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丹摸了摸他口袋裡那封蓋有《中國鐵道日報》公章的介紹信。他在餐館門外逗留了許久,一直觀察門口登記處的動靜。一身珠光寶氣的女老闆在迎接賓客時像是高高在上的皇后,站在由菊花堆砌的王位下。從玻璃門裡一直到玻璃門外的階梯上,全都鋪滿了各式各樣的菊花,花濤滾滾直瀉人行道。這些都是來自這個城市的各界名流的賀禮。在樓梯底端擱著一個巨大的裝滿五顏六色菊花的花籃,由於顏色鮮艷、體積驚人,顯得格外突出。是那位吳總送的。一個民工兩年的工資就這樣又飛了。
如果人體宴裡有警方的臥底怎麼辦?他們或許猜到,一些像董丹這樣的宴會蟲會來這裡冒險。點閱著每一個在登記處的記者,董丹一雙汗濕的手在口袋裡緊緊握著那一封假介紹信。他看到小個子三步兩步爬上樓梯,身邊跟著那位攝影師。他也像董丹一樣,心裡七上八下嗎?一位女記者走過董丹身邊,愉快地稱讚他今天看起來很帥。他今天穿上了他的黑色皮夾克以及羊毛西裝褲,那套高興手筆的行頭,深紅色領帶則是他專門為今天出席宴會添置的。他把眼鏡換成了細銀絲框邊,使他看起來幾乎像一位有品味的生意人。一年半來在各種酒宴上的歷練,讓他長了不少見識。
一輛長型禮車在門口停下。董丹發現車裡這位重量級人士不是別人,就是那位吳總。一身全白西裝,打著黑色的領結,他看起來比之前更加偉岸,腳下的皮鞋每走一步都發出嶄新的嘰嘰聲。他大聲地跟認識與不認識的人打著招呼,跟女老闆以及櫃檯小姐調著情。
「遲到了,吳總!」女東道家道。
「我知道!」
「你知道沒有你,我們是開不了場的。
「一點沒錯。」
「遲到罰酒三杯喔!」
「罰十杯!」他們大笑起來。
「各位先生女士,我們現在就要開始了。」女老闆宣佈。瞬間她的身影被幾百盞閃光燈照得全白,彷彿凍結在那裡。
董丹通過登記處時很順利。登記處的姑娘因為太興奮,只是勿匆忙忙檢查了他的證件。當他簽名時,他看到那一張以前他虛構出的那家公司的名片。小個子竟然還在用它。他走進大堂,音樂恍若隔世。燈光全暗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點點燭火。穿著雪白絲質制服的服務生推進來六部小車,同樣鋪蓋著雪白的絲罩單。賓客感覺—股冷冷的微風吹過,和著魂牽夢繞的音樂,一張張白絲單下躺著的像是剛從殯儀館推出來的屍體。
接下來服務生們要為這六台車揭幕。他們用拇指與食指捏起絲單的四角,那蘭花指動作透著女性化的靈巧。絲巾一點點揭起,食物與鮮花立刻映入眼簾。絲巾最後被提起,人們才看見玉女們的真面目。她們的玉體被一層一層的鮑魚、鮮貝、對蝦以及各式的海鮮刺身覆蓋。女老闆向眾人解釋,想要欣賞她們美麗的天體得慢慢來,等大家把食物一片一片從她們身上夾起之後。
客人們端著盤子,繞著以身體當器皿盛裝昂貴海鮮的女郎們徐徐行進,彷彿在葬禮上瞻仰遺容。沒人說話,只有人竊竊私語。也沒人彼此對視,如果有誰被發現盯著那些玉體打量,那人立刻就會轉移目光去看地板。甚至連原本要製造欲仙欲幻氛圍的詭異音樂,都讓每個人感覺焦灼不安。
女老闆也注意到大廳裡的尷尬氣氛。她用愉快的聲音說:這些女大學生們個個成績優異,說不定哪天就成了在座的總執行官、董事長們的助手或小秘書了呢!客人們都笑得很僵。
食物一片一片被夾起,玉女們的裸身一點一點浮現。
如果你現在瞧見董丹的模樣,你會看見他雙腿發軟,端著盛滿食物的一隻大碟子;你從來沒見過他對於吃這樣缺乏熱情。他步伐遲重地緩緩向其中一台車走去。他的臉色蒼白,眼睛無光,嘴巴如同嚼蠟。與其說是他的眼睛,不如說是靠他的直覺認出了這位玉女的身體,儘管她的面龐仍被輕紗覆蓋。
女老闆向客人們演說起中國歷史以及東西方文明中的情色藝術和美食的關係。食物即將用盡,賓客們變得更加躁動。現在只剩女孩私處部分的食物了。吳總走向前去,帶著戲謔意味地夾起一大塊龍蝦肉,然後退到一邊讓大家看看肉底下那一塊柔滑的突起。眾人目瞪口呆:一顆乳頭在他們眼前活了一樣漸漸挺立起來。
吳總故意把那一片白色的龍蝦肉移到嘴邊,用舌頭去舔它。
「唔,真鮮美。」他存心以銷魂的聲音哼唧著。
大家放鬆了一些,互相推擠調侃著朝那些女郎一擁而上。音樂一轉,變得輕快俏皮,同時一些蠟燭滅了。表面上大夥兒嘻嘻哈哈笑鬧著,他們的筷子卻都實時伸向最大面積的鮑魚與龍蝦肉,好快一點看見玉女們最私密的部分。
老十的身體現在已經完全裸露在眼前了,看起來並不像董丹記憶中那麼新鮮,想必是被冰得過頭了。然而董丹還是認為她是這六個女體中最美的。董丹走向前去,輕輕叫了一聲:「老十。」
除了老十,沒有人聽見。他又輕喚了一聲。她的身體開始輕微抽搐。董丹失神地站在那兒,瞪著她。頃刻間她的身體害臊壞了。一具裸體竟然有著如此的害羞表情。
他知道不該站在那兒盯著她看。雖然她一動也不動,董丹卻能看出她在她的肌膚下掙扎,想從他目光下逃開。她的身體被他的目光釘在那裡,急得火燒火燎起來。他覺得她在使勁併攏雙腿,兩隻胳臂也因為想遮住乳房的垂死企圖而變得僵直。
他自己逃開了。
這時女老闆宣佈,這些睡美人們將要醒來,恢復成正常的女大學生了。董丹站在角落裡一座巨大的菊花造型下面,隨著眾人的掌聲與喝彩,女郎們從棺材似的車上起身,每個人身上都還掛著魚肉屑,流著蠔汁,沾著菊花瓣。她們向前一步,優雅地做了一個蹲身禮。服務生們立刻拿來了輕紗披風圍在她們的肩頭。接著女郎們以舞蹈碎步走向每一位客人。公主似的行禮。老十有些心不在焉,眼睛瞥來瞥去,四處搜尋著董丹。董丹往陰影裡又退了一步。她沒有發現他,以為他已經走了,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吳總說了句什麼笑話,惹得老十跟其他人一起笑了起來。看樣子老十並不認識這個吳總。他朝老十走去,與她握了握手。她朝他笑著,整個人籠罩在他笑盈盈的目光之下。看來他並不是害死她姐姐的那個男人。是另外一個同樣戴著碩大翡翠戒指的男人毀掉了小梅。董事長、執行長官、總裁多如牛毛,老十總會被他們中的一個挑中,採摘,然後被糟蹋掉。
董丹頭也不回地往大門走去。
兩名男子尾隨著他。接著他聽見另外兩個人也從餐廳裡走出,跟了上來。這幾個傢伙既不兇惡也不可怕,他們甚至面帶微笑,或許是他們不想把事情鬧大,壞了今晚所有人的興致。
「跟我們走吧。」其中一人說道。
董丹乖乖地跟著他們往外走,左右各一個警察,身後還跟了兩個。為了宴會上所有人著想,董丹一點都不想給警察們添麻煩,走得乖乖的。這會兒老十正在與她的觀眾們共進甜點。也許吳總正在問她上的是哪所大學。他們的虛假關係就要開始了,除了她赤裸裸的美麗身體之外,什麼都是假的。
董丹看見一輛警車從停車場開出,朝他們駛來,同時也聽見了手拷準備就緒,發出叮噹的聲響。一陣劇烈的反胃突然襲來,他感覺到自己身體裡發出一聲畜類的低吼,弓下身開始大吐特吐起來。他的腹底似乎有一台強有力的泵,把所有固體、液體的東西全從他的嘴裡泵壓出來,擲地有聲地落在路面上。有那麼一剎那,他奇怪自己這「哦哦」的吼叫是從哪兒發出來的。那聲音已經像滾滾悶雷了。今晚他沒吃多少東西,在看見老十以前,他不過吃了幾片海鮮,現在應該早就吐乾淨了,可是他仍然岔開了腿,蹲在那兒不停地往外倒。他感覺這一年半以來白吃的所有好東西這會兒都給倒了出來。漸漸地,他滿嘴酸味,那是他在軍隊裡頭偷吃的餿包子的味道。當炊事班在討論是不是該把那些發酸的菜包子拿去餵豬時,他把它們全偷了來,跟幾個同樣出身貧苦的農村兵分吃了。現在他得不停地移動兩腳,才不會踩在自己吐出來的穢物裡。他漸漸不再發出嘔吐的吼叫,然而還是沒吐乾淨。胃液已經不是酸的,而是苦的。苦味是來自母親煮的榆樹皮摻和的小米糊糊。這樣劇烈的嘔吐簡直把他的胃從裡到外給翻了出來,胃壁上每一道皺褶都沒逃過,就像小梅燒雞雜把雞肫翻成裡朝外清洗一樣。接下來是劇烈的疼痛。每吐一口都讓他感覺一陣可怕的抽搐。他嘗到略帶鐵銹味的血腥,彷彿吐出來的已經是他這條命的一部分。他的五臟六腑天翻地覆,感覺上他把自己三十四歲一生的飲食歷史都吐了出來。
那幾位警察在他們勤務範圍內,全站得離董丹老遠,嫌惡得喉結上下抽動。董丹由吼叫轉為哼唧,為了不讓自己摔倒,他只好兩手撐地,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四腳著地的大牲口。
警察們見他用手猛力一撐,把自己撐得站立起來,卻又跟跑幾步,整個人空洞而憔悴,比他們印象中的他小了一圈。
「我想跟我女朋友說兩句話。」他用被胃酸腐蝕的聲音,向站在他右手邊的便衣警官哀求。「我不想讓她擔心。」
「你不是有老婆嗎?她叫什麼來著?叫小梅,對吧?」
「別在這髒地方提她的名字。」董丹道。
「要是你進去再鬧點什麼……」
「不會的,鬧了你們給我加刑唄。要不就把我當場斃了,反正我是你們網裡的一條死魚了。」
四個警察你看我我看你,最後站在董丹右邊的那位揚了揚下巴,表示同意。
董丹帶著輕鬆的微笑,走到吳總的身邊。吳總看到董丹有意求和,馬上喜出望外。董丹摘下腕子上的手錶,把它繞在右手的指關節上。吳總說了句什麼,但是董丹全沒聽見。他太專心於他接下來想要做的事。你絕對不會相信董丹的出手會這樣利落、快速、有力,除非你熟悉他在工廠裡打架成性,以及他在軍隊裡練就的好體格。他一向崇拜仗義勇為的流氓英雄。等賓客聽到聲響時,吳總早已應聲倒地,一臉血趴在大理石地板上。
警察根本來不及阻止董丹,等他們回過神來,董丹已經又朝吳總的頭部踢了好幾腳,就像一個足球隊員在踢一個漏光了氣、彈不動的足球。
老十沒有像其他的女客一樣發出尖叫,她只是定定地注視著警察把董丹帶走。董丹一直感覺她的目光尾隨著他,在門邊一大蓬倒塌的菊花旁,警察們給他戴上了手拷。白的黃的花瓣灑得他一身,鎂光燈都對準了他閃起,其中想必有幾台沒裝膠卷,跟他的相機一樣。不管是真相機、假相機,他突然感覺一種奇異的喜悅,因為這回他站在相機鏡頭的另一邊。他想要引述陳洋發酒瘋時說的話:「你們這一些吃人不吐骨頭的!你們這一些吃屎的!」但是他的嗓音已經在嘔吐時給吼啞了,被酸苦的胃液給腐蝕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