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耐心用得差不多了,啊?」陸警官對董丹道。
「嗯。」你才不會沒耐心呢,這麼長時間你按兵不動,跟我跟得比我自己的影子還緊。你用你的耐心放長線釣大魚,抓了我又放,想讓我為你們帶路把所有的宴會蟲一網打盡,不靠耐心靠什麼。
「我說的你聽明白沒有?」
「聽明白了。」有什麼不好明白的?
「我的話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能把我揍個屁滾尿流。」估計你也揍不出什麼來了,兩天前我已經把肚子裡的東西都吐光了。
「所以啊,快交代,別自討苦吃。」
「現在幾點了?」
「你管幾點幹嘛?」
「不幹嘛。」
這個鐘點小梅大概已經上醫院作檢查去了。昨天她給董丹送來衣服,還有她做的包子,告訴他今天會去做一個懷孕檢查。此時她或許正坐在檢驗室外的板凳上,兩隻手仍忙個不停,鉤織著一頂假髮,打算靠那小小的針尖一針針地掙出未來那個小家的生計。陸警官,你該瞧一瞧她那雙手動得多快,快得讓你眼暈。我曾經問過她,萬一有一天假髮的需求量不再像現在這麼多怎麼辦,她說不會的,她一直都在看連續劇,十出有八出播的都是古裝戲,因為古裝戲不會被上級停播。我問她這和假髮有什麼關係,她說關係大了,只要古裝戲一直播下去,裡頭不論男女角色都得戴假髮。「就是問問幾點了。我的表揍吳總揍爛了。」
「你還真拿手錶當武器?」
「我應該把它脫下來。那表不錯,防震的。我的退伍費全花在這塊表上了。我就那一件值錢玩意兒。」不過毀了它很值,這是它最好的用途,但證明它一點也不防震。
「那你毀它幹嘛?」
「我當時沒顧上。」當時我只想那一拳得打得夠狠,讓吳總在他的餘生裡每天早上刮鬍子都看得到我在他臉上留下的紀念。「能不能告訴我,現在是幾點?」
「怎麼了?想讓時光倒流啊?」陸警官笑了,說話開始帶哲理。「恨不得時間倒回去,回到你帶你老婆去騙吃騙喝之前,是不是?寄生蟲!這會兒你巴不得時鐘倒轉,轉到人家把你當成記者的時候?現在悔青了腸子吧,當時沒有更正他們,是不是?」
「是的。」才不是呢!如果真有機會讓時鐘倒轉,轉回到最開頭,我肯定會保持低調,更安靜地吃,絕不參與閒扯,絕不逞能,賣弄我對農村腐敗現象有多瞭解什麼的,更不去招引高興這類人的注意力。要是那樣,我這輩子說不定就能安安生生吃到底。「警官,勞駕您告訴我現在幾點了?」
「上午十點二十。你很快就會發現,時間對你已經不再有什麼意義。」陸警官越發顯出哲人的素質。
「是沒意義。」現在對我有意義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小梅拿到的化驗結果,而我就是她肚裡那個小東西的爹……
「你再這麼跟我磨嘰,沒你的好,知道嗎?」
「知道。」我還知道我臉上的微笑讓你不快活。可是我敢打賭,如果你的女人告訴你你快做爹了,你肯定也會跟我一樣,覺得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了。
「咱們這審訊要是老沒進展,有你屁滾尿流的時候。」
「警官,能說的我都說了。」
「你等什麼呢?等那個老畫家來撈你出去?別妄想了。以為寫了一篇什麼玩意兒吹捧他,他就能救你?你還真以為自個是個記者?」
董丹靜靜地坐著,雙手放在膝頭。我才不要當什麼記者,專找一些倒霉蛋兒去挖掘他們的倒霉事跡,記者幹的就是這檔事。沒人能救老十這樣的女孩脫離苦海,就像沒人能擋住飛蛾撲火。她們拿自己也沒辦法,因為這就是她們的天性。我幫不了她們,要幫只能讓自個兒心灰意懶。
「你以為你東寫一點、西寫一點,就能管自己叫記者了?就能騙吃騙喝混到死?做夢!」
董丹望著他。我早就不再做記者夢了。我難道還想再去找陳洋,哄騙他幫我發那篇關於白家村的報導?連陳洋不都得求助那個有當官老爸的晚輩嘛?近來好些事情讓我噁心。那小伙子睡眼惺忪地答應幫我發表文章,這事兒也讓我噁心。我還噁心自己千方百計地想成為那些我根本不瞭解的人。我從來不懂他們為什麼喜歡我、討厭我。我再也不想費勁假裝聽懂他們的話了。
「你還有哪些同夥?」
「啊?」
「別給我裝蒜!」陸警官咆哮起來,把他的筆朝董丹扔過去。董丹沒躲,讓筆尖在他穿著去赴人體宴的襯衫上當胸留了個「彈著點」董丹對著襯衫前襟上的墨點打量了一會兒,然後才蹲下去,伸出他的長胳臂把筆撿了起來。
「別動!」
他不動了,縮回手,面朝前方坐正。他的動作誠懇,又聽話,是個訓練有素的軍人;或者是條好狗。
「你得供出其他宴會蟲,還要法庭上作證。」陸警官道,「我知道你們這群混蛋都互相掩護,團體行動。咱們不妨做個交易,你供出兩個同夥,我們就把你的刑期減掉一年。」
有那麼個瞬間,董丹眼睛一亮。這位警官隔著這張審訊桌閱歷了太多人,早已經是半個心理醫師,他立刻注意到董丹眼裡那一點光。他知道董丹心動了。他等待董丹好好掂量他的提議。他從制服口袋裡又掏出了一支筆。
「我聽著呢,看你了。」陸警官說。
董丹看著他,他真的心動了。如果合作的話,在孩子開口問媽媽「我爸爸呢?我爸爸是誰?」之前他便可獲釋。一旦他被釋放,他就去找一份活兒干——隨便什麼活兒,在小梅織發套織出鬥雞眼之前掙錢養家。陸警官不停地在說要帶他去一些宴會,要他把其他的蟲子給指認出來。警官相信干同樣壞事的人有一種生存者的直覺,很容易就能嗅出彼此。如果董丹指認出更多蟲子,他的獎賞將會是減刑兩年。他還真仁義。不愧是人民的公務員,對於干了壞事的人民充滿同情。
一陣靜默。他們幾乎能聽見對方腦子裡聒噪的討論。
「你如果不笨,就別放過這樣的好機會。」陸警官道,「你相信我嗎?」
「嗯。」就我所知,董丹想道,你們警察從不兌現約定。「我相信你。」董丹點點頭,然後揚起了他那張金毛犬一般憨厚的臉。
聽著陸警官繼續解說他們的寬大政策,董丹想起了小個子和那位冒牌攝影師。就算這個警察遵守了諾言,董丹也不會將這兩隻蟲給揪出來。總得有人留下,把那些過剩的食物吃掉,要不然它們全都會被倒泔水桶裡,或成了豬飼料——不過不是什麼好飼料,不像那些知名的品牌飼料,喂得豬仔們瘋長,幾個月就可以進屠宰場。美食如果落進了懂得吃的人的胃裡,會讓董丹覺得開心一些,再說,要上法庭作證,對董丹來說真是太麻煩。於是他像是一個黑道好哥兒們,為了自己對同夥的堅貞滿心自豪。
「對不起,警官。」董丹道,「我恐怕幫不上忙。」
「你說什麼?」
「本來我也許能幫。」董丹道,「可是我實在是太饞了,完全沒時間注意其他的人。陸警官,你要嘗過我小時候吃的東西就好了。你吃過水煮樹蟲嗎?其實就是嫩樹葉裹著的蟲蛹,那跟樹皮一比,就算開葷。桐樹花也好吃。你把它煮熟了之後蘸辣椒醬,咱們村裡的孩子們都說吃起來就像雞肉。不過最好吃的是槐花。要是你家還沒窮得連一把面都找不出來,你把槐花打下來,在花裡摻點面,然後放到蒸籠上蒸。不過這有訣竅的,和面的時候得加熱水不能加冷水,蒸出來才好吃。這樣不單省面,而且吃起來又鬆又軟,還發甜。在我們村裡,每年槐花開的時候,就跟過年似的,因為熬了一冬一春,村裡所有的樹,它們的皮都給剝光了——」
「行了,打住。」陸警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