學本以為做了書記的丈人,能把會計做到蹬腿閉眼。被罷免他氣得差點腦充血。他從不貪污受賄,賬面乾淨漂亮,一免職他和誰能說得清他的廉潔?史書記買了前門煙、大麴酒來向他賠罪,讓他理解、支持他的策略。會計是人人眼紅的職位,書記和會計成一家人,難免群眾的閒話。他讓謝老丈人在公社辦公室當個勤雜,幫他接待一些上門參觀、取經的各地代表。
代表們來得稀了,慢慢誰也不再來。學生的鑼鼓聲歌聲也靜下去。史屯大街上,時常看見的,就是嘴貼在地上覓食的狗們,肚皮一天比一天癟,脊樑骨一天比一天鋒利。到了冬天,人們從街上走,樣子和嘴貼地覓食的狗很像了。他們兩手攏在破襖袖子裡,尋尋覓覓,不知從哪裡會找到這天的食,給家裡的老婆兒、老漢、孩子。他們慢慢走到公社辦公室的院子門口,蹲成一排,等著史書記來上班時,借一口糧給他們。史書記總不在辦公室上班。史書記在地裡,河堤上,社員家上班,謝哲學告訴他們。史書記上班主要是訪貧問苦,鼓勵饑得太狠的人再挺一挺,等春天地上長出野菜來,榆樹發榆錢時就好過了。
史書記上班還上在大路口,火車站,見誰背了鋪蓋卷,拖家帶口、拉棍逃荒的社員就讓民兵抓回來。他叫逃荒的人別忘了他們是先進公社的人,出去做叫花子等於是在自己的先進鄉親頭上屙,臉上尿。
在公社大門口等待史書記的人從黑瘦到黃腫,漸漸明晃晃地灰白起來。他們相互說著二十碗的水席、十八盤的羊肉羊雜席,八盤六碗的史屯豆腐席。他們把孫二大當年給葡萄和鐵腦圓房時辦的席一個碗一個盤地回想起來:那寬粉條燒大肉多美,肥膘兩指寬,嘴一抿油順著嘴角淌!那個紅燒豆腐多排場,醬油可捨得擱,香著呢,不輸給大肉!那席辦多大!鐵腦到處跑著借板凳!吃走了一撥人,又來一撥人,二大要活著可好了,他能有法子弄吃的。
再說說,人們便滿嘴跑口水,話也說不成了。就都呵呵地笑,互相罵:看這吃貨,想吃也不管他是不是惡霸地主。一說他們又都楞怔起來:到底「惡霸」是個啥哩?
他們在公社門口說說話,曬曬太陽,好像耐些饑。他們的媳婦們可不像他們這樣友好相處,常常為剝一棵榆樹的皮罵架打架。河灘上有片榆林,一個冬天下來,樹皮給剝得淨光,只剩了樹桿赤身露肉地讓寒冬凍著。剝回來的榆樹皮都曬在冬天的太陽裡,女人們守在邊上,把干了的掰碎。孩子們拖著水腫的腿回家來,女人們把做熟的榆樹皮粉子端上桌。孩子們說這比紅薯粉子好吃哩。他們早已經忘了紅薯粉條的滋味。女人們在榆樹皮黑亮亮粘稠的粉子裡撒一把搗碎的蒜花,再捻一撮香味竄鼻的紅辣子末兒,和上一把鹽,味道是不賴,只是吃完了孩子們還是眼長在空鍋裡,說:「我還饑呀。」
春天,桐樹、棗樹、柿樹、香椿都發芽了,河灘上整整一個榆樹林子死了。讓人吃死了。剩的樹皮在高處的樹桿上,還在被人剝著。史修陽的媳婦一雙小腳也不耽誤她蹦高,揪著一根小胳膊粗的死榆樹枝子,人吊在上面,兩隻小腳蕩蕩悠悠,死了的樹樹「嘎吧」一聲斷了,她一個屁股墩坐在了地下。到底五十歲了,她坐在那裡等著跌散了的魂聚回來。木木的屁股開始痛了,就跟有把尾巴跌斷了似的疼。她想:好了,活著哩!知道疼哩!
等她又是蹬地又是打挺地爬起來,那根被她折斷的枝桿已在李秀梅手裡。
「那是我的!」史修陽媳婦屁股也不痛了,母豹子似的橫著一撲。
李秀梅說:「我先看見的!」她使勁把樹桿往她這邊拽。
「那是我撅斷的!」
「我來的時候,你坐那兒睡磕睡,咋成你撅的了?!」
史修陽媳婦玩了個花招,把手一鬆,李秀梅往後趔趄幾步,樹枝子紮在她臉上,她眼一閉。史修陽媳婦看不見李秀臉上的傷似的,奪過樹枝就走。李秀梅在她身後哭起來,求她行行好,叫她親大娘,看在她四個孩子快饑死的份上。
史修陽媳婦心一軟,想給了她算了,寡婦孤兒的。但她屁股上的冬讓她心馬上又硬了,她家有人張嘴等喂,她自己家沒有嗎?想尋食早些出門呀,懶婆娘!跟她哭那麼嬌有屁的用?去跟個男人哭哭,說不定能哭到一塊饃。她這樣想,頭也沒回,讓她哭去。
李秀梅找到一些沒剝淨的榆樹皮,多半在高處的枝子上。回到家,孩子們已經不哭了,都躺在被絮裡慢慢眨眼睛。她趕緊燒火。水煮開了,她看看簍子裡還有一個雞蛋,狠狠心把它打進鍋裡,攪成蛋花,然後就把前一天省下的榆樹皮粉子下進去。一邊做活,她一邊對著窯洞裡的孩子們說話:「媽給做蛋花湯呢!老香呀!咱關著門吃啊,不讓史小妮、史鎖子吃,啊?」史小妮、史鎖子是死去的史冬喜的孩子。
她沒多大力氣拉風箱了,得把兩腳撐出去,抵住風箱靠身子和腿的勁,幫胳膊一下一下地扯。
「飯做熟啦!」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孩子們喊。慢慢地,四個孩子走到她邊上,不認識她只認識鍋裡黑污污的飯食。李秀梅手裡拿著個油瓶,瓶子都快叫灰土埋了,瓶嘴也快讓灰垢封了。她把瓶底朝天地擎著,孩子們的眼睛隨著瓶口滴出的油珠一上一下……三滴、四滴、五滴了,孩子們的眼珠子乾癟了,目光也乾巴巴的,瞪著她的舌頭成了抹布,在長滿灰垢的瓶口上繞著一舔,又一舔。
她笑著說:「哎呀,咱過年啦,吃香油蛋花面哩!可不敢出聲,叫旁邊葡萄妗子家的花狗聽見,它該來搶啦!」
李秀梅一邊和孩子們說話,一邊把四個粗瓷大碗擺出來。又叫老大去拿辣子、杵蒜。孩子們全守住自己的空碗,眼睛仍然只認識鍋裡的東西,其他誰也不認識。李秀梅這時才忙活過去,顧上抬頭看一眼孩子們。她嚇得一哆嗦,圍在飯盆邊上的是四隻狼嵬,眼光冷毒,六親不認。假如她今天沒給他們弄到吃的,他們敢把她撕巴撕巴吃吃也難說。
她使勁忍住眼淚。是她沒用,找不回個好男人,把孩子養大。她要象葡萄那麼能,孩子們也不會這樣受症。看那小臉,腫成什麼了。
李秀梅用筷子撈那黑乎乎的榆樹皮粉子。太滑,筷子不中用。她去找勺子,又想起勺子早讓她捐獻出去大煉鋼鐵了。她在黑洞洞的廚房到處瞎翻,想找出個什麼比筷子好使些的家什。等她回到屋裡,孩子們早就自己把盆裡的東西分到了碗裡,桌上地上灑了不少,黑洞洞的窯洞裡冒著白色熱氣。她趕緊說:「不敢吃快,可燙!吹吹再吃!」
話沒說完,四歲的小兒子「呃」了一聲,滿嘴滾湯粘滑的粉已滑進了嗓子眼。他想站起來,沒站起。李秀梅說:「快張嘴,吐!」
她跑過來抱起他,他張開嘴,雙手抓在脖子上,一邊抽動肩膀。她知道來不及了,那滾燙的東西已煞不住了,進了喉管,已把嫩肉燙得稀爛了。小兒子抽抽,慢慢靜下來,無神的眼睛慢慢成了兩個琉璃珠。孩子活活給燙死了。其他孩子們像是不明白小弟弟已經走了,還是「稀里呼嚕」地往嘴裡抽送滾燙的粉子。
李秀梅帶著孩子們上河灘挖剛長出的薺薺菜時,人們發現少了一個孩子。但誰也顧不得問她。人們什麼也顧不得,只顧著嘴顧著肚子。連謝哲學也常常蹲在公社大院門口,聽人講吃的事。謝哲學的媳婦叫他去找找女婿,看從他那裡能不能弄點糧回來。那是臘月裡的事,謝哲學也吃了一陣柿糠面了。他們是斯文人家,他不許媳婦和村裡其他女人一樣,野在河灘上,為一點榆樹皮罵架。他活到六十歲,一直把體面看成頭等大事,再饑也得乾乾淨淨出門,臉再腫也跟人問候「吃了?——我才吃過。」好在他偷藏了一點首飾,是他給孫懷清做賬房時置下的。他讓媳婦把那點首飾到城裡當當,換點紅薯、胡蘿蔔。他媳婦仔細,從不買細糧,那點首飾換成細糧吃不多久,首飾也當光了,媳婦抹著眼淚對他說:「就剩一條道了,找小荷們去吧。」
從臘月到正月,他去了史春喜和閨女家十多趟。每次一進門就跟自己說:今天不跟他們瞎胡扯,頭一句話就借糧。小荷的臉也腫著,挺著懷孕的肚子,給他做一碗漿麵條。叫她一塊吃,春喜說:「您吃吧,我們都吃過了。」這一晚也成了瞎胡扯。
過年前的一天,春喜在辦公室見了他,把幾張鈔票塞在他手裡,說那是他一個月的工資,小荷叫他送給爹媽過年。兩人都點頭笑笑,謝哲學明白他女婿在感謝他沒給他找麻煩,沒讓他當書記的做出不過硬的事來。
謝哲學這天饑得百爪撓心。從昨天下午的一碗酸紅薯葉湯,他到現在沒吃過一口東西。他在史屯街上慢慢走,腳底板搓著黃土地面,搓得腳底心麻麻的。孫懷清的百貨店房子沉暗,漆也掉了,青石台階不知讓誰偷走一級,拿回家墊豬槽或者蓋兔窩去了。但房還是好房,大門的木頭多好,那些雕花柱子得花多少工啊!大門閉著,裡面又在開什麼幹部會。倒回去十多年,這房子裡正趕做過年的糕點,光夥計都不夠用,得僱人來包紮點心。點心包得四四方方,上頭蓋著紅紙,不一會紙都透亮了,香油浸了出來。一條街都嘗到又甜又香的氣味。一包一包的糕點從案子上一直堆到天花板,四十個村的人都提著它們去走親戚。
謝哲學想起那時候的小年夜,他拿著分紅的錢和兩包點心回家。十多年後的他回到家,媳婦上來問他藉著點兒扁豆面沒有。他慢慢把春喜給的錢拿出來。媳婦一看,知道是女婿女兒在接濟他們,哼了一聲說,這回還算不賴,沒那麼六親不認。
媳婦把謝哲學支派到街上去買面買肉。這是年前最後一個大集,她得把過年吃的東西都買回來。餃子、饃都得做到正月十五,從年三十到正月十五不興動廚,只煮凍餃子溜凍饃吃。媳婦一邊數錢一邊盤算,夠買八兩肉、五斤白面。多剁些酸紅薯葉和煮蘿蔔進去,做幾百餃子湊合了。
謝哲學說:「老饑呀,弄點吃吃再叫我去買吧。」
媳婦端了酸菜湯來。他問能給塊紅薯不能。媳婦說省省吧,紅薯留過年吃。她哄他似的拍拍他背,又幫他扶了扶殘腿的金絲邊眼鏡,把他推出門去。
又想到孫家百貨店的點心了。謝哲學覺得剛才喝進去的酸菜湯讓他更饑,走路更費氣。他走過幾個買糧的攤子都捨不得買;他們實在太狼心狗肺了,敢要那麼大的價錢。謝哲學不是個會討價還價的人,他只管往前走,去找仁慈的糧販子。走到長途汽車站時,正好一輛車在他旁邊打開門。上面的售票員沒好氣地說:快上快上!
他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自己已坐在車上。他一輩子是聽人吆喝、受人擺佈的溫性子人,讓售票員一吆喝「快上快上」,他聽了命令似的就上來了。車子是去洛城的。兩小時之後,謝哲學已在洛城了。他才明白自己本來就是想來洛城。想到孫懷清做糕點的甜香氣味,他已經快瘋了。如果他不上洛城吃點什麼油葷甜膩的東西,他是一定要瘋的。原來他悄悄打下主意到洛城吃一頓,自從史書記把錢塞在他手裡他就開始打那主意。這主意不成體統,不像他一貫為人,因此他對自己都不敢承認它。直到車子把他撂在洛城繁華的大街上,他才明白自己的無恥,偷拿了一家子過年的錢出來肥吃一頓。
謝哲學想,我一生都顧別人,憑什麼不該顧一回自己?同時他又想,你個畜牲,你吃了你媳婦咋辦?他馬上又辨駁:什麼媳婦?這年頭活一個算一個,有一口吃一口。他這一想馬上理直氣壯,覺得誰都欠了他。媳婦只給他喝酸菜湯,女兒一次糧也沒給過他,女婿更孬,叫他會計都當不成。全世界的人都欺負他謝哲學老實、厚道,與世無爭。
他走進一家糕點鋪,看見金絲糕、蜜三刀,還有各式酥皮點心,不知吃哪種最合算。最後他對女營業員說:「各種點心都給我來一塊。」
「那咋稱啊?」經營員朝他翻翻眼。
「一塊一塊稱唄。」他口袋有錢聲氣也壯。
「咱這兒不那樣賣。噢,稱一塊,算一份錢,得多少份?」
「那你咋賣?」
「要買就買一種。」
「兩種中不?」
營員把辮子一甩,扭過來,眼睛東西南北地看,就是不看他手指頭點的地方。他想,人咋都成了這?在十年前敢這樣和主雇說話,孫二大當主雇面就請你開路。
營業員老不情願地為他揀出蜜三刀和金絲糕,往稱盤上一扔,他肉一跳。
「摔碎了!」他說。
她翻他一眼,懶得理他。然後她把點心包好,捆上,說:「兩斤糧票。」
他問:「啥糧票?」
「糧票也不知道?一人二十八斤,有戶口就有。」她上下打量他一眼,皺起眉:「你沒戶口跑這兒來搗啥亂?還要各式一塊,得虧沒給你稱!」
謝哲學接下去跑了幾家糕點鋪,都是要糧票。他走進一個包子館,黑板上寫明一個包子要一兩糧票。他一錢糧票也弄不來。他上去討好賣乖,問他花兩個包子的錢買一個包子成不成,賣包子的人衝他,說沒糧票,花十個包子的錢也不成。
他走出包子館,坐在門口的地上。十來個討飯的朝他伸出髒手,他也不敢歇了,站起來再走。剛一起來,他什麼也看不見了,兩腳踏雲,他想,可別揣著錢餓死。他慢慢地沿著馬路走,一拐,拐進一家醬油香味撲鼻的店舖。一個大罈子上寫著:甜面醬。一個「甜」字,一個「面」字,讓他把甜面醬到底是什麼東西全忘了。他就衝著那「甜」和「面」花了兩塊五角錢,買了半斤甜面醬。他走到一個背靜的小巷,兩頭看看沒人,打開甜面醬的蓋子,三根手指進去撈出一把醬,舌頭便上去舔。開頭兩口還不覺得什麼,不久那鹹味就成了苦味,再吃一口,舌頭都鹹硬了。他整個臉擠作一團,把那口醬硬吞下去,硬了的舌頭卻用它自己的力往前頂,「哇」的一聲,他吐了出來。看著地上一灘醬色汁液,他想吐出去的大概有五角錢。
謝哲學渾身發軟。看看天色,有三、四點了。再不趕車回家該回不去了。他一想到趕車腳站住了。他一般想出好點子時就會走著走著冷不丁站住。好點子是火車。火車上的飯一定不要糧票。火車上都是南來西往的人,它收哪個省哪個市的糧票呢?它肯定沒法子收。謝哲學到底是讀過書的人,在關鍵時候會用知識和邏輯解決問題。
他到了火車站問一個警察,火車上吃飯要不要糧票,回答果然是不要。正好有六點的車。正是開晚飯的時間,他吃了晚飯,車也該到史屯附近的小火車站了。他只有二十塊錢了,買了火車票可能不夠好好吃一頓晚飯。所以他問一個檢票員,能不能放他進去接人。檢票員頭一擺:買月台票去。月台票只要一角錢。他還剩十九塊九角,足夠吃了。過去火車上有糖醋排骨蓋澆飯,有肉丁豆乾丁蓋澆飯,還有最便宜的肉絲白菜蓋澆飯。他一樣一樣回想,在腦子裡和自己商量,是吃最貴的糖醋排骨呢?還是吃兩份最便宜的。他決定不吃糖醋排骨。那東西靠不住,什麼排骨?萬一是砧碎的骨頭,上面沒掛什麼肉,就糊上一層稀里塗糊的甜酸汁子,那不太虧?越是靠近吃的時間,他越是虛弱。爬上火車時兩手拉住梯子的扶手,把自己一副空皮囊拔起來,提上去。
車開出去半個時辰了,還沒見賣飯。他問坐在長椅上的旅客,車上一般啥時開晚飯。
回答說早開過了,節約糧食,一天兩餐。第二餐是下午四點開的。
謝哲學手把住長椅高高的靠背,眼淚流了出來。
「大爺,您怎麼了?」一個旅客問道。
他這才明白自己是太傷心太失望,也太饑了。他搖搖頭,順勢滑下去,坐在過道上,臉埋在兩個手掌上,盡量安靜、不礙人事地把淚流完。旅客們還是從他微微顫動的白頭髮和一隻手拿著的眼鏡明白他在悶頭大哭,他們使了個眼色,其中一個叫來了列車員。
列車員上來就說:「起來起來!馬上要掃衛生,你這樣坐地上算啥?」
他實在站不起來。也不想讓人看他哭紅的鼻子眼睛。
列車員問:「你去哪兒?看看你的票!」
他更抬不起頭了。一生本份的他到六十歲幹下這種沒臉沒皮的事。他聽列車員一再催促,心想他身手不靈便了,不然開了窗子就跳車摔死。
「有票沒有?」列車員用腳踢踢他屁股。
旁邊的旅客說:「這大爺肯定病得不輕。」
「沒票?沒票跟我走。……不走?行,有人讓你走。」列車員離開了一會兒,再回來身後跟了兩個乘警。乘警沒什麼話,一人拽一條胳膊就把謝哲學拽走了。
謝哲學只是盼望頭低得把臉全藏住。藏住臉一火車人就看不見他這個人了。乘警帶他走過一節又一節車廂,他想,這是在讓他遊街哩。那時讓孫懷清遊行,他不出門去看,也不叫媳婦和小荷出門。他覺得讓孫懷清吃顆子彈算了,那樣多仁義。火車上這一趟比他一生走的路都長。他沒數數,一共走了多少車廂。假如他數的話,會發現不過才六節車廂。到了乘警辦公室,其中一個乘警說:「耍賴,是吧?」
謝哲學不吱聲。他覺得承認或抵賴都會延長這一場官司。
「去哪兒?」另一個乘警說。
他更不能吱聲。要說去史屯的話,他們一通知史屯派出所的民警,他可完了。公社書記的老丈人讓警察游了街再押送回來。
「你是啞巴?」頭一個乘警冷笑著問。
他趕緊點點頭。但立時知道頭是不該點的,十啞九聾,裝啞就得裝聾。
兩個乘警果然笑起來。
「你要是不開口,我們只好送你到總局去。車到西安你就跟我們走吧。」
他看著兩個警察一模一樣的黑布鞋。然後又看他們腰上別的手槍。他們的手又黃又瘦,也是半飽半饑的人。他一直沒看兩個警察的臉,到了第二上午,一個警察端了一盒大米飯上頭蓋著炒洋蔥,他都不知道這是一個剛上班的警察,昨晚那兩個去睡覺了。他吃了一輩子不知洋蔥有恁好的滋味。一口一口的飯噎在他喉嚨頭,他得停下來,等著它忽通一下落到肚裡,才能再吃下一口。那肚子又空又荒涼,一口飯掉進去直起回聲。他不管他們給他送哪兒去;他此刻一個人只剩了一張嘴,只管張、合、嚼動、吞嚥。
下午一頓飯之後,火車到了西安。他整個人讓洋蔥米飯暖著,肚裡揣了個小火盆似的,一點不覺冷。就在那不生爐子的拘留室坐著,他也暖洋洋的。拘留室裡有男有女,捉虱子的、睡覺的、望房梁、望地板的都有。謝哲學是唯一靠著牆便睡著的人。
一覺醒來,正是半夜。第一個念頭在謝哲學心裡露頭的是:現在我可是成了蹲過號的人了。旁邊的鼾聲高高低低,他這輩子居然也跟小偷、扒手、強盜在一個號裡打鼾。還不定得蹲多久。肯定媳婦這會兒把女兒叫到家來了。女婿也派了民兵滿世界在找他,手電筒、狗叫、人喊,周圍四十個村子這一夜算給鬧騰壞了。他們要找的那個老實斯文的謝哲學給當扒手正關著呢。
說不定史屯公社還要開他鬥爭會。現在在隊裡的柿子樹上摘個柿子,叫人看見都得開鬥爭會。開鬥爭會又讓他的乘龍快婿露一手,對老丈人也要講究原則,決不姑息。他不配做小荷的爹,小荷肚裡孩子的姥爺。
他叫起來,說他要尿。
這是他從昨天下午到現在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警衛說:「那不是尿桶嗎?」
謝哲學說:「這屋裡有婦女哩。」
警衛說:「婦女都不嫌你,還把你個老棺材瓤子臉皮給嫩的!」
謝哲學說:「那它就是嫩,我有啥法子?你不叫我去出去尿,我可鬧人啦?」
警衛只好打開門,哈欠連天地跟他去院子那頭的廁所。
過了五分鐘,警衛在外頭問:「你是尿是屙?」
謝哲學在裡頭答道:「屙。」
過了十五分鐘,警衛又問:「咋屙這麼慢?」
裡頭沒應聲了。
又過五分鐘,警衛進去。老頭兒用褲帶把自己吊在橫樑上。他一輩子顧臉,這時兩個手還耷拉在襠前,徒勞地想遮住那塊從沒見過天日的地方。
謝哲學的屍首是三個月後才被送回史屯的。史屯的人都沒有顧上打聽,他究竟怎樣死的。反正死人的事不新鮮,史六妗子是在年前死的,拖帶了一群老漢老婆兒去做伴。老人們都不抗饑,頭一天還見誰誰在院裡曬太陽哄孫子,下一天就挺在門板上了。
孫克賢的老伴死了後,他就念叨:「你看他還非不死!你看一口湯就能讓他存住一口氣!他活著有啥用啊!可他不死你也不能把他掐死!真掐死他他也沒啥說的,就是他兒孫日後良心老沉。」
他這是替他兒子們在說話。
他的大兒子孫懷玉聽著太刺耳,啐他一口說:「誰掐得動你?真有那心去使耗子藥唄。」
孫克賢接著嘮叨:「他就是有那心也沒那膽呀,有那膽也捨不得呀。他是廢物囊踹,捨不得藥死自個。捨不得那五斤白面呀!」
孫懷玉一聽,膩歪壞了。孫克賢知道孫懷玉一直藏著五斤白面,要到最難的時候才吃。孫克賢老伴快不行的時候,孫懷玉和他媳婦說:「不中咱用那白面給媽攪碗湯吧?」他母親一下子就睜開眼,坐起來,說她好著呢,就像他們這樣五斤面都存不下的敗家子,攪了麵湯她給它潑地上。那天半夜,母親就去了。
孫克賢一輩子尖臉高鼻,現在臉腫成了羅漢,兩眼一條縫,鼻子也平了。他見兒媳婦真把面拿出來,背著兒子要給他攪麵湯,他用手抓住面口袋的口子。三個孫兒孫女都不出門了,以為馬上能喝上麵湯,兒媳轟他們:「麵湯是給你爺喝的。看你爺腫得,一手指捺下去,到下午還見個坑在那臉上呢。」
孫兒孫女們懂事地都站起來,躲出去,叫他們爺爺心安神定地喝湯。
孫克賢笑笑說:「別攪湯了。我喝不下。」
兒媳說:「還玉下地去了。」
孫克賢脖子一梗:「我怕他個龜孫!我是真喝不下。就想喝碗酸湯。」
兒媳為難地在廚房裡打轉,酸紅薯葉早掏完了。兒媳又轉到村裡,轉到街上,回到家手裡拿著用頭巾兜的白土,告訴公公,好多人家都說這東西烙餅吃著不賴。孫克賢的兒媳把白土和上水,揉了揉,揉不熟,她叫小兒子回來給她摔。小兒子前幾年還玩尿泥,把白土摔得又韌又光。她學著村裡人把白土捍開,捍成一張餅,放在鍋上烙。幸虧還玉落後,她家的大鐵鍋才沒獻出去煉鋼,不然也得像其他人家一樣另置新的。食堂在去年底散伙,她家也去哄搶伙房的廚具,但什麼也沒搶到。
她把鍋在灶上慢慢轉,這白土的烙餅也看不出生熟,也聞不出焦沒焦。孫克賢在窯洞裡問:「做啥呢?恁香!」
「還不知做熟做不熟。」兒媳答道。
「香了就熟了。四二年我吃過那東西。」
「咋不黃呢?」
「它不是面,黃啥?」
等第一張餅烙出來,三個孩子都回來了,無光了多日的眼睛全滋潤起來。孫懷玉這時從地裡回來,帶回一把鍋盔草。草才冒頭,已叫村裡人吃光了。他看看孩子們,又看看鍋裡白得可怕的烙餅,問他媳婦:「咱敢吃這不?」「敢吃!」他爹在窯洞裡面答他。
媳婦說:「都吃哩。就這一點還是跟人借的,明天我去弄了,還得還人哩。」她一邊說一邊就來提溜鍋裡的餅。剛把餅拎起來,她「哎呀」叫了一聲,餅落在了地上。孫懷玉看她甩著手,呲牙咧嘴。
「手叫它燒了。比炭還燙!」媳婦說。
孫懷玉把她媳婦的手一下捺在水缸裡。等拔出手來,手指上兩個琉璃大泡。媳婦苦臉笑道:「忘了!他們告訴我,這土是做啥耐火磚的,可吸熱,不敢用手抓!」這天午飯一家人圍坐在一塊,吃著白土烙餅。白土裡有鹽鹼,烙熟後香噴噴的,孩子們吃了一塊還想吃第二塊。還玉媳婦不叫他們吃了,說看明天屙出屙不出再吃。她見孫克賢抖得厲害的手伸向下一塊餅,吞吐著說:「敢吃那麼多呀,爹?」
他不理她,只管撕下餅往嘴裡填,吞嚥的聲音很大。吃完第二塊餅他說:「這東西吃著是不賴。」
第二天天不明,懷玉媳婦和史屯一群媳婦上路了。離史屯十來里地修建了一座耐火材料廠,那裡堆著山一樣的白土。她們翻過牆頭,用兩手扒拉,把帶來的糧食口袋灌滿,扔出牆去,再一個拉一個地翻出牆來。一袋白土比一袋糧食重多了,她們到下午才把偷回的白土扛到家。路上有一個新媳婦走著走著坐下了,說她得歇口氣再走。等她們回到家才想起,新媳婦一直沒跟上。晚上她的新姑爺把她背了回來,已經沒氣了。
各家都飄出烙白土餅的香氣。孩子們高興了,像過去年景好的時候吃油饃一樣,拿著白土烙餅到街上吃。狗們過來,他們便賞狗幾口。吃了一陣子,各家茅房都不臭了。所有的媽都把孩子擱在膝蓋上,扒下褲子,用扁樹棍捅進去掏。孩子們一掙一鬧,她們就吼叫或者在那些屁股上拍幾巴掌:「不叫掏就跟孫芙蓉的爺一樣憋死!」
孫芙蓉是孫克賢的孫女。
孫克賢的肚皮叫白土烙餅撐成了一面鼓,硬硬的,一碰就碰出鼓點子。開始孫懷玉要給他掏,他不叫掏。第二天他叫掏了,掏過肚子還是一面大鼓。孫懷玉把他用獨輪車推到公社衛生所,衛生所在他肚子上敲一陣鼓之後說:「得往縣裡送。」
孫克賢說:「別送了,沒事,叫我好好放倆屁就行。那東西吃著不賴,要擱點油就好了,屙著就會這麼費氣了。」
公社衛生所的衛生員用肥皂水給他灌腸。灌了湯在他肚子上捺、擠。孫克賢成了叫驢,叫得地動天驚。叫了一個多小時,他死了。
孫懷玉回到家就把五斤白面找出來,扔在桌上,大罵他媳婦,叫她立刻給做熟。他媳婦哭哭啼啼的,把面倒進盆裡,端到廚房去。他馬上又追進廚房,說他一口不吃,全叫孩子們吃。
媳婦說:「你不吃,你幹活兒哪兒來的力氣呢?」
「五斤面叫我一人吃還不夠呢!」孫懷玉凶狠地回她。
「那你餓死,俺娘幾個也是慢慢跟你去的。」她又把面往面口袋裡倒。
「他們人小,饑不了多久。就讓他們吃吧。」
「你不吃,我們都不吃。誰也不吃。」
「你別逼我揍你啊。」
「揍了好。揍狠些。省得你死了我想你。」
孫懷玉和媳婦哭成一團。他哄她:「鍋盔草都長出來了,就快出頭了。別把咱孩子餓出好歹來,叫他們吃吧。」
媳婦說:「能覓食的老鳥餓死了,孩子多一兩口遲早不還是個餓死?」
過了三天,五斤面還是五斤面。
孫懷玉沒力氣跟他媳婦鬥嘴,哼哼著說:「蒸幾個饃,熬點湯,俺們把那五斤面吃了。」
媳婦說:「誰知啥時是最難的時候?光緒三年的大旱,人肉都吃!再挺挺。挺到最難的時候。」
孩子們吃了鍋盔菜、蘿蔔糊糊還是整天叫:「我老饑呀。媽,我老饑呀!」
孫懷玉躺在床上,他已經不餓了。他對孩子們說:「挺床上睡睡,睡睡就不饑了。」
窯洞裡不點燈,他媳婦沒看見他兩個通黃的眼睛。他渾身皮肉也變黃了,好像血不是血,成黃連水了。這天她覺出他身上燙,才點上燈來看他。孫懷玉又黃又亮地躺在那裡,肚子光裡光當一包水。第二天早上,孫懷玉死了。又過一天,媳婦也黃黃地死了。
三個孩子們大哭大叫。哭一會,大孩子不哭了,到處翻找,在母親枕頭裡找出了五斤白面。他拿了白面就去廚房燒水。這時鄰居們趕來,問孩子們哭什麼。孩子們都不說話,劈柴的劈柴,拉風箱的拉風箱。鄰居們到屋裡,才看見孫懷玉夫婦通黃通黃的屍首。
孩子們從此都不說話。人們猜不出孫懷玉夫婦是怎麼死的,都說不是餓死的,因為家裡存著五斤白面。他們想這三個孩子受了太大驚嚇,啞巴了。他們上隊裡飼養員那兒領了死牲口肉,給孤兒們送來。
各生產隊的牲口都開始死。給孫懷玉孩子們拿來的是死牛肉。那牛四歲,拉犁頂兩頭牛的力氣。飼養員見它一天瘦似一天,去大隊吵過幾次,說牛餓死地就別種了。大隊從公社弄了一點棉籽餅,讓飼養員給牛補補,眼看要春耕了。
那條牯牛把頭一餐棉籽餅兩下吃完,哞哞叫,蹄子發脾氣地又跺又踢,直到飼養員明白它沒吃飽,又給了它一些棉籽餅,它才收了脾氣。飼養員叫疙瘩,是個大麻子臉的光棍,五十多歲,平時和牲口們過成一家子,自己燒一雜麵湯吃三天,倒是年年正月十六都給牲口們做一頓麵條喂喂,嘴裡還念叨:「打一千,罵一萬,正月十六擀頓面。」正月十七要是隊上有人使牲口,他不叫人使,說:「你過年過到十五,牲口們過到十七,人家還有一天,年才過完呢。」疙瘩此刻看著牯牛眨眼間把下一頓的棉籽餅也吃光了,任它去叫去跺蹄子也不理它。它叫出了人的聲音來:餓!餓!疙瘩怕它這樣鬧人,把旁邊一頭騾子也帶壞,只好再拿出一頓的棉籽餅。看它吃得得意,他拿起鞭子抽它一下,說:「撐死了吧!看你有三個肚子沒有!今天你爹我就陪你吃!還要不要?還要?好,再來一頓兒!喝口水?不喝?行,你也明白喝了水把腸子撐斷呀?」
他餵了它五頓的棉籽餅,它還沒有吃飽的意思,一停脾氣就上來。第五次餵它時,它用犄角把飼養員盛棉籽餅的簸籮一挑,挑翻了一地。任他怎麼抽它打它,它只管埋頭滿地去舔棉籽餅。吃完它還是大鬧,疙瘩一看,它眼睛和昨天完全不一樣,不是姑娘似的溫順靦腆,而是直瞪瞪的,又沒神,像是瞎了的眼睛。
疙瘩把獸醫找來。年輕的獸醫給了些藥,牯牛睡了一天一夜,起來又鬧吃。疙瘩想著這新法獸醫不靈,治不了邪病,就找了個老受益。老獸醫扯出牛舌頭,在舌下紮了一針,放了些血。第二天,他鬧得人都沒法靠近它。飼養員只好又剁下棉籽餅給它。它一吃就是另一個脾性了,隨你怎麼折騰它,捺它肚子,瓣它耳朵,到處插針進它肉裡都不礙它事,只要讓它吃。獸醫檢查下來,哪兒也沒病。那一針安眠藥起作用了,牯牛倒下來,鼻鼾把它面前的草末吹起,再吹起。它一醒,就又開始鬧吃。
獸醫都說看不了它這病,疙瘩又從賀鎮請了個懂牲口的老漢來。他說牯牛得的是狂食症,得趕緊殺,不然它會一直吃下去,吃到撐死。
疙瘩怎麼也下不了手。它是多麼好一頭牛。他就讓它去撐死吧。他把棉籽餅剁碎,摻些草不斷地餵它。它一邊吃,後面就堆積起小山一樣的糞。有時它吃著吃著,下巴耷拉下來,實在吃不動了。但只要面前沒食,它眼睛就陰冷歹毒地死盯住飼養員。把料放它跟前一放,它又乖又巧,一臉善良。它連反芻都免了,就是吃、屙。棉籽餅全叫它吃光了。一堆棉籽餅眨眼就從後頭出來,糞堆在它身子下眼看著高起來。疙瘩蹲在一邊,抽著煙袋想,牯牛從吃到屙比做鋼絲面還快。鋼絲面從鋼管這頭杵進麵團,還得一點一點推,面絲才從那一頭的細眼兒裡慢慢出來。這可好,牯牛肚子又直又滑溜,棉籽餅在裡頭一會都耽不住,辟哩啪啦從後頭就出來了。他見牯牛不但沒撐死,還一邊吃一邊掉肉。他又去大隊吵,吵來一堆霉爛的黑豆。他心存僥倖,想牯牛沒準就是餓瘋了,讓它足吃一陣,興許會活下去。他把它十來天造出的糞堆在牲口院裡,等著人來拉。
牯牛把黑豆吃完,就剩了副骨架子。屙出去的比它吃進去的多多了,在院子裡堆了黑黑一座山。疙瘩奇怪:難道它身上的血肉,肚裡的雜碎,全身的氣力都化成了糞屙出去了?那也屙不了憑大一座山呀。牯牛狂跳瘋喊,疙瘩看著它抹淚;他再也要不來黑豆、棉籽餅餵它。生產隊長來了,叫他馬上宰牛。村裡所有的孩子都圍在攔馬牆邊上,手裡都拿一個小罐、一根麻繩。小罐是接牛血的,麻繩拴牛肉。也就是這個時候,孫懷玉斷了氣。疙瘩抹抹眼淚,對隊長說:「叫我再餵它一次。」
隊長請了屠夫來。屠夫在院子裡支上鍋,燒開了水。然後他拿出刀來蹲在那兒磨。牯牛從沒見過屠夫,但它認出他就是索過成千上百牲口命的人。它的上輩、上上輩、祖祖輩輩把識別這種劊子手的秘密知識傳給它。劊子手一下到關牲口的窯院它就聞到他身上的血腥。他走近了,他手上身上的血腥讓它四條腿發軟。忽通一下,它倒在了自己的糞山上。它是兩條前腿向後彎著臥下的,那是牛們的下跪。
疙瘩端來最後一點黑豆,見它跪著流淚。牛們都會流淚,他叫自己別太傷心。牯牛把嘴擺向一邊,不去碰黑豆。他說:「咦!這牛好勒!」
隊長說:「好個球毛!就一張皮了!」
疙瘩說:「只要它不瘋吃,它啥病沒有!兩個獸醫都檢查過,說它就是臆症。不吃,臆症就好了!」
隊長猶豫了。春耕沒牛,莊稼來不及種下去,秋天還是一季荒。他問疙瘩:「敢留不敢?死了可是可惜了那些血。」
孩子們的小腦袋黑黑地擠了一牆頭。他們生怕隊長說:那就不殺吧。
隊長說:「那再看看?」
疙瘩像自己從「死刑」減成「死緩」似的,恨不得和牛一塊跪下給隊長呼「萬歲」。
正在這個時候,孫懷玉的媳婦平平靜靜嚥了氣。也是這個時候,謝哲學的屍首在西安停著,還沒人認領。這時李秀梅正在忘淡死去的小兒子,和葡萄學著做蜀黍皮糊糊。也是這個時候,村裡的狗讓人殺怕了,都往河上游逃去。逃出去不久,有的餓死了,不餓死的就夜夜在墳院裡扒,扒出新埋的屍首,飽餐一頓。饑年過去很久,這一大群半狗半獸的東西才消失。
牯牛還是死了。人們從它身上分到一塊塊紫黑的肉,分到又薄又透亮的腸子、肚子。它的骨頭都被人用斧子砸碎,熬成湯,再砸,再熬,最後連骨渣也不見了。它的腦子裡還記住最後幾天的飽餐,眼珠子還含有那個劊子手的身形,都被放上鹽和辣子,煮成一碗一碗,消失在人的血肉裡。它那一座糞山代替它雄偉地挺立在一點活氣也沒有的牲口院裡。頭一批蒼蠅來了,哼哼唱唱地圍著糞山。蒼蠅們還是又黑又小,還沒泛出碧綠的光。它們靠著這座糞山一天肥似一天。
終於有個人發現螞蟻成群結隊地從糞山馱出一粒粒的棉籽和半顆半顆的黃豆。原來牯牛吃了就屙,尚好的東西咋進去就咋出來了!他把糞在水裡淘,淘出一把一把的糧食。他本想秘密地幹這件事,但滿處跑著找食的孩子很快就來了。一座山的牛糞馬上消失了,被幾百孩子瓜分了去淘洗。淘出的黃豆渣、棉籽仁,眨眼也消失在他們血肉裡。各生產隊的牲口糞都改了用途,都被孩子們裝走去淘洗,做成晚飯。
不管怎樣,他們活過了一個冬天,一個春荒。樹上的白椿芽被吃光了,人們不管白椿芽讓他們臉腫得有多大,還是眼巴巴地盼著新白椿芽發出來。
桃李樹開過花,葉子長大長寬,人們在上面尋覓一個個長圓的綠苞子。那綠苞子放在鍋裡煮煮,擱上鹽拌拌,滑膩潤口,就像嫩菜心包了一小塊燉化的肥肉。有人明白它們是樹上的蟲卵,那也是一口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