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蹲在地上,用瓦碴在泥上劃方的、圓的、槓槓。
方的是房,圓的是臉,槓槓是雨。女孩枯黃的辮根上插了根蘆葦。剛才那場雨過去,穗上的白絮起了黏。耷拉成一根死掉的狗尾。雨把一條街下空了,瞎子的胡琴也停了。
地面上剩的就是碎蛋殼、雞糞、鴨糞,還有就是賣剩下的這個黃毛女孩。這一陣爛的、黃的、給蟲蛀出麻眼的菜葉也剩不下來。毒不死人的東西都剩不下來,要麼人揀走,要麼拱來一頭識途認道的瘦豬,四下一轉就把場地清理了。
這個人從女孩身邊走過去,又走回來,站得五步遠上下看女孩。太陽從雲縫裡漏出一根亮光,這個人就有了個影子,老長地鋪在地上。女孩就在那影子上照樣畫她的。
帶藍碎花補丁的白布褂是女孩母親的,鞋是爹的,如又大又爛的兩隻小船兒載著女孩極小的一對腳丫。能看出這是個沒了母親的女孩。這個人很在行地看出女孩有七歲了。
儘管她看去只有三、四歲。黃毛女孩左額角有塊疤,太陽一照亮亮的像剛補到鍋底上的一片新錫。這個人知道那是個多頭癤子留下的,絕不是癲痢。癲痢是不好出手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扳開女孩的上下嘴唇,兩顆門牙剛頂出牙床,邊緣還帶細密的鋸齒。女孩細小得像棵人芽。
這時他聽見黃毛女孩發出一串鶯啼。女孩告訴他:她昨天晚上沒吃飯,今天早上也沒吃飯。這個人兩隻眼珠「啪」地點燃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聽這只人形黃鶯發出單調而動聽的聲音時,竟然笑了。饑荒的早春,人們有多日沒見過笑臉了。
他問:爸爸系(口字旁)邊度啦?
女孩左右望望,說一定是躲雨躲到哪裡睡著了。
她爸賣她賣得乏透了。她的四個姊姊加在一塊也不費這麼大的神來賣。這人慢慢伸手到口袋裡。女孩看著他的手在衣袋裡動動,不動,再動。
人漸漸回到街上,看這人手從綢褂兜裡出來時掌心有幾個銅子。五個銅子。人群裡那個戴圍兜的人說,他代女孩的爸做主,少兩個子就少兩個子吧,好過沒啊,好過賣不掉死在手裡啦。五個銅子就從一個巴掌到了另一個巴掌,成交了。鎮上的人都看見茶坊的梅阿順替三十里外來趕集賣女兒的劉阿炳完成了買賣。都噓口氣。
三個月後黃毛女孩同另外五個女仔耽在曾阿鵬的地下室裡。另外的這五個女仔大休都有了模樣。最高的叫海藍,然後是海紅、海紫、海青、海白。還沒給黃毛女孩取個名字。女孩知道,人家一叫「唉」,就是叫她。海藍在女孩眼裡好靚的,一雙淚眼汪汪的眼,偶爾一笑都那樣淚汪汪。夜裡聽見哆哆嗦嗦的哭聲,女孩小蟲兒一樣無聲地爬過四個熟睡的女仔,用冰涼的手指碰碰海藍被揍得滾燙的身體。海藍16歲了,同爸爸賣掉的大姊一樣,屬兔。
海藍是阿鵬花三千塊買的。那數目能買一打黃毛女孩。阿鵬做著一樁生意,就是把女仔都教得會唱會笑。唱和笑之外,還供客人們私下裡去好玩。客人們說海藍衣裳一脫光就一點兒也不好玩了,又蹬腿又抓搔,活像只才落網的螃蟹。
客人自然不敢找阿鵬退貨,知道阿鵬有副壞脾氣。三句話不對,哪天這金山城就沒你了。厲害還厲害在,知道阿鵬殺人如同殺只黃毛雞,但誰都拿不住他把柄。
阿鵬有張大團臉,大圓肚皮,喝漆黑的茶,把牙喝得漆黑。阿鵬腰裡別一把三尺長的大折扇。貼肉別的是把三十響連發手槍。阿鵬動文的就是用紙扇揍你。紙扇骨子是上等楠竹,沉甸甸的帶彈性,揍起來比鞭子好看也順手。
揍人揍多了,竹扇骨子給人血人膏養得紅潤發亮。阿鵬動武,就省事得多,槍響都不給你聽見一聲,血都不給你看見一滴。
樓梯吱嘎吱嘎有了響動。從海藍到海白五個女仔一下坐得四四方方。黃毛女孩雙手提一把鐵壺,把滾水往阿鵬的那只陶壺裡注。半壺茶葉滋滋響地蠕動著伸展開來。女孩眼裡的阿鵬很像媽媽活著時常去拜的土地菩薩。阿鵬好就好在這裡,揍人歸揍人,凶相不擺在臉卜。阿鵬身後跟著阿北和阿南,萬一阿鵬這天不那麼勤快,就朝身後動一動肥肥的食指,讓阿北阿南去揍揍誰玩玩。
五個女仔臉上都有阿鵬紙扇骨子的印痕,有橫有豎。
阿鵬像看看乖乖那樣看著海藍,哄她把昨天學的兩句唱來聽聽。海藍唱了一句,阿鵬兩個嘴角向下一撇,笑笑,吃了口餿飯似的。一個字都沒唱到家,給我唱一百遍去。海藍眼腫得看不見阿鵬似的,嘴唇也極像個半透明的李子。
她並沒有慪氣噘嘴,不過她的樣子活活要慪死阿鵬。阿鵬的手夠向腰後,將二尺長的扇子一寸一寸抽出來。海藍並沒有去看阿鵬手裡的扇子打開,合上,又打開,但隨著這動作,她越縮越小,剛唱五個字,下面忘得精光。
黃毛女孩看著阿鵬。從側面看,阿鵬的圓肚皮像個胖胖的慈祥的阿婆。再去看海藍,淚水在她眼裡憋成很大一泡,最終嘩啦啦淌了一臉。
阿鵬說你們大家今天走運,阿鵬我昨夜贏了李三六一棟房;放心唱,今天我放我自己假,也放阿北阿南的假。
海藍這回只唱了三個字,眼淚嗆在嗓子眼,咕嘟嘟冒泡,聽上去要淹死她。阿鵬今天的脾氣實在好得唬人,居然自己開口唱起來。公鴨嗓是沒錯的,但味道是那個味道,調在板眼也在。阿鵬唱得自己很醉,紙扇在肉滾滾的大腿上一打一抽,勁頭上來時打得也不輕,不過膘是好膘,不像女仔們那樣不耐打。
挨下去一直挨到海白。總算唱出一句半來,下面的調阿鵬全不認得了。海白的模樣長得讓人壞脾氣:不正眼瞅你,下巴擰向左,眼珠子必定向右邊挑起,目光裡有那麼點日後暗算的意思。一口過大的牙也長得不老實,唱不唱都耽在嘴外面。阿鵬感覺早晚有人要給這口牙咬的。阿鵬敲打板眼的扇子停在半空,盯著海白。海白的兩個大門牙簡直虎視耽眺。
阿鵬說:哭喪還講個調門吧?
海白眼睛更是擰得厲害,牙齒也越大起來。最要死的是,她偏偏還笑一下,一張小黑面孔上就只剩了牙。阿鵬今天實在是大陽打西邊出的好脾氣。把那個被海白唱窩囊了的句子撇開,重開了個頭。海白又唱一遍。她心裡一點不想作對,就是調門東南西北地跑。不等她唱完,阿鵬站起身。坐的那把竹椅嫌窄,兩個扶手正夾住阿鵬寬大的屁股也跟著起來了。阿鵬就那樣屁股上兜把椅子,向前走兩步,就像有次他眉毛上落了只黃蜂,威風、從容一絲不減。
阿鵬說:哪個給她唱一遍。
沒一個敢張口,都知道阿鵬的耳朵已經給糟蹋了,劇社名旦李荒妹來唱,他也會覺得字不正腔不圓。阿鵬看著五個女仔,居然她們敢一聲不響。夾在屁股上的竹椅此刻放了阿鵬,很響地墮落在被老鼠、白蟻啃空的地板上。
阿鵬雙手向上揚了揚,把袖管抖短些。黃毛女孩記得,這是阿鵬行刑前的動作。阿鵬已到了五個女仔面前,只有在一邊弄茶的黃毛女孩看得出,五個女仔都在一點點向後蠕動,終於抵住牆。兩尺長的折扇在阿鵬肥肥的五個手指間風車般運轉。阿鵬不過是看上去心不靈手不巧罷了。
阿鵬笑笑說:唱啊,嘴給那根東西堵啦?
女仔們一排靠著牆,抖得牆也不穩了。她們認為阿鵬把壞脾氣一直推延其實更讓你活受罪。她們看阿鵬的手玩著紅娘的扇子花,心裡一齊默念;快揍吧,快揍吧,揍了就大家舒服了。黃毛女孩看著阿鵬的臉一成一成黑下去,眉毛一點一點壓低。海白又那麼要他命地呲牙一樂。
阿鵬醒悟過來時,他手裡的扇骨子已抽得發燙。海白漸漸停止了翻滾。阿鵬的臂有些酸了,身後的阿北和阿南看出他有歇歇的意思。兩人上來,提起海白,你揍過來,我揍過去,像兩隻貓玩一隻耗子,捨不得一下玩死它。
海白已不再哭,哽咽也不敢有,兩隻手揪緊褲腿。彩綠滾黑邊又繡粉紅牡丹的綢褲給她揪得短到膝蓋上面,尿順著裸露的腿桿湍急流下,很快把上好的黑緞繡鞋泡了進去。黃毛女孩看見海藍一雙黑得發藍的眼睛同她大姊一模一樣,大姊就那樣看自己給賣了出去,眼睛大得要爆了。
阿鵬這時顧不上來看海白怎樣就毀了他一條好綢褲,他看看打得差不多了,叫住兩個打手,說是可以了,可以收工了。兩人甩一甩頭髮,往後退兩步,亮出稀爛一灘的海白給阿鵬。剛剛疏通筋絡,正打得身上暖和。
海白那口牙是絕對看不見了。阿鵬踢踢她,如踢一隻漏光了米的口袋。他曉得不必拿手去拭那個血乎乎的鼻孔了,看都看得出她一絲氣也沒了。阿鵬對自己說:丟。他對阿北說:蝕本啦,丟!跟打你親嫂子一樣打啊?他露出漆黑的牙慢慢地笑。又對阿南說:去拿些報紙來,先蓋上,天黑再包了弄出去。
阿鵬覺得蓋了報紙的海白受看多廠。他調整一下心情,坐回竹椅,接過黃毛女孩遞到手上的陶壺。阿鵬把壺嘴塞進他肉乎乎的唇間,長長吮一口。溫熱漆黑的茶汁一路暖人丹田。他忽然看到了她,這個直到目前一直被忽略的女孩。他怎麼也不明白,這個黃臉黃毛的小女孩怎麼會這樣順眼。他不禁伸手,摸了摸她溜尖的小下巴。令他大大驚訝的是,小女孩對他這心血來潮的憐愛毫無驚訝,絕不像其他女仔,皮子瓢子都熟得該男人來摘了,還是生瓜一個。頭天他買回海藍,覺得她長相還有點煞饞,剛想抬舉她,手還沒夠著邊兒,她「吱」的猴叫一聲,跳出去老遠。太不開胃了。而這小不點的黃毛女孩抬眼正視他,毫無懼色,在他寵大的撫愛寵大的把玩中像個理所當然的乖乖。
這一天阿鵬又有了閒心,把女仔們叫到地下室。這回都站得有點架式了,臉也會笑了,管它是擠的還是捏的,總是好過那一張張哭老母的瞼。阿鵬問這些天學的幾個唱段可記住了。都說記住了。阿鵬笑了,他笑起來嘴唇顯得很寬裕,鬆軟得如同某種水族游動時的裙翼。他是笑這幫猴子是要時不時殺隻雞給她們看看的。你看,調也不跑了,字也咬住了。阿鵬養著神聽她們一個個唱,到了海青,上來四句還不壞,第五句就盡在嘴裡打疙瘩。海青慌得眼珠子也散了神。
阿鵬的折扇又停在半空,他最恨誰讓他把扇子停在半空,走路踏空一腳似的。他把折扇「喇」的一聲打開,又合攏,他不明白這幫女仔怎麼一天都不讓他活舒坦。他認為她們都在跟他混,混過一頓揍,混飽三餐飯就算散。一股冷冷的火氣上來了。海青木頭木腦,嘴裡的字完全成了一團。阿鵬噌地站起,一把拔掉箝住屁股的竹椅。黃毛女孩看得出,海青眼前已一片昏黑。
一聲鶯啼般的聲音,阿鵬神志也飄起來。就是抽大煙抽到勁頭上才聽到的那種聲音。他朝這邊轉過頭去,見黃毛女孩啼囀般唱著。聲音是細小了些,不過婉轉地溜著心,順著肝,繞著腸子。阿鵬呆了。女孩如此的小而全,小而出奇的完整,就像長得極其成型的胎兒。一隻人形畫眉,人形黃鶯。他再次意識到這黃臉黃毛的小女孩是被他完全忽略了。她是他買五個女仔時搭進來的一個零頭。他還想起,她把茶的冷熱總弄得剛剛可口。他記起幾天前她有一剎那成了他的乖乖。女孩小小地站在那裡,眼睛對著阿鵬的眼睛。阿鵬從記事起,就沒有一雙眼敢這樣正正地對準他這對多情、繾綣、他自認為毫無殺機的眼睛。阿鵬的耳朵在聽其他女仔唱時受的罪,從黃毛小女孩這兒補償回來了。阿鵬簡直暈眩,等她唱完六六三十六句,他才慢慢起身,走過去,朝那小人兒蹲下他土地菩薩般的龐大身軀。他的臉色嚴重,幾乎猙獰。而小女孩看著他,把他看得自認為慈祥極了。阿鵬從記事以來,第一次發現有個人看對了他。再次證實,世上竟有這麼個小靈物不怕他。她的「不怕」叫阿鵬感動的心也碎了。
轉瞬阿鵬已把小女孩抱在了懷裡。她真的是個乖乖。
阿鵬頭次發現自己心的深處原來有塊誰也不知、連他自己都無知覺的柔弱。若沒有這個小不點兒女孩,若他與這小女孩錯過了彼此他至死不會發現好鬥嗜血的阿鵬原是有痛處的。小女孩便是他的痛處。她出奇的弱小讓他感到這種痛痛的憐愛。54歲的阿鵬沒做過父親,他認為做父親的感受不過如此:就這樣躺著,由兩隻細小的拳頭在你腿上輕輕捶打;一頓大煙抽飽,有口剛偎稠的茶等在嘴邊,吮了茶之後抬起無力的手,在那黃毛茸茸的腦瓜上撫摸幾下,或在那黃焦焦的小臉上拍兩把。還有,偶爾到洋人地盤上買幾塊金銀箔紙包的、泥蛋似的、叫巧克力的荒唐東西,放在小女孩那永遠也洗不乾淨,還沒長大就皺巴巴的小手心上。做父親的甜甜的痛楚,或痛痛的甜頭,在殺人不眨眼的阿鵬看來,不過如此了。
阿鵬閉了眼,享受那細小拳頭捶在他做父親的痛處、癢處、舒服處、致命處。他想,他一定好好栽培這小人兒,她將是個鶯歌燕舞的、傾國傾城的、男女老少所有人的著名乖乖。
海藍死掉的那天晚上,阿鵬感到輕微的不適。他從未因死掉誰而不適過。他由這不適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小女孩,他心裡發誓,他將來絕不逼她那麼緊。
海藍是一袋銀洋扔進海裡了。買她阿鵬花了三千塊,才做了不到十個客人,就開始玩逃跑的把戲。捉回來打跛了一陣子,才不跛又跑。這就不能再捨不得那三千塊了。
阿鵬把海藍的屍首停在那兒,兩天不裝殮,告訴所有女仔,跑到番鬼那裡,就要像海藍這樣給番鬼拿去做試驗。
番鬼一般拿小白老鼠開腸剖肚做試驗,偶然逮住個不會講番鬼話的中國佬,就是只大白老鼠。
黃毛女孩在海藍身邊一聲不響站了許久。臉側到左邊,又側到右邊,打量海藍一點點敗色的面孔。她眼裡,這具變成淡淡銀灰色的女體仍舊美麗無比,讓她想起被父親頭一個賣出去的美麗的大姊。其他女仔走過地下室過道時,都調開臉,屏緊呼吸,盡量不看不嗅給番鬼做了試驗的苗條秀麗的大白老鼠。黃毛女孩卻一得閒就站到海藍身邊,橫看豎看。她看見那細嫩頸子上有條淺槽—一根繩索留下的致命傷痕隨時間流逝變得深了。到人們來搬走海藍那天,繩索留的槽呈出一種暗紫色。它便是小女孩長大成人後永不褪去的一條暗紫色記憶。
小女孩輕輕啃噬著手指甲。阿南阿北快樂地詛咒著,一面搬弄海藍先是僵直後又柔軟如泥的身體。阿北說:丟老母的阿鵬,勒死她之前也不捨得賞她給我玩玩。阿南說:丟你老母,你豬八戒也不尿泡尿照照,阿鵬賞也是賞給我。阿北揪起海藍的頭髮,小女孩認為那樣揪海藍疼得要活轉來了。兩人終於把海藍折折疊疊地塞進了裝干蝦的麻袋,再拎起來往下蹌了蹌。海藍便成了一袋甘薯給蹌瓷實了。阿北拎起麻袋的一個角,阿南拎起另一個角。阿北說:丟,死的怎麼重過活的那麼多?阿南說:你豬八戒好像抱過活的!阿南又說:丟他老母,阿鵬掐死她快過掐只臭蟲,垃圾倒要我們來倒。小女孩看看海藍一對大眼活生生睜看,就進人了麻袋的黑暗。它們便成了小女孩長大成人後的記憶中兩束永遠不泯的目光。
半年後,海青病得差不多了,死好過活的時辰。阿鵬吆喝人來抬走海青。他一手牽著黃毛女孩的手,另一隻手用塊手帕摀住自己鼻子和嘴,對阿北阿南盼咐:抬快些,這屋的空氣都是她的病味!阿鵬現在常常牽著小女孩的手,到這裡到那裡,關照揍這個罰那個。奇怪就奇怪在這裡,他有好一陣不親手拿那折扇揍人了。扇骨子的溫度冷卻下去,那層紅潤光澤在鈍下去。似乎是女孩總佔著他的手,動文動武都不方便。亦似乎小女孩同他手牽手的搭檔給了他一副大致的慈父心情,他要好好體味這心情。教導這群女仔十分傷神,往往阿鵬喝乾一壺茶她們還學不下一句唱。對阿鵬來說,愚笨倒不是最要他命的,要命的是她們看他時那副神色,像是阿鵬這裡分分秒秒都有一頓飽揍要請她們吃。見不到阿鵬人影時,也聽她們東一句西一句地唱,偶然來個二三句也還有鹽有油滋味不壞,偶爾冒出一段笑聲也浪聲浪氣沒廉沒恥,正經派她們用場,要她們上席面去露給客人時,她們就金枝玉葉了。
阿鵬對黃毛女孩就心愛在這裡。她從不讓他費事,剛剛想她唱兩句,她馬上讀著你的心思就唱起來,眼睛對著你眼睛,唱得那麼善解人意。那眼睛珠兒也帶點黃色,阿鵬認為那是只小野貓的眼睛,但是只餵服帖的小野貓。一隻極通人性、或說完全接受了教化的野貓崽子。就這樣一雙眼睛毫不躲閃地看著阿鵬土地菩薩的惺忪睡眼。阿鵬一再感到七歲半的小女孩把他看成慈愛和祥的一個長輩。小女孩眼中,他看到的阿鵬是令他滿意的,是個有父親威風也有父親溫愛的阿鵬。而所有其他人的眼睛裡的阿鵬都讓他厭惡、心煩,煩得他只能找個誰來虐待一番。他喜歡小女孩眼裡的阿鵬,只有這七歲半的小東西看見了真實的阿鵬。在瑟瑟索索的女仔們眼裡的阿鵬令他非常不開心,是張謬誤百出的肖像,謬誤成了一個為非作歹的惡棍阿鵬,好好的就讓她們瑟瑟發抖、語無倫次、荒腔走調。她們含滿委屈的服從讓他受夠了。
這就使他格外珍愛他的小乖乖。阿鵬躺在鋪著土撥鼠皮的躺椅上,聽他的乖乖用她的袖珍嗓音唱著。他會睡過去,或者睡醒來,發現女孩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唱,眼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阿鵬覺得這一瞬她和他在相互辨認,要把那根秘密聯繫他和她的紐帶,那根聯繫他們前緣今世的近乎一脈相承的秘密紐帶辨認出來。
每當此刻,在舒適透頂的倦意中,那尚未醒透的朦朧意識讓他感到七歲半的女孩尤其弱小。她乾旱的頭髮和皮膚,她比他見過的任何生命都弱小。一陣衝動,一陣從未有過的衝動想狠狠寶貝她一下,可渾身攢足的力氣,那令他咬牙切齒的疼愛,卻在他抬起的手掌上化為輕得打顫的一記撫摸。更讓他稱心如意的是,小女孩從不為他如此的寵愛而搖尾黏舌,她並不以為然,或習以為常。阿鵬想,這孩子跟自己一樣,骨子裡是有大器和貴氣的。她從不依仗阿鵬對她的祖父或父親式寵愛而忘記該做什麼:一樣規規矩矩捧著陶壺,壺裡是一絲不苟按阿鵬的規矩偎好的茶。這一刻阿鵬便不再是斷子絕孫的阿鵬;絕不是三個月前用繩勒死海藍、一個月前活埋了病得剩半口氣的海青的阿鵬,阿鵬是也懂天倫樂趣的五十四歲老人。
阿鵬慢慢吮著壺嘴,吮吸溫暖的乳頭一般還童了。墨汁般的液體在他喉管裡圓潤而溫滑。怪不得一些名貴的茶只能由童男童女去採。黃毛女孩弄的茶是有仙味的。
海紅和她的客人密謀了一個多月,逃跑的計劃做得妥帖周詳。當夜阿鵬帶阿北阿南和兩條大犬阿虎阿龍出動,在南下洛杉磯的路上阻截了這對男女。男人是個四十歲的白種番鬼,自然揍不得也殺不得。海紅給拴回來,吊在後院的的檸檬樹上,嘴上貼了一貼狗皮膏藥。黃毛女孩趴在窗上看,海紅胖胖的身子越吊越細,最後成了廚子阿平叔公晾曬的鴨肝香腸。白種鬼佬找上門來,不是獨個來的,後面跟了兩個穿馬靴佩馬刀的警察。阿北開門一看,趕緊比劃不懂英文,比劃馬上去請個識聽識講英文的人來接待先生們。阿北關上門,上上鎖,一步三格上樓去了阿鵬的屋。阿鵬躺在大煙香氣裡,躺在土灰色土撥鼠皮上,他的乖乖用兩個袖珍拳頭捶打他橡樹樁子似的一雙腿。阿鵬聽了阿北的報告,交代他去後院去把海紅從檸檬樹上摘下來,收到樟木箱去,再請嫖客先生領警察先生來好好搜查。阿北的柚皮臉上冒出油汗,說那門樟木箱哪裡擱得下一個活人,阿鵬肝火來了,說:誰要你活的往裡擱?丟!
黃毛女孩半夜去開那只樟木箱,裡面空了,還有狗皮膏藥和海紅身上貫有的一種類似熟木瓜的氣味。黃毛女孩的鼻子認識每個人的氣味。海紅的氣味讓她想起海紅胖胖的手上一串酒窩,圓滾滾的手腕上戴著草籽手鐲。她小小地坐在樟木箱蓋上,父親賣掉四姊後,她有過同樣的失群感。她並不最喜歡海紅,可眼淚卻為海紅流下來。
新年過後阿鵬上了兩回法庭。已經很清楚:那個同海紅有過勾搭的白番鬼是個探子,專門來和阿鵬這樣做風流生意的人過不去。阿鵬對此想不通,他供這幫女仔吃、穿,胭脂香粉花露水,哪樣都不差過闊人家的少奶奶。做少奶奶也就這幾樁事:陪陪吃,陪陪喝,陪陪上床。比之少奶奶,她們還學了吹拉彈唱,好歹算是手藝在身了。怎麼就惹得鬼佬們同他翻臉。現在好了,過去自作主張的阿鵬要勞駕一回回上法庭,自家門裡的事拿給一幫子人去扯皮,哪裡扯得清楚?阿鵬好好一口英文要很用心把它講壞,講得法官成丈二和尚。阿鵬的律師收他的明錢暗錢,只得擠眉弄眼地用力去懂阿鵬,再手舞足蹈幫所有人去懂阿鵬。最後總算讓人們懂了:海紅是阿鵬的女兒,暴病夭折,誰都不想弄出這種天大不幸來,你說對不對檢查官先生?那個海紅的舊相好倒告起我阿鵬了?海紅就是同他私奔染上病的!尊敬的法官大人,對我們中國佬還有沒有公理?這簡直是種族迫害——利用剛通過的「第二次排華法案」來迫害我阿鵬這種兢兢業業、安分守己的生意人。
從法庭回來,阿鵬有些鬱悶,淡淡的傷感寒心。黃毛女孩要一連唱五六支曲子,他心情才還陽。他是幸虧有這只人形黃鶯,如此善解人意,如此摸索著他的痛處、癢處、快活處來唱。當時買那五個女仔沒零頭找錢,就把她做了零頭。原來她有著比五個女仔相加還貴重十倍的價值。是無價的。阿鵬又一次暗暗發誓,要把他的乖乖好好炫耀,要她大紅髮紫,做一切人寵一切人愛一切人不可企及的著名乖乖。想著,他以半溶化的手,撫摸小可憐載著幾輩人飢餓的小黃臉。阿鵬將小女孩抱起,祖父和小女孩那樣自然而貼切。七歲零九個月的乖乖給予他的,是近乎天倫的溫情。55歲的阿鵬當然不知什麼是天倫,他想天倫不過是他和小女孩之間這天定的神秘緣份。阿鵬將自己荊棘般的下巴貼到他乖乖的面頰上。
黃毛女孩的歌沒斷。不因阿鵬突發的祖父之舉而忘掉歌詞,亂了板眼。她看著阿鵬肥厚的鼻子紅了,她不知阿鵬鼻腔內脹得難受,淚水還在飛快往那裡灌。阿鵬認為,恰是斷子絕孫令他對女孩有如此不可理喻的疼愛,正如小女孩的孤苦伶仃使她不可思議的乖巧。阿鵬任涕淚在他內心澎湃,聽小女孩一支又一支歌為他唱,那聲音細小,如來自天外。
三月的一個晚上,阿鵬截獲一車煙土,宰了押車人,順便還做些雞毛蒜皮的缺德事,帶著阿南和犬們回來。進門便聽見阿北在吠:還真當你白己是個小姑婆啦?小姑婆要偷,我一樣剁她手!……
阿鵬下到地下室,見黃毛女孩的頭髮繞在阿北手上,兩隻小手捆在背後。阿北另一隻手上提了把刀,是廚子阿平剁排骨的那把。阿北見衝下樓梯的阿鵬,越發人來瘋發作,想顯露一番他可不是吃閒飯的,整肅女仔們相當有方。這一來勁小女孩便給他懸空提起,情形完全是宰牛的屠夫在殺只麻雀。阿鵬眼前一黑,險些栽倒。他以自己兩百磅的體重向阿北砸過去,同時伸腿踹在阿北要命的地方。
阿北馬上紫了臉,疼得人也矮了。
阿鵬一把將他的乖乖攬進懷裡,寬大的巴掌撫平她給揪成一團的枯黃頭髮。一縷黃發竟落了下來,落在阿鵬的手心裡。阿北還在那裡痛苦得原地打轉,兩手把褲檔抓成一團,他用下巴指指桌上一小堆硬幣。還有幾樣首飾。那是海藍的玉鐲,已斷了,還有海白的耳墜,海青的項圈,都是不值一文的碎銅爛鐵。阿南上來幫阿北的腔,說,也難怪阿北呀,過去那個阿荔偷你一撮煙土,還給你罰體三天的飯呢……。
阿鵬根本聽不進任何話,只是細細查看他的乖乖:小黃臉上印著阿北的大巴掌,嘴角流出一線血。阿南的囉嗦還在繼續,阿鵬從地上拾起刀,順手來了一下。阿南還算俊的面孔馬上不對稱了,再看,是少了只耳朵。阿鵬聲音暗啞地說:我有講過啊?誰都不許碰她。這下沒東西招風,你聽清了吧?
海紫是在五月給賣掉的。海紫漸漸長出了瓜子臉,杏仁眼,葫蘆般的腰身,但基本沒長腦子。客人還在勁頭上,她人已睡過去,從打著小鼾的嘴裡,一泡泡口水順腮幫流下來。過分的時候,客人還在扒衣服,她那裡已爛睡如泥,弄得客人白服了春藥。抱怨到了阿鵬那裡,阿鵬本想用燒紅的烙鐵烙醒她幾回,卻怎樣也沒那份熱情,那份激動來治她了。阿鵬已長遠地喪失了原先的勤奮,手腳生出一種古怪的綿軟。他有點明白這份心軟手軟與小女孩有關。她的乖巧伶俐,她精靈般的歌聲使阿鵬越來越把祖父的角色當真,越來越身不由己地擔任——而並非扮演——一名慈祥的祖父。那令他心碎亦令他慷然的神秘的倫常感覺,使阿鵬對其餘的一切人、事都覺得無所爭、無所求。
阿鵬漸漸暗存另一種抱負,對阿鵬來說這抱負似乎大得有些虛妄了:他想有朝一日和小女孩一同去過毫無榮華的平淡生活,就像人間的一切老祖父和小孫女。終於一日,孫女為祖父隆重地戴孝,隆重地在每一年的那天插一炷香、燒兩摞紙錢……
阿鵬為這近乎虛妄的抱負失去了曾經的興致,甚至在出售海紫的價錢上都沒爭幾句。
一天,阿鵬給幾個警察綁走了,罪過是販賣性女奴。
海紫給白番鬼們哄得來告阿鵬的狀。阿鵬泰然得很:鬼佬們再跟他過不去,證據還是不足的。買海紫的梅阿狗只說自己是討阿鵬的侄女海紫做老婆。海紫那點腦子是不夠用來戳穿整個把戲的。梅阿狗六十八,是老了點,老就不可以將就做新郎嗎?海紫哭哭又笑笑,說阿鵬和海阿狗那老東西成交時,阿鵬明明收了幾張鈔票。問是多少鈔票,她說她從來沒碰過鈔票,怎麼會認得數目。各種鈔票擺在海紫面前給她認,她眼花半晌,指點其中一張。
人們搖頭苦笑,那是張一元錢。阿鵬從被告席上朝白鬼那邊笑一笑,有點可憐他們似的。
再開庭時,阿鵬一身鴉片癮頓時退盡,永遠兩泡水腫的眼也消了腫,人們這才發現惡棍阿鵬原本有雙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這雙眼一下認出白番鬼身邊的黃毛女孩。就是那個唆使海紅私奔的白番鬼。他那毛森森的手搭在小女孩的小腦瓜上,阿鵬恨不能立刻剁了這長金毛的猩猩爪子。
阿鵬眼睛和小女孩碰到一塊,簡直是戰火離亂中喪失聯絡的老祖父和小孫女的重逢。阿鵬再次感到不行了,鼻腔後那一團強烈的腫脹在向心的方向、腦的方向擴散,卻沒有淚水流出來。在拘留的兩個月裡,阿鵬對這人間惟一的牽念就是這小小的黃毛女孩。她是他體外的一隻內臟,一線神經,一塊皮肉或一眼傷口。兩月來雖與他分隔著,卻時時牽得他痛。他堂堂阿鵬從來沒有牽念過任何人,卻痛楚而酸楚地思念這弱小的女孩。兩個月不見,她更黃更小,卻仍是素來的乖巧、不動聲色。阿鵬甚至沒留神她怎樣就被那個白鬼抱到了法官左邊的「證人席」上,八歲的黃毛女孩小得像只倚人小鳥,她也一直看著阿鵬。阿鵬想:我的乖乖。
法庭大廳鴉雀無聲,一位貴夫人的手鐲觸及桌面的聲音,都給人們聽了去。
阿鵬在這聾了的寂靜中完全聾了,一點沒聽見黃鶯般的小女孩吐出音符似的一串字句。他只知這是英文字句,是他一點一畫教給她的。漸漸的,阿鵬在人們的憤怒哄鬧聲中恢復了部分聽覺。人們是看見那只斷了的玉鐲、碎銅爛鐵的耳墜、項圈時枯噪起來的。噪音如潮退去,阿鵬簡直在小女孩啼囀的英語中陶陶然。他顧不上去識辨她字正腔圓地在講什麼。
「是的,邱阿鵬是個殺人魔鬼……」小女孩的袖珍手指尖利地瞄準阿鵬:「他殺死了我的阿姊海藍、海青、海自、海紅。他賣掉了海紫,我親眼看見他收了人販子梅阿狗十張五圓的鈔票……」那細小的指頭越發有了鋒芒,指住大夢初醒的阿鵬:「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