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看見的是三尺高的黃煙。一冬一春都不見一滴雨,逃荒的人把黃土路都踩酥了,是人是畜,還沒上到漫坡頂上,坡這頭就先看見了人畜們踏起的塵煙了。一支響器響了,好透亮。另外三支響器隨上來。漫坡這邊的人想,可是有荒唐人,這時候娶親:太陽都快落了。
這時一頂鮮紅的花轎讓黃色塵煙托著,從漫坡頂升上來。逃荒的人們忘了他們要去扒那趟五點鐘通過的煤車,一起朝路盡頭微瞇著眼,半張開嘴。他們想:又錯了哇,走在最前頭的娘家舅呢?這是誰家娶媳婦,老大的排場,沒一點禮數。
一匹棗紅馬從後面跑上來。漂亮牲口!舅子也漂亮,不過太年輕,只有二十四五歲,身上的黑貢呢長袍一水都沒洗過,一個大紅緞子繡球讓寬寬的兩根紅緞帶子打了個十字交叉綁在胸口。這舅子身上起碼裹了二丈紅緞子!
響器班子有十二個人,十二身紅緞子馬夾。大荒了兩年,娶媳婦敢娶得恁闊,除了縣城裡的趙旅長,不會有第二個人了。旱澇都不耽誤趙旅長發財。趙旅長不是有媳婦嗎?有多少媳婦也不耽誤趙旅長再娶。
四個胳膊下夾著紅氈子的漢子趕上前,把路邊幾棵醜怪的老榆樹擋上,等轎子裡的新人下來拜拜榆樹精。
一定是趙元庚娶新奶奶。規矩都亂了,哪裡要擋四塊氈子呢?顯財露富,老榆樹精也未必領情。八個轎夫卻不停,新媳婦也不下轎。好歹拜拜老樹精,不拜擋它幹啥?人們站在路邊,去年僥倖長出的蒿草枯得發白,披掛著厚厚的塵土。遠處田野裡沒一個人,再遠是房子、窯院,也沒一柱炊煙。誰家糟蹋麥種,在榆樹後面出了些瘦苗。再沒雨下來,苗不久就是草了。
娶媳婦還照樣娶的,只有炮一響就來錢的趙元庚了。八個轎夫跨著「一二一」的操步,從目瞪口呆、髒得一模一樣的面孔前面走過。騎紅馬背大紅繡球的舅子前頭招呼一陣,又到後面招呼。舅子細長臉,白臉皮,一根漂亮鼻樑,好騾子似的,眉眼倒文秀清靈,目光卻是凜冽的,騎馬不是莊稼人的騎法,是丘八騎法。所以人們覺得這舅子看著是個秀才丘八,打過槍,槍彈也送過不少人的命。他若是新媳婦的哥,新媳婦難看不了。她敢難看?趙元庚四十來歲娶難看的閨女圖什麼?
娘家咋沒陪嫁呢?兩行穿新襖的男孩子該是擔嫁妝的,卻都空晃著兩個手,屁股蛋凸凸的,藏著盒子炮?
逃荒人裡有幾個也荒唐,決定不去趕那趟煤車去西安了。他們遠遠跟在響器班後面,進了城關鎮。
趙旅長的宅子在縣城南邊,迎親隊伍一進城門就停了,一個走在轎子後面的小伙子叫了聲:「張副官!」
騎紅馬的舅子回過頭,這才發現幾十個人全停了下來。
小伙子指著蒙一層宣黃土的街面叫道:「看這兒!」
張副官已調轉馬頭小跑過來,見宣滕的黃土上一滴一滴深紅的血珠。小伙子又指指轎子,說:「從城門就有了!……」
張副官翻身下馬,臉由白變紅,再白,就白得不像人了。他不知怎樣已到了轎子前,繡得有八斤重的轎簾給掀起來,裡面的新人正安靜地坐在沉重的紅蓋頭下,什麼差錯也沒有。再把蓋頭撩開一點,看見血是從她兩隻綁在一塊兒的手上流出來的。
沒去趕著扒煤車的逃荒人覺著值了,他們看見了戲裡才有的事物。新媳婦用銀簪子戳穿了腕子。這小閨女抗婚呢!要做祝英台呢!那就肯定有個梁山伯?是誰?!……路程再長些,說不定還真讓這閨女自己成全了自己。
「嫂子,可不能!」張副官把紅蓋頭猛掀下去。
戴鳳冠的頭抬起來。一張桃子形的臉上,也都是血,兩隻眼珠子於是成了藍白的。
她右手上的簪子轉了過來,尖子朝外。
「鳳兒!」
這一叫,新人安靜了些。
被看熱鬧的人們叫成「舅子」的斯文丘八和這位新奶奶看來不是頭回見面,旁邊的人們一模一樣地瞪著眼,吸著鼻涕,腦子卻一點不閒,跑著各種猜想。
張副官向旁邊一伸手,一個扮轎夫的士兵明白了,解下紮在頭上的紅手巾,遞上去。
「張副官,那邊就有郎中……」一個上歲數的士兵說。
張副官仔細查看新奶奶的手腕。不只一個洞,但傷勢不重。一根簪子成不了什麼了不起的凶器。被士兵們稱為張副官的男子非常冷靜,根本不去看新奶奶的仇恨目光,只是把她兩個腕子上的血輕輕擦去。他確實不是頭回見這位新奶奶,趙旅長最初打她主意時,他隔著街盯過她。她是個漂亮人沒錯,但你覺得她不只是「漂亮」,沒那麼簡單,就光是她的漂亮也藏了許多別的東西。她只有十九歲,但你覺得她見多識廣。
「你可不能!」張副官掏出自己的白手絹,給鳳兒扎上手腕子。又叫了一個護轎的兵去找水,把鳳兒臉上的血擦洗掉。
士兵不久端著一缸子茶跑來,說是從一個茶攤上賒來的。張副官兩根細長的手指尖把那條紅手巾按在茶水裡,蘸了蘸,再往鳳兒臉上擦抹。鳳兒的眼睛跟著張副官的手頭動,只要快觸到她臉了,她便猛一動。
「嫂子,你這不是難為我嗎?」張副官白臉急得通紅。「你這一鬧,我已經不知該等著啥處置了。」
他叫兩個士兵把鳳兒的頭捺住,他好歹把她那血頭血臉的嚇人模樣抹掉了。
「我叫張吉安。以後還承蒙嫂子關照。」張副官手裡那缸子茶成了銹紅色,鳳兒的桃形臉蛋被洗出來了。他還是頭回能跟這臉蛋湊得如此近,近得能看見她鼻樑上一根淡藍的青筋,把兩個分得東一隻西一隻的大眼暗暗牽連。黑眼仁真是有那點藍色。據說她母親是開封人,上幾輩姥姥裡有個猶太人……
張副官手上的茶突然翻了,幾乎沒人弄清它是怎樣翻的。鳳兒的動作很快,膝頭那麼一頂,帶血的茶就全在張副官臉上、身上了。
鳳兒就那麼看著張副官,似乎也在納悶他體面周正的模樣怎麼眨眼就狼狽起來。張副官眼看要來脾氣了,卻又陪上一個笑臉。
「嫂子,咱不敢太耽擱久,客人都到齊了。」他的意思是說:你在這兒尥夠蹶子吧。
鳳兒又擺出個姿勢,一隻腳縮回去,意思是但凡有誰靠近,她都會把腳踢出去。那一腳踢到哪兒就算哪兒,踢到男人要命的地方也是沒法子的事。
「嫂子,記住我一句話,」張副官突然低了聲調,吐字卻極其清楚:「留著青山在。」
鳳兒突然給打了岔,腿放了下來。
張副官叫一個士兵拿了塊乾淨手巾來,再次賠禮賠笑,讓鳳兒委屈一點,得把她的嘴堵上了。堵的時候他沒有親自上手;他退到一邊抽煙卷,看著兩個士兵給啐得一臉唾沬才完成了公務。
又起轎時,他聽兩個士兵咬耳朵,說那臉蛋子滑膩得跟豬胰子似的。張副官騎著馬靠攏了他們,大聲罵了一聲「下流坯子!」馬靴的腳底印已經清清楚楚留在士兵新襖子的肩膀上。
迎親隊伍順著一條寬敞的巷子走進去,跟著看熱鬧的人擠不動了。他們說,果然就是趙旅長。
趙府大門口,二踢腳響了,響器班十二個樂師同時吹打,十來掛鞭炮緊跟上,炸得乾旱了近兩年的空氣都要著火。青磚牆頭上蓋著黝黑的寬大瓦片,縫隙裡冒出的草也幹得發白,鞭炮的火星子偶爾落上去,冒起一小股青煙。走在轎子一側的是個中年漢子,本該是新媳婦的娘家親眷,但他現在是趙旅長編製裡的一個伙食團長。他擔了兩個筐,一個筐裝一隻公雞,另一個裝一隻母雞。這時大半個城的人全讓鞭炮、響器招惹過來了。也沒人敢往前湊,怕這些護轎擋氈的拔出盒子炮來。他們自我約束地在趙府門口拉個大半圓的場子,看擔雞的人一把揪下公雞的頭,再一把揪下母雞的頭,把仍在蹬腿的無頭雞拎在手上,原地轉了三個圈,放出的血如鮮紅的焰火,看熱鬧的人們大聲起哄:「好噢!」
上了點歲數的人挑理說趙元庚到底不是本地人,雞血哪能那麼野灑?那是避邪的,又不是跳神。
沒人知道這位新娶的奶奶什麼來頭,弄這麼大排場。娶第四房奶奶時,趙家只出動兩輛騾車,就把人接來了。
接下去就看見兩人把新媳婦從轎子上攙下來。細看不是攙,是架;新媳婦兩隻沒纏過的大腳腳尖點著紅氈子鋪的路給架進了大門。
上歲數的人又說不對了不對了,新郎官咋不出來迎轎子?掀轎簾子該是他的事兒啊,還得拿根大秤桿來掀啊!給兩個小伙子架進門的新媳婦蓋著一個老大的紅蓋頭,耷拉到膝蓋,就那也看得出裡頭的新人老大不願意。
響器班子最後跟進宅子,鞭炮還沒放完。不久兩個勤務兵抬了一大筐糖果出來,一把一把向人堆裡撒。人都成了搶食的狗。少數大膽的往院子裡張望,然後向膽小的大多數介紹說,趙府的三個院子都擺滿了八仙桌,長板凳。
中院、跨院都坐著客人。三教九流的客人們看著新奶奶頂著個巨大的蓋頭,一頂紅帳篷似的飄移過去。正支應一桌軍界客人的大奶奶一見,馬上笑著賠不是,一面已經起身跟著紅帳篷去了。大奶奶叫李淡雲,是趙元庚一個老下級的女兒,寬厚賢良得所有人都心裡打鼓,不知她哪時突然露出厲害本色來。
李淡雲四十一歲的臉平平展展,一根皺紋一根汗毛都沒有,眉毛也是淡淡的雲絲,她就用這張臉隔著紅蓋頭的一層鳳凰刺繡、一層緞面、一層綢裡子對新人笑了又笑。她一面笑著問「渴了?」「餓了?」「累了?」,接著又吐了句「苦了妹子了!」,一面又笑瞇瞇地隔著蓋頭對裡頭的人察言觀色。
張副官風塵僕僕地進來,對她耳朵說了新奶奶使簪子扎自己腕子自盡未盡的事。李淡雲不笑了。過一會兒,又笑起來。
「先去老太太屋吧。」大奶奶淡雲說。她已從新媳婦側邊超過去,領頭往跨院走。張副官猶猶豫豫地跟上去。
剛剛走到廊沿上,就聽堂屋出來一聲喊:「我的車備好沒?!」這一嗓子雖老,但難得的氣貫丹田。
淡雲停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她向兩個架著鳳兒的士兵打了個手勢,叫他們暫停一下。
「備車去哪兒啊,媽?」淡雲說,一面上去就給坐在當中太師椅上的老太太捶肩。
「我要回洛陽!」老太太大聲說,顯然不是單單說給這屋裡的人聽的。
趙老太太剛滿六十,天天稱病,但從她的吃、喝、拉、撒,聲氣的洪亮都表明她陽氣很旺,精力是四十歲人的精力,體力也不過是五十歲人的體力。
「快進來吧。」淡雲說,「先給咱媽磕個頭。」她眼睛跟著被架進門的新人。「咱媽等著抱孫子,等了小半輩子了。偏偏咱姐兒四個不爭氣!……」
「誰和她『咱』吶?!」老太太說。
「媽您就受她一拜……」
「別往我跟前來!」老太太往椅背上一靠,閉上眼。「我說我這好了幾年的寒腿怎麼又疼開了。陰氣太重。昨晚房子上的野貓叫了一夜。貓通靈,早就聞著老墓道裡屍首氣了。昨天我就跟吉安說……」
張副官從門口跨進來。
老太太朝他瞥一眼:「我說吉安你這人就是屬鬼的,真嚇人!說冒出來就冒出來,鬼似的一點動靜也沒有。說得好聽呢,你是機靈;說得難聽呢,什麼事都甭想背著你說,背著你做。既然你把話都偷聽去了,我也不用再瞞你啥:我屋裡的幾件東西,我已經叫人搬回洛陽了,不然元庚那混賬娶進來一個盜墓賊的閨女,以後少了啥咱也不好說。我的車呢?」說著她一隻手抓起了枴杖。
「媽,您要當這麼多客人的面走了,元庚的面子往哪兒擱?」淡雲說。
「混賬東西還要面子?娶殺豬的閨女,哭喪婆的閨女,我都認。非得弄來個掘人祖墳、喪盡陰德的盜墓賊的閨女!她能給張家生龍生鳳?生的不就是小盜墓賊?」老太太已經拄著枴杖站起來了。
「老祖宗,您小聲點!」淡雲笑呵呵地說。
「你尋思院裡坐的這些客人不知道女方是誰?你以為他們把她當哪家綢緞莊、銀莊的體面小姐?」
大奶奶說:「來,鳳兒,快過來給你婆婆磕頭,求她別走……」
架著鳳兒的兩個小伙子用力按她的肩膀,想讓她兩腿打折,好歹下個跪。鳳兒卻越按人越直、越高。
「旅長說了,請老太太您千萬留下,喜筵馬上要開始了!」張副官說。
老太太由大兒媳攙著,枴杖狠狠杵著青磕地面,一面像戲台上老太后退場似的挾風帶電地往門口走。
淡雲說:「就算您買我個面子……」
「甭勸我,誰勸我我罵誰。還不帶她出去?」她枴杖直著出去,幾乎戳到鳳兒的胸口。「我這脊樑直過陰風!」
李淡雲和張副官如釋重負。他們知道老太太大致鬧完了,下面只等兒子來下個跪,再挨她三五句罵,事情就過去了。
李淡雲讓兩個士兵把鳳兒從老太太院子的側門架出去,穿過一個後花園,就是打扮一新的洞房。洞房在最後一進院子裡,一點也聽不見車馬喧囂,幾棵梨樹正打苞,毫無大旱荒年的痕跡。
也不知受什麼人指點,趙元庚弄了張洋式大床做婚床。床的上方懸了一頂圓形紗帳,讓李淡雲和另外幾個奶奶都背地笑它是個巨大的「繡花繃子」。這個巨大的繡花繃子垂著粉色西洋紗,底部撒開,中間開了個縫,床頭像真的金器,閃的光澤一點不輕薄,上面鑲了三塊白底板,中間大的一塊上是一男一女兩個仙子,兩邊小的上,對稱的四個長翅膀的男娃娃,肥嫩粉白,一身的酒窩。
大奶奶李淡雲讓兩個士兵把新人架到紗帳開口處,在她肩上一按。大概是累了,鳳兒沒有犯倔就坐了下去。但軟乎的彈簧床讓她大吃一驚,隔著蓋頭也看出她像小獸落入陷阱似的驚慌了一瞬。
李淡雲呵呵地笑起來。「看這鬼床,睡著能解乏?元庚偏要買!還是西洋進口的!」她說著在鳳兒邊上落了座,又把新人嚇一大跳;那床又來了個大幅度沉浮,還嘎咕幾聲。
「元庚也不來看看咱妹子……」大奶奶淡雲拍拍鳳兒的大腿。那大腿立刻顯出強烈的噁心,猛地架到另一條腿上。
「看看這鞋!」淡雲不在意,蹲下來替鳳兒脫下了繡鞋,「全是土!」她從床下一溜各色繡鞋裡挑了一雙大紅的,給鳳兒往腳上套。鳳兒馬上蹬開了她的手。
兩個架她進來的士兵可沒大奶奶那副「能撐船」的肚量,上來就要請鳳兒吃傢伙。大奶奶給了他們利刀似的一個眼色。
「撒氣撒得好!」淡雲說。「好好地撒撒氣!替我也撒撒!誰出嫁沒氣啊?我嫁給他的時候比你氣大多了!我爹把我的私塾斷了……」
淡雲又挨著鳳兒坐在床沿上,眼睛並不看兩個士兵,一隻手嫌煩地向他們甩著手腕,攆他們滾蛋,嘴裡還是軟乎乎的話。
「我到現在氣還沒撒完呢!二十幾年裡頭,我陪他出過多少次征?他三年一娶、五年一納;過得好沒我啥事兒,老夫少妻一打起來,我還得兩頭哄!」
她又拍了一下鳳兒的大腿。鳳兒朝床的一頭挪了一下,想躲開她的手,但淡雲也跟著挪了一下,大腿和大腿又擠上了。一個親熱;一個戒備。
「嫁進趙家,你我就是姐妹,雖說我這歲數你該叫我大娘。往後我就叫你五妹妹。他也四十出頭了,也娶不動了,我看以後頂寵的就是你五妹妹了。」她看看蓋頭下面一動不動的鳳兒,似乎有些被她勸服的意思。
「五妹妹,我知道你有個相好。不怕你笑話,我從小心裡也有過人。哪個小閨女不是看戲長大的?不過那梁山伯、祝英台是戲台上的人,真過日子,你找個只會跟你作詩唱曲猜謎的梁山伯咋弄?你也不能讓你老父母晚來把他當靠山吧?」
李淡雲看見一顆豆大的淚珠從蓋頭裡滴下來,落在新得閃光漆亮的紅緞子百褶裙上。想到自己那個梁山伯了,還是想到自己的老父母了?恐怕想到自己拿簪子扎腕子,要學闖墳的祝英台又沒學成,正糟心呢。
「吉安吶!」李淡雲朝門外喊道。
張副官並沒有應答。大奶奶又喊了一聲,他才道了一聲「在」。他似乎是在別處聽到大奶奶的傳喚趕過來的。
「你去把那東西拿來給五妹妹過過目。」
「是。」
張副官五分鐘之後回到洞房門口,招呼說東西他拿來了。大奶奶見紅蓋頭被裡面的呼吸吹得起伏一下,不動了。顯然是鳳兒在屏住呼吸等待,想見識「那東西」究竟是什麼。從大奶奶的聲氣裡也聽得出玄虛。
「拿進來吧。」淡雲說道。
張副官又應一個「是」,推開門,走進來,像交戰事報告一樣把一個牛皮紙夾雙手捧給李淡雲。
淡雲說:「要說吧,我心裡都泛醋啦!」她呵呵地又笑,拍了一下鳳兒泅著一小灘淚漬的紅羅裙。
鳳兒又往旁邊一挪,淡雲跟著再一挪,兩人的大腿又緊貼上了。鳳兒顯然怕的就是這個——李淡雲的肉滾滾的厚顏的大腿。因為床太軟,一個屁股坐下去就是一個坑,兩個屁股緊挨著坐,坑越發大越發深越發一陷進去就不能自拔。鳳兒似乎無可奈何地坐在兩個女人的份量造出的坑裡,讓大奶奶熱乎乎的體溫像病一樣過到自己身上。
「哎喲!」淡雲叫道:「這是誰幹的?!怎麼把手腕子紮成這樣?!門口那個誰——」
門口「那個誰」立刻應了一聲:「在!」
「去拿點白藥燒酒來!」大奶奶李淡雲發號施令了。「張副官,人還沒入洞房就見血,趙旅長准要罵你們飯桶!」她使個眼色,非常柔媚的眼色。
張副官明白了,從馬靴裡抽出一把匕首,走上來,割斷了鳳兒手上的繩子。他僥倖當時綁了她的手,她用簪子不那麼方便,不然花轎肯定抬一個死新娘過來。
李淡雲從牛皮紙夾子裡拿出一張文書,擱到鳳兒的大腿上。「喏,這是地契。元庚給他老丈人的禮不薄吧?」她看見蓋頭又給吹得動盪一下:下頭那個女子看到自己身價了。「三十畝水澆地呀!」大奶奶的手在地契上和地契下的大腿上又一拍。
這回蓋頭下的人沒動。
「三十畝水澆地在你們村頂個小財主了。你爹也用不著再幹那缺陰德的勾當了。按說呀,他在趙旅長的地盤上盜墓,旅長斃了他都不屈他……」
紅色的蓋頭忠實地耷拉著。再漂亮再俏,三十畝水澆地,方圓幾百里也算一份漂亮彩禮。大奶奶淡雲若處在鳳兒的位置,也該知好歹識時務惜福了。
「你看看,這兒,是賣方畫的押,這是你爹的名兒。」淡雲胖胖的素手指點著一處又一處。
她感覺蓋頭下的目光跟向那一處又一處。她心裡笑笑,想到女人們都可憐,見到這點東西就以為男人動了真情。
「等趙旅長一出門打仗,我就帶著你們姐兒幾個玩。我保你不想你那個梁山伯。等你第三天回門,把這地契交給你爹,啊?」
她看見鳳兒把地契從腿上拿起來,雙手顯得很鄭重。她家從祖上到現在,何曾見過這麼好的水澆地?這下盜墓賊的閨女給收服了,肯定給收服了。
「這兒我給你預備了人丹,含在嘴裡,不然人多,一鬧開來,你沒準心慌頭暈。還得給你均均臉,……」她一面已掀開紅蓋頭,裝著沒看見那沒拭淨的血跡,也沒留意堵在鳳兒嘴上的手巾。她漫不經心地隨手扯下手巾,正要往門口的臉盆架走,鳳兒一下子朝窗口撲過去,「砰」地推開雕花窗扇。
「來人吶!救命啊!」
鳳兒的叫喊聲寬亮高拔,一副天生的刀馬旦嗓音。
院子裡所有八仙桌周圍的笑臉都呆住了,轉眼又都窘壞了。
「搶人啦!……」嗓音突然又婉轉淒切起來,抖擻著環繞院牆,成了一聲大青衣上場前的哭腔。
所有客人們你看我我看你,很快一種「看好戲」的笑容浮到臉皮表層來。新奶奶鳳兒還在長呼短嘯。與趙元庚同桌坐的政要們覺得拿出任何反應都會太拙,只好端酒杯、夾菜、假裝耳背,好在他們大多數都是耳背的年紀。其他桌上的客人們就不客氣了,都朝那個發出呼救的方向探望,再反過來探望趙元庚的臉。他的臉細看跟張副官有一點相像,因為兩人是姑表親,只是神情上一武一文,讓他們斷然成了兩個人。只要趙元庚坐著,人們都會覺得他挺拔周正,個頭高挑,一站立起來,人們又大失所望。他早年受傷的腿使一根筋絡短了不少,所以那條腿打了個永固的彎,行走起來一竄一蹴,看起來就大失穩重。人們於是便為一副上好的身板暗暗喊冤。
就在新媳婦頭一聲叫喊出來時,一個張羅雜事的勤務班長對響器班的吹鼓手們吼叫:「吹呀!日你奶奶!……」
吹鼓手們坐成兩排,一人捧一碗滾燙的茶正在喝,聽到新媳婦喊「救命」,又聽勤務班長呵斥,竟然來不及放下茶碗拿起傢伙。他們是頭一次進這樣的深宅大院,見什麼怕什麼,每聽一句話都在心裡過三遍才吃準。等他們找到地方把茶水擱下,七八個士兵已端著長槍向後院洞房跑。
「站住!」趙元庚突然喝道。
士兵們全站住了。
「向後——轉!」趙元庚又喝道。他一隻腳在桌下虛著,足尖點地,使他自己兩個肩膀大致一般平。他的黑馬褂裡穿著軍裝,於是肩膀稜角鋒利,和民間的一般新郎官是絕不相同的。
他突然一改軍旅腔調,對持槍士兵軟軟地甩了甩手:「回去吧,本來沒啥事也給你們嚇壞了!」
士兵們還是進退兩難地站在那裡,槍有的豎著有的橫著。客人們聽說趙旅長不像其他軍隊長官那樣,常常拖欠當兵的薪餉,就是軍事訓練太次,騎兵連的騎兵騎馬都跟小媳婦騎毛驢走親戚似的。
旅長對所有人抱了抱拳:「受驚了各位,」說著他哈哈哈地樂起來。人是個瘦人,卻有胖彌勒佛的笑聲。他迴腸蕩氣地笑了幾聲,說:「女人哭嫁唄,算啥新鮮事?爹媽養一場,那可得哭哭!……」
喊聲沒了。
「來來來,壓壓驚!」趙旅長端起酒盅,站立起來。「這更說明鳳兒是個好閨女!為鳳兒干了!」
客人們又一次呆了。這個趙元庚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皮囊裡,究竟包藏幾個不同的人,他們從來弄不清。他們只明白他絕不止豪爽、勇猛、愛兵如子,也絕不止殘忍、貪婪、俠義。
「這才叫好女子。」他說著坐下來。一隻腳虛點著地,耗費的體力不亞於金雞獨立。「真是重情分!」
客人們還是不知如何解他的意思。
「本人這是奪人所愛。」趙元庚說著,臉上似乎漫過一陣黯然,緊接著就大大咧咧地笑起來:「不瞞你們說,鳳兒原有一位如意郎君,不幸她和他有情無緣。不過,鳳兒對那小子的一番癡情,我是很敬重的!」他又一口乾了一杯酒。
人們再看見趙家的五奶奶,是半個月以後了。她總是跟在趙元庚身後,看不出是情願還是不情願,但乖巧還是乖巧的。女人認了命,也就開始惜福。鳳兒臉上,就是那種認命、惜福的安詳。比起剛嫁過來時,她瘦了些,大奶奶李淡雲從她自己屋偷偷看鳳兒,發現她只要誤以為是一個人獨處,總是呆呆的,手在腿上輕輕拍著板眼,心裡似乎在唱曲消磨。
李淡雲跟丈夫說:「再喂喂,就喂熟了。眼裡看著沒啥野性了。」
鳳兒還是很少主動對丈夫笑,更不主動跟婆婆說話。老太太指桑罵槐地說她還沒死喪門星就上門,鳳兒聽了也就聽了,一點彆扭也不鬧。
人們是在鳳兒進門的第二個月才發現她是如何一個愛說愛笑的人。她說話你得當心,不然就給刺著了,或者成了她笑話的靶子。
這天她跟趙元庚說她要逛街去。進了趙家她一回沒出去過,當然知道她是出不去的,想都甭想,腳往大門檻外一跨就會讓幾桿長槍擋回來。她跟丈夫撒潑撒嬌,還是沒用,趙元庚說:「這你都不知為啥?」她說:「為啥?!」「我信不過你啊!」這一句話一說出口,她什麼也不用理論了。假如問他:「那你啥時能信過我?」他會摟著她說:「沒那日子。」「那為啥?!」「這你還不知道?我醋缸一個啊!怕你又跑回那姓柳的後生那兒去。」趙元庚正如他自己宣稱的那樣:是個頭等大騙子;因為頭等大騙子只說大實話。
趙元庚應允她出去逛逛,買些衣服料子。鳳兒乘著騾車直奔城東。下了車,她進了一家綢布莊,讓夥計一匹一匹地給她取料子,往身上比劃。最後她讓他撕了兩塊綢子,都是做夏天衫子的。綢布莊有個邊門,門外有個賣傘具的攤子,各種紙傘撐開,層層疊疊,給朝西的綢布店做了遮陽篷。鳳兒從綢布莊出來,挑了一把最大的紙陽傘,往賣傘的手裡扔了一把小錢,一看就夠買五把傘,同時打著那把大紙傘拐進一條偏街。
偏街上有幾家中醫診所。鳳兒走進街當中的那家。等她出來,是一個鐘點之後了。太陽已經落到了山後。她剛剛從石頭台階上下來,就有一隻手伸過來攙她。是張副官的手,戴著白色棉紗手套。
鳳兒從手套看到他臉上。他的目光和她是錯開的。
「五奶奶留神,這塊石板滑。」
鳳兒把手抽回,明告訴他她不領這份情。
「你表哥讓你來盯梢的?」她問道,拿他消遣似的笑著。
張副官把另一隻手上夾的煙頭往地上一丟,馬靴往上一捻。他並不怕鳳兒看見地上一模一樣的煙頭已經有五六個。
「嫂子,戰事不斷,旅長不放心……」
「早知道張副官在這兒聽著,該讓郎中大聲吆喝,省得你聽著費勁,」鳳兒笑嘻嘻地說。
「嫂子,你可冤死人了……」
「誰是你嫂子!」她有點打情罵俏地一扭身。
兩人一前一後,邊說邊走地出了偏街。大馬路上,生意淡下來。茶攤子在拆陽棚,賣水煎包的在揉最後一團面。
「要是我表哥知道你身子骨不好……」
「張副官不是都聽見郎中的話了?回去跟你表哥打個報告……」
「我不會告訴他的。」
鳳兒站住了,轉臉看著他。他狠狠地看了鳳兒一眼,可以看出他是下了決心要看她這一眼的。之所以下決心,是他明白這樣的「看」會看出事,至少他那邊會出事。
可鳳兒偏要看他,好像在說:我知道你打什麼主意;不外乎所有男人對我打的那點主意。又像在說:你要敢你就上,弄頂綠帽子讓你表哥戴戴。
「張副官,先走了,啊?」她轉過身去,朝停在馬路那頭的騾車招招手。
「你的傘。」
「張副官替我拿回去吧?」鳳兒樂彎了眼睛。
「叫我吉安吧。」
「嗯?」
張副官像是吃盡了她的苦頭,慘笑一下,不再說什麼了。
等鳳兒回到家時,天已黃昏了。她走進後院,直接進了趙元庚的書房。旅長吃飯打盹都沒有準時辰,這一刻正歪在木榻上養神。腳頭的小凳上,坐著個十四五歲的小兵,正給他捏腳板。聽見五奶奶進來,趙元庚睜一隻眼,看看她,又閉上。小兵馬上起身,立正,退出門去。
「回來啦?」
「敢不回來?」鳳兒說,拖著鼻音:「派的人盯得那麼緊。盯賊吶?」
「不盯緊我敢打盹嗎?四奶奶出門,我要是也派六個人跟著她,她說不定還嫌我派得不夠呢!」一邊說著,他一撩腿起來,又長又透徹地伸了個大獸般的懶腰。
鳳兒似乎聽進去了,安靜了一刻。
趙元庚邁著一高一低的步子,走到書桌前,坐下去,從身上的一大串鑰匙裡抖出一把,打開中間的抽屜。女人的話他愛回答就回答,不愛回答,他就由她們去說,愛說多少句說多少句,說到過了頭,他一個耳摑子甩過去。
「你真派了六個人盯我一個人?」
他從拉開的抽屜裡拿出個緞口袋,半尺見方。
「嫌多嫌少?」
「我咋沒看見他們呀?」鳳兒像是對自己的興師動眾的身份死心眼地好奇。
「沒看見,就對嘍。以後出門,別打主意逃跑,街上賣麥芽糖的、磨剪子的、擔剃頭挑子的,沒準都是我派出去盯你的。」他說笑話似的。
他把一顆棗兒大的珠子放在桌面上。鳳兒快手快腳地一把抓起來,對著門外進來的光亮看著。
「喜歡不?」
「給我我就喜歡。」
「讓首飾匠給你鑲個項圈。」
鳳兒眼睛打著鉤往他抽屜裡瞅。「讓我看看,還有啥?」她一屁股坐到書桌上。
「乖乖告訴我,今兒幹啥去了。說了裡頭的寶貝全是你的。」
「叫擔剃頭挑子的乖乖地告訴你呀。」她朝他抿嘴一笑。「張副官槍法好,你咋不派他扮個磨剪子的?」
「盯你還用吉安?那不是大材小用?」趙元庚根本不理會她對他抽屜的貪戀目光,用力一推,把它關上了,又上了鎖,一面說著:「老聽人說夜明珠,從來沒見過。這東西夜裡真發光哩。」
鳳兒說:「哼,把我爹叫盜墓賊。」她又去端詳那顆珠子。「你們把誰的墓給盜了?」
趙元庚把他撮緊的嘴唇湊到她臉上:「這可是拿兩門炮換的。」
「剛才我從客廳門口過,那八仙桌上新添的瓷器,我看了看,好東西。說,掘了誰家祖墳?」
「不愧是盜墓賊的閨女。」他在她腮上輕輕咬了一口,向門口走去。
鳳兒在他身後說:「叫『敲疙瘩』,不叫盜墓!」
等他剛跨出門,她就趕緊跑到臉盆架邊上,撩起水搓洗那個帶鴉片、人丹、韭菜味的嘴唇印。他聽見了水的聲音,滿脊樑的得意:喜歡不喜歡我,由不得你,你還是我的。天下好東西都未必喜歡我,但只要我喜歡它們就行了,這由不得它們。
第二天下了場雨。這是大旱兩年後頭一場痛快雨。從黎明一直下到中午。下午地就干了,卻很涼爽,像是秋天。
鳳兒說四奶奶帶著她兩個女兒去馬場騎馬去了,她想去看看。趙元庚突然來了一陣快活,通知警衛兵去備他的坐騎,又叫上了張副官。
鳳兒進門到現在,已經和其他幾個奶奶混得很熟。趙元庚給她的進口衣料或者口岸城市泊來的其他稀罕小物什,銅粉盒、抽紗手絹,小暖手爐,她都會轉送給她們,並讓她們都覺得這份禮是出於她對她們獨一份兒的情誼,是沒有其他幾個奶奶的份兒的。她們最初由於對她的妒忌而結成的同盟已經一點點被她這「獨一份兒」的小恩小惠逐漸瓦解了。尤其是四個奶奶的女兒們都很喜歡鳳兒,這個十九歲的小媽其實就是她們的玩伴,會熬糖稀給她們做小米糖、芝麻糖,還教她們用草葉子吹哨,吹出畫眉和百靈的叫聲。她們的五媽於是替她們自己的母親當了保姆,讓那四個奶奶安心湊成一桌麻將,玩小輸小贏。四奶奶原本最嫉恨鳳兒,因為鳳兒把趙元庚對她那份寵愛熱乎乎地就奪去了。但她的兩個女兒離不開鳳兒,因此她心裡也對鳳兒減了幾分毒怨。趙元庚帶著張副官和鳳兒來到馬場。並不見四奶奶和兩個女兒。他跳下馬,鳳兒尖叫起來,說他讓她一個人騎在馬背上是想活活摔死她。
「沒事!這馬可好騎,比我手下哪個兵都聽話!」趙元庚說。
鳳兒嚇得快哭出來,又不敢往馬下跳。兩手拉住韁繩,人卻直往後仰,像是離馬頭越遠越安全。
「坐直嘍!」
「它咋老打轉?!……」
張副官騎在自己的馬背上,左左右右地跟著鳳兒的馬打轉。「別把韁繩往一邊拽!兩手放鬆,它就不轉了!」
「不行,你抱我下來!」
趙元庚哈哈大笑:「還說要你做隨征夫人跟我去湖北呢!……」
不知怎的一來,鳳兒的馬突然竄跳起來,先抬前蹄,再尥後蹄。趙元庚一句呵斥剛出口,馬已經把鳳兒扔出去,老遠地落在地上。
趙元庚這一下顯出腿拙來,腳顛得忙亂至極,結果還是讓張副官搶上前去,攙扶起鳳兒。
「你把那六個人打發走,自己盯我,為啥?」鳳兒趁張副官伏下身時小聲問道。
「你要殺兩個人吶?!」張副官趁著拉她起來時說。「這馬從來不驚,欺生呢!」張副官大聲對他的表哥說。
鳳兒滿身地拍打塵土,嘟嘟噥噥地說她再也不會上馬了,她從小就怕牲口……
「馬是驚艷!」趙元庚走到馬跟前,在它屁股上拍了拍,又伸手捏了捏鳳兒的臉蛋,哈哈大笑。
「還笑!沒問問人家骨頭摔碎幾塊!」鳳兒說。
「我一喊這畜生就已經明白了。我一看就知道那不是硬摔,不礙的!」
張副官看看男的,又看看女的,摘下手套,手心粘濕。這下沒事了,一男一女老夫少妻在逗著玩呢:趙元庚又抱起鳳兒往馬背上擱,鳳兒踢腿打拳。
「怕騎馬還行?我怎麼帶你去湖北?」
鳳兒只是掙扎。趙元庚越發樂呵。他們樂得張副官都羞了,低下頭,不行,還是覺得自己礙事,打算走開,卻聽到鳳兒「呃」了一聲。抬起頭來,發現她的臉抽緊了,美色頓時消退,一陣醜陋飛快掠過;這醜陋是女人們為生育繁衍所付出的代價。鳳兒是在用全部力氣壓住一陣懷胎的反胃。
趙元庚沒留神到這個突然變醜的鳳兒。
當天傍晚,張副官在大奶奶淡雲的房裡看見鳳兒。她臉色暗黃,喘息不均,卻端坐在那裡看其他四個奶奶打牌。
李淡雲吩咐張副官差事時,他見鳳兒猛地一搖,把自己從濃重的瞌睡中搖醒。這個院子是各有各的晝夜,四個奶奶的白晝一直延續到五更,那時趙元庚的白晝已經開始。
李淡雲站起身,拿過水煙袋,張副官的火柴已擦出一朵火苗來。
「五妹子替我打一圈吧。」李淡雲說。
「不會呀!」
「不會才贏錢呢。贏了全是你的,輸了我出。」淡雲說。
「五妹的翠耳墜是剛得的?」二奶奶問道。她失寵多年了,反倒有種享清福之人的自在,語氣也不酸。
「那還用說,」三奶奶看看鳳兒。她一個晚上都想說這副耳墜子,終於有人替她說了。「看著就是好東西。」
「眼皮子這麼淺!」四奶奶說。「好東西關你啥事?」
二奶奶說:「你們不都有那一年半年日子盡收到好東西?一年半載一過,他的新鮮勁頭過去了,你就沒好東西了。五妹子,趁他現在肯摘星星月亮給你,叫他摘去。過了這村可沒這店。」
「沒準五妹妹不同呢!」三奶奶說。
「不同也就是三年兩載。我話撂這兒了。只要天下的媽還能生出五妹子這樣的俊閨女,他的新鮮勁頭就會往外跑。他不是也往咱們身上堆過金、銀、珠、翠?」
「怪不得他整天派半個跟班跟著五妹妹。」
「那是跟著首飾。」三奶奶說。
「對了,都說這回去湖北打仗,要帶上五妹妹。」
「那他可得兩頭忙;白天衝鋒撤退,晚上還得在床上衝鋒,讓五妹妹生兒子!」四奶奶說。
「他在窯子裡學的那些把戲,翻騰起來能玩大半夜。還得讓你叫喚呢!」三奶奶說。「五妹妹,他在床上打衝鋒,你給他吹號算了……」
幾個女人就笑啊笑,一面你拍我一巴掌,一面我踢你一腳。
李淡雲看一眼侷促的張副官,抿嘴一笑:「咱這兒還有個童男子呢!」
三奶奶不理會大奶奶,問鳳兒:「他把你累壞了沒有?」
四奶奶說:「開封人不叫累壞了,叫使壞了。使死了!使壞了!是不是,五妹妹?」
三奶奶又說「那可真叫使壞了——我過門的頭一個禮拜,早上起來都疼得夠嗆,走不了道!」
「四妹,掌她嘴!」李淡雲說,咯咯地樂著,看看張副官,又看看鳳兒。
「那能不疼?就是十斤大蒜,那麼搗一夜,也搗得渣都沒了。」鳳兒說道。
所有人都沒料到她口那麼粗,說起來樣子嘎頭嘎腦,全然不懂這是見不得第三個人的話。大家愣了一會兒,全仰臉俯臉地大笑起來。張副官向李淡雲一低頭,轉身走了出去。
三奶奶指著張副官離去的方向,一個勁兒地想說什麼,又笑得說不出來。
鳳兒站起來,說尿都快笑出來了,這一刻非得去上一趟茅房。
走在廊沿上的鳳兒再也憋不住了。她蹲下身,讓喉嚨鬆開。一股酸苦的水湧上來,直洩到廊沿下的鳳仙花上。又嘔了幾下,仍沒嘔出太多東西,但是一點力氣也沒了。剛剛站起,她一驚,發現身後有個人。
「這樣瞞下去不是事。」張副官用呼吸說道。「肚子很快會大起來的。」
鳳兒不說話。看著耳房的燈光投在地上的雕花窗格。
「墮胎的事,想都別想。要出人命的。」
「死了活該。」
「命是你自己的。」
「那也活該。」
「五奶奶……」
「你等啥呢?還不去告密?!」
「五奶奶,你別拿我當趙元庚那樣的人。」
「那你是哪樣的人?」
張副官不說話了。
「我連他都不要,會要他的副官?」鳳兒狠狠地說,把「副官」二字咬得極其輕賤,你可以聽成「太監」,或者「跟包」。
「五奶奶,你為啥要弄死肚裡這孩子?」張副官口氣強硬了。
鳳兒不說話。
「要說防範人,我表哥有一萬個心眼子。你算不過他的。」
鳳兒突然轉過臉,從那窗子透出的燈光在她的鼻樑上切了一刀,她的半個臉很是尖峭。誰都得承認這是個不多見的漂亮女子,漂亮到禍害的地步。
說完他又輕又快地走去,馬靴底子都沒踏出多大聲響。大奶奶淡雲從門口伸出頭來叫道:「五妹子,等你呢!」
鳳兒快步走回去。張副官在遠處聽她笑著說,晚飯喝了太多粉絲排骨湯。
這天鳳兒跟趙元庚說她想找個照相師來給她照相。縣城裡有兩家照相館,一聽有這樁好生意都扛著三角架相機來了。
鳳兒要照一張騎馬的相片,兩個照相師又扛著他們的傢伙頂著下午的太陽跟到馬場。趙元庚把她托上馬背,自己替她牽著韁繩。馬似乎乖巧安泰,兩個照相師各自架上三角架和相機,在遮光的後布簾子裡鑽進鑽出,汗水把他們的褲子褂子粘在皮肉上。
「五奶奶朝這邊轉一點身!……」
「五奶奶,身子板挺直……」
鳳兒就是不敢挺直身體。趙元庚在勤務兵舉著的一頂太陽傘下面不時指點她的姿勢,然後把馬韁交到她手上。
「你給我拉住它!」鳳兒不肯接韁繩。
「那照下相片來不鬧笑話嗎?你騎馬還得人家給你拉韁繩?」趙元庚笑道。他這時像是個老父親對待自己慣得沒樣的閨女。他又告訴風兒,這是他的一匹老馬,立過戰功,認識路也認識人,出了門走多遠,想回來就跟它說一聲「回家」,它都能把你馱回來。家裡的人它見過兩回就認識了,這回肯定不會再尥蹄子。
「我還是怕!……」
「上回它是欺你生,這回它認識你了。你瞧它這會兒多老實。」
「它裝老實!一會兒就得撂我!」
「它敢,咱今晚就燉了它!」他把韁繩遞給她。
鳳兒終於戰戰兢兢接過韁繩。照相師們從遮光布裡拱出來,叫鳳兒挺胸抬頭,擺出笑臉……他們叫喊著:「好——一、二……」
馬再次胡鬧起來,又蹬又踢,灰灰嘶鳴,朝馬場的木柵欄衝去,鳳兒嚇得失聲慘叫。
趙元庚的臉一下子長了,下嘴唇掛下來——這是他在大省悟之前的臉。
馬就要撞到柵欄上了,但馬背上的女騎手一夾腿、一縱韁,馬蹄騰空而起,從柵欄上越過去。跟著趙元庚來的一個警衛班都歡呼起來,為五奶奶無師自通的馬術。
趙元庚抽出槍,朝那個直到現在才把自己精湛的馬術跟他們露一手的女騎手開了一槍。
張副官這時氣喘吁吁地趕到,一下撩起他表哥的胳膊。
「哥,她肚裡有你的孩子!」
趙元庚的臉更長了,像一匹老而病的馬,唇間露出抽了大半生煙的牙口。他比失了一塊陣地還哀傷。
就在他不知拿那個越跑越小的女子身影如何置辦時,一個班的警衛兵全開起槍來。只是太晚了,馬已跑進一片柳樹林。
所有的搜索追捕計劃都佈置妥當之後,趙元庚把張副官叫到自己書房。大奶奶李淡雲站在丈夫後面,不緊不慢地替丈夫打扇子。
「你是怎麼知道她有身孕的,吉安?」淡雲問道。
張副官明白,他表哥讓大奶奶來問這句話,就少了一層審他的意思。
「我也是才知道。」
李淡雲和趙元庚都不說話。意思很明白:你才答了一半啊。
「五奶奶每回出門,都去看一個郎中。這我是剛剛查出來的。我到城東一家中藥鋪把那郎中的藥方翻出來了。」
「是保胎藥?」淡雲問。
「墮胎藥。」張副官說。「上次從馬上摔下來,是她存心的。」
「廚房沒人煎過藥哇。」淡雲說。
「藥當然不會在廚房煎。是二廚帶回家給她煎的。」
不一會兒幾個兵就推搡著二廚來到後院。他一抬頭看見站在廊沿上的旅長,魂魄立刻從眼睛散出去。張副官語氣平淡地開了口。
「五奶奶讓你給他煎過幾副藥?別怕,煎藥你怕啥呢?」
二廚看看旅長。這時趙元庚雙手拄在枴杖上,枴杖支在兩個一高一低的腳中間,瘸也瘸得很有樣子。
「你見她把藥全喝下去了?」
「啊。我還尋思她咋不嫌苦……」
「是送到她房裡去喝的?」
「沒有。她自己跑到廚房來的。我在家把一罐子藥裝在一個粥缽子裡……」
「是她讓你裝的?」
「不是,是我自己……」
「挺聰明。」
「瞧副官說的……」
「那你沒問問五奶奶,吃藥幹嗎背著人?」李淡雲說。
「這是咱該問的話嗎?您說是不是,大奶奶?」
「就是說,只要五奶奶給錢,你啥都不問。」李淡雲說。「五奶奶給的錢比我給的工錢多多了,所以你就背著我給她當差。」
「天地良心,我可一分錢沒跟五奶奶要!」
「那你跟她要什麼了?」李淡雲問:「你得圖點什麼吧?那她給了你啥?給的那東西比錢還好?」
二廚一下子跪在地上:「真是啥也沒、也沒跟她要……」
槍響了。李淡雲和張副官看著跪在那兒的二廚瞪大了眼,也在納悶哪來的槍聲。眨眼工夫,他向斜後方一歪,倒了下去。
趙元庚提著他的手槍站在原地,胸脯一上一下,像在生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