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巧腹內的秘密卻再難秘密下去。她知道三個月後就會有形狀出來。無論如何是有一關要過的。黑暗得早了,大宏二宏收工也早了些。她在太陽落山前煮了鍋骨頭湯,揉了團面,只等兩個男人一回來就往骨頭湯裡揪面片。巧巧心靈手巧,很快就從大宏那兒學了做麵食,很快做得強他十倍了。兩個月裡,她把大宏摸得很透,想讓大宏百分之百服帖很簡單,先是一頓可口的飯,同時給三兩個頂好的臉色給他瞧,眼神酒窩用點功夫,等他那直瞪瞪的目光稀軟如水了,突然跟他翻臉。鬧電視機那場鬧,巧巧就這麼幹的。在床上甜甜的給了一回,抽身便流起淚來,說這日子過不下去。大宏問她哪裡又不妥了?她說她遲早是要給活活憋死的,遲早要悶得去撞牆的,白天聽老鴿叫,晚上聽你這頭騾子打呼嚕。大宏可憐巴巴地看她抓起什麼摔什麼。枕頭、被子、衣服、鞋子,眨眼間她的脾氣颳風沙一樣刮翻了屋裡的秩序和美觀,像是忘記了這二者都是以她的標準建設的。大宏開始還想拉一拉,馬上發現她越來勁頭越大,越發地手舞足蹈,他連下手都無處下手,剛挨近臂上就出來幾道血軌。大宏懂得她的憋悶,二十來歲,憋在離人煙一百多里的四堵牆裡。他便滿地撿她砸出來的東西,好讓她再砸一回。她哭著叫道:誰讓你撿?!他答:不撿你拿什麼砸。她便跺跺腳:我要砸那個座鐘,大宏馬上雙手捧給她。巧巧當然不會砸砸得壞的東西,於是也就鬧到頂了。二宏在一重門外也是哭腔:巧巧,哥,哥,巧巧的叫著。本來鬧得差不多了,聽傻子二宏這一叫,她把腳盆連水帶盆朝栓緊的門甩過去。大宏不顧她抓咬,上來抱緊她。大宏說,別唬著我兄弟。大宏說她要什麼都行就別那樣唬二宏。她說她要一台電視機,二十英吋,彩色的。大宏告訴她他們原是有一個十四英吋牡丹牌,四百塊賣出去湊足那一萬塊。巧巧說,你以為騙個老婆容易?你跟姓曹的結清了,我倆的賬什麼時候結?巧巧給他兩個月限期,買台電視機給她,彩色的、二十英吋,大宏說:你叫我上哪弄三四千塊?去偷去搶啊?巧巧說:就去偷去搶啊——你不是活人都敢買,活人都買得起嗎?!那次鬧得很成功,大宏把煙戒了,把存的七個麝香、兩塊狐皮,五雙公路局發的翻毛皮鞋都拿去托人賣了。還答應巧巧,再跟熟人張張口試試,看能借到個什麼數。這晚巧巧等兄弟倆把一個大鍋吃空,她便叫二宏去擔水。大宏說還是他開車用汽油桷去拉,巧巧說,那我去擔!她知道大宏不會捨得她去。二宏蕩嘟著兩個鉛桷走後,巧巧往大宏身上一歪,說他長到三十大幾還沒長醒,她和他親熱老跟作賊似的。大宏說,幹啥你躲著他嘛。巧巧說,我就躲著他!大宏說,他懂啥他是個傻子。巧巧說,哼,他就這一處不傻!然後她就把頭枕到大宏腿上,把大宏為二宏的辯白堵了回去。巧巧就那麼仰著臉說,看慣了你也不醜。馬上又說,丑我也愛。大宏的大黑臉竟泛出紅色,幸福得戰戰兢兢。她手心在他一星期的胡茬兒上擦來擦去,說,我有了。大宏沒聽懂她有了什麼,她只好說:我懷上了。大宏還直著眼,好大一會才齜出長長的牙笑了。巧巧認為那是從二宏臉上活剝下來的一個笑,傻得可怕。她避開這笑,冷淡地說,我不想要它。大宏又一愣,問她不想要什麼。巧巧一下子翻了臉:你是真遲鈍還是裝的?!我要做人工流產!大宏結巴起來:為,為啥?巧巧說,你不知道為啥?你要真不知道,就別問了!我跟你商量,是要你到醫院簽字畫押,不然我那天就解決了,氣都不跟你吭一聲。大宏還是結巴,到,到底為啥?
巧巧把自己的身子從大宏懷裡斷然抽回,站起身,居高臨下對大宏說,為啥子你慢慢去想,反正我不要它!她厭惡地指著下腹。大宏明白她又打算不講道理了。他也站起身,這樣地理優勢就變了。他說:我想要。他的話不狠,但那深深的誠懇讓巧巧感到壓力。她冷笑一聲:你想要你去懷,你去生啊。大宏又說:我想要!巧巧說:好嘛,再去找那個八輩子喪德的人販子,再找他買個女人來給你生。大宏啞在那裡。巧巧看他手裡漸漸攥起了什麼。攥起了個大耳光,隨時會朝她臉【HT5,6」】【KG*3】扇【HT】過來。但他不會的。兩個月處下來,她知道有時他給那一個大耳光憋得要瘋了,也不會朝她來。他會去踢狗,捶牆,甚至捶自己腦袋,把那一巴掌的勁揮發掉,但他不會衝她來。要真來一巴掌也好了,巧巧便終於有強硬的道理離開他。巧巧對自己心底那個願望有時知覺,有時無知,那就是她遲早還是要離開這裡。儘管她買了隻豬崽、四隻兔子餵了起來,菜園子越開越大,種上了大白菜和蘿蔔,準備醃起來過冬,她竟還是秘密地嚮往脫離這兒的一天。在大錯鑄成的將來,巧巧憶起此刻的自己,會詫異地想,那時的日子已眼看著過得旺起來了,已溫馨起來了啊。將來的巧巧會清清楚楚地看著這時的巧巧,心想,她對面的這個男人真是牛一樣的忠厚,馬一樣的勤勞。
巧巧說:去啊,再去夥同姓曹的拐賣個女人來,放心,我屁都不放一個就讓位給她。她看大宏手裡的大耳光在不斷增加馬力。她在心裡呼喚:快打吧,打了我就能恨你——我不離開你是我還沒真正恨過你。他就是不動。他說:巧巧,你看我跟二宏是真心待你的,你咋能這樣?這一句不能說明任何問題的指控使巧巧幾乎獰笑了。她就帶著這臉獰笑轉身去忙鍋台上那一攤,筷子給她扔在鍋沿上叮噹直響。她有心把腰扭得得意,對灰灰說:看著我幹啥子?等著我餵你?茅房的屎還沒脹飽?再瞟大宏一眼,見他已是沒勁的樣子了。顯然沒有足夠的智慧來懂得她的暗示。大宏說,是不是,你還是想……他沒想妥怎樣說,既能說穿事情的本質又不說得太撕破臉。他想說,你還沒死心塌地跟我過,你只是在這裡跟我們混,混到機會來了,就飛。他覺得這些話一說出口,不僅巧巧再也混不下去,他自己也難再維持這番稀薄的家庭氣氛。巧巧倏然抬頭,看著他,已懂了他窩回肚裡的話。她又給灰灰一腳:吃屎的東西!她目光就在灰灰身上說,實話跟你說,姓曹的不是個東西。她想,看你這頭騾子什麼時候才聽得明白。她又等一會,搖搖頭又去刷鍋。刷得「唰唰唰」,抓心抓肝地響。她對著鍋裡的髒水說,不要別個屙了屎,你來吃。她端起髒水,登登登走出門,嘩地潑老遠。回來一手提鍋,一手撐著門框,給大宏看,一個劫後餘生的女人沒什麼受不住的,沒什麼啟不了齒的;她的難以啟齒,是為他好,是怕他受不住。她臉頰上兩團火,眼睛也是兩團火。她這副略帶惡毒的潑辣模樣其實使她非常動人。
大宏受不住了,他把眼睛垂下來,嘴唇摸摸索索地,終於出來一句話:我知道。巧巧有點所料不及,聲音虛了些,問他知道什麼。他到處移動著視線,一個屋子沒一個地方可以容他棲下目光,他無地自容的目光。他說他咋會不知道?姓曹的那種畜牲,什麼東西經他手他不糟蹋糟蹋,巧巧咬牙切齒:曉得糟蹋過的,你要來做啥子?還要肚裡的這個,你曉得他姓郭姓曹,大宏不言語了,無目的地掀掀這個、翻翻那個,抽屜拉開又關上,終於在那個裝銹釘子殘合頁的鞋盒裡找出半盒煙。他的煙已戒乾淨了,因而在點著它之後發現完全沒胃口,又佝腰在地上熄了它。然後他抬起頭來說,是我的。三個字吃得那麼準,巧巧哼哼一聲笑,可憐似的,挖苦似的,嫌棄到了極點似的。
大宏坐回到板凳上,胳膊支在高高聳起的兩個巨大的膝蓋上,又說,娃是我的。巧巧說,要生下個跟那龜兒一模一樣的,你還嘴硬不硬?她在圍裙上擦乾了手。粉紅的一雙手上,兩串粉紅的酒窩。大宏看著她一雙會笑的手,心想,愛這個女人愛成這樣,真是受罪啊。他又去看她肉乎乎的一雙腳,紫紅色半高跟皮鞋是兩個星期前給她買的,穿得極不愛惜,這時就踩在鞋跟上當拖鞋。大宏說:那我也要。
巧巧一下子傻了。過一會兒,她覺得一股衝動,想狠狠咬他一口,看他是不是木頭是不是連痛都不曉得。他看著巧巧肉乎乎的這雙腳說,巧巧,是你生的,就是我的,我就要。巧巧整個地鋒利起來,嗓音刀刃一樣:我不要!你要我生,我生下來就掐死他!我不掐死他我不是人日的!連她自己都感覺這個叫巧巧的年輕女人可怕起來了,一股狠勁憋得她模樣都變了。她從來沒有過這股狠勁,從來沒有這股從牙根到指尖直到根根頭髮根根汗毛的狠勁。不知是撕碎什麼,還是咬碎什麼才能給這股狠勁找到出路。不然她一定會瘋,說不定正在瘋。大宏恰在這時來看巧巧。他被巧巧的樣子震住了。他顯然看見了她體內正在蘊積的瘋,他說,巧巧,你咋了?
大宏這輕輕一句話彷彿破了個龐咒,巧巧哆嗦一下,淚水淌了下來。淚水很快淌了滿臉。但巧巧半點悲傷的神色都沒有。她的聲音變得很低,從她圓潤豐美的腔膛深處出來一串又一串不堪入耳的話。大宏感到那個大耳摑子一次又一次被他鐵疙瘩般的肌肉運送到掌心,滾熱滾熱,就是發射不出去。大宏從來沒【HT5,6」】【KG*3】扇【HT】過任何人耳摑子。他從小在身高和體力上的優勢反而使他靦腆、謙讓,捨得吃虧。他只為兩個傻兄弟跟人發過幾回狠,卻也只是扎個要揍人的架式。光那一手抄起二十來斤一塊石頭的架式,就夠警告人們他的不好惹了。他看著巧巧口舌翻動著,罵得五花八門,包羅萬象。他覺得非下手不可了。這時已聽見二宏吸著鼻涕在唱「血染的風采」,擔水回來了。大宏上前一把抱起巧巧就往裡屋走,任她踢打翻滾。他把她扔在床上,她卻馬上反彈而起,劈頭蓋腦在大宏身上落下一陣拳頭。大宏雖沒揍過人,卻也沒如此被揍過。他長臂一揮,巧巧持續延綿妙語如珠的咒罵戛然而止。大宏再一看,一線暗紅的血從她鼻孔流出來。她像是終於等來了這一記,「媽」的一聲嚎啕起來。嚎啕很快轉為泣不成聲,這才是個遠離家園,流落異鄉的孤零女孩的哭泣。大宏萬萬沒想到她在受到那一掌時會脫口叫出一聲「媽」,那個千里之外,不知她下落的母親。大宏給她這一叫心裡頓時酸脹起來。才二十歲的一個女兒家,才離開家就落到你大宏這種人手裡。不管她心裡怎麼委屈,她還是煞有介事地充當起一個小管家婆來了。替他和二宏拆洗被子,把幾大捆勞保手套拆出線來,給他織線衣線褲,再把它們染成絳紅、海藍;飯桌上總是有葷有素,有鮮有醃。每件事她都是牢牢騷騷地在做,但事事都在她手裡做得有模有樣。大宏這樣想著,過去抱住她。她也不掙扭,嘴裡也歇下來。他渾身摸,摸出一個髒口罩,替她拭去鼻子、嘴唇上的血。大宏心裡有那麼多疼愛,他什麼都依了她。你不想要,咱就不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