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兒和柳鳳不管村裡人的閒話,定親才一個月就成親了。他們對外頭一致扯謊,說柳鳳來這村之前他倆就定了親。栓兒著急娶鳳兒,是怕鳳兒反悔。只要鳳兒知道他夜裡跑出去幹什麼,鳳兒肯定反悔。他就這樣向鐵梨花招供的。
成親這天,梨花在自己家的院裡搭了喜棚,請了八桌客人。她在鎮上雇了一個打燒餅的師傅,給客人們打蔥油燒餅。客人們知道栓兒是梨花的乾兒子,所以對她肯掏錢鋪張都不覺得奇怪。女客人們問她,這是娶媳婦還是嫁閨女?怎麼看她兩頭張羅。梨花回答說栓兒和鳳兒都沒母親,她當然得兩頭張羅。
這時鳳兒和栓兒在院子那頭,給一桌年輕客人點煙敬酒,梨花正端著個大筐,往一個個桌上添饃,從柳天賜身邊路過,腳踢了一下他坐的板凳的腿,悄聲嗔他:「還喝呢你?是你閨女大喜,不是你!」
他反而笑出了聲,大聲說:「你來!坐這兒!」他拍拍自己挪出來的一截板凳:「咱倆也喝一盅!」
「別輕狂啊!」梨花笑著說,正要坐下來,看見牛旦端著一個木案板,上面放著一摞燒餅。他把燒餅倒在一個籮筐裡,又轉身出了大門,一面撩起圍裙擦頭上的汗。
鐵梨花心裡疼壞了。兒子居然不願意坐到桌上去吃飯喝酒,寧願幫燒餅師傅打燒餅。她跟天賜乾了一杯,忙又起身。天賜央求她再坐一會兒,她推說得各桌招呼。
她走到大門外。門外墊出一塊地,也擺了四桌席。兩丈遠的地方支了個燒餅爐子,燒餅師傅正往爐膛裡貼燒餅。他喝了一盅酒,滿臉通紅,敞開懷,露出通紅的胸脯,貼一個燒餅,拍出一聲響亮的巴掌。她再一轉眼,看見的是牛旦的脊背。那脊背佝的低低的,在案前揉面。
牛旦心裡一定很難受。他嘴拙,心裡想的嘴上一句也吐不出。假如他能像栓兒那樣,多少給鳳兒來幾句甜的蜜的,鳳兒或許不會那麼快就嫁給栓兒。其實相處長了,牛旦的優點就顯出來了,比如說他手巧、誠實、節儉,一塊錢在身上裝多久還是一塊錢。
她為難了。她高低得安慰兒子幾句,可安慰什麼呢?她一面想著,一面便有口無心地跟桌上的客人嬉笑打諢。栓兒和鳳兒走了出來,往燒餅案子走去。
「牛旦,你上這兒躲清靜來啦?我們到處找你!」栓兒打著酒嗝說。
牛旦直起身,對栓兒笑笑。
「牛旦哥,俺仨喝一盅!」鳳兒從她的新郎官手裡拿過酒瓶,給牛旦斟滿酒盅。
牛旦不伸手接酒盅,偏頭把汗擦在肩膀上,說:「不行了,我都喝醉了!」
「看著也像,不然你這懶貨會上這兒幫忙打燒餅?」栓兒笑道。「喝!」
牛旦憨憨地看看他,又看看鳳兒,接過酒盅。梨花見他們三人同時乾杯,噓了口氣。牛旦是好樣的,他心裡再痛,面上裝得還算渾然。母親旁觀著,鼻子都為兒子發酸,同時還為他不平:跟栓兒兩人站個並肩,模樣派頭不輸給栓兒呀。
鳳兒和栓兒又進門去了。梨花聽見院子外面一個桌上的客人在說話。他用喝了酒之後特有的又響又破的嗓音談論趙元庚老母親去世的消息。
「……就是讓一碗血燕湯送了命!所以說好東西是能吃死人的……」
一個人接著說:「趙元庚這人,別的好處沒有,就是個大孝子。」
「大孝子再壞,都壞不到哪兒去!」
「肯定得厚葬啦——光老婆子一輩子收藏的寶貝,都能堆一間屋。」
鐵梨花走到燒餅案子邊上,聽見打燒餅的師傅對牛旦說:「哎喲,這塊面你咋老揉呢?該揉死了!」
牛旦就像聽不見,兩手還是一推一轉,極有板眼地揉著那個已經滾圓溜光的麵團。
「趙元庚是安徽人,恐怕老母親要搬回安徽去葬……」
牛旦直起身,吸一下鼻子。
木器店在下午最清靜,早上趕集送農具來修理的主顧們,這會兒已經把修好的物什取走了。梨花在街上買了幾個水煎包子,用紙包托著,走進作坊。牛旦躺在刨床上睡著了。心裡悶,覺就多,她又憐惜起兒子來。
聽見她手裡紙袋的聲音,牛旦睜開眼,同時一骨碌爬起身。
「中午活兒忙,沒顧上吃吧?看你就吃了一個饃。」她把包子遞到他手上。
牛旦把一個包子填進嘴裡,又把紙包推回給母親:「好吃!」
鐵梨花沒動手,說道:「說你悶葫蘆吧?就不會說:媽,您也一塊兒吃!」
牛旦嘴裡鼓著包子,眼睛直是眨巴。他辨不出自己說的跟母親說的區別在哪裡。他學母親剛才的話說:「媽,您也一塊兒吃!」
鐵梨花笑了:「我這老實兒子喲!別難受,等媽和你把這個店撐下來,就給你說個好媳婦……」
「不說媳婦!」
「喲,天下除了柳鳳,你誰都不要啊?」她想用逗樂子的腔調讓他把這事看淡看輕些。
「就憑修理幾張犁,幾個大車輪,還想說好媳婦呢?!」
「那你想幹啥?想敲疙瘩發橫財?我是盜墓賊窩裡長大的,也沒見過敲疙瘩的發多大財。老老實實靠手藝吃飯,幾十畝好地種種,一院瓦房住住,不比啥都美?」
牛旦不說話了。
店堂裡進來了幾個人,鐵梨花正要出去招呼,牛旦說:「媽,你說,這位置該沒錯吧?咋就找不著呢?」
鐵梨花心裡一沉。兒子說的是那個巡撫夫人的墓。他對那個瓷枕頭還沒罷休。那天夜裡全村人跑鬼子反,栓兒和他並不是像他們口頭上說的,是跟人群跑散了。他們一定又去掘墓了。
她沒動聲色,打算先去說說栓兒。牛旦聽栓兒的,戒了栓兒的盜墓癮,牛旦也就有治了。她現在有了殺手鑭:只要她威脅栓兒她會把他掘墓的事告訴鳳兒和鳳兒爸,栓兒一定會討饒。
她回到董村從自家菜地扯了一把菠菜,又拿上母雞剛下的幾個雞蛋,往小學校走去。
四十多個孩子坐在院子裡,頭頂搭了一個油布篷遮太陽擋雨。這是個老大老深的窯,窯屋裡冬暖夏涼。課桌全是各家湊的高凳,孩子們的課椅就是摞起來的土坯。家家爹娘都圖孩子們上學不跑遠路而把孩子們送到這裡。這樣孩子們還能多幫大人照管地裡、家裡的活,還能飲牲口、放牲口。學了幾天,孩子們就傳開了,說瞎子柳先生學問好,又教得有趣,連音樂、體育都能教。不知他打哪兒學來那麼多歌,一邊拉胡琴一邊教孩子們,把孩子們新鮮壞了。
鐵梨花從寬大整齊的窯院過洞探出頭,見孩子們還沒下課,就悄悄溜著邊走進廚房。天賜拉琴教唱正帶勁的時候,也聽出梨花走過去的腳步了,朝廚房的方向微微一笑。梨花在遠處看不出他是盲人,恍惚感覺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她把菜和雞蛋放在廚房案子上,就進了天賜的堂屋。八仙桌上攤開的紙、墨整整齊齊,天賜盲了近二十年,習慣用手帶眼的日子了。
黑狗跟著她進來了,伸出舌頭哈氣,兩個嘴岔子往上挑,又巴結又親熱,狗的笑臉大概就是這樣。梨花摸摸它的腦袋,輕聲說:「你撇下他跑這兒來幹啥?我又不要你領路!」
黑狗還是不走,她往哪裡挪,它往哪裡跟。
「我不偷你家東西!瞧瞧這屋裡,有東西叫人偷沒有?……」梨花一面和狗說著話,一面用塊抹布擦著窗欞上的土。從窗子往外看,她正看見過洞走出兩個人。是孩子的家長。她不願意別人猜想她和天賜的關係,所以打算在屋裡躲著,等家長們走了再出去。
鳳兒挑了一挑水下來。她走到桐樹下,敲了幾下栓在樹杈上的小銅鐘。
孩子們仍然坐著不動。柳天賜大聲說:「下課嘍!」大大小小的孩子這下才站起來,有的土坯倒了,嘩然一片聲響。
來的兩個家長姓李,是村裡的富裕人家。今天輪到他們給先生做派飯。他們放下裝飯的籃子,就領著自己的兒子告辭了。鳳兒挽留他們坐一會兒,李姓女人說,叫柳先生吃頓清靜飯吧。又囑咐飯籃子裡裝的有葷菜,別讓它涼了,也別讓狗叼了。
鳳兒說:「我們黑子才不會那麼不主貴呢!」
柳天賜一面跟著鳳兒送客,一面說:「又做葷菜乾啥?晚飯做個湯就行了……」
鳳兒說:「可不吆?派飯是天長日久的事,您家回回弄得跟過小年似的!」
李姓女人笑起來,說:「看我們這閨女會說話不會?雞是自家養的,一個也是養,一群也是養,宰一隻也就給柳先生送只腿,有啥呀!」
晚飯一桌菜,真的成了過小年。梨花讓鳳兒捎了幾張她烙的單餅回家給她女婿栓兒,又結結實實裝了兩大碗菠菜炒雞蛋、蘿蔔絲炒粉條擱在飯籃子裡,讓小兩口卷單餅吃。她催鳳兒趕緊回去,她爸有她來照應。
「梨花嬸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吧,栓兒該回來了。」
鳳兒走了之後,鐵梨花和柳天賜一邊吃晚飯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話。雖然他們在二十年裡尋找自己的魂那樣尋找對方,可眼下單獨在一塊兒,都不敢打聽他們最想打聽的事,比如鳳兒的母親是誰,比如趙家是否知道他們三代單傳的男娃還活著,比如梨花離開趙家如何帶著孩子漂流的……
飯後天賜把胡琴拿過來,拉了一段「陳三兩爬堂」,曲調在他的琴弓下變化萬般,乍一聽完全不同了,非常優美淒婉。
臥在一邊的黑子,臉也悲傷欲絕,兩個耳朵尖一抖一抖的。
「也不拉個讓人心裡帶勁的!」梨花嗔他道。
天賜笑了笑,接下去拉。
「二十年咋就跟昨天似的?」他轉臉對梨花說道。
「胡說。那時你拉琴就跟現在不一樣。你還沒告訴我,你的眼咋瞎的。」
「二十年裡頭的事,咱誰也不問誰,行不?」天賜說。
梨花把他的琴弓扶住。
「不行。」徐鳳志的勁又上來了。「你傷的是眼睛,在彭家集你咋跑的?眼睛看不見……」
「你知道我是從彭家集跑的?」
「我在那兒住了半個月,幾個小要飯的當我的包打聽,打聽來你是帶著傷跑的。」
「你跑彭家集找我?上千里地呢!」
他一伸手,拉住鐵梨花的胳膊,又摸索著把她的手壓在自己兩個掌心之間。
「有人來了,讓他們看見了!」她帶逗地嚇他。
「叫他們看去!」
「聽說你傷在頭上,我可是真著了急。」
「到了隊伍上,遇到的人還真不賴。一個姓曹的營長,見我能寫會算,就沒讓我扛大槍打衝鋒。把我弄到伙食團去,明著是做燒火夫,實際上是盯司務長的賬。受傷就是往前沿送飯那回。抬下來醫生說,不取出腦殼裡的彈片,會有危險,取吧,取不好危險更大。兩難。我沒讓他取。那時候我沒想到會瞎。後來明白那彈片早晚是要我瞎的。我知道我早晚能找著你。」
「找不著呢?」
「那你就能找著我。」
梨花笑了,頭歪在他肩膀上。
「讓我找著你,可又看不見你,這是老天爺作弄咱。」天賜說。
「看不見也罷。老得跟塊干饃似的,有啥看頭!」
「誰老我都信,徐鳳志不會老。」天賜說,手摸著梨花的臉頰,頭髮。「我呢?我頭髮白了沒有?」
鐵梨花的手在他早白的頭髮上撥拉一下,說:「沒有!一根白的都找不出!說不定還能娶個大閨女,比鳳兒他媽還姿烈!」
「你說柳鳳?」天賜說,「她沒媽。」
「我知道……」
「你不知道。」
「你啥意思?」
「我怕我閨女難過,從來沒告訴任何人。鳳兒是我撿來的。你以為我娶了媳婦生了閨女?!我心裡擱著你,誰還擱得進來?!」
梨花猛地推開他。他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能看見她正瞪著他。她猛地又抱住他,嗚嗚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捶打他。
「你這麼苦自己幹啥?你就是要我明白,我該著你天大情分,叫我永生永世還不了你這情分!」她又哭又鬧,也不怕誰聽見了。
天賜不辯解,也不躲她胡亂落下的拳頭。二十年前他就知道,誰都別招她愛,她愛起人來野著呢,更不敢招她恨:她的恨更是野得沒邊。她漸漸安靜了一些,哭還止不住。
「是我該你的情分。那時候,我家要不那麼窮,早早蓋上新房,早就把你娶過門了。」天賜說。
一說又觸到她的傷口了。她哭得又狂暴起來。
他只好喃喃地說他自己的,「我就知道末了能找見你……你看,不是找見了嗎?」
「你該死!」她突然說。「找不著我,你為啥不娶個媳婦?你眼睛不好使,娶了媳婦她不是能照應你嗎?!你苦熬二十年,熬得沒一根黑頭髮、又老又瞎,才來找我,讓我看著心虧理短!」
「你說什麼?」
他寒心的聲調讓她冷靜下來。「你說我沒一根黑頭髮了?」
梨花再次抱住他。這回她一聲不吭,把臉埋在他頸窩裡。
天黑的時候,鐵梨花從柳天賜身邊起身。她真是捨不得他身上那股溫溫的熱度,還有那股「天賜氣味」。二十年前她就跟自己的姐姐鳳品說,柳天賜身上有股香氣。鳳品笑她說傻話,哪有男人是香的:除了煙臭就是腦油臭,再加上腳丫臭。現在她想,一個清風道骨如天賜的男人,身上沒亂七八糟的任何氣息,大概就是香的吧。
「不回去了吧?」
「想留我,你得先扎花轎啊!」
「這麼大歲數還弄那?」
「花轎得扎,我可不能不明不白就睡你床上了。」
「行。那我等學校辦紮實了,就扎個八抬大轎來接你,說定了?」
「定了。」
兩人雖然是逗耍口氣,但都明白這比山盟海誓還算數。從這一晚開始,鐵梨花又像當年頭一次跟柳天賜定親那樣,一天一天算日子。最多一年,天賜和她就能做光明正大的夫妻了。
收了秋莊稼後的一天,保長讓各家出一個男丁到村公所去。董村是個七八百戶的大村,村公所被小伙子們吵翻了。大家都在跟保長鬧,說一年抽兩回壯丁簽,各家還種不種地?不種地拿什麼交稅?拿什麼交這大帥那老總派的糧?
保長是個四十歲的精刮瘦子,常常在廟會上票戲演旦角。他請求小伙子們不要和他鬧,他和他們一樣憤憤不平,因為他親侄兒也在抽籤行列裡。
牛旦和栓兒最後進來,一見這陣勢栓兒就想溜。保長一眼看見他,說:「陸大栓,要是能溜,這兒的人不都溜了?又不比你傻……」
栓兒只好耽擱下來,找個角落,脫下鞋往屁股下一墊,坐下打盹。牛旦看一些人還在和保長鬧,在一邊湊了會兒熱鬧,也擠過來,脫下鞋挨著栓兒坐下。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枚古舊的銅錢,叮叮噹噹在磚地上擲。
「耍賴,啊?」栓兒偷虛著眼看他。「贏的算數,輸的重來,是不是?」
「五把三勝!」牛旦說。
「快拉倒吧,我看你少說輸了六把。唉,你停停。」栓兒鄭重地看著牛旦:「我要是中了簽,你可得幫我照顧鳳兒和她爹。」
「我又不是算壯丁的卦。」
「你不怕中了簽去當壯丁?」
「怕呀!怕有啥用?」
「那你算啥卦呢?」
牛旦不說話了,接著擲他的銅錢。栓兒明白了,他湊到牛旦耳朵上說:「來不及啦。」
牛旦看看他。栓兒又湊上來說:「你想敲了那個疙瘩,就有錢行賄,保長就不抽你的簽了。來不及了。」
牛旦說:「我才不算那個呢?」
「那你算什麼?」
牛旦不理他,閉上眼,嘴唇下面咬的字只有他自己明白,然後他一鬆手,又把銅錢拋起,眼看它落下,又滾了兩步遠。他撿起銅錢,哈哈地笑起來。栓兒覺得他的腦筋對付牛旦一直挺富裕,最近卻顯得不夠用。牛旦似乎深藏不露起來。
抽籤的結果一宣告,牛旦中了簽。
消息是柳鳳帶到上河鎮的。鐵梨花正在給店舖打烊,鳳兒騎著借的小叫驢跑來,沒到跟前就叫:「梨花嬸,我牛旦哥中了!」鐵梨花心想,她太疏忽了,忙栓兒和鳳兒的喜事忙得分不出神,忘了請保長喝喜酒,也忘了給保長「上供」。村裡有點錢的人都在收秋莊稼之前早早把保長打點好,該送煙土送煙土,該包大洋包大洋,等秋後征壯丁的一來,保長拿出一部分煙土、大洋再去賄賂徵兵的爺們。
「牛旦人呢?」她上去拉住鳳兒的驢,讓她跳下來。
「正打架呢!幫著栓兒跟保長的人打!栓兒開始還跟保長理論,幾句話說急了,就給了保長一拳。這就打起來了。保長有鄉丁啊,還有徵兵的老總,一打打成了群架,牛旦哥為了救栓兒,挨了當兵的一槍托!……」
鳳兒的話在梨花耳朵裡成了嗚嗚嚕嚕一團。她只聽見牛旦傷了,栓兒也傷了。
等她和鳳兒趕回董村,牛旦和栓兒已經在家裡了。是牛旦把栓兒背回來的。他挨了一槍托的額頭上,一根布條纏得亂七八糟。栓兒傷了好幾處,腿上給刺刀戳了個口子,把牛旦的床染得都是血。
「叫我看看——」梨花已把栓兒抱在懷裡,用手輕輕掀起讓血弄得黑紅一片的褲腿。誰也沒料到她的狠與快:她已經把那條褲腿扯開了,露出血盆大口般的刀傷。
「梨花嬸,我沒事。您得趕緊想個法子,不然牛旦明天早上就要隨軍開拔了!」栓兒說。
鐵梨花只是吩咐鳳兒去她房裡拿白藥和燒酒,又接著查看另外兩處刀傷。
「娶了媳婦的人了,不能血一上頭就跟人打去!」梨花說。
「不打他?!王八羔子明擺著欺負牛旦!」栓兒說。
「打了牛旦不是還得充軍去?」梨花說。她的眉一擰,似乎瞧不上栓兒這股仗義和勇猛。「皮肉往刀尖上撞啥呀?那是它沒扎准,扎准了你撇下柳鳳咋辦?」
栓兒不言語了。過一會兒,白藥敷在了他的傷口上,他才說:「甭說啥了,嬸子,趕緊給牛旦想法子吧。」
鳳兒說:「不中牛旦哥就跑?」
栓兒說:「已經算他是軍隊上的一號人了,那抓著還不槍斃?他還能老跑在外頭不回來?再說梨花嬸子呢?這房和地呢?叫你拿房拿地抵牛旦,咋辦?」
「牛旦,」梨花說道:「這白藥你也吃點。」
牛旦懵懂地:「啊?」
母親發現所有人都操兒子的心,就兒子自己不操自己的心。他沒事人似的,很奇怪大家在慌什麼。
鐵梨花架著騾車跑到董家鎮上。鎮關外有一所房,寫著「杜康仙酒家」。進門穿過店堂,就是個天井。一面女兒牆後面的三間北房都點著燈。這兒是遠近的人聚賭的地方。見一個女子進來,所有男人都愣了。酒店的小二這才追在梨花身後進來,一連聲說吃飯在前面。
「我不吃飯。」梨花回答小二,又對他說:「看著我幹嗎?我不能玩玩?」
她眼睛掃了一眼煙霧中的面孔,然後瞅準一張,走了過去。她搬了把凳子,往一桌人邊上一坐,掏出煙桿,正要摸火柴,賭桌上一個男人替她點上了煙。
這桌坐的人裡,有個名人,叫彭三兒。這兒的人們都知道他靠什麼掙錢。這兒的人沒一個是從正路掙錢的,但誰都對逃兵老油條彭三兒掙錢的法子很敬重。彭三兒替人頂壯丁,頂一回收三五百大洋。打死就死了,打不死三五百塊大洋夠他來這裡玩一陣。他賭風特壞,別人不敢大贏他,贏急了他會玩命。
這時彭三兒正背運,一塊懷表押的錢剛剛輸掉。他掏出一把伯朗寧手槍擱在桌上,對一個對家說「那,這個先押給你,你借我三十塊吧。」
對家把槍拿在手裡,掏出三十塊錢,拍在桌上。「三兒,這槍賣給我算了。」
「賣給你我使啥劫道去?」彭三兒笑道。他三十歲的臉膛上長著刀刻似的抬頭紋,眉眼鼻樑都還是俊氣的。要不是表情裡時時透出的歹和賴,他也稱得上相貌堂堂。
「三兒老弟,下回再逃跑,多偷兩把槍,黑市上賣值錢著呢!」另一個男人說。
「你狗日的吃根燈草,放屁輕巧。」彭三兒說。「你以為跑一回那麼容易?壯丁都是綁著送上前沿的,剛學會開槍就叫你打衝鋒。一仗下來,腦瓜還在,你才給編到班裡。那時候你才能尋摸時機逃跑。老兵們都知道壯丁裡有咱這號人,盯得緊著呢,……」
一邊說話,彭三兒又輸了。彭三兒眼珠子紅了,臉也紅了。他面前突然出現一個金戒指。一扭頭,見鐵梨花坐在他後面。
鐵梨花笑笑說:「輸了算我的。」
彭三兒打量著這個女人,一時看不出她的歲數、出身,也看不出她屬於在場的歹人,還是屬於這時已經吹了燈睡覺的好人。
「別看了。我姓鐵,叫鐵梨花。這個戒指送你玩,將來贏了我要利息。」她半真半假地說。
幾分鐘之後,彭三兒把戒指也輸了。他剛要轉頭向鐵梨花抱歉,一個鐲子又擱在他面前。
「梨花大姐,……」彭三兒心虛地笑笑。人們從來沒見過彭三兒這種笑法。
「輸了算我的。」鐵梨花還是剛才那個口氣。
彭三兒忽然想到什麼,轉過臉看著這個年齡難測的美貌女子。「大姐您有事求我?」
「那當然,不然我吃飽撐的?」說完她站起身;「我在隔壁等你。」
隔壁是個讓人吃點心、休息、和窯姐討價還價的所在,還擱置著兩扇屏風,上面的綢子全讓煙熏變了色,破的地方貼著紙。鐵梨花一進來,就打發那個小跑堂把躺椅上的單子抽掉,鋪上乾淨的。小跑堂說乾淨不乾淨,就那一張單子。鐵梨花說,那就找些報紙墊上。
彭三兒進來的時候,鐵梨花靠在墊滿報紙的躺椅上,由小跑堂給她捶腿。
「大姐咋知道我在這兒?」
「像你這種人,還能在哪兒?」她指指旁邊的椅子,叫他坐下。又掏出兩文錢來,遞到小跑堂面前。等小跑堂的腳步聲遠了,她又說:「聽說你上回差點沒跑掉?」
彭三兒說:「可不是,帽子叫打爛了。不過我可賊,是用掃帚挑著帽子蹲著跑的……您見過蹲著跑的人沒?我蹲著跑跑,得比人家直著跑還快。」
「掙的錢又花光了?」
彭三兒馬上嬉皮笑臉:「這不,您又送錢來了。」
鐵梨花:「你要多少?」
「是您兒子,還是相好?」他嬉皮笑臉地把自己的頭湊近她。「要是您兒子,我就少要點。這個數——」他叉開五指。
鐵梨花從躺椅上支起身子,一隻腳去摸索地上的鞋:「去年不才三百嗎?」
「大姐您看我連五百也不值?」
她真看他一眼,說:「值。」她腳尖摸到了第二隻鞋,踩著站起身:「可我得有五百塊呀。就那點首飾,還讓你都輸了。」
「要不看您這麼仗義,我的價是六百呢!」
梨花在外面打聽了,頂個壯丁的確要五六百塊。她扯扯衣服,往屏風外面走,卻讓彭三兒一下扯住了袖子。
「那咱四百五,咋樣?頂壯丁是拿小命賭呢!我這命也是老娘十月懷胎生下來的。」
「我不是跟你說了?你值那個錢。可我得有哇!」
「你有多少?」
「就三百。」
「三百五。」彭三兒說。
鐵梨花還想再殺殺價,彭三兒開始解開他的衣領的紐扣,一邊說道:「三百五,您兒子的命就保下了。您兒子的命三十萬也不止:他娶上媳婦給您添孫子,給您養老送終!他去當了壯丁,您等於輸掉了三十萬!您看看,您花了這三百五……」他終於把肩頭上一塊還沒長好的傷疤給扒拉出來,「您兒子就不挨教官的皮鞭了。打槍打不好,刺刀上不好,走步走不好,他鞭子就上來了。傷口再一爛,長不上,就成了這樣……」
那塊疤要多醜有多醜。
鐵梨花眉頭一緊,快吐出來了。她說:「行,三百五——讓你個狗日的稱心一回!」
說完她快步走出了屋子。她知道在一夜間湊出三百五十塊錢幾乎不可能。答應彭三兒是她想到了張吉安。張吉安也許會幫她,但她因此就欠下了天大的人情。這人情她再用什麼去贖?用錢是贖不了的。
夜裡一個女人家趕十里路十分不明智,但梨花顧不了了。到了上河鎮就跟進了個鬼城似的,所有窗子都黑著。這正說明這個鎮上的人正派。遠遠看見張吉安的房子了,樓上似乎還點著燈。她走上去,心想自己可是送上門來了。她把騾子拴好,再走過來拍門的時候,樓上的燈卻熄了。
拍了好一陣,門才開了一卡寬的豁子,一個夥計手上擎個油燈,身子縮在臨時披的長衫下面。
「找誰?」見她是個女子,夥計把門開大了些。
「張老闆在不在?」
夥計把各種身份往她身上安了一遍,才回答:「張老闆在城裡。」
鐵梨花伸出一個尖利的胳膊肘,把夥計往邊上一搗,自己就要往門裡走。
「唉,對不住,沒請您進呢!……」夥計說。
「那就快請吧。」她說,笑模笑樣的。
夥計纏不過她,讓她進到廳堂裡了。
「你住樓上?」她問,一面打量著廳堂。
「我就住這後頭。後院還有仨夥計。」
梨花還是笑模笑樣的:「這樣吧,我在這兒等著,你騎我的騾子去把張吉安先生找來。」
「這可難死我了——張老闆在洛陽、津縣都有房,有時他還上北京、下南京,我去哪兒給您找?」
她把十塊大洋拍在一個高几上,說:「找不著,我不怪罪你。」
「不中……」
「你要是怕我偷你這店裡的破爛,再喊樓上的夥計來看著。」她指著店堂裡擺的古董:「這些你送我,我都懶得往家扛。」
「夥計們都住後院。」夥計瞪著這個細高的女子:她可不像在胡扯。
「咱們這塊風水寶地,我閉上眼給你指塊地方,你只管挖,挖出來的都勝它們十倍。你還別不信……」
「我信!」一個人在樓梯上接她的話茬。
夥計和鐵梨花一塊兒轉過臉。夥計一臉驚詫,鐵梨花抿嘴一笑。張吉安身後還跟著一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
夥計說:「老闆您沒走?」
張吉安不答他,只看著鐵梨花:她知道他在樓上,這點他明白。
「虎子,」張吉安對夥計說:「打上燈籠,把尹醫生送回去。」
他轉向梨花,指著那個夥計:「你別怪虎子。我本來不打算在這兒過夜,盤弄一批貨晚了,兵荒馬亂的,怕路上不安全,臨時決定住下來。」他轉向尹醫生指著鐵梨花:「這是我二十年前交下的朋友。」
尹醫生十分謙謙君子,一點猜測的神情都沒有。他向鐵梨花打個揖,說:「幸會。那我告辭了。」
夥計和客人出去,張吉安看一眼鐵梨花:「看你急的,什麼事?咱們上樓談吧。」他一見她為難,似乎也意識到孤男寡女一塊兒上樓的曖昧來,便改口說:「要不咱們就坐這兒談?我這裡的東西值不值錢另說,佈置得還不俗吧?」說著他走到椅子前面,手指指對面的椅子。
鐵梨花顧不上含蓄,出口便問他能不能借她三百五十塊錢。她從隨身帶的小布包裡拿出地契,意思是用她的二十畝田產做借款抵押。
張吉安沉默不語,腦袋側低著。等他抬起頭,她見他似乎受了什麼傷害。
「五奶奶……」他說。
「別這麼叫我。」
「可您這麼見外,讓我只敢叫您五奶奶。」他苦楚地說。「我雖然不是腰纏萬貫,三四百塊錢還拿得出,送得起,用得著抵押什麼田產?」
他也不看她的反應,逕自上樓去了。他當然知道梨花是感動的,也是窘迫的。他在樓上的保險箱裡取了張洛陽某錢莊的銀票,是「四百圓」,快步下樓來,往梨花面前一放。「要有節外生枝的事呢?多五十塊方便些。」梨花心裡又暖又窩囊:受了這麼大一份情,怎麼就像被人將了一軍似的?
「張副官……」
張吉安兩道目光刺過來:「您不願我稱您五奶奶,您也別稱我張副官。從今往後,我們直呼其名,好不好?那段往事讓你我都好不愉快。」
「對不住,叫慣了。」鐵梨花說,心裡更是又感動又窩囊。你看,拿人家錢,嘴馬上軟了,人也賤了。「我就叫你吉安大哥吧。」
沒來頭地,張吉安一下抓住梨花的手。但他感覺到她的不從,馬上又放了她。
「還不是時候,是吧?」他看著她說:「我不急。等了二十年了,再等它幾年,又有何妨?」
鐵梨花沒料到自己會如此心亂。
「二十年前,我在飲馬河邊沒等著你,都不知道自己這一生還能不能再見到你。」
她想,為一個不知能否再見面的女人,他也是二十年不娶。或許這裡面有別的緣故?但不管怎樣,這份情還是值得她珍視。
「張副官,您是讀了書的人,我這樣的鄉野女子……」
張吉安笑了笑,表示他心裡很苦。「咱們說好直呼其名啊!」
「吉安大哥,您的情義我領了。不過我的性子您也知道一點兒:我無功不受祿。錢一籌齊,我馬上還您。」她說著已不容分說地起身向門口走去。
張吉安送她出門,不急不緩地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君子報恩,也該是十年不晚。梨花這麼急於報恩,可有點俗了。」
鐵梨花頭一強,笑了:「俗咋著?吉安大哥肯定知道我是誰的女兒。盜墓人的後代非得沾人間煙火氣,不然便是七分鬼三分人了。人間煙火氣,說白了,就是俗氣,活人氣。」
她這張臉在張吉安打的燈籠光裡,確有幾分鬼魅的嬌俏。
「別送了。」她說。
「你不想免俗,那我就大俗:我要一直把你送回家。」
「我怕誰?」她哈哈大笑起來:「你該囑咐我路上別劫道、別殺人!」
說著她一躍上了騾子的背,腳一磕,騾子像戰馬一樣跑了出去。秋天的好月亮下,她和騾子還在青灰的石板路上拖出暗幽幽的影子。
路過董家鎮時,老遠就聽見狗咬成一片。梨花趕緊從騾子上跳下來。她把牲口牽進一個榆樹林,拴上,又輕手輕腳向鎮子裡走去。她發現街上有幾個背長槍的身影。再走近些,她看見那些背長槍的是日本兵和漢奸兵。董家鎮戒嚴了。無非又是查什麼抗日分子。
鐵梨花等了好大一會兒,日本兵仍沒有撤的意思。她看看月亮和星星,又摸了一下地上的草,露水剛開始下,她知道這是早上三點來鐘。離天亮還有一個多鐘點。
再不進鎮子去找彭三兒,恐怕來不及了。她急得口乾舌燥,背上出了一層細汗。
日本兵到天亮才帶著他們抓到的幾個無業遊民撤走。大概是誰把他們當抗日分子供出去的。鐵梨花心想,誰說鬼子、漢奸什麼好事也不幹?他們這不是幫忙清理了幾個惡棍。她走進「杜康仙」時,發現鬼子們把這裡抄了底朝天,裡外已經沒一個人了。她正站在天井裡發愣,聽見一個聲音叫她:「大姐!」聲音是從樹上來的。那棵老槐樹一個人抱不過來,也不知彭三兒怎麼爬上去的。再一看,樹對面有一掛鞦韆。這個人實在天分太高了,從誰手裡都逃得脫。
彭三兒從樹上蹦下來,說:「您看,我這人就是守信用,……」
鐵梨花不跟他廢話,扯著他就往外走。
「大姐還沒給錢呢!」他甩開她。
「我能不給你嗎?」她飛快地從貼身口袋裡摸出那張銀票,遞給他。
彭三兒拿著銀票左看右看:「我不要銀票。我要聽響的大洋。這銀票要是假的,我不是白白送死?」
「這兒不是錢莊的印嗎?」
「您知道咱這兒巧手有多少。假古董做得比真古董還真,刻一個銀莊的印費啥事?」
「那你想咋著?」
「把錢莊的門敲開,兌現。」
鐵梨花手裡這時要有刀,一刀就上去了。
他們到了鎮上唯一一家錢莊,敲開門,一個夥計說,錢莊哪裡會有這麼些現大洋過夜?他看看那張銀票,擔保彭三兒,下午一定給他兌現。彭三兒非要叫醒錢莊老闆。老闆也擔保他,過了晌午就有現錢。鐵梨花緊緊咬住牙關,生怕自己冒出什麼話激怒彭三兒。這類混子就是掙你著急、絕望的錢。
終於,錢莊老闆給彭三兒兌出五十塊現洋,又把剩的三百五換了他的銀票給了彭三兒。
鐵梨花拽住一個趕早的騾車,塞給車主一塊銀洋。她把自己的騾子繫在車旁邊,叫它跟著跑,她得押著彭三兒坐在車上。
太陽露出個頭頂時,騾車在董家鎮通往董村的土路上駛得飛起來。彭三兒想起剛才他沒仔細點查那五十塊錢,這時解開用他衫子打的包袱,一塊塊地查點大洋。騾子給鞭子抽急了,從一條溝上硬跳,把彭三兒膝上的錢顛到了車下。彭三兒直叫喚停車,鐵梨花不准車把式停,一面對彭三兒說:「回頭我賠你!」
彭三兒不肯相信,也不顧車七歪八倒地飛跑,就要往下跳。鐵梨花手快,抓了車上一根麻繩,打個活套。彭三兒正把一條腿往車下出溜,鐵梨花在他後面把繩套套在他脖子上,說:「跳我就敢讓騾子拖死你!」
彭三兒回過頭。他跟多少人耍過賴,從來沒人贏過他,這回卻栽在這個女人手裡。女人在早上光線裡臉色銀白,頭髮上不知是汗水還是露水,濕濕的幾縷垂搭在額頭上和眼皮上,美得有幾分陰森。不知為何,彭三兒乖乖地坐回到她旁邊。
還沒進家門就聽見他們剛來的那條路上有了動靜。幾十條狗高高低低地咬起來。狗聽得出村裡人還是外人。是保長帶了徵兵的偽軍部隊的老總軍人們從鎮裡進村了。
她交代了栓子和牛旦絕不要露頭,然後定了定神,給牢騷滿腹的彭三兒裝了一鍋好煙。還來得及給他打幾個冰糖荷包蛋。等她把一大碗雞蛋送到彭三兒手裡,保長就在前門叫喊。
「別急,吃你的。」她對彭三兒說,一面用梳子梳著自己的頭髮。「你是把腦袋掖褲腰帶上掙我這點錢。我得給你送行。」
彭三兒看著她。這個從來沒人疼過的無賴眼圈紅了。
「欠你那五十塊錢,我說還你一定還你。」她從身上摸出一個紅布包,打開,是個小娃子的紅肚兜。裡面包了一個金鎖頭。「這是足金的。我孩子滿月那天,我給他買的。能值個幾十塊錢。是個長命鎖,圖個吉祥吧。」
彭三兒拎著金鏈子把金鎖頭拿起來,還沒說什麼,鐵梨花已經飛快地走出去了。
「來了,來了!」她對大門外的人叫道。
打開大門,保長見他面前站著披長髮的中年女子,一把桃木梳子咬在嘴裡。保長看到女人的眼裡有一個意思,但他解不了。都說這女人眼睛不是黑的,有點鬼火似的藍綠。他倒是看不出,只在心裡歎息它們美得冷艷,美得妖媚。保長後面,四個全副武裝的大兵站得筆直。
「聽說昨晚日本兵來了,老總們辛苦,打日本了?」鐵梨花笑瞇瞇地,把他們讓進門。
「鐵牛起來沒有?」保長問道:「隊伍都要開拔了,可不敢當逃兵啊!」
「保長說啥呢?保家衛國,還我河山,咱都明白。我們牛旦兒當兵,祖上都沾光了!」鐵梨花說道,唱似的嗓音,讓幾個當兵的和保長都明白,她就是在嘔他們,噁心他們當日本鬼子的走狗。
「牛旦兒!走啦!」保長給這個女人刺得沒了臉面,直是揚嗓子壯聲威:「人家早就在鎮上集合了!」
「牛旦兒,你還想逃哇?老總們槍都架好了,逃兵格殺勿論!」鐵梨花給保長敲邊鼓。
北房最西頭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來一個面色發綠的漢子,少說有三十二三。保長剛要說什麼,他旁邊的這個妖媚女人妖媚地看著他,話卻是對那漢子說的:「牛旦兒,咋不給保長請早安吶?睡過頭了,公雞打鳴都沒聽見,差點老總就對你格殺勿論了。」
保長直著眼看著鐵梨花。
她也不讓步,直瞪瞪看著他,嘴上還有話:「早知道昨天夜裡日本鬼子來,昨天晚上就該讓俺牛旦穿上軍服、扛上槍的。說不定昨晚就做了功臣了,是不是,牛旦兒?」她轉臉對彭三兒笑道。
大兵們有些蹊蹺,看看保長又看看這個氣度不凡的中年美女。
鐵梨花又說:「俺們可不敢逃兵役。誰不知保長大人公道,抽籤子從不做手腳?俺們逃了壯丁,不是讓您保長受牽累、吃不了兜著走嗎?俺們知道這年頭最不好當的一是婊子二是保長。大兵逛窯子都不給錢,保長拉壯丁兩頭不落好,您說我說的是不是?」她一面說話一面給昨晚才結識的賭棍彭三兒梳了梳頭髮。又從石凳上拿起一雙新布鞋,交到彭三兒手裡。誰看她都是母親在為兒子送行。
保長知道,現在他戳穿這場「調包計」,為時也過晚了;他該在頭一眼看見彭三兒時就戳穿它。為時過晚,那他真的會兩頭不落好。
保長:「快點吧,囉哩巴嗦的!」
他認了輸。等保長和四個當兵的帶走彭三兒,鐵梨花回到屋裡,一屁股坐在桌旁,再也起不來了。牛旦走過來,聽他母親自言自語:「彭三兒這貨,三百五十塊錢還真不好掙……我腿都軟了。」
「媽……」
「去給媽沏壺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