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問喬紅梅是否記得他。他看著她跟著一個高大的美國男人走進餐館,然後兩手鬆松地抱在胸前,一隻腳虛支出去,站成一個美好的消極姿態。他說喬紅梅就這樣和他臉對臉地站了半分鐘,等著領位小姐指定餐桌。在那半分鐘裡,他向她笑了一下。他的座位迎著門,他認為喬紅梅不該錯過他的笑。他那時手裡拿著打開的菜單,正打算點菜,聽見一個異國情調的女聲說:「還好,人不多。」
他一抬頭,看見了她,喬紅梅。下面,就是他給她的那個讚賞的微笑。很少有人躲得過他的笑,男人、女人、熟人、生人,都躲不過他火力極強、命中率極高的笑,他這樣告訴她。
喬紅梅讀到此處,歇一口氣。網上來的這個人顯然把她昨晚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口氣稍稍有那麼點放肆,但她喜歡他的行文,是尼爾和艾米莉的融和。
他說喬紅梅跟在她丈夫身後往窗口的餐桌走,長頭髮的清爽氣味他都聞到了。她走過每一桌,眼睛不失體面地瞥一下桌面上的菜餚,或者圍在桌邊的面孔。就在這時,他見她轉過臉。她是朝他轉臉的,這人判斷道,因為每個被盯得太緊的人都會感應到一種危險。一點都不是玄說,尤其對她這樣一個感知豐富的女人。他說她看去二十八歲,最多三十歲,但他知道她其實不止了。好了,喬紅梅朝身後掃一眼,眼光在他臉上逗留了一下。至少他認為有那麼個逗留,這網上來的多情人。
他看她丈夫替她脫下外套,隨手拍了拍她的臉蛋。她那個輕微的躲閃並沒有逃過他的感覺。他說真好啊,證明她的肌膚還沒有麻木,還會拒絕毫無意味的觸摸。他問她是否自己設計服裝,柔軟而皺巴巴的麻質長褲和綴玻璃珠的涼鞋使喬紅梅驚人的性感,鞋使腳基本裸露,腳面上閃著幾顆無色透明的珠子。
她「唰」地起一身雞皮疙瘩。先四周看一眼,再看寫字檯下的腳。有這樣露骨嗎?腳也可以勾勾搭搭的?確實如此。細帶上的玻璃珠露珠一般、汗珠一般。她的丈夫從來沒有過問,珠子怎樣從窗簾上到了她腳上,發著性感暗示,讓能夠領會的人去領會。她並沒有這方面的想法,卻讓他一語說穿。
還有上衣。他說她的上衣也非常妙,染色的線繩編織的,在不同光線不同動感中就是不同顏色。是你的手藝吧?他問喬紅梅,那麼不規則和異想天開。
下面他談論起她丈夫來。他說他看上去很聰明,也很精神,是老了一點,沒錯,但總體來說蠻好,很配她。總體上,在一切人眼裡。除了他,他看的不是總體。
喬紅梅想,離間來了。
不過都不重要,對不對?他說下去。帶一點欺負人的獨裁腔調,也有一點詩意和多情。掩藏在薄情下的多情,女人誰受得了這個?他說重要的是,他看出喬紅梅對丈夫整個是封閉的——對不起,這兒他不得不提到「心靈」。他要她原諒,他用了」心靈」這種奶油兮兮的詞,要她千萬別把他當成一個奶油兮兮的愛耍文學腔的人。他看到的不止是她對她丈夫的封閉;大致上,她對整個觀賞環境心靈都關閉著。他解釋說,我並不想挑撥你們夫妻關係;我絕不是這意思。
他就是這意思。她心裡說。
她的丈夫是個愛說笑話的人,一看就知道,可他誤認為把妻子逗笑就沒事了。他看喬紅梅在丈夫抖出包袱時仰脖哈哈了幾聲,其實她一直在跑神。丈夫自己笑得面紅耳赤,她呢,嗔怪地斜睨他一眼,表示被這個不傷大雅的黃笑話小小得罪了一回,像所有的中產階級知識分子妻子,像所有無救的美國良家婦女,從男人側重法倖免的骯髒中得到一點小小的娛樂,同時拿出管教他們的姿態。
可他看出,她在裝假。他說他從來沒遇見過像喬紅梅這樣的女人,裝假裝得這麼棒。她對於她的丈夫,是做為一個密語者,喘氣兒、吃飯、笑,因此這人對喬紅梅深深著了迷。寫到此處他另起一行,說他得到喬紅梅的Email地址,是偶然也是必然,她大可不必驚慌失措。
喬紅梅在鍵盤上「啪嗒嗒嗒」地敲擊起來,說她並沒有驚慌失措,只是覺得這個遊戲玩的人實在太多,她就不想玩了。並不難猜想他得到她網址的手段,她的學校、圖書館,她許多熟人和半熟人那裡,都能找到她的網址。如今網上賣機票、賣電話卡、賣CD、賣書、賣二手貨,她的網址他們都有,她從來不問他們獲取她網址的手段,是光明還是黑暗。她告訴他,她每天打開信箱,百分之九十的造訪者都是他這樣花言巧語的陌生人,提供她高利貸、逃稅方法、賴賬手段,提供她降價首飾、護膚良方、色情娛樂,男妓或女妓,難道她會驚慌失措?
她把她對這人的一點動心藏在邱八式語言後面。然後她謝了他的奉承。
他馬上回答了。他說奇怪,喬紅梅怎麼把他的話讀成奉承了?他並沒有稱讚她美麗,並且他真的不認為她美麗。「著迷」在英文裡是死心眼的好奇罷了,他對死刑犯、妓女、政治小丑都著迷。
喬紅梅意外了。許多人說她是美的。這人倒讓她碰了一鼻子灰。她眼睛搜出他那句「驚人的性感」,發現他語氣冷靜、客觀,還有凌駕之勢。她想他這樣輕微地羞辱她,倒是突然拉近了他和她的距離;他突然可信了,實體化了。她想她可真是賤骨頭,他讓她的虛榮心落空,她反而來了和他交談的勁頭。
她的手指敲擊起來。她說:「謝謝你的直爽。不過我不習慣和一個陌生人議論我自己。」她讀了一遍,把其他字剛除掉,只留下「謝謝直爽」。這樣好,酷,不動聲色。他看這個句子時,會看到反守為攻的她,帶一個老手式的淺談,意思是,來吧,看咱們誰先把誰逗急。
這人反應很快,說他不認為直爽是美德:「你就不直爽,你這謎一樣的女人。」有挑逗的意思了。喬紅梅站起身,想緩衝一下此刻的興奮。她竟然非常戀戰。他把她看成謎之後,其實他對她也形成了一個謎。
她拿起茶杯,喝一口水,發現什麼也沒喝著,杯子是空的。她得緩衝一下,她讓這個不知底細的人順著電線這根籐摸過來了。繞過丈夫格蘭,摸進這間十四平米的書房。
喬紅梅在鏡子前面站著,按他描寫的模樣,一隻腳虛支出去。她拚命地想昨晚餐廳裡的人,所有的面孔,卻是怎樣也記不起了。但他是存在的。陌生的存在漸漸有了形態和質感,有了低低的體溫,就在這間十六層樓上的屋裡,在她渾然不覺的丈夫隔壁。
喬紅梅走出書房,向廚房走,手裡拿著空茶杯。她忽然抬頭,見丈夫格蘭一身運動裝束。格蘭說他出去跑步,回來一塊吃早餐。她說好的,祝你跑得快活。他深棕色的眼睛在她臉上多留了一會。她問怎麼了?他說很好,你看上去氣色很好。你也是,她說。
她正要回書房,門又開了。格蘭把一個快遞郵包從門縫裡塞進來。她拿過郵包,猜出裡面是兩本書。格蘭做教授的第一大優惠是買書錢可以充稅,所以他隔一天就有一個寄書的快遞郵包。她隔著茶几把書往沙發上扔,沒扔進,落在地上。她不去理它了,端著水往回走,又覺自己態度有問題,再走回沙發,撿起書,放妥。杯裡的水灑在格蘭珍愛的古印地安地毯上。
據說圖案上的紅色是取某種蟲血染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