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這麼抱著。巧巧透過睫毛上掛的淚珠去看大宏。大宏真的沒那麼醜,再說醜不醜作為個男人不礙太大的事。巧巧想,說不定可以照張合影寄回去給爸媽。門外傳來二宏孩子般的聲音——孩子生怕父母瞞著他相互加害或親密到完全遺忘了他排斥了他的程度。二宏輕聲叫道:哥,巧巧。兩人這回都像沒聽見。巧巧在想頭一封家信怎樣起頭,是寄一百還是兩百塊錢回去。大宏正伏在她身上,現在這種動作總算做順了,勁也不瞎使了。巧巧想,這事也沒那麼受罪的。她身體乖巧地跟隨上來,遙遠地有了一絲快意。自她發現自己懷孕,她一直躲開這樁事情。她心情好些時叫它「辦公」,黃桷坪人就叫它「辦公」。她這麼多個晚上一連在面孔上掛著「不辦公」的表情。大宏對她其他表情懵懂,而「不辦公」一眼就看懂的。這天晚上,她把整個身體都開放給了他。她心裡有些好笑,大宏漸漸地有了些武藝哩,把她在一個床上擺弄到這頭,擺弄到那頭。二宏那邊安靜下來了。收音機吱吱叫,顯然旋鈕停在了兩個波段之間。平時巧巧最煩這吱吱聲音,罵二宏:傻驢一條收音機也聽不來。這晚她隨它去,罵已經罵過了癮,也沒勁了。大宏呻吟一聲,巨大一顆頭顱倒塌下來,濕漉漉的濡透了汗,貼著她面頰。一些汗珠落在她額上、鼻樑上,從熱到冷,她感到輕微的噁心。這麼愛出汗,一生都脫離不了出汗的這麼個男人,讓巧巧輕蔑。她想起他一系列出汗的模樣:在公路上掄鎬時出汗,給廁所出糞時出汗,辦公時出汗,吃飯時出汗。巧巧覺得懷孕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明確經受妊娠反應。似乎是大宏稠濁的汗引發的一陣強烈的噁心。她馱著大宏的份量,那份量在墜落、垮塌,像垮在她身上一堆剛脫出的土坯。那份量漸漸發出長而深的鼾聲。巧巧試著從那份量下掙扎出來,卻幾番失敗。這屋真黑暗啊,巧巧想著,比黃桷坪的黑暗還黑。這樣的黑暗裡她忘了她還能盼望什麼。一架電視機,彩色的,二十英吋。跟鎮上李表舅那台一模一樣。一架電視機?巧巧昏昏地想著,就是它把一個叫深圳的地方告訴給黃桷坪的。就是它把穿短裙子、穿游泳衣、穿不知什麼玩意兒或什麼玩意兒也不穿的那個世界搬到黃桷坪的。慧慧指著那個電視說,深圳的人就這樣。慧慧那樣有見識,並那樣為自己的見識而對黃確坪傲慢。儘管她肺上爛出大洞來,一天咳出幾口血來,她半點都不抱怨深圳。一點不錯,活不長了的慧慧就常常指著電視機上的黃頭髮、綠眼睛的男人女人說「人家外國」。從此小梅、安玲、巧巧就受了勾引,聚在一塊別的不談只談深圳。外國是去不了的,深圳是外國伸進來的一隻腳。巧巧想,那就趕緊買台電視機吧。讓外國、讓深圳伸一隻腳到這鬼都不生蛋的地方來。
窗子上有些響動。巧巧猛一抬眼,見二宏一張臉在玻璃上擠成扁扁一攤。都給這傻東西看了去,大宏把她橫過去豎過來,都給他看了去。這傻東西看了也是白看,今生今世他是找不來女人給他照葫蘆畫瓢地比劃的。巧巧突然想,是不是傻東西每回都這樣看大宏和她「辦公」?看她赤身****?搭豬圈的土坯餘下些在院裡,窗簾是她撕了塊破被面做的,只遮下半截,傻東西當然是站在疊摞的土坯上把眼光伸進來的。屋裡這麼黑,他不會看清什麼,而傻東西可以想得很齊全。貼死在玻璃上的那一團五官多麼醜陋啊,遠超過屋簷下那張醃豬臉。巧巧想,這張在玻璃上擠得稀爛的臉要是給車輛碾一碾多好,就像那只偷跑出去,在公路上給碾成一攤糟粕的兔兒。兔兒該和傻東西調個位置。巧巧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惡毒,她感到大宏心裡最深的那層感情只有二宏的份。死在蘭州的傻兄弟使大宏拿這活著的傻兄弟來還一份情分似的。巧巧剛來的第一天就發現這對兄弟默契得神秘,諧和得古怪;大宏在聽傻東西冒出種種傻氣時,表現出深切的袒護和嬌縱。巧巧恨兄弟倆那種心領神會,它似乎是種秘密的情感勾結,誰也別想離間,誰也別想插進去。
二宏的傻臉慢慢從玻璃上揭下去,消失了。一股嘔吐直拱巧巧喉口。她使勁掀掉身上爛睡如泥的大宏,掙扎到床邊,大吼一聲嘔吐起來。大宏一點都不受打擾,鼾聲的音調都沒變。
巧巧做了人工流產後給父母去了封信,寄了張與大宏的合影和五百塊錢,黃桷坪出來的女孩,還沒有誰頭回就往家寄這數目的。合影是在縣城照相館請人拍的,兩人站在卡車旁邊,擋住一大片朽爛的銹跡。信上說這是大宏和巧巧的專車,除此外,還有部專用電話(只能打進不能打出),還有大房和大院,五身新衣和三雙皮鞋,一個城市戶口(尚在重重困難的辦理過程中),當然還有二十英吋彩電,除了最後這一項,其他都不是純謊言。她還說她連班都不用上,大宏掙的錢都歸她。這也不是假的,她手裡有大宏的一切,他的一隻舊羅馬表,是他的老養路工父親一生唯一的貴重物品;還有大宏的一個存折,雖然上面沒多大面額。巧巧想像母親挨家挨戶把匯款單和相片以及信給人們看,當然潘富強最終也會看到的。想到潘富強,她一陣緊張,她不知道自己希望還是害怕他看到那張相片。在他看,巧巧是不是「風采」,他會不會想,原來自視不凡的巧巧不過也就這點志向:草草嫁人,安居樂業。
手術兩周後,巧巧仍包著頭,整日在被窩裡孵著。偶爾下床,腿上套著兩條線褲,完全是正規的「月母子」。黃桷坪的女人們都這樣,大產小產都要理所當然孵一個月被窩,讓男人們明白他們對她們的愧疚。巧巧連解手都不出門,就在臥室的花尿盆解決一切,然後留給大宏回來倒。有時大宏回來忙晚飯忙洗衣,就把這差使交給二宏。漸漸地,這就正式成了二宏的差事,每天一下班,就馬上到巧巧床邊來端那個鮮艷大紅的尿盆。巧巧心裡一點都沒有過意不去,這傻東西別以為趴在窗上看足白看的。幾天連著下雨,大宏回來得很晚,回來就像個過河泥菩薩。他說今年雨水咋這麼大,小塌方有四五回了。他見巧巧空白著一張臉,對他的解釋毫不領情,連反應也沒有。他只好枯索地自說自話一會兒,無非再補些歉意或慰問,就到廚房做飯去了。現在晚飯成了夜飯,巧巧牢騷地想著。她靠著三個枕頭織一條線圍脖,秋深了。廚房裡哥倆一搭一檔地忙著炊事。大宏和傻東西照常有說有笑。她對大宏控訴過二宏扒窗的事。大宏並不很惱,只叫她做個大些的窗簾。她問那已經給傻畜牲看到眼裡的怎麼算,大宏半天才說,看了的就算了唄,你要我怎麼辦?把他眼摳出來?巧巧說,一點不錯,我就是要你把他眼睛摳出來!大宏說,就可憐他是個傻子吧,心裡對你可好了。巧巧尖厲地說:我多稀罕!傻得廚牛屎的畜牲!大宏歎口悶氣:不是給你倒尿盆嗎?巧巧說:那都是抬舉他!最後大宏答應教訓他一下,揍他兩巴掌或踢他兩腳。一天大宏不執行這教訓,巧巧就給他一天空白臉色看。
這樣熬大宏熬了他十多天。傻東西名分下欠的那兩拳或兩腳仍是在欠下去。這天大宏晚上十點過才回來,雨衣一路滴水滴到巧巧床前。他從口袋摸出一沓鈔票,叫巧巧數,看夠不夠買電視機了。巧巧空白的臉便立刻有了內容。她飛快地把手指在舌尖上蘸著,捻動一張張鈔票。然後她跳下床,打開抽屜的鎖,又把鈔票數一回,夾進存折,把抽屜重重一關,鎖上。大宏見她穿著那條粉紅內褲跑到屋外,摘下一條五花臘肉,又去菜園子掐下幾棵蒜苗。她吩咐二宏把臘肉上的厚厚一層黑煙灰洗下來,又打發大宏去揀米裡的稗子和砂粒。哥倆看她活潑利索,笑出了一模一樣傻得可怕的笑。這笑此刻也不敗巧巧的興,她一邊興沖沖抱怨鍋台的髒,一邊喜洋洋罵著男人能管什麼家?男人還不把個家管成豬圈?她手腳口舌一塊麻利著,連二宏直瞅她粉紅內褲下裸出的粉紅小腿,她都慷慨地給他去瞅了。二宏眼裡的巧巧是剛揭開蒸籠的白面饅頭,暄暄的,熱騰騰的,帶股發甜的氣味。巧巧這些天在被窩裡孵出鮮嫩圓潤的一個幾乎嶄新的巧巧,原本的豐滿此時便是飽熟了。肌膚灌足漿汁而略略透明,是一層透明的粉紅。大宏湊著燈光仔細揀米,聽巧巧和二宏異口同聲哼唱「血染的風采」。兩人起碼唱出五個調門。大宏頭一次見巧巧對二宏笑一下,雖是嫌他嗓子太左而皺眉的一笑,但大宏覺得二宏和自己被饒過了。一會巧巧擺出三個菜來,還燙了一瓶高粱酒。三人這頓晚飯吃得暖洋洋的。
以後巧巧回想起這頓晚餐時,連它的氣味、溫度都記得很逼真。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都能憶起那碧綠的蒜苗、那烈酒的氣味。
二宏這餐飯吃得出奇的安靜,偶爾一兩句愚蠢的多嘴,巧巧也沒白他眼。大宏卻是緊張的,似乎這樣的融洽不知將要他付什麼樣的代價。他還緊張巧巧會問錢的來路。她卻一字不問,只說電視機該放在什麼位置,廚房還是她和大宏的臥室。大宏被她弄得直是滿心感慨——她原來可以給我們多少快樂啊。巧巧說到了遙遠的黃桷坪,說到鎮上的電視機前總有爭執不休的男孩女孩,男孩要看足球,女孩要看電視劇。大宏此時充滿做牛做馬的渴望,只要巧巧一直這樣比劃著兩隻帶酒窩的手,永遠滔滔不絕。
飯吃罷時,雨下得開鍋一樣。大宏二宏是兩張一模一樣的紫紅臉,額上的頭髮汗濕了,汗順著太陽穴淌到兩腮。巧巧竟忘了每次看見這兩張汗濕的臉心裡必出現的話:吃飯出汗,幹活白干。她自己也喝了兩盅酒,變得什麼都好商量的樣子,大宏說他得去看看路況,叫巧巧把鍋碗留給二宏洗,早些去睡。巧巧把自己碗裡的肥肉倒給灰灰,便趿著鞋回自己房了。酒意剛剛好,最是令人舒服的時候。她躺躺又起來,打開抽屜,把錢又點數一回。二宏在無緣無故地訓斥灰灰,巧巧竟沒像平日那樣煩惱。她把抽屜鎖好,鑰匙藏到褥子下,這才上來瞌睡。
巧巧睡得快沉到底時大宏回來了。他直接就上到她身上。她懶得去管他,接著睡自己的覺。醉和睡眠使她把身子徹底扔給了他。但不時出現的幾絲疼痛使她的睡眠開始斷裂。她口齒不清地抱怨一句:你是狗啊,怎麼咬起來了?過會兒她口齒清楚了些,又罵:我又不是爐子,你亂捅啥子?!終於結了尾,她狠狠抽出身轉向牆臥著。疼痛卻不退去,一點點把她的困意醉意弄碎了。巧巧惱火起來,伸手一拉燈繩。灰白的日光燈下,她身邊並沒有大宏。巧巧看看自己,當內衣穿的舊襯衫被撕開了懷襟,兩個鈕扣眼被扯破了。胸口的痛處火灼一樣,一些被咬噬的紅痕。粉紅內褲落在地上,竟有淺淡的血流在床單上。她尚在小月子中,大宏清清楚楚知道這一點。她叫了兩聲大宏,空寂中她的叫聲起著輕微的回音。她再次檢查自己遍體的傷,漸漸感覺到那具身體,那一系列動作的陌生。巧巧突然明白發生了什麼,她扯直嗓子長嘯起來。她直接衝到廚房,抓起菜刀回到二宏屋裡。她嗓子一直這樣,扯成一根弦,喊出黃桷坪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最野最毒的語言。刀剁了幾下,感覺卻不對,二宏並沒躺在那裡。巧巧渾身發冷,喊破的嗓子冒著血腥。她提著刀把屋子、院子搜了個遍,灰灰唬壞了,跟了她一陣,又突然意識到該離她遠些,便竄入豬圈。豬和狗就那麼毛骨悚然地瞪著這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巧巧的衣襟仍敞著,一隻鞋陷在了泥裡。傻畜牲對她如此畜牲了一番,她感到手裡的菜刀如同她的牙齒和指甲,痙攣地發著狠勁,成了她身軀、肢體的延伸。
雨停了,空氣尖溜溜的冷。巧巧提著菜刀站在泥水裡。那股冷使她骨頭酸脹起來。她就那麼兩腳泥水地回到床上,死去般的冷冷地僵直地躺著,握著菜刀的右手壓在腿下。她已一滴淚也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