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回到電腦前,喬紅梅一口一口呷著杯中的冰水。二十分鐘後,回信來了。他猜想喬紅梅一定想弄清他到底是誰。他說他身高五尺九(並不算太高),體重一百五十八磅(身高很合她的意)黑頭髮、黑眼睛。個人背景:耶魯大學英文系本科生,哈佛讀完碩士後,修了一年博士課程,半途而廢。他父親留下的遺產在一位投資顧問手裡運作甚好,因而他打消了做博士公子哥的念頭,索性做一個公然而誠實的公子哥兒了。他說他和喬紅梅是同一類人,很難忠貞於某個人和某項事業。他在看見喬紅梅的一刻,就在心裡感歎,肉體的忠貞最容易因而是最次要的。
    喬紅梅看著一行行自我拆穿式的介紹,感到這陌生男人漸漸在他眼前推成了一個特寫。不是面目,是氣息。她進一步被他吸引了,儘管她對他的富翁父親、優越學歷保持百分之八十的懷疑。她說你難道暗示我不忠貞嗎?他回答道:我沒有暗示;我在指出你的不忠貞,我相信你是個智慧的女人,明白我們不必摳「忠貞」的字眼。你心靈從來沒忠貞過一分鐘。他再次抱歉用「心靈」這種似是而非的詞。
    喬紅梅說,好吧,隨你便,不忠貞就不忠貞吧。她往椅背上一癱,不想辯解。
    這人話鋒一轉,說別這樣,你跟所有人都這樣,希望你跟我別這樣。我們要好好地開頭。
    他這一步邁得過大。喬紅梅對他突然出來的體己有些反感。他馬上看懂了她,寫道,別誤會,我會給你足夠的時間適應我,在一切都未開頭之前。又是幾分鐘,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啃指甲。他又來了兩行字,要她鬆弛,別那麼恐懼,否則他馬上退出這場約會。他把它叫作「約會」,喬紅梅玩味著。他說他只是想瞭解她;她手指甲被啃成那樣,絕不會無緣無故。
    喬紅梅條件反射地一下攢緊拳頭。他連她手指甲上的嚙痕都看見了!餐館裡她難道咬了手指甲?不會,公共場合她一般不會的。並且,在和格蘭出門前,她貼了一副逼真的塑料指甲,一般上點檯面的場合,她都這麼幹。假指甲不過份修長,看上去健康而潔淨,絕不是公司女接待員,泰勒街暗娼九百九一副色彩艷露的那種。他說喬紅梅把指甲啃成那樣,必定有原因。
    她一隻手在鍵盤上敲打,塗塗改改,問他到底跟蹤了她多久;她不相信昨晚是他頭一次見她。他不置可否。
    雖然興奮,喬紅梅還是有點毛骨悚然。她說她咬指甲的習慣是幼年留下的毛病。
    他說他將會知道真正的病因。
    你少跟我來這套,盯了我的梢,偏要弄出神機妙算的意味,喬紅梅心裡說。在鍵盤上,她卻問他同時向多少個女人發送同樣信息。這人倒也不直接抵賴,沒有謊稱除了她他不向任何女人發此類信息。他說眼下沒有合適人選值得他發送。她問什麼是「合適人選」。他說像喬紅梅這樣極度含蓄,極度不安份的女人,
    喬紅梅想,「極度不安份」大概是準確的。
    他說昨晚在餐館裡,他始終在觀察她。她的右側,是一排不銹鋼護壁,她的那一半側影,被投射上去。這樣他看見她裡面那隻手的動作;撩動披到臉上的頭髮,輕揉右面的太陽穴,撥弄也是無色透明的珠子耳墜,用吸管攪動飲料。他看到她的不耐煩,膩味,而別人卻把那看成嫻雅、從容。他還形容她的目光,說她眼裡有種邀請。邀請人們的關注嗎?不止。他看出她的眼睛在邀請愛撫(真正的愛撫),邀請人與她玩眼神、玩感覺。甚至邀請進犯、邀請微服和佔有。他從未見過如此曖昧的女人。他相信他就在那時被誘惑了。
    門被叩響。她還沒來得及反應,格蘭的面孔已伸進來,上面一層紅暈和汗水。她問他跑得是否舒暢。他說好得不能再好,一塊吃早飯吧。她說一分鐘之後就來。格蘭說,哇,你今早真美,眼睛在燃燒。說著他修長的身體越過寫字檯拐角,嘴唇撅起。這是早晨必定有的吻,誰也休想躲掉。
    喬紅梅馬上迎著格蘭的親吻站起來。唯一阻止他的辦法是立刻跟他去吃早餐。她的阻擊成功了,格蘭沒有去瞥屏幕上的詞句。格蘭的手扶在喬紅梅腰上,往廚房走。這個初識不軌的東方妻子在他手掌下年輕柔韌,毫無破綻。
    撇在身後的,是她和陌生男人眉目傳情的證據。
    這人再次出現是三天之後。給她足夠的時間享受懸念。他說對不起,他失約了,他惟一的女兒突然到達,這三天裡他的一切都屬於她了。他說他已經有十一年沒見女兒;他每年寄的生日卡片都被如數退回。
    這就是說,他至少四十五歲。當代美國男人三十歲做父親比較普遍。喬紅梅問他,女兒為什麼退回生日禮物。他回答生日禮物被留下,退回的是寫有賀辭的卡片。禮物被重新包裝,以別人的名義,禮物還是禮物。他口氣實事求是,毫不渲染,但她看到了創傷。這個人的陌生頓時退去一大半。創傷絕不虛無飄渺,創傷使無論多不同的人相互認同。她和這個極不可靠的人接觸,創傷突然使他可靠了。
    她問他他的女兒和他長得像嗎。他回答說,女兒的頭髮像她母親,其他都和他一模一樣。她說一定小巧玲瓏,像個混血姑娘。他識破她的圈套,說他最討厭混血姑娘。他說你不必猜測我的血統,我們注定要見面的。

《密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