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兒大名叫徐鳳志,是小學校的柳先生給起的名。小學校在鎮子的東口,鳳兒家住的陸家坡村在鎮子西邊。她十六歲時,家裡來了個男孩子,穿著城裡學生的學生裝,還沒長寬的前胸上儘是口袋。男孩子姓柳,叫天賜,到陸家坡挨家動員女孩子們去上學。這一帶雖然貧瘠,但離洛陽不太遠,又通火車,常常有稀奇古怪的新點子傳過來。不過也只是些城裡人讀了書、吃飽了飯想出的點子,在這一帶馬上就變成了餿點子。所有人都對姓柳的男孩子說:我讓閨女上學去,誰給我推磨、抱孩子呢?
他一家家碰壁,最後來到了鳳兒家。鳳兒一個人在家紡花,坐在門口的太陽裡,跟來來往往趕集、下地的人們說話解悶。就是過往的村鄰們把姓柳的男孩子如何碰壁的事告訴鳳兒的。所以在姓柳的男孩子出現之前,鳳兒心裡已經對他有幾分可憐。
「哎,徐鳳志,」他走過來就直呼大名。
「你咋知道我大名的?」鳳兒看著他,心裡對他的可憐馬上沒了——人家一點不稀罕你的可憐。
「我爸給你取的名,我咋不知道?」他說。
這個細眉細眼、自帶三分笑的男孩子就是小學校柳先生的孩子。他和鳳兒同年生的,比鳳兒大幾個月。鳳兒對自己的大名新鮮極了;這大名就像一件學生裝,馬上把她穿扮成了另一個人。
「你咋不上學?」他問。
「我這麼笨,你要咱嗎?」她笑嘻嘻地說。
剎那間兩人都為這「你要咱嗎?」紅了臉。他們馬上意識它在一對小兒女之間意義重大。鳳兒的美貌就像這地方的鈞瓷、牡丹、古董一樣出名,但知道她家底細的好人家都不願自己兒子娶她,因為誰都知道她爸靠洛陽鏟過活,摟的屍首比摟的活人多多了。「四大缺德」排列為:「打殘廢人,踹寡婦門,操月子人,挖絕戶墳。」鳳兒爸徐孝甫干的,是最後這一項:那些古墓早就斷了後人照應,自然都是「絕戶墳」。不願上徐家說親還有一樁顧慮,就是徐家是從開封搬過來的,鳳兒媽不是個純種中國人,混雜了猶太人的血脈,所以鳳兒算小半個雜種。
「來咱學校上學的,有比你歲數還大的。」
「我都老了!」鳳兒說。
「你再不學更老了。」
她心裡想;他可是老實,也不說「你老啥呀?正當年華!」她說的「老」有另一層意思,跟「你要咱嗎?」是連一塊兒的。他卻想躲開那層意思,真往「老」上說。
「那我可真來上學了?」
「早上三節課,晌午飯之後,三節課。飯是各家自個兒帶,也輪流給先生們帶飯。」他急急匆匆地說。「一共倆先生,……」
「倆先生都缺錢花呀?」
柳天賜給鳳兒不沾邊的話弄得愣住了。
「要不咋挨門挨戶讓閨女們上學呢?」
柳天賜臉紅了,生了大氣,轉身便走。在不遠處他停下來,告訴鳳兒他爹可是一分學費不收,就靠縣政府那點津貼。
鳳兒第二天去上學了,完全是為了柳天賜那一天的串門走戶不至於完全白搭。她是班裡年歲最大的,卻得裝得目不識丁,把小時讀的三年私塾學的文字瞞住。她到學校更重要的一樁事是讓柳天賜吃上她做的飯食,因此她天天晚上花很大工夫蒸乾糧;蒸的不止是乾糧,是手工玩意兒:肚裡帶豆餡兒的山羊,兔子,鯉魚。
她知道柳天賜喜歡她。鳳兒從很小就知道男人都喜歡她。八歲時一個遠房舅舅帶她出去玩,坐在帶篷的騾車上,把她面朝自己擱在腿上,就那麼臉對臉瞪著她,瞪了好大一會兒。便把嘴擠在她嘴上,差點把她憋死。鳳兒從那時就明白:男人們對她的喜歡有時是很可怕的。
柳天賜對她的喜歡當然是一汪清水。她有時覺得這汪清水實在太清了,想撩撩它、嬉嬉它,把它攪和得稍微渾一點。
這一天她拿出一雙新襪墊,往天賜面前一擱,問他:「你要嗎?」
她眼睛明明問的不是襪墊。
那年她十七歲。天賜把襪墊接過去,臉紅得成了雄雞冠子。
過了幾天,天賜的父母就請媒人到徐家來了。柳家是讀書人,窮,天賜媽想找個鳳兒這樣的巧媳婦,裡頭外頭都指望她去忙。有的女人再忙也忙不出名堂,就像天賜媽,這點她自己完全承認,所以覺得能忙得像鳳兒這樣頭頭是道,花也紡了,地也種了,實在是喜歡人,就不在乎徐孝甫的名聲了。定了婚期之後,徐孝甫的花樣來了,提出推延婚期。他說柳家的房太窄太舊,女兒嫁過去太受委屈,至少也得再蓋兩間房給一對新人住,他不在乎倒貼一點錢。徐孝甫沒有兒子,就鳳兒和一個遠嫁的姐姐鳳品,他是把鳳兒當兒子養的,所以婚事不能太湊合。
柳家答應了徐孝甫。把婚事推到了第二年秋天。
而開了春的一天,徐孝甫帶著鳳兒乘了兩站路火車,又趕了十多里旱路,說是要見一個老家開封來的鄉親。走過一片雜樹林子,父親說他得歇歇腳,點上一堆火,用隨身帶的洋鐵小罐燒了些水,把乾糧泡泡當午飯吃。徐孝甫有心疼病,什麼都得熱著吃、爛乎著吃,鳳兒便忙著四處跑,去拾干了的枯枝,又去遠處的小河溝裡打水。等她回來,林子裡不止是徐孝甫一個人,還有一個山西口音的漢子,他說自己是鹽販子,去鎮上鹽號收賬把路給走迷失了。鳳兒一眼看出這人不是生意人,不圓滑,也不活絡。她心想父親又要背著她掘誰家祖墳了。
飯後三人一塊兒走路。鹽販子在鎮口和他們分了手。徐孝甫一下子看定女兒。
「鳳兒,剛才那貨不是販鹽的。」
「知道。您老會跟鹽販子那麼本分的人來往嗎?」
「那你看他像幹啥的?」
「打手。」她知道那貨還在不遠處盯著她和父親。
「沒差多少。」父親說。
「你賴人錢了?」女兒說。
「這回不是。是前些天和你陸叔他們敲挖瘩……」
「您不是不敲了嗎?你咋答應我媽的?我媽臨死讓你起誓……」鳳兒說一句,步子往外邁一點,像是要掙脫這道血脈關係。父親愛孩子的母親、愛鳳兒、愛鳳兒的姐姐,也愛好吃的好喝的。他最愛的就是看著女兒們和老婆跟他一塊兒享受好吃的好喝的。他其實是個見什麼愛什麼的人,見了可愛的小貓小狗會愛得捨不得走開,見了頭好牲口也會在周圍欣賞半天,比買主和賣主都熱鬧。所以鳳兒雖不是個闊人家的千金,但想要的父親多半都給她買來。鳳兒卻不知應該想要點什麼。人家說鎮上誰誰的閨女穿了雙花樣時新的皮鞋,鳳兒會在心裡說:「要我就省省。」本來人家不去看她的麻臉。皮鞋「嘎登嘎登」來了,都先把她臉上的「花樣」看了,再看她腳上的花樣。鳳兒一想到父親有可能把他那賊性傳給自己,就對父親所有的親熱馬上結了冰。
「這不是想給你多置辦點嫁妝嗎?」徐孝甫朝女兒一步一步又靠過去,就怕父女紐帶給掙斷了似的。
「我可不稀罕!」
「那也不能比你姐的嫁妝少……」
「咱回吧。」女兒拉住父親。「你這就跟我回!」
「回不了啦!闖大禍了。你還想有個爸不想?……你不幫幫你爸,這就要沒爸了!」
父親和女兒兩個人在熙攘的集市上走得分分合合,父親一張青黃打皺的臉上全是對女兒的孝敬。
「就是那晚上和你陸叔敲疙瘩,撞了鬼,叫人逮著了……」父親說。
徐孝甫把前後向鳳兒說了:他中了埋伏。中了丘八的埋伏。某個丘八大官暗中盯上了他。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你爸的腦袋沒讓他們敲了疙瘩,全仰仗你爸這點手藝……」
逮徐孝甫的人要他答應去敲一個疙瘩,不然就讓他在牢裡住下去。鳳兒明白父親帶她出來的目的原來在於此。聽姐姐鳳品說過,鳳兒六歲就是父親盜墓的幫手,只是鳳兒自己不知道。六歲時她站在田間一個小丘上,突然頭暈目眩,身體化成水似的軟,動彈不了。父親見她小臉青了,趕緊踩著滿地紅薯秧跑過去,她卻已經昏死過去。抱住她很久,她才有了陽氣。問她怎麼了,她說好像給陷進去,直往下落,下頭黑漆漆的,沒個底。徐孝甫在鳳兒待過的地方琢磨了半天,到了晚上他想明白了。他聽老人說過,陰氣最重的人一站上墳頭就接上了墓道的陰氣,就會發癔症。墓越古,癔症發得越厲害。姐姐鳳品告訴妹妹,父親就從她站著頭暈的地方下了洛陽鏟,挖出了個漢代古墓,可惜給盜過了。從此父親相信鳳兒是個帶三分鬼氣的閨女。姐姐鳳品一跟妹妹爭吵,就說鳳兒的姿色七分是人間的,三分屬陰間的。比鳳兒年長五歲的鳳品對妹妹從小佔據父親不近情理的偏愛心受傷害,但鳳兒很明智,她知道父親對她偏心眼是因為她無意中做了他的法寶;他把她看成了個小合夥人,儘管他一廂情願。
「您是要我給您再昏死一回?」鳳兒笑瞇瞇地逗父親玩。
「你不願意你爸蹲大獄吧?那是個旅長,說我在他地盤上盜墓!他有槍有炮有馬有車;他槍炮打哪盤就圈到哪兒!」
「您住大獄我天天烙油饃給您送去。」她還在逗他。
「鳳兒,小姑奶奶,爸才求過你幾回?拿得準的事,爸啥時勞你姑奶奶的駕?」
父女倆在鎮上找了個店住下來,佯裝出去各村跑著收購桐油籽。倆人知道那個跟蹤的人就在不遠處,所以話也不多說。徐孝甫按他預先算好的地脈、水脈、石脈,再來看山坡態勢。夫人生前多病,臥的時間比坐的時間多,一張美人榻上她消磨了最後幾年。大凡造墓,最好的地勢是坐北朝南的羅圈椅地勢。徐孝甫看了一陣,發現山梁在山凹後面,隱隱約約是個美人榻。他把方位框定下來,然後開始細細察看樹群。鳳兒突然發現自己對父親正做的事深深著迷。父親不是個簡單的賊;他每掘一座墓都要先做足學問。他會一卷一卷地讀書,一點一點尋訪地方人物誌,只要不超過五百年的墓,墓中屍骨生前的大致生活習性他都能推演出來。他告訴鳳兒,他要找的這堆屍骨生前常思念江南的家鄉,彈琴總彈採桑小調。又是命中缺水的人,從她字裡一個淼可以看出來。
「是個娘娘?」鳳兒問。
「二品巡撫夫人。」父親回答。
「啥時葬的?」
「明朝宣德五年。」
鳳兒有些懂父親的門道了。一個受寵至極的夭折的巡撫夫人會葬在能看見或聽見河水的地方。在她的墓前墓後會栽幾棵江南的桑樹。最後一代守墓人也是忠實主人的,他們在斷了餉銀幾年之後,在一個大荒年離開了墓園。
應該是墓穴的地方沒有任何植過桑樹的痕跡。但此處的南邊確實有條河,夏天水大時,水聲這裡也聽得見。
父女倆轉悠了兩天,徐孝甫不時停下來,看看女兒,鳳兒的臉色好好的,不是和陰間接上氣息的樣子。
「別看了,我頭不暈。」鳳兒揶揄地說。
又找了一天,那個盯梢的人都膩味了,從暗處跑出來,也不再裝扮鹽販子,肚皮上掖的兩把盒子炮都露了出來。這回是他說:「回吧?」他雖然是在問父女倆,樣子是沒商量的。他可是要急著交差了。
回到陸家坡村,徐孝甫還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隔一會兒就問一句:「會是我估算錯了?」
「拉上我也沒用,您老還得在大獄住下,還得我送油饃。」鳳兒說。
「我估摸的事,十有八九錯不了……」
「爸,你說盜墓是不是也和抽大煙似的?有癮?」鳳兒這時並不是在拿父親取樂,她發現自己和父親在下洛陽鏟啟出土的時候,心在腔膛裡跳得鑼鼓喧天。她嘗過各種喜悅,但這種摻和著驚悸、恐懼、未卜的喜悅,更合她的口味。難怪人說偷東西的人和偷情的人都不是只圖偷到了什麼;只要去偷,就有樂子了。
第二天聽說柳天賜中了壯丁簽。剛剛做了教師的天賜按說是免役的。鳳兒把父親為她準備的嫁妝錢全拿了出來,準備托保長去行賄。保長是個和善窩囊的老頭,跟鳳兒說,假如她的那點大洋就夠打點,事情就簡單了。他暗示柳天賜不知礙了誰的事——礙了一個大老總的事,這才要破例拿他去充軍。
柳天賜要隨軍隊開拔的頭天黃昏,鳳兒見到了他。
「咱跑吧。」她說。鳳兒可以非常野。
「我爸媽不就落他們手裡了?」天賜說。
「全跑!」她看著天賜的眼睛能把牆都瞪出洞來。
「小學校能跑?」
鳳兒知道天賜父親一生的心血都在那個新式學堂裡。「那我跟你開拔,你在哪兒紮營,我在哪歇腳……」
「胡扯!還不把你當個探子斃了?」
「天賜哥!」鳳兒突然拉住他的手,「反正總有子彈追著你。你不跑,子彈迎面來,你跑,子彈從背後來。為我,你瞅個冷子就跑,啊?」
天賜答應了她。
天賜走後的第二天下午,鳳兒從染坊取了布回來,見家門口停著一輛四騾大車。一跨進門,堂屋母親的畫像下面,擱了一長溜綢布匹、干鮮果、首飾匣。鳳兒愣住了。這時她才看見八仙桌一側坐著的一個穿戴豪華的胖女子,另一邊坐著徐孝甫。
「鳳兒,這是張大娘。」父親對女兒說。
鳳兒心想,這個肥肥的張大娘看自己的眼神怎麼有點邪性?跟個二流子差不多。
「她是誰的大娘?」鳳兒的嘴可以很利。
「難怪趙旅長見了鳳姑娘就茶飯不思……」張大娘裝著對鳳兒的「童言無忌」挺欣賞。「你瞧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長絕了!人說一個臉啥都能長得湊合,可鼻子是正梁!……」
「用你說!我可是明白自己有多俊!」鳳兒更強硬地頂了張大娘一句。準備把染好的布往自己房裡拿。
鳳兒更明白的是,所有人都暗地說她美貌的壞話;說那樣的冷艷有點古靈精怪,眼睛黑裡透藍能有什麼好事?……
「這閨女!」張大娘打哈哈地說。
「別走,鳳兒!」徐孝甫叫道。「張大娘是來下聘禮的……」
「下啥?!」鳳兒馬上覺得預感轟轟地在腦子裡響起來。
「趙元庚旅長看上你啦!看看你這福氣閨女喲!……」張大娘說。
原來這胖胖的女二流子是個媒婆,那一溜匣子布匹是聘禮。
「走錯門了吧您?!」鳳兒說。「知道太陽打東邊出不知道?東南西北都弄錯了!這家沒有閒著的閨女了!」
「趙旅長知道你那個姓柳的孩子充了軍了……」
那個老保長的話應驗了。姓趙的大老總為了她鳳兒把天賜拿去擋炮彈了。天賜這下子不止是迎面冒彈雨;他後面、側面都有子彈伺機朝他發射。趙元庚,趙元庚,她怎麼惹他了?!他先算計父親,再坑害天賜。他要是拿定主意讓柳天賜去送死,柳天賜是九死一生。
鳳兒把聘禮一件件提溜到大門外。張大娘跟前跟後,陪著她進門出門,嘴不停地勸她別犯糊塗:皇上要哪個女人,漫說要你榮華富貴做娘娘,就是要你陪他去死你也沒啥挑揀。趙元庚就是這方圓五百里的趙皇上……
徐孝甫蹲在屋簷下看女兒耍脾氣。
鳳兒把所有的聘禮清出去,轉身跨進大門,把門很響地一拴,隔著一個院落和被她剛才弄驚了的雞看著父親。父親可憐巴巴地笑了一下。這一笑讓她的氣全消了。父親再不讓她敬重畢竟還是她的父親。她得在一夜之間想出個萬全的點子來。
第二天一早,鳳兒還沒醒,就聽見誰家迎親的響器班子吹打起來了。再聽聽,響器就在自己家大門外吹打。她從床上翻滾下來,披著褂子走出門,見父親正和幾個穿嶄新黑馬褂的人說著什麼。
「爸!……」
幾個一身簇新的漢子馬上轉過身,跟她一打千:「五奶奶。」
鳳兒又一轉身,回到房裡,把門緊緊拴上。
徐孝甫走到她窗子下面,跟她說事情全弄岔了。媒婆張大娘昨天回去跟趙元庚說了鳳兒和他的生辰八字如何般配,趙旅長連夜雇了花轎和響器班子,幾十里地趕來的。
鳳兒開始還在裡面叫喊,言語要多野有多野。等村裡人漸漸開始走動,拾糞的、趕集的出現在大路、小路上,鳳兒便打開她屋子的後窗,對窗外大聲喊救命。
不久人們把徐家圍住了,都不靠近,相互嘀咕:「恁好的命,用咱救嗎?」他們原本覺得鳳兒能和小學校先生的兒子定親,已經便宜徐孝甫了,現在居然要去做趙旅長的五奶奶!她上輩子不知積了多少厚德,沒讓她爸給她散盡,才有這麼美的一樁姻緣。誰也沒見過這個姓趙的旅長,但都知道他的官階多大。這些年仗打不完,多好的地都會給當成戰場,多好的莊稼都會給火燒了、給馬踏了、給衝鋒撤退的隊伍踩了,百姓散失的錢財都聚斂到打仗的人手裡,鳳兒能嫁個統帥千軍萬馬靠打仗發財的一方諸侯,她還鬧啥呢?這地方的人沒見過活的諸侯,但這是一方埋了許多死諸侯的土地,光是挖挖他們的墓,也夠徐孝甫這類不老實種地的人吃了。趙旅長可是個活諸侯,鳳兒嫁了他,她爹也用不著去指著死諸侯們吃飯了。
因此人們抄著手,用羨慕的眼光看那些穿轎夫衣裳的士兵們把徐家包圍起來。
鳳兒喊一會兒便發現自己的無助了。她怎樣催自己,自己也拿不出一個像樣的主意。
屋外的人被鳳兒屋裡突然出現的安靜嚇著了。他們揪著徐孝甫的衣服前襟,把他提溜到門前,叫他把門踢開。誰都怕花轎抬回去一個死新娘會吃軍棍。
徐孝甫也被裡面一聲不出的女兒嚇著了。哄一聲罵一聲地撞著鳳兒的房門。士兵們又把徐孝甫撥拉到一邊,用頂院門的木槓杵起來。他們攻城都攻過,火攻、水攻都拿手,在乎這一扇繡房的門?
門開的時候鳳兒坐在床沿上,還是一個主意也沒有。幾個偽裝成轎夫的士兵上來,先綁了她的手,由一個梳頭婆給她篦頭髮、上刨花油,再由另一個婆子給她用絲線開臉。鳳兒一動不動,因為沒主意的時候動是白動,跟挨刀的雞、羊、兔一樣傻頭傻腦地徒勞蹬腿。鳳兒要做的是趕緊給自己拿個主意。拿主意她不能分心,得血冷心靜。
她一直到轎子快把她抬進城才拿定主意。在梳頭婆打開梳頭匣,拿出一根七寸長的鳳頭簪子時,她心裡就閃過一道光:「好東西!」她在轎子裡從所有主意中挑出最乾淨最省事的一個,突然明白自己為什麼把那簪子看成是「好東西」了。
她兩手被繩子綁住,費了不少勁才把那簪子從頭上拔下來,戳進腕子上那根凸突的血脈。她心裡想,看看這位有錢有勢的趙皇上怎樣葬我吧。
鳳兒把馬騎進了白茫茫一片的蘆葦。蘆葦都干死了,葉子幹得發脆,風一吹,響得跟紙一樣。河乾涸了一年多,鳳兒這時是在發白的蘆葦屍骨裡跑。灰色的蘆花耷拉在梢頭,成了一望無際的狼尾。
這是匹識途的馬,跟了趙元庚五六年。只要她跳下馬,放它回去,它會原路回到它主人身邊。它會不會再帶著趙元庚按她逃生的路找回來,她就不知道了。趙元庚把它說得那麼神,它說不定會幹狗的差事。她圍繞著馬走了一圈,馬的臉跟著她打轉,似乎覺得她居心叵測。她停下來,臉轉開,馬也安靜了一點。其實她不想讓它看出來自己還在打它的主意。她在想,這匹黑鬃白鼻的駿馬萬一要干了狗的勾當把趙元庚帶回來呢?……她慢慢轉身,伸出手,輕輕摸著馬的長鬃。黑馬長著美人眼睛,溫順的沒出息的美人。它吃了多少苦頭才知道人的厲害?知道它一身力氣也鬥不過像她這樣一個女子?它的耳朵一抖,尾巴根也鬆了下來。它開始撕吃地上的枯草。
鳳兒從河灘搬了塊梭子形的卵石,往馬的腦袋上一砸。一匹如此的駿馬也這麼不經砸。
鳳兒拍了拍手上的泥沙。她沒料到自己這麼心狠手辣。
她知道父親那裡是不能去的。這一會兒趙元庚的兵已經把父親看起來了,明的也好,暗的也好。那就去小學校看看柳天賜的爸媽。
集市散了的街上很安靜。幾個孩子在搶趕集拉車來的牲口屙下的糞。鳳兒一走進鎮子就叫住一個孩子,讓他給她跑趟腿,把小學校的柳先生請到鎮子外的魏記茶鋪。孩子不多久就跑回來了,告訴鳳兒小學校窯院裡來了很多兵,柳先生正在招呼著他們。他們是要搜查啥逃犯。
鳳兒費心打的算盤又給撥拉亂了。她不能和柳家老夫婦告別了。對於她自己的逃跑給柳家帶來的禍害,她也沒有料到。從古到今,女人生個漂亮樣兒就是上天用來禍害懲治人的。懲治了天賜那樣滿心清白的人,也懲治了趙元庚這樣殺人不眨眼的人。可懲治柳先生這個自帶三分癆,與人為善了大半生的文弱秀才,實在太不公道。鳳兒想著,又野起來,這時她手邊要有現成的硝漿,她就會把自己的臉潑了:讓你們為它不得安生!
鳳兒避開大路小路,專走沒路的路。到了第四天,她從偶爾遇到的人口音中斷定,自己已接近湖北地界。每到一地,她總是從小叫花子裡雇兩三個探子,讓他們探出誰和誰在開仗。小叫花子們從留在後方的傷兵嘴裡,探聽到柳天賜當壯丁的那個隊伍已開到鄂中了。
但願天賜命大,這時還活著,鳳兒心裡想著。已經圓起來的小肚子讓她想見天賜又怕見他。帶著趙元庚的種去見天賜,她不知自己算個什麼東西。
肚裡這條小性命竟然也跟他父親一樣,一條又硬又賴的命,想殺它太難了。那麼多槍子都沒殺了趙元庚,幾貼墮胎烈藥只讓這小東西在她肚裡飛快長大,一天一個尺寸。
她的身孕五個多月的時候,鳳兒到了鄂中。還有四個月趙家唯一的子嗣就要出世。鳳兒只等著這一天。她一想到能親手殺死趙元庚的獨生子,心裡就一陣惡狠狠的痛快:讓你個小孽障揪著我的心肝五臟揪那麼緊,多毒的藥都打不下你;讓你吸我的血、呷我的膏,一天天在我肚子裡肥壯;讓你楸住我的腸子翻跟斗打把式!到了那一天,你哭嚎都沒用,殺了你再把你擱在趙家大門口,讓姓趙的捶胸頓足去,讓他把他的絕戶一做到底,蹬腿後讓人掘他的墳,抖落他的屍骨,拿他金絲楠木棺材當柴劈……
這時鳳兒發現自己坐在了一根條凳上,面對一張油污的方桌。桌面上兩個豁口的粗碗裡還有一口麵湯,裡面有幾節斷麵條,漂著一星綠蔥花。她跟餛飩鋪的老闆要了兩碗餛飩。但她急不可待,想端起前面客人吃剩的碗,把麵湯先喝下去。
她穿著厚厚的棉袍,頭上一塊黑頭巾蒙到眉毛,上半個臉都罩在影子裡。誰都不朝她看一眼:一個上了歲數的婆子從外省來串親戚,有什麼好看的呢?鳳兒躲在這偽裝裡比躲在帶鎖的屋裡還安全。
餛飩煮好了。跑堂的剛把碗擱到鳳兒面前,鳳兒就把那只粗瓷勺子伸了進去。說是餛飩,其實就是一碗帶肉腥氣的面片湯。不一會兒鳳兒的勺子把該打撈的都打撈了。
「再來一碗,」她對老闆說。「再加一個包子,兩個茶雞蛋。」她指指那一屜早上蒸的、此刻已風乾的包子和古董似的佈滿醬色裂紋的雞蛋說道。
老闆接過她又添的一枚銅板。
周圍幾個桌上坐著纏繃帶的傷兵和買賣人,全被鳳兒的聲音驚著了,扭頭看著她這個「大肚漢」,又相互使眼色,傳遞著或驚訝或鄙夷的笑容。
老闆欠欠身子說:「大娘,那還得再添一個銅子。」鳳兒正端著大碗「呼呼」地喝餛飩湯,立刻說:「那就不要茶雞蛋了。」
「錢還是差一點……」老闆說。
「把包子也去掉吧。」
店裡的傷兵們心想:怪了,這「大娘」的聲音可不像大娘。他們又聽「大娘」對老闆說:「包子換成白蒸饃。」
「我們這裡不賣白蒸饃!」老闆盡量將就她的外地說法,向她解釋。
「你這兒還有啥?」
「包子、滷菜、餛飩……不行再多吃一碗混飩?」老闆滿臉歉意地說。
「你這也叫餛飩?」她指著他的大鍋說。「就是湯水!本來肚裡的存貨,讓它一沖刷都沖刷乾淨了。」
鋪裡又是蒸汽又是煙氣,昏暗中人們只看見她那隻手白生生的,都覺得這地方不該出現這麼俏麗白嫩的手,出現在一個上歲數的婆子身上,就更沒來由了。
幾個傷兵蹊蹺得不行,問她道:「大娘從河南來?」
「嗯。」她說。
油燈在她臉上一晃。她一雙眼大得可怕,亮得嚇人。那是冷冷的眼睛,半點客氣也沒有,不想請你和它們對視。
「聽出來了?」她反問。
「俺們連裡有河南兵。」一個傷兵學她的河南口音回答。
她想問問他們可是趙元庚的部下,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了。
「大娘您一人跑這麼老遠?」另一個傷兵說。
「誰說我一人?我來看我兒子。」
「您兒子來這兒學生意?」傷兵盤問得緊了,眼睛盯著更緊:那白嫩的手和明澈的大眼怎麼都和一個上歲數的大娘挨不上。
「學啥生意?他也是當兵的。」她一句話脫口而出,心懸了起來,不知自己是不是引火燒身了。
「他叫什麼名字?」一個傷兵打聽。
「是哪個部隊的?」另一個傷兵插嘴。
鳳兒站起身。怕再耽下去自己要露餡。「俺一個農村婆,會記得啥部隊。帶信讓俺來,俺就來了。」
她走到老闆的大鍋前伸出一隻巴掌。老闆把那個銅子往她平整光潔的手掌心裡一擱,眼睛往她眉頭上的黑頭巾裡搜索。
假如她多吃一碗餛飩就糟了。只需一碗餛飩的工夫,人們就會發現她不是大娘而是小娘兒——是有雙聞名的深藍眼睛、趙旅長懸賞捉拿了五個月的小娘兒。
鎮上的一個客棧出現了一個穿厚棉袍子,戴黑頭巾的外鄉女人。棉袍子又厚又肥,把她給穿蠢了。她住下的第二天,就從客棧老闆那裡接下了洗漿被褥,代客補衣的活兒,步子蠢蠢的在客棧裡忙著。客棧供她住宿,不給工錢。這天中午,客棧的老門房坐在大門口抽水煙,曬太陽,抽著曬著就睡著了。三個小叫花子跑到客棧門口,正想從老門房伸出去擋住門的腿上邁過去,老門房那根枴杖已經夯上來。雙方儘管老的老小的小,卻都手腳快當,誰也沒佔上便宜。
「客人昨天丟的手錶是你們偷的吧?!」老門房先發制人的詭詐。
小叫花子們跑成東、南、西三個方向,一邊朝客棧裡面叫喊:「柳大媽!柳大媽!……」
老門房裝著要追擊,在原地重重地跺腳,一邊喊:「老總!偷你手錶的賊要跑了!快開槍啊!……」
小叫花子這回不知真假,飛一樣跑遠了。
鳳兒從大門口出來時,一個小叫花子踩在一團牛糞上,摔倒了。她在棉袍前襟上擦著水淋淋的手,跑過馬路,老門房看著她的背影,心想眼一眨她怎麼輕巧得像個十七八歲的小女子?
鳳兒跑到小叫花子跟前,把他從地上扯起來,就往一條一人寬的巷子走。她顧不上老門房盯在她背上的眼睛了。
「他們說,他早跑了!」七歲的小叫花子一身襤褸半身牛糞,一面說一面張著一隻髒巴掌,等著賞錢。
「噢,就打聽來這一句話?!」鳳兒厲害起來十分厲害;她一伸手揪住小叫花子凍瘡纍纍的耳朵。
「……他挨了一槍,就跑了!」
這句話對於鳳兒也是突來的一槍。她放開了小叫花子,定了定神,又問:「啥時挨的槍?!槍挨在哪兒?!」
「柳天易一來就挨了一槍……」
「什麼柳天易?柳天賜!」一個大些的小叫花子這時趕來了。另外一個同伴跟在他身後。
「那個當兵的就叫他柳天易!」第一小叫花子不服氣,回嘴道。
「那是他不識字!」
「你識字?!……」
歲數大的男孩冷不防一腳踢出去,若不是鳳兒擋得快,那一腳就落到七歲男孩勉強掩住的襠間了。鳳兒的腿讓歲數大的男孩踢得一陣悶痛。
「說清楚點兒,」她說。「挨了一槍,咋還能跑呢?」
「不知道。」歲數大的男孩說。
「那是啥時候跑的?」
「不知道。」
鳳兒恨得手指尖發硬,隨時會掐住小叫花子大車軸一般黑的脖子。但她還是從口袋摸出三個銅子,分別擱在三個掌紋滿是泥污的手掌上。
「那一槍挨在啥地方?!」她問道。
小叫花子拿了錢,已經往巷口跑去。年紀大些的男孩站住了,回過身:「大媽再給一個銅子,我們再給你去打聽,那一槍挨到啥地方了。」他流里流氣地笑了。
鳳兒心想,天賜是好樣的,記住了她的叮囑,好歹跑了。
油菜田由青而黃的時候,蜂子一群群地來了。放蜂人戴著面罩和帽子,在鎮上來來往往,講著口音偏遠的話。
鳳兒這天清早被一陣腹痛弄醒,心裡怕起來:她真的要一個人躲著把孩子生下來嗎?到時她知道怎麼生嗎?……
這是一個被人棄了的荒窯院,潮濕的黃土牆在春天泛出刺鼻的土腥。她已花完了從趙家帶出來的最後一文錢,包括平時攢的和從趙元庚那裡偷的。生孩子要給自己準備些吃的喝的,這得要錢。
鳳兒躺在土腥氣刺鼻的黑暗窯屋裡,等著下一陣疼痛到來。她聽人說這種疼痛是由慢而緊的。她也聽說一疼能疼幾天幾夜的。第二陣疼痛一直不來。她趕緊起床,摸起自己的大棉袍套上身。天已經很暖,棉衣早就穿不住了,但鳳兒的大棉袍是她的偽裝和盔甲。
她只剩下最後一著:典當首飾。離開趙元庚那天下午,她把所有的細軟纏裹在自己身上,能佩戴的也佩戴上了。沒費任何勁,她把趙元庚鎖在抽屜裡的一個鑽石戒指也偷到了手。她得趕在要她命的疼痛之前,給自己屯點糧。
這個叫津城的縣城和洛陽相隔四十里路,城裡最大的一個當鋪是一個馬姓老闆開的,是一百多年的老字號。鳳兒從趙家跑出來半年多,已經是個老江湖,到一地就把當地的商號、行幫、會館馬上摸清。這些號、幫、館天天爭鬥,要在他們的縫隙裡穿行自由,首先就要把握他們的底細。不到二十歲的鳳兒把各色人等都看得很透。正如馬姓當鋪的老夥計一眼看透她不僅年少而且貌美這一點。
她默不做聲地把她的頭巾抹下來,又從貼身的兜裡掏出一個手巾包,打開來,裡面有一個翡翠鐲子。
當鋪的老夥計把手鐲拿到手裡稍一端詳,眼睛從花鏡後面抬起來,看著她:「假的。」
鳳兒愣住了。
「工料都好,一眼看上去,真唬人。」老夥計說。
「您看走眼了吧?」鳳兒問道。她覺得下腹脹硬了,疼痛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老夥計看看她變得焦黃的臉和灰白的嘴。
「花不少錢買的吧?」他問道,同時同情地笑了一下。「誰賣給你的?」
「不是買的……」鳳兒脫口而出地答道。她若不疼暈了,不會說出這種缺腦筋的話:不是買的,那是偷的嘍?……
她看見老夥計一雙眼珠在又紅又潮的眼圈裡比鑽石還亮。
「不是買的,是人給的。」疼痛由緊而松,慢慢又放開了她。
「誰給你的?」老夥計又問。
沒了疼痛,鳳兒過人的伶俐就又回來了。她把那鐲子拿過來,在光裡細細看了看,同時問道:「您像這樣看走眼,是頭一次吧?」
「走不了眼,他嫂子。」
「您在這櫃檯後頭站了多少年?」
「有四十年了。」
「那真不該走眼。」
「可不是,」老夥計笑了。「虧得我當班,換個人,還真沒準會走眼,把它當真的收進來哩。誰給你的?」
「誰給的?是個不會給假貨的人給的。」
鳳兒把手鐲又包回手巾裡。櫃檯上有面木框雕花鏡子,鳳兒的側影在鏡子裡。老夥計盯著鏡中的女子。她剛一出門,老夥計一手撩著長衫的襟子就上到樓上。樓上有個十七八歲的徒工,正在給幾件銀器拋光。
「……快去,找輛騾車!」老夥計說:「趕緊給趙旅長報個信!剛才那個女人十有八九是趙家的五奶奶!好像要生娃子了!」說著他從椅子上拿起徒工的裌襖,扔給他。「趙旅長是咱的老主顧」。
老夥計跌跌撞撞從樓梯上下來,跑出鋪子,看見鳳兒已經走到街的拐彎處了。他扯嗓子便喊:「他嫂子!」
鳳兒站在街邊上,轉過頭。疼痛有一百斤重,她覺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墜脹到膝蓋了。要不是肚子又痛起來,老夥計是追不上她的。
「等等!」老夥計一邊叫一邊攆上來。
鳳兒疼出一身大汗。她的身體在又熱又粘的衣服裡動也不敢動,臉上還擺出一個笑容:「等啥呀?」
「我剛才還沒跟你說完哩!」老夥計說。
「瞧你急的!我正要跟人打聽下一家當鋪呢!」她逗他,明白自己的笑容也疼丑了。
「他嫂子,您聽我給你說。翡翠這東西,成色太多。他嫂子這件呢,雖說夠不上稀世珍品的格,可它也挨得上翡翠的邊兒,高低值幾個錢……」
「喲,這麼一會兒,又成真的了?」
「您回來,咱們好好議議……」
鳳兒感覺一絲熱乎乎的汁水從兩腿間流下來。是血不是?她可別把孩子生在當鋪裡……
「那您趕緊給個價,我還趕路呢!」她轉眼已是個厲害女人。
「急什麼?先到鋪裡喝碗茶……」
疼痛漸漸緩去,熱汗蒸騰著鳳兒的身子,又從她的後領口升上來。她感到自己髮髻下的碎發都濕透了。跟著老夥計往當鋪走的幾步路,鳳兒走得實在遭罪。她已經把肚裡的小孽障恨碎了:你先給我過刑吧,小冤家!明天你又該奔回去等著投下一胎!
等她在老夥計安置的紅木羅圈椅上落了座,她身體裡流下來的滾熱汁液已經涼了。萬幸她穿了棉褲,紮著綁腿。能坐這一會兒真好,她真不想再起來了。就讓我順著椅子溜到光滑滑的木地板上躺會兒吧。這肚子痛怎麼能把我的腰都疼斷呢?
「來來來,喝點茶。」老夥計拎個瓷茶壺走過來。
店堂原來並不小,兩側都有櫃檯,中間擱著一個高幾,兩把羅圈椅。太陽從下了鋪板的門外進來。應該快到晌午了。
一輛載著蜂箱的騾車「得得」地從門口走過去。
「這是去年的信陽毛尖,可是頂上等的。馬老闆囑咐過,主顧就是朋友,一定要結交一輩子。」他給鳳兒斟上茶。「可惜今年的茶還沒下來。」
「那就按您說的,這個鐲子是個假貨。您給多少錢?」鳳兒喝著茶問道。
「茶喝著咋樣?」
「不賴。」她的眼睛帶點逗笑地盯著老夥計,意思是:你想看透我到底多年輕,眉眼到底長得啥樣,那我就好好地給你看。
「他嫂子你先開個價。」
「這不是典當的規矩呀!能由著賣家信口開價?」
老夥計承認她是對的,點點頭,清了清嗓子裡的痰:「要是假貨,那就不值什麼錢了。」
「總得值點吧?」她又把那鐲子從手巾裡拿出來。
「那我可開價了。」
「照直說。」
「說了你可不興生那人的氣。」老夥計說著,把鐲子拿過來,捻了捻。
「生誰的氣?」
「就是送你鐲子的人唄。」老夥計用他六十出頭的老眼飛了她一個壞笑:「我一看就知道,這鐲子是禮輕情誼重。人家肯定是當定情物送你的吧?」
鳳兒只朝著茶水「呼呼」地吹氣。她想,這腹疼怎麼就見輕了呢?是剛才喝的兩口熱茶的關係?可是剛才幾陣疼痛可是把她疼虛了,一坐下來就軟得站不起來。再讓我多喝兩口熱茶,我再奔下一個當鋪。
「茶好香啊!」她抬起眼睛朝老爺子一笑。
鳳兒不知道自己的幾十種笑裡有十分天真無邪的這一種。這時候她在老夥計眼裡,一笑就笑成了個孩子。
「我有半年多沒喝這麼好的茶了!」
就喝這最後一口茶,喝完起身扯扯衣服就走,她對自己說。但她又喝了一口。她對自己的不守信用在心裡笑笑:你這懶婆娘,屁股咋這麼沉?!……她在老夥計為她斟上第三杯茶的時候終於站起來告辭。
「我還沒開價呢!」老夥計的手差不多要伸上來拽她了。
鳳兒不是被老夥計拽回到椅子上,而是被疼痛。它不像前幾回那麼客氣,來時多少給個預告。這回它來得太猛,鳳兒覺得自己給疼得昏迷了一瞬。這個疼痛就是小孽障本身。這個小孽障想要出世,是不管他娘死活的……
她只看見老爺子嘴合嘴開,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她恨自己貪戀那點熱茶、那一會兒舒適就耽擱在這裡,聽由老爺子兩片嘴皮子翻來翻去,把一件難得的好東西貶得一文不值。現在她想走也走不動了。
趙元庚的兒子就要生在這當鋪裡?
鳳兒不知道這陣劇痛離分娩至少還隔著幾個鐘點。頭次生孩子,這樣的疼痛還只是開始。鳳兒自認為能算計得了她的人不多,(連趙元庚都在她手裡失算了)因此根本沒把當鋪這個穿藍布長衫的老夥計放在眼裡。
藍布長衫下的那顆心跳得就差頂起那層藍布了。老夥計一面跟面前的女主顧說話、乾咳、賠笑,為她一杯杯續茶,一面偷瞄著老爺鐘的長短針。徒工走了一個多鐘點了,四十里路給一頭好騾跑,不是玩一樣嗎?可這貨怎麼還沒回來?是趙旅長不在沒人能做主?……
「真是……太亂真了。要是真的,這成色的翡翠全中國也難找出第二個來。」他把二十塊大洋一塊一塊往桌上數。「不過也難為人家,弄來這麼亂真的假貨送你,情分也不薄,你說是不是,他嫂子?」
「說不定他也看走眼了,」鳳兒說,「花了買真貨的錢數,買的是假貨。」
她幾乎用全身力氣來支應老夥計。她想肚裡的小孽障跟他父親串通一氣來欺負她。你折磨我吧,看你還能折磨多久!再有一會兒,我就和你總清算!……
等到這陣疼痛過去,鳳兒把鐲子慢慢捋回自己腕子上,左右看看。
「好茶。謝謝了!」她站起來。
老夥計趕緊跟著站起來。
「你……你不賣了?」
「三文不值二文的,有啥賣頭。」
她快步朝門外走。老夥計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唉!……」
鳳兒嚇一跳,她手勢很大地抽回自己的衣袖,眼神在說:「大爺您看上去挺規矩的呀!」
「對不住……」老夥計趕緊鞠了個躬。「太急了!……」
鳳兒看著失態的老爺子。她用不著問「急什麼?!」
老夥計又鞠了個躬:「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怕他嫂子回去,把事當面跟他挑破了,說人家送的是假禮。」
「您放心,今生今世我不會再見著這人了。」鳳兒說。她已經跨出了門檻。老夥計再次急了,喊起來:「別走!……」
鳳兒又站住了。
「他嫂子,那你自個兒說個數,都好商量嘛!」
鳳兒咯咯地笑起來。老夥計等她笑完,又說:「世上的東西本無價,價錢都是人為的。我開的價你可以還嘛。」
鳳兒說:「要是它真的就值二十塊錢,您才不會請我喝幾塊錢一斤的好茶呢。要是您幹這行當干了四十年,還會讓假貨花了眼,老闆才不會讓您獨當一面呢。要是您混到這麼大歲數還請賣假貨的喝好茶,把賣真貨的往別家當鋪送,老闆早就打發您回家種紅薯去啦!」
老夥計給說得老臉沒處藏似的。他這樣的人能把穩飯碗,主要靠面皮厚。老闆、主顧都窘了他幾十年,窘了他萬千遍,他在鳳兒面前會窘得直是傻笑,當然不會是真窘。他想讓鳳兒相信他不過在欺行霸市,現在被她說穿了。他瞥了路盡頭一眼,幾個放蜂人乘了一架騾車走過來,蜂箱摞的有一間小屋那麼高。徒工怎麼到現在還沒帶趙元庚的人回來?……再不帶回來,他就留不住這個在逃的趙五奶奶了。
「他嫂子一看就不是一般農戶家的婦道,敢問不敢問夫家姓名?」
「不敢問,」鳳兒又笑一笑:「問了該嚇著了。」
馬記典當行的徒工遠遠落在了八個騎兵後面。徒工一到趙家,就看見了張副官。他報告說五奶奶找著了,是跟趙家失竊的翡翠手鐲、耳墜一塊兒找著的。張副官叫他在門廳裡稍等,他去通報趙大奶奶李淡雲。趙旅長到安徽給部下們開慶功會去了,所以得大奶奶拿主意,怎麼處置身懷趙家子息在逃的五奶奶。
張副官親自披掛起來,帶了八個兵,騎上馬往津縣去。典當行的徒工乘著騾車跟他們跑到城外官路上,就跟不上了。
馬記典當行離城東門只有半里路,城門口甩個響鞭,鋪裡都能聽見。老夥計此刻已經承認自己的「走眼」,願意出三百大洋來收鳳兒的翡鐲。東城門方向突然傳來烈馬的嘶鳴。
鳳兒和老夥計一塊兒朝門外明晃晃的下午看去,又不約而同地來看彼此。老夥計的眼光躲開,鳳兒全明白了。
「趙元庚給你什麼好處?!」她抓起櫃檯上的雕花鏡子。只要老夥計上來攔她,她就往他頭上劈砍。
「五奶奶別生氣。趙旅長不給俺們難處,就算給了天大的好處。」
老爺子低下頭,任趙五奶奶出氣,就是真把鏡子碎在他的老腦袋上,他也認了。
鳳兒心想,砍了這顆半禿的腦殼也沒用啊。鳳兒不做那些沒用的事。她心裡只剩了一個念頭:不能讓趙家得逞,捉了她還落個兒子。她把鏡子在櫃檯上一磕,從一攤碎片裡挑了根最尖利的,捏在手上。她得先往肚子上戳,再往自己喉嚨上戳。
白亮的門口一下子暗了。兩個戴著養蜂面罩、帽子的人走進來,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女掌櫃的,跟您借把鎬!馱蜂箱的車翻了……」
鳳兒正要說她不是女掌櫃的,那人已將一頂防蜂面罩和帽子扣在了她的頭上,一面把她往通往後院的走道上推。
「鳳兒,是我們……」
鳳兒一點也聽不出這個「我們」是誰,只明白「我們」和趙元庚的人在唱對台戲。
等她跟著一個養蜂人從馬記當鋪出來,他才說:「我是陸寶槐,小時候你叫我二狗子哥。」
鳳兒朝他看一眼。隔著自己的和他的面罩,她也看不清二狗子的臉。她記得十來歲的二狗子有兩條毛蟲似的大眉毛,十六七歲的二狗子鬢角和剛冒尖的鬍鬚連著。這時的二狗子該有二十五了。
當鋪後面停了一輛車。拉車的一頭驢騾和一頭馬騾噴著鼻子。眨眼間鳳兒已坐在了車上。不久,她眼睛看出去,兩邊都是往後退去的菜花田了。二狗子告訴她,鳳兒爹死前囑咐他一定要找著鳳兒。
鳳兒被腹痛折騰得一身接一身地出汗。這時她緊咬的牙關鬆開了,問道:「我爸死了?」
「啊,死了有半年了。」
鳳兒隔了半晌才問:「埋哪兒了?」
「跟你媽的墳一併排。」
鳳兒沒哭。她原本就不愛哭,自母親死了後,她覺著自己沒剩多少淚了。從趙家跑出來的這幾個月,她的心越來越硬。到她打聽到柳天賜挨了槍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硬成了一塊石頭。
陸二狗把車駕到一條小路上。兩邊的棗樹開花了,粉白一片雲霧。穿過棗林,就是那條乾涸的河。過河時鳳兒看見石縫下河水還活著,還在無聲息地流淌。
鳳兒突然發出一聲叫喊。她對於自己能夠發出母羊般的慘叫毫無知覺。叫的同時,她的身子做出很不體面的姿態,兩腿分開,腰向後塌去。二狗子趕緊喝住牲口。
遠近一個人也沒有。太陽落到棗林的後面,月亮在它對過淡淡地掛著。二狗子很慌地問:「鳳兒,要緊不?」
鳳兒根本不理他。她連他是個半熟半生的男人都忘了。
「鳳兒,咱再趕五六里,就到家了……」
鳳兒吼了他一句什麼。
「你說啥?」二狗子問,把耳朵湊近她。
鳳兒又吼一聲,同時一個巴掌拍在二狗子臉上。二狗子好像聽清了她是說:「滾遠點!」
二狗子趕緊跳下車,想想他不能依了她「滾遠點」,讓她把孩子生在蜂箱上,便又跳上車,把鳳兒連扛帶拽地弄到地上。鳳兒沉得像個人形秤砣。
鳳兒一對黑裡透藍的眼珠散了神。她被二狗子安置在一棵大槐樹下,身下鋪著二狗子放蜂帶的鋪蓋。
鳳兒一口一個「滾遠點」,二狗子就是不依她。
最後鳳兒臉紫了,對二狗子說:「我要解大手了,你在這兒幹啥?!」
二狗子這才跑開。一個鐘點後,天擦黑了,二狗子帶著一個接生婆來到槐樹下。跟在後面的還有二狗子的媳婦,懷裡抱著正呷奶的兒子。他們要把鳳兒搬到家裡去。
產婆伸手往鳳兒襠間摸了摸,一面說:「來不及往旁處搬了。」
幸好車上有一口鐵鍋,一個鐵桶。不久二狗子媳婦就用石頭支了個灶,架上鍋,鍋裡燒著從河裡一捧一捧舀來的水。
月到中天時,孩子才生下來。果然是個男孩。二狗子媳婦用鍋裡的熱水替孩子擦洗,一面大聲向躺在槐樹下的鳳兒大聲報喜:「胖得喲!眼睛都成縫了!鼻子好啊,像你的鼻子。手大腳大比俺栓兒生下來的時候個頭大多了!……」
鳳兒躺在那裡,覺得二狗子媳婦的聲音越來越遠。她知道自己太累了,太睏了。女人分娩的第一大美事就是能給自己帶來一次最香甜的睡眠。
鳳兒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進到這間窯屋裡的。窯又寬又高,箍了磚,地上也鋪了磚。磚是新的,還沒讓潮氣漲大,因此到處是縫隙,人的腳踏上去,一片嘩啦啦的響。
二狗子媳婦的兩隻扁平大腳就這樣踏著不瓷實的青磚從窯門口走進來,走到鳳兒躺的床上,她想輕手輕腳也不行。
「你就放開步子走吧!」鳳兒說。
「孩子給你抱來了,喂喂吧?」二狗子媳婦說。
「不喂。」鳳兒說。
「餓啦!」
「……」鳳兒懶得說真話。「奶還沒下來呢。」其實一清早她就發現自己的衣襟被奶打濕了。
「那也中,我這奶栓兒一人吃不完,也叫咱娃子呷呷。」二狗子媳婦說。
鳳兒沒見過這位嫂子,昨晚沒看清她,也疼得沒顧上看她。這時藉著窯洞小格子窗透進來的光,她發現這位二嫂人高馬大,簡直就是個女漢子。她這才想起進到馬記當鋪的兩個漢子,原來其中一個是女人。聽二狗子說,他這媳婦吃的屙的都不比男人少,力氣也不輸給任何一個男人:二狗子帶著鳳兒逃出當鋪時,她一人就把當鋪的老夥計綁了,在他嘴裡塞了手巾,然後很快又擔著兩擔蜂箱晃到大街上去了。這個時候看,嫂子就是個平常人家的嫂子,臉蛋又圓又大,兩隻眼睛直愣愣的卻又怯生,跟鳳兒說話時都不多朝鳳兒看。二狗子的媳婦告訴鳳兒,徐孝甫死後,二狗子一直在找她,放出去的眼線終於發現搬進荒蕪窯洞的神秘女人就是鳳兒。
「要不我點上燈,讓你看看咱娃子?」二狗子媳婦向鳳兒提議:「昨夜裡黑,你都沒看清吧?」
「急啥?早晚看得清。」
嫂子把油燈從磚壁的壁洞裡拿下來,又找到火鐮。
「不費那事,嫂子,自己的孩子,看不看都一樣。」
二狗子媳婦不再堅持,把孩子又抱回隔壁自己的床上。夜裡得奶他兩三回呢。
第二夜鳳兒醒了好幾次。孩子一哭,她便醒來。孩子是在隔壁哭,哭聲亮著呢,三尺厚的泥牆都給他哭穿了。最後一次,孩子的哭聲和遠近的公雞打鳴一塊兒響起,鳳兒披著棉袍坐起來。隔壁安靜了,孩子吃了嫂子的奶,又睡著了。
她輕手輕腳推開隔壁窯屋的門,走進去。二狗子兩口子睡床上,兩個娃子睡一個搖窩。搖窩栓兒一人睡嫌大,擱了另一個娃子,睡得像一個花生殼裡一大一小兩顆花生仁。這時進來一頭狼,叼走娃子,大人都不會醒。夜裡奶娃子,一個娃子奶三回,一個奶兩回,這就是五回,兩個大人實在累壞了。
鳳兒把小的那個娃子輕輕抱起來。這是她頭一回抱他。他的柔軟把她弄得一哆嗦。這麼軟,簡直就是一塊柔嫩的肉肉啊。
她抱著娃子走出窯院。天色一點點地淡了。頭一批鳥在樹林子裡叫,就是鳥兒們剛睡醒的那種叫:無憂無慮,多嘴多舌,一面還撲騰騰地抖擻著羽毛。她不容許自己想任何一個念頭。早打定主意的事這時就不要再想,想也晚了。再有兩個鐘點,她已經在火車上。或許她不該坐火車,還是像前一次尋找天賜時那樣走背靜的路為好。這一次她沒了累贅,一定會找到天賜的。假如天賜讓那一槍打成了殘廢,她對他心裡反而少了些虧欠。他還是個童男子,她已經是個媳婦,還是讓那麼個人弄成媳婦的。為殘廢了的天賜做半生牛馬,她的心願反而能圓滿。假如找不著天賜呢?……
她不去想。做得成事的人不該多想的時候就不去想。她什麼也不想地往前走。天已經大亮。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霧。她走過一座獨木橋,再順坡往河的上遊走。上遊人煙更稀。從橋的木頭看她知道它是塊棺木,木質很好,是楠木。這一帶常有掘墓的人把棺木裡的東西掏了,棺木就棄在野地。假如不是河干了,河水變這麼細,這塊好楠木棺材板也不會夠長度架到水上做橋。也許它就被大膽的人劈了做柴禾。膽小的人不敢用棺材板燒火,說是用它燒水,水會成血色,用它煮小米飯、高粱飯,米粒會站立起來。
鳳兒走到一處水深的地方。大概齊腰深吧。她兩腳在卵石間試探,慢慢走到水邊上。
懷裡的娃子還在沉睡嗎?她解開袍襟,還未把襁褓托出,就和娃子一雙睜大的眼睛對上了。娃子的眼睛這時是看不見她的,她心裡明白,可她覺得他在辨認她。他辨認出來他的母親了,「哇」地一聲,他嚎哭起來。
不知怎麼一來,鳳兒已扯起自己的衣襟,把娃子的雙唇合在自己奶頭上。他長長地有力地一呷,那疼痛直鑽心底。不過疼得通暢,舒坦。
這是她第一次好好地看這娃子。她不去看娃子的哪裡哪裡像誰;她就是愣愣地看著這柔嫩的一團肉肉擠眉弄眼地吸著她的奶水。一團從她身體裡長出來的肉肉啊。
「哇」的一聲,另一個人哭了。鳳兒發現這回哭的是她自己。她險些犯了罪過,把自己身上落下的這團肉肉擱到水裡溺死了。她對這團親血骨怎麼恨得起來?即便他的父親真是狼,她也不會捨得溺死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