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說今年的雨邪,秋莊稼收完了它還下個沒完。孩子們的課堂不能開在院裡,只能在最大的兩間窯屋裡點上煤油馬燈上課。柳天賜一人從這間窯屋跑到那間窯屋,佈置這邊的學生讀課文,又佈置那邊的學生寫生字。若不是栓兒傷了腿,鳳兒得在他身邊照應,鳳兒倒可以做個代課老師。
柳天賜有好幾天沒「見」著梨花了。再「見」著她的時候,她聲音有點沙啞,聽上去還心事重重的。牛旦的壯丁不是已經讓人頂了嗎?她哪兒來這麼重的心事?
「梨花,你要抽不開身,就別給我做飯了。鳳兒晚上都會來看看。」
「你別叫那名兒。它不是你叫的。」
「別人不都叫你梨花?」
「你也是別人?」
「徐鳳志,」他笑著說。「我也覺著我爹給你起的這個名兒好。配你。」
她沒做聲,拉住他的手,用一塊熱手巾替他擦了擦。他的手就那麼乖乖地攤在桌面上,直到她把一塊捲了生菠菜、蘸了蒜汁的餅放到那手上。
「真香。雨下這麼幾天,菠菜沒給泡了?」
「嗯。」
他心想,這叫什麼回答?「嗯」,是泡了,還是沒泡?她心事真不輕呢。
「是借的錢還不上?」他突然問道。
「嗯?」
他想她這回聽見了,用心了,就是不願馬上答他的話。「我聽栓兒說,你跟一個古董販子借了四百塊錢,給那個頂壯丁的?」
「栓兒嘴咋這麼快?!」她說。
他知道她是個有脾氣的人,誰瞎操她的心,她的脾氣都會上來。兩人都聽見大門響。通再一聽,馬上叫起來:「鳳兒來啦?」
鳳兒沒進屋就在院裡叫:「爸你在吃菜饃呀?我梨花嬸子做的吧?」
「一塊兒吃點兒!」梨花朝進來的鳳兒說。
「我來看看院子要不要墊墊……」她用手巾抹了抹臉上的雨球。「這雨老煩人呀!下了七八天了!……」
鐵梨花又往桌上擺了一雙筷子,一個碗。「來吧,先吃兩口。栓兒的傷好了沒?」
「好多了,不用枴杖了。今天還出去了一趟。」
「可不敢淋雨。傷還沒長上呢!」梨花說。
「他會聽我的話?」鳳兒一撅嘴。聽上去她委屈,其實她是為一個主意大的男人得意。「我跟他說,今晚我過來陪我爸住。他一會兒也過來。」
「這窯塌不了,你倆跑來幹啥?」
「雨下得愁人。真塌了窯再往這兒跑不晚了?」鳳兒說,「爸,秋天有這樣下雨的嗎?」
「稀罕。」天賜說。
鐵梨花抽了一袋煙,起身收拾碗筷。天賜想說,你一個餅也沒吃呀,但又不想說。他不願意老去點破她的心神不寧。他感覺她一定有事瞞著他。一定是跟錢財有關的事。他幫不上她,瞎勸只能給她添心煩。
「東頭的李家——就是我那學生李谷水的父親,這兩天買了幾畝地……」天賜說。他心裡後悔,不該這樣試探一個聰明透頂的女人。他無非想提醒她,實在還不了那筆頂壯丁的錢,不是還有地能變賣嗎?還值得她愁成那樣?
「李谷水家早就想買那幾畝水澆地了。」鳳兒說。
鐵梨花果然煩了,沖天賜提高了嗓門:「我買那些地是為什麼呀?為咱們都能做安全的正經人。我爹就是一生沒有地,才破罐子破摔,幹那叫人瞧不起的事。我置下這點地容易嗎?還沒咋的就賣!今天能賣三畝五畝,明天就能賣十畝、八畝!賣了又怎麼辦?我領著你們敲疙瘩去?體面人憑什麼體面,就憑腳跟穩穩妥妥地站在自己的地上!」
天賜不做聲了。他心裡承認她是占一半理的。鳳兒也不敢做聲,她早明白這位梨嬸子心氣高,性子要強,主意大起來是個大丈夫,自己男人栓兒和牛旦都敬她懼她,自己父親也讓她三分。
鐵梨花走了之後,鳳兒翻了翻學生們的大字功課,拿出紅墨,圈點起來。學生們的大字都寫在舊報紙上,家境好些的用黃表紙,批改了不到一個鐘點,她眼睛就發花。她把父親的洗腳水打好,又服侍他洗了腳、替他拉好蚊帳,才又回到堂屋。
雨停了。三丈多深的窯院一點風聲也沒有。她想栓兒怎麼也該回來了。栓兒臨走前說販的一批煙葉到了,他得去看看貨。
鳳兒一覺睡醒,栓兒還沒回來。她披上衣服坐起身,手心急出一層汗。坐了一會兒,聽見窯院的大門輕輕開了,又關上,她的心才落下來。
她的房門外有人敲。敲門的人叫道:「鳳兒,開門。」
鳳兒聽出是鐵梨花的聲音。她趕緊起來,把門打開。鐵梨花手裡拿著一盞燈籠。
「嬸子您怎麼來了?」
「怕你胡思亂想,心裡怕唄。」梨花笑笑,走進鳳兒做姑娘時的閨房。「你放心,栓兒是讓生意給耽誤下了。」
「您咋知道?」
「牛旦兒一塊兒去的。」
「牛旦哥也做煙葉生意?」鳳兒問道。她的神色告訴梨花,她從沒聽栓兒或牛旦提過呀。
「外頭有月亮了呢。」鐵梨花說,「你睡吧,我聽著門。」
「睡不著。」
「不相信嬸子的話呀?」
「那您知道這倆人到底去哪兒了嗎?」
梨花從窯洞牆壁上掏出的一個小方櫃裡取出針線筐,裡面還有鳳兒做閨女時沒繡完的鞋面。她把油燈點亮,火頭捻大,接著鳳兒的活兒往下做。
「睡吧,啊。」她見鳳兒兩隻眼就是不放過她,便笑起來:「要是這倆小子逛窯子、下賭窯,我替你用這針扎他們!」
「您知道他們去哪兒了。」
「去哪兒天亮前也會回來。」她為了省燈油,把燈芯捻得很短,瞇了半天眼,才扎一針。「這麼跟你說吧,鳳兒,栓兒是怕你嬸子還不了債——先欠了人家張老闆一大筆錢,又欠了保長一大筆人情。在保長眼皮子下調包,保長他憑什麼給你那麼大擔待呀?保長沒事還想揩你三兩油呢!他幫你矇混,讓個逃兵油子替牛旦兒充軍走了,他不會跟我少要酬勞的。栓兒和牛旦就是替我弄這筆錢去了。」
鳳兒更狐疑了,追問道:「您說弄錢,啥意思?上哪兒能一下弄這麼多錢?」
「上死人那兒呀!」
鳳兒以為自己聽錯了。
梨花嬸子在燈光下氣定神閒,一針一線地往下走:「閨女,你以為嬸子靠那幾畝地能蓋起那麼一院瓦房?」
鳳兒不是狐疑,而是懼怕起來。
「嬸子十年前就沒拿過洛陽鏟了。手再癢癢也不去碰它。不單我不碰它,我也不准牛旦和栓兒碰它。要不是這回欠了債,說破天我都會攔住這哥兒倆。欠錢的這兩個人,是絕不能欠的。」她從鞋面的刺繡上抬起眼睛。「鳳兒,事先沒跟你說,是嬸子我的過錯,你千萬別怪罪栓兒。」
「栓兒娶我之前,就幹過這事?」鳳兒上了當似的,並不接受梨花的歉意。
「你聽我說:栓兒答應過我,他娶了你之後,再也不去拿洛陽鏟……」
「人家把這種賊看成最下賤的一種賊!」
鐵梨花挨了一鞭子似的。挨別人罵沒這麼痛,挨這個年輕女娃——一個她疼愛、器重的女娃的罵,她頭一次感到卑賤。
「你就沖嬸子來吧,別去說栓兒,啊?」
鳳兒看著梨花的臉,她那雙又大又深的眼睛簡直宛若別人:不是那麼冷艷、咄咄逼人了,而是母性十足,像一頭剛產駒子的母馬。
鐵梨花決定親自掛帥探墓,是在徵兵的人把彭三兒帶走之後。她的突發奇想讓她下了這個決心。順著乾涸的古河道往山上走,在一處石頭灘上,她證實了自己的奇思異想。她記得父親念叨,縣志上記載了道光五年的一場暴雨,山洪沖了五十多個村子。那時這條古河道的水勢一定很大。石頭灘是它改道時留下的。山上的水把山上的石頭衝下來,阻止了河水的流向,河水在此處向西南偏去。原本是不經過董村、上河的河水,眼下就是這條又窄又淺的河。它只有在夏天的暴雨時才會有它原先的威猛。
想在現在的河岸找到巡撫夫人的墓,當然白搭工夫。明朝這裡還是莊稼地。她找了兩天,才把改道前的河床找到。還是雨水幫了她的忙,從山上下來的水自然而然顯出一條地勢低窪的河道。山勢徐緩,但遠處的山埂大致形成一個美人榻的形態,北邊的山埂就是榻的靠背。梨花父親從書中讀到的有關這位巡撫夫人生前習性之一,那就是長期臥在美人榻上。爬到山埂上面,應該能看出這個美人榻的完整。坐北朝南,在「枕頭」的方位,鐵梨花果真找到了幾棵桑樹。大部分桑樹已經死了。最後一代守墓人遷走後,沒人護養,桑樹在缺潮氣的地方不愛活。
江南美人就葬在這一帶。鐵梨花把自己的估算告訴了栓兒和牛旦。
雨也下累了,下到第八天歇了下來。鐵梨花讓他們天一擦黑就下洛陽鏟。恐怕雨歇歇還會再下,得趕在它之前完活兒。
栓兒和牛旦帶著黑子來到「美人榻」上。樹林子多是榆樹,從樹縫裡看,能看見遠處山坡上,有幾塊開得很漂亮的梯田,不知是哪裡來的災民偷著在那兒開的荒。梯田被大雨沖壞了不少,若是白天,會有人在那裡給梯田壘石頭,把土屯住。
栓兒和牛旦動手不久,從雲縫裡閃出個白淨的半輪月。這裡離雙井村不遠,他們刨挖的聲響大一點,就引起一兩隻狗狂咬。村裡的狗一咬,黑子就在喉嚨根發出「嗚嗚嚕嚕」的吼聲,栓兒得不斷呵斥它。
大約兩個多鐘點過去,洛陽鏟提出的土裡有了磚渣。兩人勁頭大起來,都勸對方歇著,自己挖掘。
月亮突然就沒了。所有的樹一動不動。栓兒這時在刨了兩丈多深的坑下面說:「又下雨了?」
牛旦說:「還沒,快了。你上來,我下去換你。」
栓兒在下面說:「哎呀,有石灰味了,聞著沒有?」他把一大筐土讓牛旦拽上去。
黑子湊到那筐土上嗅了嗅,鼻子對著它很響地噴了兩下。
牛旦朝坑底下說:「黑子都嗅出老墓道的臭味了!」
栓兒說:「梨花嬸子多本事!瞅準的地方都錯不出三兩丈去!她肯定站在這地方頭暈乎了!」
牛旦說:「上來吧,你沒勁了!待會兒一下雨就不好挖了。」
一絲不掛的栓兒被牛旦拽了上來。又把脫得一絲不掛的牛旦系到坑下。兩人小時候吃奶不分彼此:栓兒母親奶過牛旦,梨花也奶過栓兒,這時他們掘墓還是遵照掘墓的行規,下坑不穿一絲一縷。又是一個鐘點過去了。
「見棺材沒?」栓兒在上頭問。
「還沒。」裡面的聲音讓栓兒一聽就知道,牛旦已經鑽得很深了。
「你上來吧,牛旦兒!掘墓我比你掘得多多了,開棺材還是讓我來!那可不是好幹的活兒!」
沒聲音了。
「聽見沒有?」栓兒兩手握成喇叭,圈在嘴上,對下面壓低聲喊道。
下面的牛旦還是不回答。栓兒急了,又問:「你咋了?沒事吧?!」
他這一嗓子把黑子吼得汪汪大叫。雙井村半個村的狗都跟著咬起來。被栓兒罵了幾句,黑子趕緊把叫聲憋回去,憋成喉嚨裡的「嗚嗚」聲。
他兩手使勁拽繩子。拽上來的是一大筐土,裡面混著墓磚,還混有木頭屑子。
「牛旦兒!你聽見沒有?我讓你上來!」
牛旦一聲不吱。栓兒真有些毛骨悚然了。他正打算找個法子把自己系到坑裡去,牛旦在下面說:「拉呀!」
「你奶奶的,把我嚇死了!」
牛旦被栓兒拉上來,對他轉過身,撅起屁股。栓兒在他屁股上打一巴掌,笑著說:「行了,裡頭藏了個祖母綠,我看見啦。」
牛旦卻不理他,仍然把兩個胳膊肘架在膝頭,屁股撅得比他自己的頭高。
栓兒又給他一巴掌:「你藏個祖母綠在裡頭我也不在乎,行了吧?」
牛旦說:「你還是看看。做啥事都得講規矩,盜亦有道,這是我媽說的。」
「那就是說,我下去你也疑惑我往屁眼裡藏寶貝?」
「我不疑惑。不過我得看。」
「行行行!」栓兒在牛旦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然後就把繩子套在自己的腰上。
栓兒下去不多久,雨下起來。牛旦的頭和臉讓巨大的雨點砸得生疼。
「栓兒哥,」他對洞下叫道,「不行咱明天再挖吧?」坑下傳來栓兒那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馬上墓門就要啟開了!……奶奶的,蠟燭滅了!……」
牛旦把包在油紙裡的火柴擱進筐裡,系到坑底。黑子被雨淋得東跑西竄,不斷抖著身上的毛,響響地打噴嚏。雨下成一根根粗大的水線。跟前幾天的雨相比,這是正戲開場,前幾天只能算過門。雨水從坑沿往坑裡灌,用不了多久,墓道就得淹了。但現在收手,還得把挖出的土填回去,不然就成給別人挖的了。
「牛旦兒!開了!……」栓兒在地底下說。
當然是棺材開了。從坑裡提上來的土和碎墓磚給雨水沖刷,泥水直往坑裡灌,似乎要把坑裡的栓兒就此埋在裡面。
「接好嘍!」地底下的栓兒說。
牛旦趕緊拉扯繩子。筐被提出坑沿。他伸手一摸,摸到的是冰冷扎骨的玉器、珠寶。可他沒有摸到那個瓷枕。
「就這些?」他對著坑下叫道。
「還有呢……找著了……這他奶奶的瓷枕頭有啥好啊?」
「你快點!」
村裡的狗這回叫得把附近幾個村子的狗都鬧醒了,也跟著叫起來。董村離雙井村雖然有五六里路,但一路過去所有村子的狗都跟著雙井村的狗瞎咬,終於把董村的狗咬醒了,跟上來。人們以為鬼子來了,準備跑反,可又沒聽見響槍。一轉念,人們想,鬼子來了狗也沒鬧成這樣啊。
梨花聽見狗叫得邪乎,趕緊吹了桌上的油燈。她聽見天賜的門開了,天賜的嗓門在叫「鳳兒」。
「鳳兒!……栓兒回來沒有?」
梨花見鳳兒從床上起來,馬上捺住她。她把門拉開一條縫,對天賜說:「沒事,睡你的去吧。」
天賜對梨花的出現有些驚異,愣了一刻,說:「你啥時來的?」
「早就來了。」她知道他還在驚異,又說:「怕鳳兒孤單,來陪她說說話。」
「……我以為栓兒回來了。」他說著進了屋。
梨花聽著狗們慢慢息了聲,又回到桌子邊上坐下。見鳳兒還站在那兒,她說:「不會有啥事的,今兒我還給盜聖爺上了供,敬了香……」
她自己也安慰不了自己。她知道鳳兒心裡對她有怨,對栓兒也有怨。窗子一陣白亮,天上打的閃把三丈深的窯屋都照亮了。鐵梨花心裡更是一團亂。她從趙家跑出來,也盜了十來年的墓,從來沒遇上這麼可怕的天,不由她不想到「報應」兩個字。她後悔起來:賣了地還債是多麼順理成章的事!地賣了可以再買回來,人要出個好歹呢?!
「梨花嬸子,您不該答應他倆……」
「出不了事的。」她淡淡地說。她心裡再後悔,再對鳳兒抱歉,嘴上都不會認賬。
第一聲雞叫時雨勢小了。梨花從桌子邊上站起,發現自己的腿肚子酸痛。她這一夜都是緊繃著兩腿坐在那兒的,自己害怕的程度她都沒有料到。鳳兒畢竟是孩子,愁是愁,熬不過瞌睡,已靠在牆上睡著了。
大門一響,梨花趕緊跑到窗根。
外面響起牛旦的嗓音:「嫂子!嫂子!……」
鳳兒「噌」的一下從床上跳下來。梨花趕緊跑到門口,手抖抖地拔開門栓。
「嫂子,我栓兒哥回來沒?」牛旦在外面問道。
「栓兒回來了?」她也不知問的是誰。
這時牛旦的聲音已在院子裡:「嫂子!我栓兒哥回來了吧?」
梨花拉開門,院子裡站著的男子身影她幾乎認不出來:赤膊的上半身糊滿泥漿,短褲上也全是泥。鳳兒這時一隻腳蹦著提鞋,蹦到了梨花身後。
「牛旦兒,栓兒沒跟你一塊兒回來?!」鳳兒問道。
昏暗裡,牛旦似乎剛剛認出站在門口的女子身影不是鳳兒,而是自己母親。他驚得往後退一步,說:「媽,你咋在這兒?」
梨花顧不上回答他,問道:「栓兒呢?」
牛旦愣在那裡。三丈深的窯院中央,他站得孤零零的,魂魄失散得只剩了個空空的人殼似的。
「我……我栓兒哥沒回來?」
鳳兒已經從鐵梨花身邊走到門外。柳天賜也摸索著從自己屋出來了。
「你咋一個人?栓兒呢?」他忙亂中手中的枴杖也落在地上。
「我……我還先去了一趟你家,……」牛旦說。
「你倆不是一塊兒去的嗎?」天賜說。「看你濕的!進屋吧!」
牛旦進了堂屋,鐵梨花已經把油燈點燃了。鳳兒不知該說什麼,只是看看牛旦,又看看梨花。
「嫂子,我栓兒哥真沒回來?」牛旦問道,眼睛卻不往鳳兒那邊看。
「你倆咋走散了?」柳天賜問道,「不是說,一塊兒去盤弄煙葉嗎?」
牛旦突然「哇」的一聲哭了。他完全像個憨大憨粗的奶娃,張著嘴,閉著眼,哭得哇哇的。父女倆都不知怎麼了,只是一個勁拖他到椅子上去坐,一個勁問他怎麼了。只有鐵梨花支撐不住了似的,往牆上一靠,一隻手蓋在眼睛上。
「那我栓兒哥……一定是讓山洪衝跑了!……」牛旦說了一陣,終於說道。說完便蹲在地上,哭得窯屋直起回音。
鳳兒頂不住了,也大聲哭了起來。
牛旦抽泣著把他和栓兒如何失散的過程說了一遍:他和栓兒背著從墓裡掘出的「貨」往回跑,跑到古河道發現它已面目全非:山上下來的水把河漲得有五六丈寬,淹沒了原先河道裡的雜樹。這時跑在前頭的栓兒正要跨上木橋,牛旦在後面叫他,說不能過那朽了的木橋。大水正捲著山上的死樹下來了,樹撞到橋上,說不定把橋撞碎……栓兒卻叫牛旦快點,說啥也得過橋。等牛旦跑到橋跟前,橋已經被撞碎,大水捲著碎木頭往下游去了。
「栓兒給捲走了?」鳳兒問道,聲音虛虛的。
栓兒和牛旦都生長在缺水的地方,都不會水。
「……我順著河就往下跑,跑著喊著。跑出去五六里路又往回跑。哪兒也找不著我栓兒哥!」
「牛旦兒,你見栓兒落進水裡了嗎?」柳天賜問道。
「那橋塌了,栓兒正跑到橋中間……」
「說不定跑過來了?」天賜說。
「那橋……那橋一眨巴眼就沒了!跟面捏的似的!」牛旦說著又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還用拳頭胡亂捶打自己的腦袋。
他沿著河來回地找,一直找到天微明。他是跑到了下游,跑到董家鎮,從鎮上那座石橋上過來的。鳳兒見牛旦不停地捶打自己,上去拉他,拉不住,她抱住他。
柳天賜兩手拄在枴杖上,用枴杖搗著青磚地:「盜墓?!盜墓連老天都容不得你!我以為你們跟這挨天殺的勾當早就兩清了,你們坑我沒關係,你們坑了你們自己!鳳兒這才嫁出去多久?這就叫她守寡?!……」
「有啥你衝我來!」鐵梨花說,口氣又冷又狠:「別張口就詛咒孩子們!」她看了一眼哭得走了樣的兒子和柳鳳,一陣鄙夷:「哭喪等見了屍首再哭不遲。誰說栓兒已經死了?!誰認準他就掉到水裡去了?!」
她這一說,屋裡馬上安靜了。鳳兒抬起臉,心裡有些愧:梨花嬸子說的對,提前給栓兒哭喪不是在咒他嗎?她看著燈光裡的梨花,明一半暗一半的臉,冷得讓她發畏。這不再是村裡人眼中俏麗溫婉的梨花嬸子;這就是那個鐵血的盜墓圈裡的女首領。
「牛旦,你和栓兒找著那個鏤空薰香瓷枕沒有?」她問道。
「找著了。栓兒說他拿著,叫我先跑……那時候雙井村的人恐怕都起來了——狗鬧死人了!」牛旦說。
鳳兒知道各村都有防匪盜聯保,若是狗鬧得狠,村鄰們就會拿矛子、獵槍各處巡視。她眼睛不時看著鐵梨花,似乎她那一絲表情也沒有的臉能給她主意,為她做主。
「牛旦,讓我看看你……」母親走到兒子面前,伸出手。
「嗯?」兒子把臉一閃。
「這兒好像有傷。」她雙手穩住兒子的腦袋,過了一會兒,又放開,說:「沒啥。我看著像有血。栓兒會找著的,你別難受,你們都別難受。栓兒不會撇下鳳兒走的。」
她語氣中不帶憂傷,也不帶鼓舞;她似乎還有點心不在焉。
「牛旦兒,你啥也沒帶回來?」
「喲,我差點忘了!」牛旦快步走出窯屋。不久,胳膊下夾著個小包裹進來。「沒顧上看,都是些啥。」他把那包裹遞給母親。
鐵梨花把包裹打開,將燈挪過去:包裹是栓兒的衫子,是鳳兒用今年的棉花織的布做的,奇怪的是,裡面的東西並不多。鳳兒根本不去看鐵梨花如何一件件鑒賞四百多年前的珠寶。
鐵梨花從自己頭上拔下簪子,把不多的幾樣珠寶劃成兩份。「這是栓子的一份兒。牛旦兒這一份兒,就讓我拿去做尋找栓子的費用。」
她冷靜得讓鳳兒害怕。
「萬一栓兒讓人救了,人家給他治了傷什麼的,咱總得給一份厚禮。」
柳天賜不知什麼時候摸到桌邊,一把將所有的珠寶往鐵梨花那兒一掃:「俺爺倆不要這髒東西。就是今天斷炊,我們餓死也不沾它!」
鐵梨花似乎一點也不惱他,一件一件把東西拾起來。「也行。我先替栓兒收著,等他回來我再交給他。」
「敢!」
「說誰呢你?」鐵梨花非但不惱,反而笑了。「從小到大,還沒誰跟我說:你敢!」
「栓兒要敢把那髒東西拿進我的門,我不認他這個女婿。」
「喲,把你給正派的!」鐵梨花仍然笑嘻嘻的。「你連我也別認吧,啊?」
柳天賜摸索著坐下來。她是什麼妖孽他也不能不認她。天賜想到第一次從她家門口過,她在紡花,他叫她「徐鳳志」;從那一刻,他心裡再擱不下第二個女人。
「杜康仙酒家」在鬼子抄過之後,老實了一陣,最近把地上的熱鬧搬到地下去了。這一帶土好,四天就能打出一個地下的「杜康仙酒家」。從原來的天井開出一個洞,往下打,幾間高一丈五,寬十多丈的窯洞便打成了。再有人來抄,賭徒們可以順著地下一個長洞跑掉。那長洞的出口在離董村不遠的一個磨坊裡,跟小閨女們躲鬼子的洞連在了一塊兒。
賭棍們這天看見木梯子上下來一對繡花鞋,有人打了聲忽哨。繡花鞋不緊不慢地下來了。漸漸地,人們看見那紮著黑緞子綁腿的秀腿,然後是細細的身段,身段裹著鑲銀狐皮的黑條絨裌襖。不久,那肩、那頸也下來了,高高的襖領上面,托著一張微微撲了粉的面孔。他們開始對這面孔的不年輕有點失望,但從面孔的絕頂漂亮又找補了遺憾。賭棍中有人認識她,說:「這不是鐵梨花嗎?」
薄施脂粉的鐵梨花站在這個烏七八糟的男人群落裡顯得娘娘般的貴氣。
她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們,笑笑說:「我來找一個人。」
「您上回不是找著彭三兒去頂壯丁了嗎?」
「這你們也知道?」她笑著說。
「咱這些人,啥事打聽不出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光頭說。
「那您這回找誰?」又有兩個人問。
「誰都行啊。」她說。
這回答奇妙,人們不吱聲地瞪著她。這裡面的人都神通廣大,敢拚敢死。她從自己袖管裡抽出一個手絹包,打開,裡面是一張二百圓的銀票。
「誰能幫我找著那個人,這就是誰的。」
「活人死人?」一個腮幫上帶刀疤的人問。
「都行。」
人們覺得她實在很難猜度。靜了一會兒,二十七八歲的光頭問她,這個人是怎麼個來龍去脈。鐵梨花說他們不必知道他的來龍去脈。她只告訴他們,這個人叫洪水給衝跑了。找他得下水去撈,或者沿著河兩岸到各村各鎮去打聽。她只告訴他們這個人叫陸大栓。
賭棍裡有認識陸大栓的,馬上說:「那貨不是跟保長打架挨了幾刀嗎?」
「誰能找著他,這錢就是誰的。」她看看所有人:「我說的話賴不掉,有這麼些作證的呢。」
「您老死的也要?」光頭說。
「要。」
旁邊的人朝光頭起哄:「禿子,你有水性嗎?一泡尿就能把你淹死!」
那個腮幫上帶刀疤的人站起來,說:「我去。」
禿子不願意了,說:「我這都答應下來了!」
鐵梨花說:「誰去都行,去多少人都行,反正找著的才拿錢。」
「死的不好找,」腮上帶疤的人說,「泡發了人就全走樣了。有啥記號沒有?」
鐵梨花說:「他沒啥記號。」她停了停又說:「在村鎮裡找的時候,打聽打聽古玩黑市,看有沒有一個鏤花瓷枕頭賣出來了。找到瓷枕頭,就知道要找的是人是屍了。」
「啥瓷枕頭?」一個賭棍問。
「值多少錢?」另一個賭棍問。
「一錢不值。」鐵梨花說。
人們看著她從木梯子上攀登上去,都議論這個女人啥來頭,多大歲數,怎麼有這麼好的派頭。一個年歲大的賭徒說他想起了趙元庚原先的五奶奶,人家都傳說她一雙眼發藍,剛才這位半老徐娘眼光也有點藍。
「杜康仙酒家」的小夥計把鐵梨花送到街上,看著她上了騾車。
鎮上的店家正在打烊。雜貨店老闆一見鐵梨花過來,便招呼她進來看看剛到的洋布。日本洋布比自家織布貴不了多少,老闆隔著馬路推銷說。一家屠戶也認識鐵梨花,說打仗打得吃食都漲價,梨花要買肉,他讓她佔便宜:肥肉只收瘦肉的錢。梨花笑笑說她改日再來。所有店家都認識鐵梨花,因此她在他們的一路招呼聲中出了董家鎮。
剛一出鎮子,迎頭撞上柳鳳背著一個學生走來。這個學生鍘草鍘了小腳趾,天天父親或柳鳳接送上學。鳳兒見梨花喝騾子停車,忙說她這就到了,不用車送。柳鳳知道梨花賣了五畝地,到處使錢,讓人去找栓兒,原本對她的那點怨,早已消散了。
梨花不容分說下了車,把孩子抱到車上,讓鳳兒也坐上來。
「牛旦兒今天一早給爹送了一罐子羊奶過來。」柳鳳說。「看著他病是輕了,就是臉色還不好看。」
梨花說:「燒那麼高,我都怕他回不來了。」
那天夜裡牛旦沿著河找栓兒,讓雨澆了一整夜,又受了那麼大驚嚇,一場高燒發了好幾天。受的寒燒出來倒不是壞事,只是燒退了後,從床上起來了一個更寡言的牛旦。
騾車到了那個學生家門口,鳳兒把學生背進門,拔腿便跑回來。她怕學生的父母和她千恩萬謝,她沒有這份精神去充笑臉寒暄。
其實鳳兒心裡是感激牛旦的,他病成那樣,高燒的胡話都沒別的詞,只一個勁叫栓兒哥。他的燒只在近傍晚時分發作,清早人帶著一身汗酸氣就到柳家,替栓兒把幾百塊土坯托完。天要涼了,柳天賜打算砌一個土坯房做教室,不然學生們長期在窯屋裡讀書,太壞眼睛。原來栓兒說過,等雨停了就把砌房用的坯托出來,現在他的活只有牛旦接著做了。
「坯都托得差不多了?」梨花問。她似乎猜著鳳兒正想到什麼。
「還差點兒。」鳳兒說,「我出來的時候牛旦還沒收工呢。」
柳鳳想到下午去給牛旦送茶水,見他挽起褲腿的小腿有一塊傷。是和泥時不小心,讓耙子碰的。鳳兒怕傷口爛,馬上從茶壺裡倒了些茶水到自己的手巾上,說要給他擦洗一下。牛旦一跳半丈遠,臉都憋紅了。鳳兒也讓他弄個大紅臉。過去他和做嫂子的鳳兒沒那麼生分,鳳兒給栓兒縫衫子,也會給牛旦縫一件,也得在他身上比比量量,免不了肌膚碰肌膚。牛旦這一生分,讓鳳兒心裡一酸:他這個做兄弟的只願意替栓兒哥擔負責任,不願佔有哥哥名下的溫存。
老遠就看見那盞油燈。燈光裡,牛旦幹活的身影一時清晰一時朦朧。
鳳兒跳下車,見牛旦脫得只剩一條短褲,身上還儘是汗。
「別又累病了!」鳳兒說。
牛旦正往木盒裡填泥,似乎沒聽見柳鳳的話。
「行了,差不多了!洗洗吃晚飯吧!」她從地上拾起牛旦的衣服、褲子。
牛旦這才發現站在面前的柳鳳。「嫂子回來了?」他口齒含混地說。
柳鳳朝正在拴騾子的鐵梨花看了一眼,她在問梨花:這個牛旦怎麼了?客氣得就像是昨天剛認識她。梨花從騾車上拿下一捆棉條子,打算紡一紡,再給天賜織個被裡子。
沒有栓兒,他們晚飯吃得很沉悶。柳天賜有時會放下筷子,把口中的食物重重地嚥下去,然後把臉轉向梨花的方向。人們都拿著筷子,不敢咀嚼也不敢咽,因為知道天賜會問:「還是沒有栓兒的消息嗎?」
可這天晚上柳天賜慢慢又把臉從梨花那兒轉回來,手慢慢又摸起筷子。他也意識到問那句話很蠢,只能一再、再三證實一個壞消息:栓兒或許凶多吉少。
柳風見父親一口口往嘴裡劃拉蜀黍湯,淚水又堵到鼻子裡了。
「鳳兒!」梨花說。
「嗯?……」
「你梨花嬸子傾家蕩產也會給你把栓兒找回來,啊?」
天賜又放下筷子。但他還是什麼也沒說,人們知道他沒說的那句話是:「你傾家蕩產也找不回來呢?」
第二天早上,鐵梨花到了上河鎮,找到張吉安,告訴他那間鋪面房她要退租。因為牛旦身體不好,照顧不過來。張吉安穿了一身舊布衫褲,腰間紮了根黑板帶,稀疏的頭髮讓汗水貼在腦門上。
「我剛剛練完劍,」他似乎沒聽見她的話。「來來來,坐下陪我喝壺茶!」
鐵梨花正要說她還要趕回村裡,張吉安拉著她的手,把她拉到椅子前面一捺:「看你愁的!什麼事能愁著我的梨花?」
鐵梨花不知怎麼一來,竟真有點把他當娘家大哥一樣膽壯了。
「我欠你那四百塊錢,還得再緩緩……」她脫口直言道。
「那點錢就這麼愁人啊?我不是說送你的嗎?再提它,我覺著我和你這場情誼就半點意思都沒了!」
她看著他冒火的眼睛——他真惱了。
「行,咱先不說這個。」梨花說。
上次碰到的那個叫虎子的夥計從樓上下來,手裡抱著個嶄新的緞箱:士林藍的緞子底上,凸顯出一條條銀色的龍。他走到一個紅木架子前,小心地把緞盒放在地上,打開來,從裡面拿出一個天青色的瓷枕頭,中間細,兩頭粗,整個物什是剔空的,精細得讓人提心吊膽。虎子問張吉安,把瓷枕放在哪個位置合適。鐵梨花覺得自己差點叫出來。
她身不由己地跟在張吉安身後,走到那博古架前面。天青色,鏤空圖案為一對戲水鴛鴦和水草、蓮花,紡錘形狀,瓷的質地之潤、之細,只能是汝窯的出品。
「梨花,你看看,這東西你沒見過吧?」
「啥時收的?」
「昨天。你看看這工!五百年前的東西了!我怎麼都想不出來,它是咋燒出來的!」
「你從哪兒買來的?」
「黑市上。我早幾年就托人留心了。」張吉安把瓷枕拿起,往鏤空的洞眼裡看了看:「這裡頭的土還沒清乾淨。也難為了這個枕頭,讓多少人埋了挖、挖了埋。這故事你知道不?」
鐵梨花見他把瓷枕放到博古架上最大的一格。
「……宋朝哲宗有個妃子,叫……喲,我還把她名字給忘了。這個妃子有個致命的病,夏天咋著都睡不成覺。有人供上來一個枕頭,瓷燒的,上面有好些洞,能把枕頭裡擱的草藥味透上來。妃子枕了這個帶草藥薰香的瓷枕頭,她就睡著了。皇上就讓汝窯去燒這樣的鏤空薰香枕。可是一窯一窯燒出來,都不成,最後只成了兩個。其中一個被她發火的時候砸了。另一個她死後被盜出來,流傳到了民間。在明朝的時候,被一個巡撫收到,送給了他的夫人。那個夫人是夭折的,瓷枕頭就陪她一塊兒入了葬。據說這個巡撫鍾愛他這位夫人,怕人盜她的墓,做了不知多少假墓。」
梨花已經沒心思聽他把故事講完了。這個故事盜墓圈子裡熟悉得很。
從張吉安那裡回到董村,正是晌午。牛旦在壘土坯牆,梨花把自己頭巾墊在幾塊土坯上,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碗冷茶。
柳鳳從窯院裡拎著飯籃子上來,胳膊下還夾了一件夾祅。
「梨花嬸一塊兒吃飯吧!」柳鳳說。她擱下飯籃子。
「唉。」其實她在張吉安那兒吃了兩塊薩其瑪。
柳鳳盛了一大碗酸漿麵條,又拿出一雙筷子,在自己前衣襟上擦了擦。牛旦已經走過來,端起柳鳳給他盛的那碗麵條,遠遠地蹲在半堵牆下,稀里呼嚕地吃起來。已經是陰曆九月底,風變硬了,牛旦卻還光個脊樑。
「牛旦,你病剛好,披上點衣服。」母親對兒子說。
鳳兒把她帶來的那件裌襖拿起來,走過去。一面說:「昨晚完了活兒,牛旦把他的祅和衫子都落這兒了。還真有那沒出息的人,連爛襖爛衫子都偷!」
她說著把手裡的夾祅披在牛旦身上。那是栓兒的裌襖,士林藍布面子,白大布做的夾裡。栓兒一共沒幾件好衣服,這件夾祆是他趕廟會看戲穿的。
牛旦開始沒注意,但偏臉一看見那洗得起了一層白的士林藍布,就馬上把它脫下來,往鳳兒手裡一塞。
鳳兒見他削瘦的臉一層羞惱的紅暈。眼睛裡卻是懼怕。她委屈地一笑,說:「這不還是梨花嬸給栓兒縫的嗎?……」她求援地看看梨花。
鐵梨花自己捶著自己的小腿肚,沒有往鳳兒和牛旦這邊看。
鳳兒發現牛旦有些懊悔,看看她,意思是要她別見怪:栓兒不知去向,他心裡難受著呢。那一眼還有個意思:曾經他愛戀過她,現在栓兒不在家,他不想犯嫌疑,並不是他不愛戀她了。
鳳兒對自己在栓兒和牛旦之間做的選擇是明白的。她知道為此牛旦心裡受過傷,或許至今傷口還新鮮。一般寡默口訥如牛旦這樣的男人,心都深得很,愛也好恨也好。比方他對自己這位義兄栓兒,不也是懷有很深的惦記?那惦記不也是他心裡一塊傷?這只說明牛旦的心難得。
兩天過後,土坯教室蓋好了,就差上梁了。牛旦和幾個臨時來幫忙的村鄰們忙著上房梁,梨花和柳鳳在窯院裡包餃子。這裡的規矩是邀請幫忙上梁的人吃頓餃子。
這天學校停課,放孩子們回家幫父母種麥。柳天賜便坐在灶台前幫兩個女人扯風箱燒火。柴太濕,煙把他嗆得直流眼淚。梨花趕緊過去,手上全是面又沒法掏手巾,便要天賜撩起她的圍裙把眼睛擦擦。
「別用你那袖子,不乾淨!」她說。
「乾不乾淨這眼還能往哪兒壞?」天賜說。
「你就嘴硬吧!」梨花用指頭戳戳他的太陽穴。這時天賜聽見柳鳳走出廚房,去磨房取面。他抱住梨花的雙腿,然後慢慢把她擱在自己膝蓋上。
「孩子看見了!」梨花說,並不掙扎。
「叫她看去。」
「我手上都是面!」
天賜就那麼抱著她。
「你又瘦了。」天賜說。「我這胳膊一摟就知道,比人家眼睛還准呢。」
梨花欲語又止,天賜馬上察覺了:「啥話跟我不能說呀?」他說。
梨花把臉靠在天賜頭頂上。這時她的無力讓他和她都覺得那麼舒服。
「你爸你媽聽人嚼舌頭,說我爹掘墓,差點把咱倆的婚給退了,是不是?」梨花問他。
「退了我跟你私奔。」天賜說。
「誰信呢?」
「你信。」
「把你美的!」
天賜摟緊她。
「你爹媽逃趙元庚,逃到洛陽那會兒,肯定更後悔和我家聯姻了。」
天賜不說話。他從軍隊逃出來,眼睛一天天壞下去,找到父母時已經是一年後了。父母死前都在後悔當時上媒婆的當,認了徐家這門親。
「你說怪不?」天賜說:「那年我媽去世才四個月,我爸一跤跌中了風,也去了。」
「你這話念叨幾十遍了。」
「我老是在琢磨,他倆此生約好的,還是前世約好的,死都一塊兒死。」
「那樣多好。清貧淡泊,相依為命。就沒見誰比你爸媽更好的夫妻了。」梨花說。她從天賜膝上站起,在天賜的凳子上擠出一小塊地方,拉起風箱來。「這鍋水要燒不開了。我倆老了,就這樣,我煮餃子,你拉風箱。」
「老了吃紅薯湯就行,軟和。」
「那就煮薯湯吧。甭管鍋裡煮啥。我煮,你拉風箱,就夠美的,你說是不?有啥財寶趕得上這美?哪怕是普天下人全被豬油糊了心,看不穿這個,以為有錢財才美。一輩子為錢生、為財死,死了還跟財寶作伴,讓後人為這些財寶你殺我,我殺你,親兄弟都鬥得你死我活。」
「你今天咋看這麼穿?栓兒和牛旦那天出去掘墓,你咋不教他們看穿點?」天賜又來了惱火。
「不就為了守住這幾畝地嗎?沒那幾畝地,你這學校能蓋校舍?」鐵梨花又鐵起來了。
「我可真稀罕你幫我蓋校舍!」
「不稀罕你現在告訴他們,叫他們把上的大梁給我拆下來!」
柳天賜氣得直抖,兩手哆嗦著摸他的枴杖。鐵梨花一把將他的枴杖搶了,天賜張口便呼喚:「黑子!黑子」他突然意識到叫失口了,愣在那裡。過了一會兒他歎了一聲:「盜墓盜墓,栓兒去了,連個墓都沒有……」
廚房外「嗚」的一聲,鳳兒哭了起來。廚房裡的長輩們馬上明白了,他倆的話全讓她聽見了。他們說甜哥哥蜜妹妹的話時,她不好打攪;他們口角起來,她更不便插嘴。父親剛才那句話,讓她乾脆放下了所有希望。已經十多天了,還會等回什麼?
「山洪發得奇怪,不合時宜,打仗把人心都打壞了,天公震怒啊!」天賜喃喃地說。
柳鳳哭了一陣,流著淚揉面去了。
小學校又開張的時候,學生們很高興。教室雖是土坯草簷,但朝南的窗子糊了雪白的窗紙,透進的太陽從一面牆一直照到另一面牆,到太陽快落山,屋裡還留著陽光的溫暖。
牛旦把新打的課桌安進去。鳳兒在一邊幫忙。牛旦過去不是個勤快人,整天悶頭悶腦琢磨什麼大主意。現在跟換了個新牛旦似的,一刻也閒不住,一人幹了他自己和栓兒兩人的活兒。
鐵梨花從教室門前過,也為教室的排場驚喜。她突然瞥見柳鳳髻上插了一朵白絨花,心裡一顫。
「風兒,你出來。」她朝鳳兒招招手。
牛旦突然抬起頭,看著母親。
柳鳳把正抬了一半的講桌擱下,撣著身上的灰塵走出來。
「你為栓兒戴孝了?」
柳鳳嘴一抿,兩滴淚滾了下來。
「是你爹叫你戴的?」
風兒搖搖頭,腮上淚流亂了。
梨花把鳳兒拉到自己懷裡,摟了摟她的肩,又從腋下抽出手巾,替她擦淚。順手一扯,把鳳兒髮髻上的白花扯下來了。
「梨花嬸……栓兒不會再回來了……我昨晚做了個夢……他不會再回來!」
她哭得直抽噎。牛旦慢慢走到她們身後,瞪大眼睛,半張著嘴,樣子是特別想問:栓兒在夢裡說啥了?
「栓兒托夢給我,說要我照顧爹和您,他說著話,七竅都在流血……」風兒蹲下來,手摀住臉大哭。
梨花讓她哭得也流了淚。柳鳳和那個在集市上幫人寫信、伶牙俐齒的小姑娘相比,長大了十歲似的。怎麼也看不出她是個苦命的女子啊!
「孩子,別哭了,你把嬸子心都疼碎了,啊?」梨花跪在地上,想拉鳳兒起來。
鳳兒乾脆坐在了地上。
「快起來,咱回家好好哭去,啊?」梨花又說。
牛旦這時走上來,兩手抱住鳳兒的腰,把她硬抱了起來。
「你們別理我,叫我哭哭!栓兒走之前,我跟他還拌了嘴!……」她掙扎著。
「別哭了。……難受你咬我一口吧……啊?」
牛旦抱住她不撒手。鳳兒這才發現這是牛旦在哄慰她,「哇」的一聲又哭了。是另一種哭。是女人又找到點倚仗,能發洩委屈的哭。
「閨女,我不叫你戴這東西,是栓兒他還活著。」梨花說。
牛旦不由「啊」了一聲,叫得跟見了鬼似的。鳳兒的哭聲馬上止住了,臉仰起來,干蔫了的花一下見了水似的。
「嬸子咋知道?」鐵梨花看一眼牛旦,又看著鳳兒:「嬸子啥都知道。」
牛旦瞪著母親。鳳兒可是活過來了,眼睛又有了光亮,血色也回到她嘴唇上。可憐的閨女,就憑這一句話,就能活上好些天。
「你只當他死了就是了。」鐵梨花淡淡地說。
柳鳳糊塗了。這個出爾反爾的女人不像她認識的梨花嬸啊!
「你就別問我消息是哪裡來的。反正我有證據,栓兒這時不知是在洛陽,還是在鄭州。說不定還會在大上海。他活得好著呢!上館子,下妓院,燈紅酒綠!咱就不咒這兔崽子吃喝太猛,玩得太瘋,弄成七竅流血了。」
鐵梨花一邊說一邊用一支毛筆在課桌腿上寫下一個個編碼。寫了幾個桌子,她又回來,拿起墨一圈圈地研磨。她的口氣像在講一個特別淘氣的孩子,十分不經意,又好氣又好笑。
「小兔崽子,這回肯定吃胖了,噎死你!」
「媽,你咋能這樣說我栓兒哥?!」牛旦惱了。
「我咋說他了?」
「他人都不在了,你還不拿好話說他!……」牛旦從來沒跟他母親這樣紅過臉。
「你咋知道他不在了?」
「我……我能不知道嗎?那麼大的水,我跑過橋就知道那橋要斷!……」
「你跑過橋?……」梨花說。「你不是說你沒來得及過橋,橋就斷了?」
「我是說頭一次過橋!我是看栓兒哥和黑子還落在後面,不放心,又從橋上跑回去找他們的!再要過去,橋就不行了。水可猛可大,聲音響得跟虎叫似的,那麼大的水,人落裡頭不眨眼就沒命了!」
梨花不言語了。鳳兒一直看著梨花,心裡還存著希望。梨花嬸說話辦事是有板眼的,她說栓兒活著說得多肯定啊。
「說不定你看錯了。」梨花對兒子說。「我也看錯了。看錯人的事兒在我鐵梨花可不多。」她把臉轉向鳳兒:「鳳兒,他栓兒要還有一點良心呢,遲早會想法子寄點錢啥的,他這一趟財可發大了。」
「媽,我不願意你說俺哥的壞話!」
「咋是壞話?他發財,咱恭喜他呢!背著那個鴛鴦枕跑了,賣了個好價錢夠他吃半輩子,恁好的運氣,咱們不恭喜這兔崽子?」她還是沒真沒假,又好氣又好笑的模樣。
「其他的,你就別指望了。他不會再回來的。他壞了這一行的行規,他知道就是他回來,我也得按行規制他。所以你就當他死了,另打過日子的主意吧。女人總得嫁人,嫁別人不如嫁給知根知底的牛旦。挑個好日子,就把親事定下來。……」
牛旦拔腿便走,滿脊樑都是對他母親的頂撞回敬。等牛旦走了,鳳兒心神亂極了。她不知是盼著栓兒活著,還是巴望他死了。
把所有課桌擺好之後,到了吃晚飯的時辰。梨花和鳳兒簡單地做了一鍋麵湯,蒸上剩饃,和柳天賜把一頓晚飯打發了。然後她對鳳兒說:「把剩下的那幾個饃拿上,再帶幾個剛下的柿子,你跟嬸子去訪個人。」
柳鳳和天賜一聽就知道她又要去盜聖廟給盜聖爺上供。自從栓兒失蹤,她隔兩天就要去盜聖爺柳下跖跟前許願。柳天賜不屑地噴了一下鼻子。
鳳兒陪著鐵梨花出了董村。盜聖廟在董村的西邊,離去西安的公路不遠。在廟裡能聽見公路上過往的鬼子的卡車、摩托車。鳳兒陪梨花來過一次,作為一個讀書識字的女子,她不相信進貢許願,但栓兒的神秘失蹤,早讓她亂了心智,什麼都願意求助一番。
一進那窄小荒蕪的廟堂,鳳兒發現它似乎起了某種變化。再一看,是供桌原先被拆了的案腿被釘好了。那聖像前的破爛幔子也給換成了新的。
鳳兒見鐵梨花一腳跨在門檻裡,一腳留在外面,好像也注意到了廟堂的變化。
「喲,有人先來過了。昨天剛供上的吧?」梨花指著供桌上的幾隻石榴說。
梨花點燃了香,在柳下跖的泥塑前跪下去。她唸唸叨叨,嘴唇幾乎不動,嗓音也壓在喉根裡。鳳兒挨著她跪下,用心聽,還是聽得出梨花在說什麼。她在向盜聖許願,只要盜聖能昭示栓兒是死是活,她將為盜聖金粉塑身。她說她知道栓兒或許有他不能告人的苦衷,但她不能寬恕他拋棄新婚妻子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