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小梅站在董丹面前,由他導演向左或向右轉身。她身穿一件白色套頭針織衫,下著一條剛到膝蓋的牛仔布藍裙。這身打扮既讓她曲線畢露,同時又有女學生似的簡約和隨意,僅僅靠深紅色唇膏才讓她那麼一點成熟。董丹決定帶她去吃宴會。這天有一場「扶貧濟困」的募捐會,之後有一餐午宴。
    在往飯店去的路上,董丹叮囑小梅決不要跟人說話,別人問什麼都回答是或者不是,如果他們繼續煩她,她就拿起照相機跑開,假裝發現了千載難逢的精彩鏡頭。可千萬注意別把照相機拿顛倒了。對準目標時,記住摘下鏡頭蓋。貼著鏡頭的那隻眼睛睜開,另一隻閉上,可別閉錯了眼睛,那就露馬腳了。千萬記住,絕對別開口。一開口,別人準能識破她的宴會蟲身份。
    在飯店的階梯口,小梅突然停下來,說她不想去了。
    「為什麼?」
    「我不喜歡吃魚翅。」
    「你沒吃過怎麼知道?」董丹盡量不嚷嚷,同時四下觀望可有什麼人在附近。他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倆是一夥的。
    「我不喜歡魚翅。」小梅壓低了嗓門。
    「我保你會喜歡,飯店裡一小碗就賣三百塊呢。」
    「我從來不下館子。」
    「吃了魚翅你的皮膚就會光滑白嫩,跟豆腐似的。」
    「我也不喜歡豆腐。」她的語氣像在哀求。
    望著她,董丹心裡突然升起一股無比的溫柔,他憶起了他們初識的情景,也是同樣的憐惜令他滿心柔情。
    「那我回家了?」她問道。
    「還花了錢買這身衣服呢。」
    他開始板臉了。她不說話了。想到一百多塊錢花在這套衣服上,卻無用武之地,令她心疼。這筆錢可以買兩袋麵粉,足夠她在鄉下的那一大家子人吃兩禮拜麵條。她歎了一口氣,重新壯起膽子,抬頭直視前方。
    「你捨得把你那份兒三百塊錢的魚翅往泔水桶裡倒?」董丹問道。
    她長長吁了一口氣。
    「都是頭回難,以後就不怕了。你就跟著我,別靠得太近就行。」他一面登上花崗岩階梯,一面繼續給她指示。上到樓梯頂端他一回頭,看見小梅跟他只隔了兩步遠,他瞪了她一眼,要她保持一點距離。
    可她偏不。
    他走到報到處的時候,她呼出的熱氣都觸到了他的後脖頸。簽了名,交出名片,董丹用氣聲跟小梅說,她這樣步步緊跟會給他們兩人惹麻煩,可她就跟沒聽見似的。他找個機會就給小梅使眼色、打手勢,可是她依然寸步不離。進了會議廳以後。她挑的座位也在他正後方。當董丹聽見有人問小梅她旁邊的椅子有沒有人坐時,他緊張得兩手冒汗。是那個矬子的聲音。小梅說有人坐,她幫一個朋友佔位子。矬子接著問,她朋友去哪兒了?去廁所了。小個子只好側起身從走道中間殺出一條路,往前排走去。前排沒人坐,因為中途想起身溜走太難了,目標太大。
    董丹乾脆改變戰略,坐到小梅的右邊。
    主持人介紹完今天的贊助人之後,就宣佈記者會開始。
    「把你的筆記本拿出來。」他低聲耳語時,嘴唇幾乎毫不挪動。「還有筆。現在,看一眼發言的人,在本子上寫幾下。」
    「寫什麼?」
    「什麼都行。」
    「到底寫什麼?」她輕聲問時,目光注視著舞台上正神采飛揚致辭的那個募款活動的董事。「向自己的同胞奉獻愛心是我們每個中國人的使命,決不能讓我們的兄弟姐妹們因為貧困失學……」
    「隨便寫,只要你的筆在動就行。」
    「這支筆不好寫。」
    「沒事,只要它動就成。」
    那個董事語氣轉為沉痛:「在我們國家裡,貧困地區的農民不能享受醫療已經是遺憾,但如果不對自己的同胞伸出援助之手。而讓外國人,尤其是美國人插一槓子,那更是恥辱。」
    「把他說的記下來。」董丹告訴小梅。
    「他的話裡頭有好多字,我不會寫。」
    「你就寫你自己的名字。」
    她果然照做。他偷瞄了她一眼,這才放心了。她十分認真地把自己的名字寫了整整兩行,認真得嘴唇都合不上。為了不讓她左邊的人看到她在寫什麼,她還刻意把筆記本的封皮立了起來。整整一頁都寫滿了她的名字之後,她開始畫圈圈。
    午宴要開始了。她叫他別擔心,她已經能應付了。當她起身去找餐桌的位子時,董丹告訴她,舉辦單位可能會給一個信封,裡頭裝的錢叫做「車馬費」大概兩三百塊。可千萬別當場就數錢,那樣不好看。她只需要按照要求,給他們看她的身份證,然後簽名就可以了。
    今天的餐宴十分盛大,共有五十桌。一些面色黝黑的農民代表和今天最大的捐款者共桌,坐在靠近主席台的地方。再過一會兒,還將有一個儀式,捐贈的錢、醫療器材、藥品及計算機被一一接收。
    董丹的眼睛一直緊盯著離他幾張桌子遠的小梅。這時一個農民模樣,三十多歲的男人來到了董丹身邊。他自我介紹叫白鋼,是一個叫什麼莉莉的中年女人介紹他來找董丹的,是某村的會計。那麼莉莉又是何許人也?她是「農民減稅委員會」的成員。董丹說,他想起來莉莉是誰了。他心裡其實在為小梅操心,因為他忘了告訴她,魚翅特別滑,吃的時候,要用湯勺幫著筷子。
    「莉莉告訴我,您常去鄉下,對村一級幹部的腐敗做過一些調查……」
    「我對農民是很瞭解。」董丹道。
    「那你一定得跟我來一趟。」
    「現在?」
    「現在。」
    白鋼的一雙眼睛小而有神,四周佈滿了魚尾紋。他說這個募捐會上的人都被蒙蔽了,坐在主賓席位的傢伙才不是什麼農民代表:他們是農民的叛徒,把捐給農民的錢都自己貪污了下來,等到這筆錢到農民的手裡時,恐怕連捐款的百分之十都不到。
    「記者同志,這樣的事在每個省、每個鄉和村連年發生。如果您跟我來,我會給您看證據。」
    董丹有些遲疑地站起身。他又看了小梅一眼,她正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看起來快要睡著了。他跟這位叫白鋼的農民說,等他這兒的採訪結束再跟他去。
    「真實情況在這兒採訪不到。」白鋼道。他的口齒清晰、反應靈敏,不像一般農民。過一會兒董丹弄明白了,他是個農民知識分子,村裡的會計。
    第一道菜上來了。用的食材全是來自海裡,服務生解釋道,連這些精巧的餃子外面所包的皮都是摻了海苔做的。
    「你在這兒聽不到一句真話。」白鋼說。他用下巴點了點那盤菜,說這正好說明了募捐來的錢都花到什麼地方去了。這些募捐單位和農民代表勾結在一起,把農民剝削得骨頭都不剩。媒體卻裝著對這種事毫無所知。
    董丹眼看自己是給纏上了。他跟著白鋼在桌子間穿梭時,又瞄了小梅一眼,她正在吃那些用海苔皮包的餃子。他為她高興,至少她前半生錯過的好東西這會兒在這有了點兒彌補。他不想看著她活一輩子,飲食史上留下太多空白。
    走出了飯店,正午的太陽當頭,董丹意識到有人跟在他們後面。又是那個矬子。他距離他們十步遠。董丹向白鋼建議打的,但是白鋼說他們要去的地方並不遠。董丹發現小個子依然在尾隨。董丹拉著白鋼走到馬路對面,佯裝要去為他的錄音機買電池,想暗暗觀察矬子。這樣和他平行,觀察他方便多了。小個子似乎在思索,不時停下來做筆記。
    當董丹在小雜貨攤前停下來時,那小個子也停了下來,並從包裡拿出了一罐水。為什麼這矬子不放過他?他和董丹之間不存在為了宴會蟲的營生競爭的問題,因為他本身是貨真價實的記者,還有一位攝影師的搭檔。董丹憤怒起來,想像著自己衝過馬路、揪住該死的矬子的襯衫,揍他個昏天黑地。不,他不要揍他,他要殺了他,徹底剷除他。只有這樣,董丹才能夠安心地當他的宴會蟲,賺取他微薄的生計。
    這時白鋼跟董丹講述起來。他們村的村幹部拿到錢之後,夜夜吃喝,不管那些捐款是為了洪災後道路搶修、還是為了學校和診所的興建。白鋼說關於這些人貪污的款項,他藏有一本秘密的賬簿。
    「他們除了吃,還是吃。一旦有上級派人下來檢查,他們就請他們大吃特吃,然後檢查小組就把這些所謂農民代表們的話匯報上去。」
    矬子現在駐足在一個書報攤前。他一邊隨手翻閱一份報紙,一邊跟女店員打聽什麼,然後繼續往前走。董丹怒不可遏,兩隻拳頭直是痙攣,它們也許會失控,像掙脫繩套的西伯利亞狼犬那樣衝出去。董丹的拳頭曾經常常自作主張地衝出去,在廠裡是有名的兩隻拳頭。
    「你怎麼樣?」董丹揚聲喊道,客氣的語調讓自己都吃了一驚。
    矬子抬起頭四下找尋是誰在喊他,看上去倒真的像是自然反應。發現董丹站在對街,小個子面露喜色,隔著車流試圖跟董丹交談,對他們的不期而遇表現出由衷的開心。要不他就是個天才的演員,要不就是他確實沒有跟蹤董丹。
    「還有一場應酬?」等交通的喧囂過去,矬子問道。
    不等董丹回應,白鋼便輕聲在一旁說:「什麼也別跟他說,否則對你待會兒要見的人不利。」
    矬子說:「要我送你一程嗎?我有一台二手車。說不定是三手、四手。」他用手指向一輛停在路邊的紅色小轎車。「我付不起飯店的停車費,停在這兒。」
    董丹喊回去:「謝謝,已經快到了。」
    矬子坐進車裡,朝他們揮揮手便開車離去。這場遊戲剛開始的時候,董丹佔有暗中觀察的優勢,到了現在,情形完全逆轉。這人為什麼要冒用連董丹都已經放棄的假身份?為什麼他不能老老實實做一個自由撰稿人?董丹看著那輛紅色小轎車開進了車流,消失在公路天橋下。他覺得這一切也許都是這矬子導演的一出黑暗神秘的戲劇,而他是戲中一個莫名其妙的角色。他對自己接下來的台詞或動作毫無所知,更別提這個角色未來的命運。
    白鋼所說的不遠其實是一場長征。此刻他們已經來到一個舊街區,走進了一家地下室旅社。白鋼先在一個門上敲了敲,再為董丹開了門。走進房裡,頭頂上只有一盞灰白的小燈,把空間照得像停屍房。一間屋六張床,只有兩張鋪有被褥。房間有一股髒衣服和幾天不洗澡的人體氣味。床上那兩個人爬了起來。
    「這位是記者。」白鋼對他們說。接著為董丹介紹兩位老人,分別是白大叔與劉大叔。
    董丹趨向前忙說,他只是個自由撰稿的記者。他注意到這兩位老人跟他大爺差不多歲數。
    「自由撰稿是啥意思呢?」
    白鋼向倆老頭兒解釋,「就是他寫文章不掙單位的錢,也沒有個讓他寫啥他得寫啥的領導。」
    說得好,一語道破。董丹喜歡白鋼給予「自由撰稿人」的定義。
    兩位老人互望了一眼,上前一步,猛古丁地就在董丹面前跪了下來。
    「快別這樣!」董丹慌了,手忙腳亂地把他們往起拉。「起來起來,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幫上你們……」當年他的父母也因為沒錢,帶著他高燒不退的弟弟,在醫院裡做過同樣的動作。「起來咱慢慢說……」怎麼也勸不動,董丹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把錢,只要能不讓他想起他父母下跪的模樣,他寧願花錢。
    可他們不要他的錢。他們打算一直跪在那兒,直到董丹答應為他們寫篇文章申冤。他的父母也曾經這樣,在到處吐滿了痰的地上長跪,直到院方終於讓步先搶救垂危的弟弟。
    「我答應,我答應!」董丹邊說邊將其中一位大爺拉扯起來。他恨自己怎麼這麼心軟,隨便就讓一個叫白鋼的陌生人把他拖到這兒來,讓他陷入這種困境。他如果再不小心,天天都會被拖進這樣的人生慘劇裡。不知有多少次,他經過地鐵的地下走廊,或者過街天橋,看見缺腿斷胳臂的乞丐,他都把自己皮夾裡的錢掏出來,就為了讓自己心裡好受點兒。
    「您得答應在大報紙上把它登出來。」白大叔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不讓董丹扶著他的腋下拉他站起來。他兒子因為給縣領導寫了封信,告發村裡頭頭兒怎麼貪污捐助款項,結果差點兒被那兩個頭頭兒打死。那些全中國人捐來的款項不是被他們拿去吃喝,就是蓋了新房,新式茅房能坐著拉屎,新式澡堂能躺著洗澡。
    「總共三個人挨了他們的毒打,其中一個在送醫途中就嚥氣了。」白鋼解釋,「這事就發生在調研組來村子之前,村裡頭頭抓了一些人,用的全是什麼逃稅、超生之類的假罪名,然後再用酒席和色情按摩賄賂調研組。」
    「我兒子……」老人抽搐著,「現在人癱了,兩個孩子年紀都還小……」
    「離咱村最近的醫院也有一百公里遠。要不是他們在路上硬攔了一部軍用吉普車,白大伯的兒子命也丟在路上了。」白鋼道。
    董丹的弟弟也是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就嚥氣了。醫生只給了他緩解症狀的藥,就打發了他們。眼前這位白大叔擤了把鼻涕,往鞋底上一抹。董丹眼裡汪起淚水。打他十八歲那年離家當兵之後,他還沒這麼無望過。正是這種無望讓他當年離開了家。他今天早上和小梅一塊出門時,本以為這天會過得很開心,可現在他整個心情全毀了。
    白大叔與白鋼繼續跟董丹描述那場噩夢般的事件,劉大叔則在一旁架起桌子——拿了塊木板擺在一張空床上,鋪上報紙當作桌布,擺出他從隔壁小餐館買來的幾樣小菜。從地鐵附近的雜貨店買的兩瓶白乾。一道菜是豬腳,其他全都是豬下水,紅燒豬腦顫顫悠悠地被端上來,上面浮著一層辣椒紅油。董丹數了數,總共八樣菜,即使都是廉價粗食,也算得上是一頓宴席了。大家熱烈地敬酒,不一會兒,每個人都滿頭大汗,說話開始大舌頭。話題一直圍繞著相同的事情打轉:村子裡有人進城找律師,打算要告這幾個村裡的頭頭兒。三個月過去,沒一點結果,直到有一天,每家都收到了一份新的攤派費,比平時多了五塊。多出來的五塊錢是村裡頭頭兒請辯護律師的費用。他們說他們是人民政府選來服務人民的,現在他們成了被告,人民當然得負擔他們的法律費用。這像話嗎?他們問董丹。嗯,不像話,董丹應道。這已經是他第三遍回答同樣的問題了。
    白鋼舉起杯子:「為還我公道!」
    接著一陣咂嘴聲,人人都皺著臉,將那六十五度白干一飲而盡。感覺那酒精像一條嘶嘶燃燒的導火線一路通進身體,那灼辣的感覺還真痛快。
    「我兒子跟我說,」白大叔說話已經含糊不清,「一定要還我們個公道!你可別讓他失望!」他對董丹說。
    董丹點了點頭。正當他把手伸進口袋摸香煙時,劉大叔在一旁已經幫他點起了一根。是進口的牌子。看來他們對他的到來,早有準備。
    「寫篇文章把這些王八蛋全揪出來!為他兒子出一口氣!」劉大叔對董丹舉起酒杯。
    「我一定盡力。」
    白大叔說:「光盡力不行,你一定得做到!」
    董丹生怕老頭兒又要下跪,忙舉起杯子一仰頭把杯裡的酒乾了。這玩意兒烈得能抹到傷口上去消毒。董丹得瞇起眼、咧起嘴才能讓酒下肚。接著他朝白大叔亮了亮見底的杯子,算是承諾。
    屋外突然有人大聲敲門,白鋼用眼神暗示大家別出聲。
    「開門!」一個女人粗啞的大嗓門響起。
    大夥兒都半途停下了筷子,楞在那兒。
    接著他們聽見門上的鎖孔裡有鑰匙轉動的聲音。門被打開了,赫然出現一個中年女人,手上拎著一個巨大的鐵環,上面少說有一百把鑰匙。
    「真香啊。」她說,「我從樓上就聞見了。」
    「這位是記者董先生,很有名的。」白鋼為她作介紹。
    她沒朝董丹看。她才不管她這間陰森破爛的旅社裡住的是哪些人,逃犯也好,婊子也好,只要付得出錢都可以住進來。董丹遞給她一張名片,她像是給了董丹莫大面子才把名片接過來。
    兩位老頭以咳嗽掩飾他們的窘迫。
    「這頓飯夠三天的房錢了。這洋煙也要二十塊一包吧。」她拿起煙盒子來回看。
    「不,得要三十塊。」白大叔糾正她。
    「那就又是一天房租。」
    劉大叔說他們在等老家親戚寄錢來,這幾天錢隨時會到。他們不是那種不知好歹的人,像她這樣有情有義,對他們這麼照顧,如果他們不懂感激,那他們簡直就是豬。只要一收到錢,他們一定連本帶利把欠的房租繳清。
    「你瞧,我有情有義的結果就是,一個月零三天收不到房錢。」她對董丹說道。
    董丹這才開始注意這房間裡的擺設。門後一個鋼筋臉盆架,一條腿已經扭曲;一條生了銹的晾衣繩;一個沒燈罩的檯燈和一幅掛在牆上的畫。畫是用貝殼在黑絨布上拼成的工藝品,圖案看上去大概是牡丹富貴圖之類的。要想看清牡丹的花瓣的形狀和顏色,先得把畫從塵土裡挖掘出采。牆角的床頭櫃上,放著一個佈滿灰塵的鐵殼暖壺,底邊銹爛了,所以站相不好,一肩高一肩低。董丹聽那女人說,最好少跟這些農民打交道。這跟咱們是農民有什麼相干?白鋼提高了嗓門反駁。農民一個個又摳又狡猾,還騙人,她嚷嚷著。她這種女人,農民才不會要,別看她自個兒還覺著挺美的。白鋼又頂了回去。那婦人撒潑罵人的時候,一肩高一肩低,和那銹蝕了的暖壺一個樣。她罵這幫人不要臉,關著門偷偷大吃大喝,還撒謊說沒錢繳房錢。霎時間一次性盤子被她扔了出去,食物飛濺,屋裡開始了油水醬汁的暴風雨,劈頭蓋臉地往人們身上頭上砸。接著她把這幾個人的家當行李往外扔,反正也沒幾件。然後,她準備向暖壺動手。正當她要舉起它砸個稀爛,忽然想起這個暖壺砸壞了,換一個新的要十塊錢,又縮手把它放了回去。放下暖壺,她不敢馬上撒手,彷彿剛和一個蹩腳的舞伴跳完一首華爾茲,怕他轉暈了,得慢慢把他穩住。
    「拿著吧!」董丹拿出幾張一百元塊鈔票大聲說道。一隻手抹去額頭上濺到的油汁:「房錢。」
    沒人伸手接。
    「我會幫你們寫那篇文章的,我保證。」
    他把鈔票丟在狼藉的地上,大步走了出去。等到了走廊上,他立刻拔腿就跑。他害怕見到那幾個人皺起一張苦巴巴的臉向他表示感激。那模樣叫人更覺得不忍卒睹。

《赴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