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發灰白時大宏回來了,帶一股野外凜冽的風。這裡的深秋是黃桷坪的隆冬。甚於巧巧經歷的所有隆冬。巧巧的樣子把大宏唬壞了。她一雙眼完全是被碾死的那隻母兔的。她就拿那樣的一雙眼看著他,實際上她不在看他,只是他走上入了這雙眼的焦距,流散成一攤黑暗的焦距。實際上他被這雙不再有焦距的眼睛照射著。她臉色是破曉的銀灰。他問她,她不答。再問,她便閉起眼。大宏把落在地上的被子拾起,拍打幾下,替她蓋上。巧巧有了聲音,巧巧是另一個聲音。她說讓她死了吧。大宏聽一個沙啞、粗礪的聲音說了一切,說傻畜牲如何了她,如何畜牲到極點。人日死,你就等她去死是吧?!她撩開懷襟,給他看已不再鮮紅——已略略發紫的咬傷。她說,你是條豬啊?豬也曉得護自己的豬婆!你婆娘給人禍害成這個樣子,你就給他禍害是不是?大宏說:你又不是沒給人禍害過!他也出來了一條完全不同的嗓門。巧巧一時詫住了,心想這是誰的嗓門?分明是那傻畜牲的嗓門。剎那間她似乎什麼都清楚了:他不是為他自己娶的她;他實際上買了她來。是省了一部分的她給他兄弟的。難怪他不在乎姓曹的給了他那麼大個虧吃;他先吃下一場虧是為在此時來堵她的嘴。你又不是沒給人禍害過.他剛才說,她還聽出更惡毒的意思:你分文不取都能給姓曹的狠狠嫖一場,二宏平日傻里傻氣對你的好呢?他在我籌那一萬塊錢時湊進來的三千呢?你能給姓曹的沒日沒夜的舒服,白白送上去給他舒服,我兄弟傻疼你一場你就不能給他舒服舒服?巧巧認為她這才把大宏那句話徹底聽懂。難怪大宏不止一次告訴她,那三千塊是二宏的全部積蓄。難怪她為大宏織的線衣線褲,不多久就上了二宏身上,哥倆真夠哥倆的,什麼都不分彼此。這三個月的生活一頁頁在她腦子中翻過去。哥倆背著她的交頭接耳,當她面的會心會意,一切秘密的勾結原來就在於此。巧巧的揭露、指控、咒罵終於把她最後一點嗓音耗盡。大宏始終坐在床沿,不再出聲。他甚至不否認巧巧的推斷。後來巧巧想,假如他在她推斷哥倆的下流勾當時蹦起來,給她一巴掌,大聲來一句:你再說渾話我揍死你!如果有這一下子,下面的事或許不會發生。但大宏不吭氣,巧巧推理完成了,一套醜惡罪過的邏輯完整了,他仍把頭擱在滿是泥污的手上。然後他站起來,仍拿脊樑對著她說:你要咋說就咋說吧。要是你非要法辦二宏,我替他去蹲監。我爹我媽死時都不閉眼,我答應他們,我有稠的二宏不喝稀的。說完他連看都沒看巧巧一眼,拾起地上的膠皮雨衣就走了出去。
事情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所有的人——從曾娘、姓曹的,到大宏、二宏,全是串通好了的。他們全串通一氣,把巧巧化整為零,一人分走一份。誰都在她身上撈到好處,就是她自己成了好處提取後的垃圾。爹疼媽愛的巧巧,最初也只不過是這些人手裡一塊糕餅,大口吞小口啃,巧巧給他們咀嚼、咂巴著滋味,消化。巧巧感到自己此時是一堆穢物,消化後的排泄。
一天的昏睡,巧巧被卡車聲驚醒,內外都是夜色了。不久外面屋裡亮了燈,兩兄弟說笑的聲音跟任何一個收工歸來的夜晚一模一樣。屁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巧巧這樣想著。她已確信自己的推理百分之百的正確,大宏是有心把她讓給那傻畜牲的。不然好好的怎麼想起去看路況?那麼深的夜即使有塌方也怪不到誰的。塌方堵了車電話鈴會響。他隨口謅個借口,讓傻畜牲得手罷了。巧巧又想起那張擠壓在玻璃上的臉,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說不定那些個夜晚裡有幾次,巧巧睡得熟透時,拱動在她身上的不是大宏。她拚命從混沌一片的記憶裡尋摸異感,越尋摸越覺得異感的存在:二宏給她的一個個傻笑原不傻,原是佔足便宜後在表示領情。怪不得她怎樣差使他、怎樣調遣他,他都巴結得比灰灰更狗裡狗氣。
兄弟倆在商量什麼。商量什麼呢?巧巧聽了一會兒,聽不清。兄弟倆一直在遞著眼色、竊竊私語,原來在算計她,細細地分享她,一點都不把她浪費。他們當然有得商量,這份艷福往後再如何分享下去。巧巧想起兩天前收到的安玲的相片,安玲戴著墨鏡穿著短褲成了個真正的深圳女工。相片是媽從安玲媽那裡借來的,要巧巧看完再寄回去。聽說小梅也嫁了人,也嫁得像巧巧一樣「好」。三人中只有塌鼻子扁臉的安玲真的上了流水線,實現了一天掙十四小時工錢的夢想。巧巧已躺得筋疲力盡,她想翻翻身,硌到一件硬器。菜刀在她身子下已悟暖了。這是一把比一般菜刀尺寸大很多的刀。巧巧剛到這裡就發現,所有廚具都像大宏一樣大得可怖,大得蠢氣。她起身,穿上件毛衣。事後她會奇怪:那個時刻怎麼還怕受涼,還曉得套件毛衣。又扯過一條長褲,將兩腳踢進褲腿。事後她也覺得不可思議,那種關頭還顧及羞恥,還不願只穿條粉紅內褲衝出去。她沒有理會兩眼一抹黑的暈眩和隨即灌入她四肢的虛軟,事後她一樣的詫異非常,當時怎麼撐得動身體邁得出步子。她把提刀的手背在身後,邁著如往常的輕快步伐走進廚房。屋內陳設正在變動中,所有傢俱都被挪了位。大宏正搬著一個木箱,就是盛被褥那個大的。若沒有他那樣的身高和臂力是不可能搬動它的。他抬眼,看巧巧翠綠毛衣淺灰長褲,臉是蒼白的臉,卻沒了那股惡狠狠了。他並沒預期她的出現,雙眉一提,幾乎喜出望外。這神情頓時讓巧巧認出他來了,怪不得她一見到他就覺得他眼熟。延河旅社的第一夜,她在走廊上碰見的那個猿人般的大漢。原來全在這兒等著我呢,巧巧想。原來他那時就相中了她的輕信,她的無知無畏,她的一汪水的青春。她背在身後的菜刀從一側切入她自己的視野,隨後她整個視野成了一片紅色的渾沌。二宏此時從門外進來,懷裡抱著一個大紙箱,他的傻臉不得不高高仰著,以使下巴與手之間的空間足以盛下紙箱。他怪樣地掃過架在紙箱上的下巴,看見了巧巧,像頭次那樣歡叫起來:巧巧!巧巧!叫得如揭短,如冒犯,如尋開心。他的視線被大紙箱阻隔,一時看不見正在巨大血泊裡抽搐的大宏,他只覺得在他眼裡一向潔白如雪的巧巧臉更白了,不是人的白法。他覺得巧巧今天的面孔有些古怪。當然他腦子裡是沒有「猙獰」這形容詞的。他趟著他哥哥的血從巧巧面前走過去,繼續歡叫著:巧巧!巧巧咱買了電視……他感到冷颼颼一片東西截斷了他的歡樂。他轉過正汩泊流血的脖子,看著這個給了他三個月美妙溫暖的女子。他看著這女子奇怪地高大起來,他與這遠方來的美麗女子之間的空間關係變得非常、非常奇怪——二宏沒有意識到自己已同地平線平行,而這女子正垂直於地平線。然後這女子退出了二宏越來越小的視野,沒有了。再有就是藍幽幽的夜色給陣陣的風刮進門來。
這樣一個小女人突然冒出鍋爐房霧騰騰的昏黯,粉粉的一條兒。「哪個?!」她問著,在大鍋爐後面不見了。
倒問我「哪個」,金鑒想。我是這個兵站的站長。他沒有吼回去:「你是哪個?!」多少有些理屈。年輕的站長不是看清了,面是知覺了那一條兒粉色是什麼。每個男人在男孩子時期早就在夢裡把它溫習熟了。不管怎樣,是他看見了一個女人精光的身子,你說沒看清也好,你說它撞進我眼裡也好,怎麼也算不上絕對無辜。
「莫慌,呵?一下下兒,呵?……」她小調兒似的乞求從鍋爐後面出來。聽得見抖衣服、開關塑料袋慌成一片的響。她也思量出自己的理短了。金鑒當然不能走,他背轉身子等。軍事重地鬼裡鬼氣出現個女人,他當然要問清楚。他到這個小兵站上任半年了,飯廳那張女明星巨大一個臉印成的年歷是他惟一看清楚的女人。偶爾有在兵站吃飯進藏探親的女人們,都是臃腫的一大團,羽絨服或棉大衣上一絲女性輪廓都不見的。
真的一個女人。她左手挽著濕發,右手提一個大塑料袋,裸著的腳趿著泥污的高跟皮鞋,皮鞋顏色像是深紅色,似乎被穿了去跋山涉水,此時是精疲力盡卻又頑韌不衰的樣子。女人有二十多歲,二十一二歲,金鑒判斷著,大概還算不難看,他對女性美或醜的鑒別已不敏銳,招架女人也沒了功夫。原來也沒有過多大功夫。這個年輕女子不太敢看金鑒,垂著毛茸茸的眼簾,笑容的吃力使她腮上兩個酒窩越發的深。她是害怕他的,卻也有一點兒興奮。她認不得他肩上兩塊紅牌是什麼軍階,只知道有那兩塊牌牌是官兒。
金鑒問誰帶她到這兒來的。他講話一向打不開嗓門,但那份不動聲色,還有頗重的書卷氣給他一種奇特的威嚴。人們並不是馬上看出他其實在模仿著誰,模仿他自己在四年軍校生活中心裡樹起的一個現代化的、冷面而機智的軍官形象。這形象是基於外國電影、戰爭小說,以及軍校某幾位氣質不壞的教員,再添加他自己的理想化想像,七拼八湊出來的。他已意識到,這一切在這二十多人的小兵站裡純粹是浪費。
「莫得哪個帶我來。」女子說,「我跟著學放蜂,不曉得咋個就丟了。我們一路的有十多個人呢!」她拿把鮮綠的塑料梳子梳著濕淋淋的頭髮。在一個高中生似的軍官冷淡的眼睛前面,她得不斷找出事來使她手腳忙碌。不然她經不住他這樣微微反感地打量和詢問的。
金鑒看見她身上一件毛衣嫌窄,胸口的編織花紋給撐得變了形。「放蜂?」他問。這個來頭不十分使他信服,他立刻讓她知道這一點。
「啊,蜂子,採蜜的。」她飛快看金鑒一眼,笑一下。她不懂他的話應該這麼聽:到這個海拔四千多米的山窩裡放哪家的蜂?花都沒有三兩朵。「我搭了車攆他們,不曉得咋個搭到這兒來了。一下下兒天亮了,我就走。」
金鑒覺得這川北人的「一下下兒」挺悅耳。它和他的重慶北郊人的「一下下兒」有著微妙不同。川北人放蜂放到這裡小半輩子也放掉了。這裡靠金沙江上游,離青海不遠,公路地圖上幾乎找不到,要到軍用地圖上找。往前往後都是山,這座小兵站的存在目的只是供應運輸部隊白天的餐飲,偶爾才有受了天氣或路況影響而被堵攔下來、不得不在此過夜的車。他告訴她這個季節車很少,雨季來了。他的意思是,天亮了你也沒法走的,你看看你給我找的這個麻煩。他想她大概是昨天傍晚搭車到達此地的,不知在哪裡混了一宿。他不再去看她,拿兩隻暖瓶去接開水。他瞥見地上有個尼龍旅行包,灰塵濛濛,拉鏈敞開著,裡面萬紫千紅亂七八糟。她窈窕的豐腴,美麗的愚蠢早在粉粉的一條兒時就給他看到眼裡了。他覺得一點兒噁心和心動。
「咋辦呢?」她輕聲問,話音裡又有微笑又有耍賴,卻是知錯的。她是以如此微笑和耍賴闖天下所有難關那類女子。
一般都是不良女子。金鑒手裡的暖瓶盛滿了,水溢到地上,起來一大蓬白汽。初夏了,這地方的早晨還是嚴冬。水燙到他的手背,他不給她看出他是因為她跑神而挨了燙。他說:「再說吧。我打個電話問問大站,有沒有往蘭州去的車。」他蓋上暖瓶蓋子,打算離開。
「我不去蘭州!」女子說。
「你不是說你要去蘭州?」金鑒已走過她幾步,這時再回過頭。突然瞥見她眼裡黑洞洞的驚恐。「那你要去哪兒?!去不去蘭州你都不能留在這裡。」他見她又要給他兩個酒窩了,臉上馬上掛出個「我不吃這一套」的表情。
這天竟沒一輛車,說是兩頭都有塌方,都過不來。炊事班的就狂歡地叫喚:「豬們都不來嘍!看錄像帶喲!」二十多個兵都知道來了個女人,長相還過得去的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便說話、動作都有些失常,互相都看出些人來瘋。來的那個女人給安排在小客房裡,一個白天都在睡覺。沒見她的向見了她的打聽她的名字、來歷。見了她的不多,便天花亂墜地把她說成下凡的電影明星。一整天人的眼睛都長在小客房緊閉的門上,想這女子夠能睡的,一泡小溲都不出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