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他不快樂?」
「……他怎麼會快樂?」
「是因為我嗎?」
「媽媽,你就看到你自己!爸爸又不是個女人。」
小菲覺得女兒什麼也說不清楚,不過又把什麼都說清了。
「爸爸這樣大笑大鬧,就因為他太不快樂了。他要騙騙自己,要自己相信他很快樂,和這麼多朋友在一塊,多熱鬧啊。其實他很孤立。」
小菲驚異極了。她從來沒有去想這一層。女兒的話讓她想到,歐陽萸那種嘻天哈地的快樂的確空洞。原來她傾家蕩產,維繫著他空洞的假歡樂。
「你怎麼注意到的,小雪?」
「……有時侯爸爸會歎氣,又長又重。有時候他彈兩下鋼琴,又停下來,我進去他也不知道。一看他的樣子,好像……好像那種什麼希望也沒了的人。」
「你和他談過嗎?」
「我問他:爸爸你怎麼這樣傷心啊?他不承認。」
「好好的,他傷什麼心呢?」
「媽媽又要亂猜了。你從爸爸寫的東西裡應該能看到他為什麼傷心。」
小菲這才想到歐陽萸三年前的那場大病,以及病中和她傾訴的話。那場痛哭,萬念俱灰、身心俱焚。之後他生出不少白髮,長了一臉皺紋。他的傷心使小菲震動不已,卻不大摸得清頭腦。病癒的他很少去方大姐家,方大姐上門,他閒談歸閒談,其實是「閒」多「談」少:有時娓娓地談一陣養蘭花的經過,有時議論如何滋補養生。滋補養生對於歐陽萸是個荒誕話題:他一頓喝四兩白酒,造醫生和自己肝臟的反,提醒他滋補養生,他會哈哈大笑。小菲驚訝而羨慕:女兒比她更懂歐陽萸,好像懂得她自己便是部分地懂得了她父親。
他怎麼會不傷心?饑荒吞噬了村莊和人們,而回到省城看到的是倖存者們的自若。方大姐曾經的悲憫心呢?假如她只有一點楚楚動人之處,那就是她青春時代的悲憫心。歐陽萸已經在沉默中背叛了她,那個二十多年前他面對刑具也沒有背叛的人。他的傷心也在於此。他的傷心在於他看到自己作為一個易於背叛的人,他有多孤立。因此他夜夜狂歡,希望自己不要背叛大多數。他總是說:「真想有個能談談話的人!」小菲此刻明白他一直在尋找什麼樣的女人,一個與他心領神會的戀人,一同痛苦一同愉悅。歐陽雪的成年版本,就是這個女人。小菲生養了一場,卻使歐陽萸多年前失之交臂的戀人神秘地誕生在歐陽雪身上,和她的父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溝通——大致是神交的那種緘默溝通,這使小菲不寒而慄。
回到家的時候,房子像點著了似的全是煙。小菲打個手勢叫女兒馬上回她自己臥室去。她脫下皮涼鞋,換上拖鞋,卻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客人們太吵鬧,沒有聽見她開鎖進門的聲音。還在行酒令。這次行的酒令是「酒」字,古文古詩古詞古曲中,凡含有「酒」的,都拿來玩,「酒」字落到誰頭上,誰便喝酒。歐陽萸嗓門嘶啞,把一桌人都灌暈了。他玩這樣的遊戲太省力了,張口就告訴你出處、作者、年代、並有上下文連接。小菲在門廳裡聽,覺得他這樣的學問才華在這桌酒飯上是胡糟蹋。
這時有人說:「咱們收拾收拾吧,師母馬上要到家了。」
「她到家怕什麼?」歐陽萸說。
小菲一驚,他居然用這麼粗糙的口吻說到她。女兒是對的,他哪裡是快樂?他是笑著發怒,笑著悲哀,同時他又害怕如此背叛下去,會眾叛親離,便在表面上拚命做得與多數人相同。
她站起來,扯扯衣服裙子,理理頭髮——師母嘛。走到門口,她手指敲了敲大開著的門:「諸位,不早了。」她一點表情也沒有。高深莫測的人一般是沒有表情的,而她讓人一眼看懂就是表情太多壞的事。
人們全尷尬住了。他們的腳底板拋光了這所住宅的水泥地面,卻從來沒見過女主人板臉。
「噢小菲回來了!來,這兒有個空酒杯!」歐陽萸滿臉醉紅,汗從太陽穴滴下來,一件白汗衫前襟上五顏六色全是番茄汁、醬油漬、啤酒白酒葡萄酒。他對酒的品位一降再降,只要能讓大家起哄發瘋就行。小菲把那只酒杯往桌沿上一頓。
客人們開始起身,一邊賠笑不斷。
「我們就手幫師母收拾收拾吧?」
「不用。」小菲輕輕地說,表情是不給的。「你們走吧。」
「別走啊,酒還沒喝呢!」歐陽萸根本看不出小菲的不悅,「輸了就賴酒啊?」
大家看看小菲臉若冰雕,手忙腳亂地開始收盤子,抹桌子。
「不用你們動手。我收拾慣了。你們在這裡吃飯,哪天不是我收?」小菲說。
「不收拾!收拾什麼?!來來來,才十一點鐘!」歐陽萸端起自己的酒杯,「媽的,你受罰,我替你喝!」
「別喝了!」小菲把他酒杯抓住。酒灑下來。
業餘文學家加專業文學家,七八個人都說:「別喝了別喝了!」
歐陽萸畢竟修養好,一副好脾氣的樣子,不讓妻子塌台。「最後一杯!」他嘻皮笑臉地說。
「不行。」
「諸位,不准走啊,剛玩到興頭上。今天你們師母在台上說錯了台詞,回家氣不順,大家原諒!」他不知讓什麼念頭在心裡呵癢癢,一個人悶頭笑得發抖。
小菲感到眼淚都湧上來了。她真是蠢女人,一年時間都和他的情緒發生著重大誤會,居然把現在他這副樣子當快樂!他在自虐。
「以後大家不要再讓老歐喝酒。他有肝病。」她生硬冰冷地說。
一片「好的好的」「保證保證」。他們一看歐陽萸和女主人嘻嘻哈哈,也都找到位置、姿態,一派嘻嘻哈哈,尊敬但不遵命。
「來來來,夫人的命令我從下次開始執行,今晚先喝完!」那杯子裡的酒灑得差不多了,他一口倒進嘴裡,再去抓酒瓶。
歐陽雪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穿著舊海魂衫和白短褲,頭髮披散,顯然剛從床上跳起來。她從父親身後伸手,抓住瓶頸說:「爸爸,我來給你倒。」
她把半瓶白酒揣在懷裡,對客人們說:「今天就喝到這兒。」
大家看看她,又看看歐陽萸。她像個裝小老師的孩子,對其他孩子說:今天的課就上到這兒。但歐陽萸不由自主地起身了,打著哈哈說:「他媽的,千金管老子,老子得給個面子。散啦!」他舉起手臂伸個大懶腰,從那點難堪中過渡過來,手落在女兒肩上。
小菲一陣黯然:她費多大勁也不如女兒一句話。她在他心目中怎麼這樣無足輕重,不如一個十四歲的毛丫頭。同時她討厭自己,太愛妒嫉了,一個母親哪能去和女兒爭地位?女兒一禮拜只回來兩趟,平時住在學校。所以歐陽萸盡量選擇小雪不在家的日子開夜宴。一天夜裡鬧得樓下鄰居也要翻臉。小菲把歐陽萸從客廳叫出來,拉到臥室,關上門對他說:「你知道我欠了多少債嗎?」
他眼裡全是血絲,還是笑嘻嘻的。
「我借了一千二百多塊錢的公款,供你們這樣吃喝!」
「我又要拿稿費了……一千二百塊,不就一本小冊子嘛!」他摟摟她的肩,哄得十分拙劣。
「你母親送我的首飾,全給你們吃了!」
「有稿費了我就給你贖回來。」
「贖個屁!」
「那就不贖,買新的!」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作賤自己。」
他一下子翻了臉:「我高興一點,你就這麼難受?!」
「你這是高興?!」她哼哼地笑起來,然後又哈哈地笑起來。
「差勁的演員就喜歡在台下演戲!」
「你諷刺誰?」
他甩開她往門外走,她從背面抓住他的手:「你快樂你高興,你知道我吃了快一年的炒青菜嗎?為了還債,為了你的狐朋狗黨來我們家免費下酒館!」
「我讓你吃青菜了嗎?!」
小菲幾乎昏厥。過去他絕不會說出這種沒心肝的話來。她說不出話了。
「為了這些狐朋狗黨,你去吃糠咽菜,那你不是活該?既然你明白他們是狐朋狗黨!」
「那你為什麼和他們鬼混?」
「不鬼混我幹什麼?」
一點錯也沒有,沒有這群人陪他混,他連表面的「不孤立」也沒有。
「好,你承認他們是狐朋狗黨,我現在就去轟他們滾蛋!我馬上去告訴他們:『就你們也想寫作?別做夢了!老歐看一行字就把你們的稿子扔到櫃下面去了。』……」
歐陽萸把她拉住。小菲掙扎不休,嘴巴還不停。
「『你們在這兒充其量就混吃混喝,權當老歐養一群狗。狗不會在運動裡跳出來,咬那個把他們喂肥的人。老歐過去沒少餵狗,都是惡狗。反右的時候恨不得把老歐咬死!』……」
小菲發了牛脾氣,從歐陽萸手裡掙脫,跑到走廊。
「小菲!」
她回頭,呆住了。這個清高自尊優雅倜儻的人跪在了她面前。
客人們也聽到臥室的騷動,不安起來,此刻一個客人從客廳探身,見他的歐老師跪在地上,他先羞死了,趕快縮回去。不一會,全部客人都聽說了歐師母的嚴苛,一個個息聲斂氣,連筷子和杯盞都老實下來。
歐陽萸回到客廳,客人們都假托這事那事,非告辭不可。歐陽萸等大家灰溜溜走光,一下子掀倒桌子。
「走了好,我不怕在他們那兒落個惡婆娘名聲。」小菲說著走過去,把桌子扶起來,一地的碎瓷片碎玻璃。
歐陽萸轉身便往大門口走。
「你去哪兒?」
他在穿皮鞋,但酒喝多了,蹲不穩,跌倒了。她上去拉他,拉不動,索性坐在他旁邊,哭起來。
「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她哭著說。
他一句話沒有。她靠著他,可他和她根本不在同一空間裡。「你有什麼話,為什麼不跟我說?」小菲伏在他肩上,淚流在他的脖子上。
他安靜得可怕。這樣沉默消極地撒酒瘋太折磨人了。
「我就那麼笨?理解不了你?你為什麼以為自己難理解呢?你憑什麼比別人難以理解?……」
小菲無助極了。她是怎麼搞的?把他的醜態給調動了出來,又暴露給別人了。她和他夫妻這麼多年,她愛得越深,越不得法。她太無助了。
電話鈴響起來。小菲撈救命稻草一樣衝過去,抓起電話,連「喂」都像呼救。
「小菲呀,你好厲害呀。」方大姐說。「我聽說你把阿萸逼得下跪了。」
「哎呀方大姐,這麼晚了……」內奸把情報送得好快!
「看不出來,平時你不是蠻溫存的嗎?」方大姐成了個當院拉偏架的家庭婦女。
「方大姐,你知道阿萸不可以喝酒。醫生一再叫我監督他……」
「他是不好!不過你也不能當眾罰丈夫下跪。他橫豎是個副院長,學生上千,以後人還做不做呢?再說,你家裡搞成了個『裴多菲俱樂部』,你早就該來跟我告狀。阿萸誰的話不聽,他也會聽我的話。」她以為阿萸老弟還是上海地下黨時的熱血少年,她心眼子有一千一萬,竟沒有看出阿萸這兩年變化——她在他感情裡,在他理想中,已壯烈犧牲了。
「是的,我是該早和你談。」
「你不來找我,我當然明白什麼原因。省話劇團的兩個領導和我都熟,你的事我早就聽說了。我並沒有對你抱多大惡感嘛!女演員在感情上把握不住自己,我理解。又不是你一個人出這種事。努力改正,也沒什麼可怕的。」
小菲聽著她遲判三年的寬大和饒恕。
「我希望你還能把我當個老大姐,阿萸有什麼問題,你還像過去那樣來找我談。」
「好的。」
「他的確太胡鬧。一個老幹部,花天酒地……」
「還好,喝的是七角錢一瓶的酒。」
「國家的經濟狀況才好轉幾年?他就可以不顧群眾影響!今天要是沒人跟我反映,我還給他蒙在鼓裡,以為他天天晚上用功,不敢打擾他。」
「有時候他是在寫作。」小菲看了歐陽萸一眼:他背靠著門坐著,眼睛又在神遊,思維又像是困在籠中的大獸,沉默地來回踱步,但沉默中有一種危險和不祥。小菲在他大而浪漫的眼睛裡看到了野性。這是頭一次,她認識到這野性。整個這段時間,方大姐都在說話,小菲的腦子和聽覺早換了波段。
「……以為出版了兩本書就是大作家了!」方大姐這句話把小菲思想調頻又轉了回來,「拿了兩個稿費就燒包死了,你為什麼縱容他墮落呢?!」
「我也說他了……」
「你叫他來!看看我說他也聽不聽!」
小菲把電話筒從耳邊挪開,說:「阿萸,接電話!」
「不接!我醉了!」他大聲說。
「他說他醉了,」小菲對方大姐說,聲音賠著小心。
「叫他接!怎麼成這個樣子了?!」
「阿萸!」小菲又把電話伸向歐陽萸。
他勃然大怒:「我不要聽人叫我阿萸!庸俗!你不是一直叫我名字嗎?怎麼也學得這麼庸俗?!」
小菲簡直不敢再去聽電話那端的反應。「阿萸」是方大姐的專利,除了她沒人叫歐陽萸「阿萸」。
「接電話呀!」她小聲惡氣地說。
「這麼晚誰打電話?!沒教養!我十點鐘之後從來不給別人打電話!」
小菲把到嘴邊的「是方大姐電話」及時咬住。他借酒發怨,躲在醉意後面,該罵的罵了,該吐的真言吐了,事後小菲可以向方大姐解釋:他並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
「讓他滾,我不要聽電話,我是個醉鬼,來處置我吧!」
「真對不起,」小菲轉向方大姐,臉上的歉意和難看的笑容從電話線裡輸送過去。
「太不像話!醉成這樣!」方大姐盛怒爆發,「我看他這樣下去,要犯大錯誤!」她那邊「卡嚓」一聲,話筒砸在電話座上,砸斷了談話。
幾乎在一種感激心情裡,小菲送走了「四清」工作隊長歐陽萸。幾天後,她參加的「四清」工作隊也出發了。到鄉下不久,她收到電報:歐陽萸的胃出血復發,被送回省城治療。小菲向團裡請假,但領導說演員太缺乏,等頭一圈出發演出完成再說。
小菲回省城是突然間被批准的。一進病房,她看見一位二十七八的女人正在給歐陽萸倒開水。小菲和她之間立刻出現了剎那間的敵意對峙,但馬上就化解了。她是省長的侄女,方大姐派她來照顧歐陽萸幾天,因為小菲一時請不出假。她叫沂蒙,方大姐叫她濛濛。很明顯,沂蒙山老區的孩子。一解放就來這裡了,所以鄉音已褪。
小菲看見濛濛坐的白椅子上放著一本歐陽萸的小說,裡面夾滿字條,想必是他的書迷。她和他大概正在討論某一章節,濛濛的鋼筆擱在床頭櫃上,筆帽都沒有合上。
「濛濛是學冶煉的。看不出來吧?她剛從四川大學冶煉專業進修回來,在等冶金研究院安排工作。」歐陽萸用他失血的聲氣說。
「歐老師還是少說話吧,我會自我介紹的。」濛濛很活潑,黑皮膚,寬肩膀,有一種健康的美。
不久小菲發現病房的事她插不上手。去哪裡打開水,或去哪裡訂軟食,她都不知道。她在醫院門口買了一把春梅,濛濛說病房插花不科學,對病號有害。她指指牆角的一大盆龜背竹,說植物是有益於健康的,因此她從方大姐臥室把它搬來了。雖然她主意特大,優越感極強,但小菲不討厭她。過了兩天,小菲發現她興趣奇廣,議論起建築、戲劇、動物、歷史都激情奔放,強詞奪理,但你駁倒了她,她毫不在意,自己會哈哈大笑。當然小菲不會去駁她,小菲對她談的事沒興趣。她看歐陽萸和她探討,爭論,罵她「謬誤」。
小菲覺得濛濛是個假小子。只有男孩子才對什麼都感興趣。見濛濛在醫院院子裡一個人打籃球,玩得認真之極,小菲就想:幸虧方大姐沒派個狐媚子來。
等小菲半年後從鄉下回到省城,許多事發生了變化:老外婆被居委會查出了真實身份:外逃的地主婆,一直是鄰里隱藏的階級敵人。押送近八十歲的老太太回鄉時,警察大聲吼她:「走快點!少磨蹭!」她偏著臉說:「啊?」老外婆回鄉的第二個月就去世了。歐陽萸的母親也去世了,哥哥和嫂子被調到貴州,支援三線建設。變化最大的是歐陽萸自身。他頭一次認真地寫作起來,每天下班回來,一看就是滿肚子腹稿。像是在外面一直憋著找廁所沒找著,一進家就直奔書房。大衣也不脫,圍巾也不解,馬上點上煙,打開墨水瓶蓋子。「四清」可真好,清掉了他的狐朋狗黨。到晚上睡覺前,他給自己倒一杯酒,對著寫滿的稿紙小酌。
小菲有時會拌個海蜇皮或切兩個松花蛋端到他面前,再擰把熱毛巾,連面孔帶脖子替他擦一把,他是怎麼揉怎麼是,乖順得像個孩子。她奇怪是什麼讓他變了:一貫不看中功名,不刻意求成的人,怎麼產生了如此大的進取動機?他的學問才華曾經一直是給他自己娛樂的,他的內心擁有豐厚,但他是寬寬裕裕地活著,似乎他的擁有和謀求各是各。再退一步看,他似乎沒什麼謀求。現在他怎麼了,突如其來的動力是怎麼回事?
大概方大姐的話他還是聽得進。兩人少年時期的情誼,青年時期的同生共死,是恩是怨,他們自己也糊塗了,也許他們心合面不合都難說。
也許他是大器晚成,意識到「天生我材必有用」。
也許更簡單,他想還債。小菲欠的公款一直沒有還清,他絕不允許她只吃炒青菜。
不管什麼原因,小菲心裡落實了。有時她見他寫了一晚上,又獨自品酒時,她便和他做做伴。她也倒上一小杯酒,在他攤著稿紙、落滿煙灰的書桌旁坐下。
「寫得自己很滿意吧?」她問。
他一哆嗦,臉扭個九十度,看著她。他沒有發現她已經在他旁邊坐了幾分鐘了。每次他都沒注意她什麼時候回家,進書房,給他用熱毛巾擦臉,替他弄出個把佐酒菜,或靜悄悄陪伴他。小菲想,他喜歡女人靜靜的,和他心照不宣地互通感情、思想。就像他和女兒小雪。小雪一禮拜和父親說不到十句話,但在旁邊看著,都明白他倆的默契會使說話顯得太笨重。
因此小菲打定主意要和他建立那樣的默契。這天晚上她見他兩眼神采,忍不住問了一句。他看清是她,含混地「嗯」了一聲。
「藝術真神秘啊!有時一上台我就感到繆斯向我顯靈了,我有一種被附了體的感覺,變成那個角色自己了!寫作一定也是很神秘的,繆斯來不來,你完全沒辦法!」小菲說。
「哎,你是不是在爐子上燒了什麼?怎麼聞到一股焦味道?」他打斷她。
她跑到廚房,怎麼可能有焦味道?爐子都沒生著。再回到書房,她想接著剛才的話和他聊下去,他問:「今天是排戲還是政治學習?」
她想他真是變了,居然關心起她的日常生活來。
「排一個『四清』的新戲,講一個回鄉學生發現她的地主爺爺藏變天賬……」
「中午沒單吃炒青菜吧?」他再次打斷她。
她更是滿心春光明媚:這樣的細節他都過問呢!人的成熟期不一樣,這個人可能要晚些,到這個歲數,才學會疼老婆。這樣大的改善使小菲喜不自禁,幾乎有點受用不住。
逢禮拜天,歐陽萸還會帶一家三口去玫瑰露法國菜館,小菲愛吃的菜他念念不忘,每回都點。有時她提醒他:「喂,公款還沒還清呢!」他會說:「你這個人煞風景吧!」不僅如此,衣料、皮包、髮飾,他不斷地送給她。去裁縫店量衣,他拿本書坐在碎布上等她,出門弄得一頭一身斷線頭。
小菲把新做的衣服拿回家,穿上讓歐陽萸看,他卻敷衍了事地抬抬眼睛:「蠻好蠻好。」
她跑到女兒房間,讓女兒讚美。女兒正趴在床上看書,手裡拿一塊花生糖。她抬起臉看母親昂首闊步,對她的溢美之詞充滿期待。
「不好看。」女兒說。
「為什麼?」
「像個女小開。」
「胡說。」
「這種筆挺的、緊邦邦的衣服,也只有你穿得出!」
「爸爸喜歡。」
「那你幹嗎問我?」
「真不好看?」
「我要看書了。我發現你們大人有時候挺無聊的。」
「越來越沒大沒小!」
「對不起。」這是個傲慢無禮的「對不起」。
小菲覺得女兒情緒不穩,大概青春期的緣故。她不想再招惹她。過了幾天,小菲接到都副司令的邀請,讓她去幫觀摹一出獨幕劇,是軍區的業餘文娛骨幹為春節趕排的。小菲便帶上了女兒。坐在都副司令的小車裡,她發現女兒盯著她緊腰的花呢西裝看。她把頭髮用個骨制發針別在頭頂,脖子上繫了一條米色紗巾,結子不繫在正中,而繫在肩上,紗巾一頭飄在前胸,一頭蕩在後背。
都副司令張開雙臂迎上來,把小菲兩手抓著不放。「給他們好好指導指導,示範示範,看看我們部隊的老前輩演員是什麼素養!」老頭子說。
他放開了小菲,又對著小雪張開雙臂。小雪一向躲閃賊快,這回卻被他抓個正著。他把比他個頭高的小姑娘往上一舉,哈哈大笑。
「當時你不變卦,這就是我的女兒了!」他小聲地,擠眉弄眼地對小菲說。「不過現在,也算我女兒!」
看完戲,小菲走到大禮堂台上。她先是官樣文章地表揚了演員和導演,然後叫女主角把一段戲再來一遍。剛說到第二句詞,小菲便丹田氣十足地叫道:「停止!」她把剛才的兩句詞連說帶比畫地來了一遍。什麼都好,就是覺得動作起來衣服嫌緊,有些約束她的腰、臀動作幅度。她剛停下,所有業餘演員們都給震住了,然後全拍起手來。都副司令在台下大叫:「怎麼樣?名不虛傳吧?聽聽人家那嗓音打多遠!跟通了電似的!看看人家那是什麼精神頭?蹦跳就是蹦跳,跳起來比你們這十七八的年輕多了!……」
都副司令說著話,小菲看見了坐在第一排的歐陽雪。她耷拉著腦袋,肩膀蜷縮起來,平時蠻挺拔一個人,這時背也駝了。小菲又做一遍指導,糾正演員的發音,自己一手摸著腹部,一手做成一個招展姿勢:「聲音從這裡……這裡出來,想到最後一排觀眾,跟他說話!放遠!放遠!……」她挺胸收腹欠腳跟,人和地面不再是九十度垂直,而是大大向前傾斜,以腳為根,整個身體成一棵斜探出懸崖的「迎客松」:「遠……遠……」
女演員做了幾回,自己羞壞了,蹲到地上笑起來,臉像一塊紅布。
歐陽雪的臉也像一塊紅布。
戲接著往下走,小菲縱身一跳,從舞台上跳到台下,身輕如燕。她坐在歐陽雪邊上,說:「開——始!」大廳都是她的共鳴箱,嗡嗡直響。「停止!」她站起來,走向前一步:「這個動作要肯定一些,不要忸怩!……」她示範了兩次,花呢西裝成了繃帶,她身子在裡面扭不動。
「媽媽,衣服要扭綻線了!」歐陽雪小聲說。
她顧不上理她,又縱身上了舞台。過一會,她渾身出汗,把外衣脫下,裡面穿件雞心領的黑毛衣,要曲線有曲線,要直線有直線。
歐陽雪把頭埋在兩隻手掌上,像是打瞌睡過去了。
但等小菲回到座位上,發現她兩隻腳煩躁地顛動著。她小聲對女兒說:「耐心點,媽媽在工作。」
「誰不耐心了?」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彆扭?」
「你要讓爸爸來,看見你這樣,他會更彆扭。」
「演戲你又不懂!」
「好可怕喲。」
「什麼意思,你?」
女兒不再說什麼,眼睛看著地。小菲對著台上喊出一聲渾厚的「停——止!」女兒在坐位上猛一扭,座椅翻板「卡嗒」一聲。
小菲不和門外漢的女兒一般見識,把戲排到了底。晚餐是首長小灶設宴,請小菲和歐陽雪以及導演、編劇,做陪的是兩位主角。人們圍著小菲,聽她講演這部戲那部戲的奇聞軼事,都捧場得很,不斷大笑。都副司令得意地看著小菲,不停地為她夾菜添酒。軍人們總是最能鬧酒的,一會兒大家都增加了音量,每句話都引起一陣大笑。小菲說別想把她灌醉,她的酒量都副司令最知底。「對吧?」她看一眼老頭子,老頭子也看回來,醉意和醉意纏綿了一會。
過了幾天,都副司令又派車來接小菲,說是劇目要正式演出,請她賞光。小車在樓下等著,她穿上那件花呢緊腰西裝,走到門廳,又跑回臥室,換了件淺蘋果綠的毛線外套。毛線是進口貨,歐陽萸母親的遺物,小菲母親替她織的。她在領口配了一塊乳白紗巾,結成個巨大的蝴蝶結。頭髮梳成長波浪,眉眼嘴唇都點了彩。
歐陽雪這時在寒假中,和幾個女同學在客廳裡下棋打牌。見母親出出進進地照客廳的全身鏡,她看著她。小菲從鏡子反光裡看到女兒的目光,自我圓場地說:「一直沒機會穿,外婆給我織好都一年多了。」
「半年。」歐陽雪說。
「什麼?」
「奶奶去世一年後,才把毛線寄來的。」
小菲不和女兒較真,走到門廳去穿皮鞋。女兒卻跟她出來,眼睛盯著她不放。
「你不冷啊?」女兒說。
「還好。」她說。
「看你都冷。」女兒說。
「要不我換一件顏色穩重些的衣服?」
女兒沒有說話。她明白女兒正是這意思。她又把花呢西裝換回來,乳白薄紗的蝴蝶結還在胸前飛舞。
「媽媽,你幹嗎把自己弄得跟個大貓咪似的?」女兒可憐她似的,笑了一下。
「都是你爸爸給我買的。」她奇怪自己今天在女兒面前的表現,如此不自信,到了心虛理虧的地步。一個十五歲女孩挑剔她,她用得著解釋嗎?「你爸爸又沒說我穿得不合適。」
「他根本沒注意你穿的是什麼。」
經小雪一提醒,她腦子亮了一下,想到歐陽萸的變化中包括對她視而不見的誇獎:「蠻好蠻好。」他大手大腳地贈她禮物,形成的效果他是無所謂的。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除了對自己不拘小節,對他周圍的一切都本著自己的審美觀去要求。結婚這麼多年,小菲給他打扮成全省城風度最好、風頭最足的女人,現在他什麼都隨她去,尺度寬泛得很,總是不假思索、懶洋洋地打發她:「蠻好蠻好。」
「媽媽,你們要是分開了,我怎麼辦?」
小菲大吃一驚,嘴巴張成了個洞。
「胡說八道!」小菲厲聲說道。太不吉利了,大過年的。
「那你幹嗎打扮成這樣?」
「都副司令請媽媽看戲呀!」
「媽媽,其實我什麼都懂。」
「你爸爸把你慣壞了。我就反對你讀他那些書。那些書得到一定年紀才能讀!」
「這跟讀書有什麼關係?不讀書我照樣什麼都明白。」
「你明白什麼?」
「明白爸爸痛苦,你也痛苦。」
「我痛苦什麼?我很好啊!你爸爸最近又用功又顧家,我開心還來不及呢!」
女兒沉默地看著地面。
「你覺得我不開心?我不滿足?……都副司令是媽媽的老首長……」
「媽媽,我什麼都看得出來。」女兒不耐煩地頓一下腳,眉頭皺得很緊,奇#書*網收集整理像給狠狠地噁心了一下。
這麼早熟的女孩,真可怕。是什麼造成了歐陽雪畸形的早熟?是歐陽家血緣的過錯。
「好了,以後媽媽好好跟你談。」她不想耽在不愉快不吉利的陰冷感覺裡,用爽快的口氣中止了談話。
歐陽雪又來了一句:
「媽媽要是真的開心,就什麼也不要問,不要管。」
等小菲坐進了都副司令的車,都副司令悄悄拉住她的手,她才弄懂歐陽雪的意思。女孩一定是洞察到她父親的什麼隱秘了。一定有什麼事發生在她離開他的日子裡。她腦子裡各種猜想奔忙衝撞,便顧不上都漢那柔細的手掌在她的手上搓揉廝磨。都漢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實惠的男子漢有一個不實惠的小角落,它此刻將他和小菲納入其內。小菲隨他的手和她的手浪漫。他老了,能得到的小菲,也就剩這隻手了。
整個春節小菲都心神不寧。她發現電話鈴一響歐陽萸的表情和動作就定格。從年三十到年初五,拜年,做客,一頓剛吃完下一頓又開席。省長官邸是不能不去的,年初二一早,小菲和歐陽萸便登門拜年。方大姐的朋友從軍隊到地方,老的少的,都和她火熱一團。但她還是最在意歐陽萸,一進門就小聲告訴他:「你最愛吃的菜肉湯圓包好了,回頭你們兩口子到小餐廳去吃。」
小菲見歐陽萸心不在焉,談話時不斷東張西望。周圍的客人他並不熟,即便熟他也不會殷切至此。小菲問他是不是在等誰。他一怔,似乎給她一點破,他才明白自己確實是在等待某個人出場。不過那天他並沒有等到那個人的出場,一直到離開,他都是心神不定。也有可能是他盼望那個人不要出場。
年初三小菲要回母親家吃午飯,歐陽萸還要去方大姐那裡。兩人在馬路上分了手。小菲回頭看他匆匆走去的背影,突然決定跟上去。進了省政府宿舍大門,她還沒想好借口。昨天把紗巾丟在這兒了。或者,忘了告訴歐陽萸一聲,她母親今晚會帶歐陽雪去看越劇。兩個借口都荒謬,歐陽萸一定猜出她尾隨他的用心。猜出就猜出吧,小菲從來不把自己扮成免俗之人,不屑於妒嫉的高尚女子。
她在外面轉悠一陣,看看表,十五分鐘了,正好。按門鈴後,她開始運氣,就像等在側幕條邊上,一步要跨上舞台。門一開,保姆還沒通報主人,小菲只管登台,朗聲說:「真糟糕,我的一條圍巾丟了!看看是不是昨天丟在這兒。」
仍然是高朋滿座,煙霧繚繞。歐陽萸坐在一個沙發上跟方大姐談著什麼,一見小菲,臉色一暗。他知道她安的什麼心。佯裝著尋找圍巾,她躲開他的鄙夷目光。
「跟在我後面一路找過來的,是吧?」他說。
方大姐也明白了,馬上白了小菲一眼,同時叫歐陽萸:「不要!」她的上海話此刻正好派用場。「要吵回家吵,面孔要吧?」
「當起特務來了。」他說。
「誰當特務?」小菲說。
客廳裡的人注意到他們三個人的小聲爭吵了。方大姐站起身,對歐陽萸說:「跟我來。」又對小菲招招手,「你也來。」
方大姐一聲不吭,在前面走得飛快,把他們領上了樓。到了樓梯口第一間房,她推開門,做了個邀請手勢:「喏,進去好好吵,慢慢吵,不要在我的客人面前丟我的臉。」說完她以同樣的速度、姿態下樓去。
「你為什麼用這種卑劣手段……」他沒說完,被小菲推進房內,關上門。動作重,門背後掛的一面淺綠塑料鏡子掉下來,砸碎了。鏡子的背面是張女子照片,歐陽萸不說話了,盯住那照片。那是濛濛的照片,大概是她中學時代照的,還穿背帶裙。
小菲把碎成六瓣的鏡片拾起來之後,發現氣氛變了。兩人已經不再處於爭吵的氣氛。歐陽萸正在打量牆上掛的各種蝴蝶標本,然後他又伸手到書架上把一塊色彩絢爛的礦石標本拿起,觀賞一會,放下,又去拿起另一塊。他的手指輕柔之極,像是不敢造次一份聖潔的存在。
「我承認我確實跟在你後面……」
他抬起頭,又是很苦的表情。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戀愛的?」小菲手裡捏著濛濛十四五歲的相片,覺得它比碎玻璃片還鋒利。
「在我出院的時候。」他坦然地看著她。
「你今天來這裡是想見著她?」
「對。」
「昨天心神不定,也是在等她。」
他沒說話。何必承認明擺著的事?況且小菲不再提問,小菲只是在擺事實。
「那你怎麼撲空了?」
「你回來之後,我和她說,我不可能和你分開。」
小菲覺得太奇怪了,她居然沒火氣,對他這句回答,她本該頂回去:呵,夠有情有義的,我得跪下謝謝你沒把我當餿飯倒出去!
「她很痛苦?」
他又不說話了。
「你究竟怎麼回事?她根本不是你喜歡的類型。你討厭咋呼女人……」
「那不叫咋呼。她很開朗,像個男孩子,對什麼都有興趣。和她談什麼,她都投入得很。是個難得的女人。」
「對你寫的書最有興趣。」
他不計較她的酸味,按剛才的思路行進:「我很吃驚,她有那麼廣泛的興趣範圍,對文學也悟得那麼透……」
「好像我悟不透似的。」
他不置可否地看著她。
「虛榮心大大地滿足吧?一個搞科學的女人成你的書迷了。趕緊寫呀,寫得越多她越五體投地。我倒應該感謝她,把你管教得又刻苦又安穩。她在那裡暗暗管教,我在這裡傻乎乎地享受成果。」
他讓她去刻薄。
「我們都不懂你。連你父親這樣的文豪也不懂你,所以你就得去找啊,找,找那個能和你『高山流水』的女知己。其實你有什麼難懂?別把自己弄得深奧得不得了,人家越不懂你,你越得意!你的小說有什麼深奧,社會科普讀物,農民都可以讀得懂……」
他打斷她:「農民才是最深奧的。哪一個統治者懂得了農民,中國就是他的。哪一個文學家懂得了農民,中國的語言就是他的。」
「你和她整天就這樣談話?」小菲做出一副恐懼的樣子。
「人偶爾需要這樣談話。」
「不偶然的時候你們談什麼?」
「什麼都談。她興趣很廣,知識面也很廣。」
「那也談情說愛嘍?」
他不迴避她的追問,用眼睛默認了。
「你這樣對我,對得起我嗎?」小菲對他說。她命令自己:不准哭,不准哭,這是省長官邸,這是他情婦的閨房。但她沒忍住淚。一會她覺得鼻子燥熱,她知道擤鼻涕把它快磨破了。
「當然對不起你。」他說。
「那你為什麼一傷再傷,把我傷成這樣?從認識你愛上你,我哪天不是心驚肉跳?我傷過你嗎?」
她話剛說出口,便明白她在自找難堪。他可以立刻回擊:你和那男演員呢?!別假裝清白!她盯著他的眼睛,他的嘴,它們沉靜自若,並沒有以牙還牙的意思。那句王牌語言壓根沒有被他調來使用,或許他並沒認識到它是王牌,拋出來便摳她的底,將她的軍。到這樣的時候他都不承認他對她妒嫉過,她也有傷害他的資本和實力。他寧願承認他對她的負債。
方大姐突然在門外發了言,但門內的人並沒有先聽見她的腳步。
「可以了吧?吵好沒有?」她推開門。最近幾年她一直在發胖,長臉變圓,又窄又長的鼻子也寬闊了一些,多少是個忠厚長者的模樣了。「不要告狀,我已經全聽見了。我就在樓梯口聽你們兩人吵。」
小菲迅速看一眼歐陽萸。他那種忍無可忍的神色瞞得住別人,休想瞞住她。竊聽、跟蹤、挑撥,都是他最不能忍受的。他看著方大姐,小菲覺得高高大大的方大姐在他眼裡已成小丑。如同寶玉眼裡的趙姨娘,周瑞家的。再是長鼻子馬牙,也曾經豆蔻年華過,一同把革命當詩來品過。從個人情感上,歐陽萸對於方大姐,也發生了叛變。小菲在剎那間看到他從震驚到噁心再到幻滅。這是一閃即逝的過程,比他手指劃過所有鋼琴鍵盤還迅猛,但她看見了。方大姐卻毫無察覺。她的首要攻擊目標是小菲。「我不在門外聽,今天誰來主持公道?阿萸的錯我饒不了他,你自己呢?你沒有傷過阿萸?!我在門外面實在聽不下去了!」
小菲現在不是擔心方大姐繼續揭她的短,繼續為阿萸報仇,她最擔心的是阿萸會突然跳起來,大聲喊:「住嘴,你這個毫無教養的老女人!」或許連說這一句話都免了,他站起身就走。假如方大姐在後面叫他,他會理也不理,從她座無虛席的客廳,從達官貴人中間,從省長面前龍捲風而去。對於他認為沒教養的人,他做得出。
「你田蘇菲有什麼臉面指控阿萸呢?啊?做一個女人,名譽最重要,我不講下去,因為我們都是讀書人,都有修養,阿萸拿住小菲的過錯當秘密武器,有恃無恐,也是混帳!這件事我早就痛罵了阿萸和濛濛!」
小菲幾乎沒有一點自我意識,她完全在替歐陽萸感受。他已經到了爆發點,方大姐的任何一句話都可能點燃導火索。她看見他太陽穴上的血管曲張,手指樹根一樣緊抓膝蓋。
「所以小菲不要再和他糾纏不休,清算個沒完!你怎麼知道他心裡沒受你的傷害?我告訴你,從你們結婚前,你就在傷害他,沒有比妒嫉更能傷害一個男人了!……」
歐陽萸站起身。他並不是像小菲想像的那樣驟然。他站起得很無力,有一點頭暈目眩。他兩隻手平舉,往下按按,動作既笨拙又怪誕。
方大姐一看便說:「你看看,你把他傷害得還不夠嗎?……」
歐陽萸兩隻長長的手垂下了。他的樣子有點可怕,但方大姐是看不出的。方大姐從事情中提煉出的邏輯令他恐懼。他對濛濛一片真情,對其他女子無論多短暫的鍾情都是一片真切,都讓她的邏輯給套出如此的公式:因為妒嫉而奮起報復,以傷害消滅傷害。
他搖搖晃晃地往外走,方大姐叫他「回來!」他根本聽不見。小菲緊跟上他。她把他從廚房的門領出去。方大姐一臉心疼,聲音裡全是愛護:「阿萸,菜肉湯圓還沒吃呢!」
他讓小菲牽住他的手。他們的手已是同盟。他感激小菲在這時對他的理解。他們一路沒話,一直牽著手。他不說:小菲,你知道我不是為了報復你。他也不說:小菲,不管怎樣,我們不會分開的。他更不說:小菲,現在主動權在你手裡,你要怎麼裁決就怎麼裁決。他甚至都不說:小菲,你有什麼牢騷委屈,就發吧。
這天晚上,小菲一覺睡醒,怎麼也睡不著了。她披上棉衣,走到客廳裡。原先就舊的傢俱,現在更舊,絲絨沙發全塌了絨,顏色似是而非。不過樣樣東西都是親熟的樣子,不是你離不開它們,是它們離不開你。小菲坐下來,嗚嗚地哭了。
她不知是哭歐陽萸,還是哭自己。為了她愛他,他才愛她,為了這樣的愛,她要他付出很多,她自己付出更多。已是越解越解不開的年歲,看看這個家,哪件東西不是你的骨肉?
屋內氣溫很低,然而每件東西都有體溫似的。她原是不知愁,不知痛苦,總把今天的痛苦推到明天去痛苦的一個人,現在卻推不掉了。一個世界的痛苦都在這個大年初三的夜裡。她可是走投無路了。
「媽媽。」歐陽雪揉著眼睛出現在她面前。她不必醒醒神再來過問母親的事。她更不必從頭過問:媽媽你怎麼了?也許她十月懷胎時,女兒就和她一塊心驚肉跳地投入了這一家三口的感情生活。一路成長至今,父母惱也好,好也好,她是最心驚肉跳的一個。
「你怎麼起來了?快回去!別凍病了!」
她才不理會如此家常的敷衍。這要在一個正常家庭,這句話可以作為理由成立。她坐在茶几對面,細長的手指把煙缸轉來轉去。
「哎呀,煙灰給你弄出來了!」小菲說。
女兒更不搭理。多可笑!這樣文不對題的指責。
「媽媽,我覺得你愛得太笨。」
小菲瞪起眼。這女孩怎麼了?替母親父親的關係搖起羽毛扇做軍師了?
「你瞪我幹嗎?就跟你上台演戲一樣,牛勁都使出來了。反正你讓人看起來笨得慌。」
這女孩確實有問題,怎麼這樣刁鑽古怪?
「不過我看你也沒辦法。爸爸也看出這一點,你沒辦法。你就得這麼愛他,就得這麼上台。當初你們倆怎麼會戀愛呢?年輕真是很恐怖,什麼風馬牛不相及的人都會碰到一塊談戀愛。〔奇書電子書+QiSuu.cOm〕你跟那個司令員老頭倒挺合適……」
「你少多嘴!」
「你跟爸爸是怎麼談起戀愛來的?」
「我追他的!我死追!」
「這你不用告訴我,我早明白。」
「你怎麼明白的?爸爸告訴你的?」
「爸爸是那種人嗎?」
「那你怎麼明白的?」
「這還不好明白?你現在也死追他呀!」
小菲不語,兩行眼淚流出來。她心裡竟是甜蜜的。她是追他呀。
「媽媽,我就喜歡你這樣。你就不像別的女人,明明自己追男人,非不承認,扯謊,說男人追她。」
她看女兒一眼,橫抹一把淚。人家才十六歲,比她都世故。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你們倆就算誤會地談起戀愛來,也不該誤會到成家呀!」
「因為有你了。」
女兒靜了。冤有頭,債有主,原來她是這兩個冤家的孽根。她從來沒往這裡想。小菲後悔自己脫口而出吐露的實情。她是什麼母親?被女兒刺痛,就想刺回去。她的痛苦該有人承擔債務,管她是誰,拉來先墊上。拉來的竟是無辜的歐陽雪。她還算個母親嗎?今夜她實在痛苦得瘋狂了。
「那時候不能做手術?」歐陽雪悶了半天才問。
「你怎麼懂這些?」
「我怎麼不懂這些?」
「行了。」
「要是現在就好了。我們班一個女同學就做了手術。」
「能做手術,我們也不會去做的。」
「為什麼?你們就不必硬湊到一塊結婚了!」
「那就沒你了。」
「沒就沒唄。那也比整天看你們痛苦好哇!」
小菲傷心之極,人瑟瑟發抖:「你有良心嗎?你爸爸那麼愛你!……」
「你知道我怎麼想?」她停頓一下,「我覺得只有外婆和老外婆愛我是正常的。你們愛我都不正常。」
小菲心想她生養了個什麼妖魔?她看女兒那雙歐陽萸的大眼睛定在她臉上。那雙歐陽萸的手不時弄亂這裡,破壞那裡。她真不止是聰明,她簡直通靈。她怎麼感覺出來小菲跟她親熱,歇斯底里地摟她、愛她、吻她——從她小時就這樣——是把她作為歐陽萸的一個翻版來摟來吻的?自省一下,小菲是有著那無法徹底伸張,釋放不出去的激情,她把它釋放到了女兒身上。
「怎麼會不正常呢?」母親在嘴上是不能輕易承認的。「你這孩子太複雜了!」
「那是你對孩子的誤解。你認為孩子就該是簡單,好糊弄的。」
「我和爸爸糊弄過你嗎?」
她平靜地看著激動不已的母親。小菲想,假如說歐陽萸不愛他的女兒,她都要衝上去玩命。這個女孩不僅複雜,而且冷血。突然小菲在女兒平靜的眼神裡看到一種近乎英明的東西。或者女兒看得更透:知道自己的身世和來由後,頓時悟到父親對她的愛是怎麼回事了。她是父親必須和母親結合的原因,因此父親是恨她的,至少是怨她的。沒有她,他不至於失去自由。因為他恨自己的女兒,他為這恨而內疚,他為內疚而愛她。因此,他對她的愛,只是變相的內疚。十六歲,假如她從小到大沒有為父母的關係而一直擔驚受怕,她怎麼可能如此曲折如此敏感?
她想說一聲:「孩子,對不起,我們不知道你是受害者。我們太自私……」但她忍住了。歐陽雪不是一般的孩子。她剛才還說:「媽媽你愛得太笨了。」
「爺爺和奶奶在一塊,讓我感覺就很舒服。」歐陽雪說。她每年暑假都去上海。「媽媽你說是不是每個男人在找愛人的時候,都用他自己母親做標準?」
小菲微微一笑。她不知想通了什麼,糊里糊塗地心情已好轉。十六年前,她怎麼會想到,她給自己生了個小女伴兒,能在她苦不堪言的一個深夜,和她悄悄語、密密談,似懂非懂之中,她接受了她的安慰?
後來小菲的大事年鑒中把「文革」的開始標記為歐陽萸父親的移居。其實「文革」在老爺子搬來之前已開始了半年,只是誰也沒預料它將是影響好幾代人,引起世界上好些個哲學家、心理學家、人類行為學家們震驚並研究的大事件。九十年代小菲陪歐陽萸見了一位外國文學家,他說他羨慕中國的文學家,因為他們有這場歷時十年的「文革」。這個九百八十萬平方公里之廣、十年之長的大舞台上有多少人性登場,把人性的各種動作都表演足了。民族受害,國家受傷,只有文學家受益。可以寫幾百年,可以給許多代人寫出宗教的、政治的、心理的、文化的啟示錄。但小菲的「文革」是從歐陽萸父親的突至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