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覺得自己有點奇怪:小趙走後,她沒去想過他,心裡卻常跑出那個人鬼摻半的四星的影子。端起飯碗,她會突然想:不知他每天吃什麼。有時清晨起來上廁所,她見他窗裡有燈,便知道他又失眠了通宵。想到四星那灰白面孔、半禿的頭,一講話就會神經質地伸張的瘦長腳丫時並不覺得十分嫌惡。當她經過他窗下,看到他站在窗前,無一點活力生機地呆望窗外時。她會朝他笑笑,並以極小的手勢向他揮揮。他馬上會因這微小的交流活起來,手舞足蹈地跟她比劃,叫她上去。她拒絕,趕緊走開去。程司令有口旨:任何人不經允許不准與四星見面。
有次四星扔下一隻刻花玻璃杯,砸在霜降面前,碎了。一隻紙團滾出來,她裝沒看見。四星假咳嗽起來,她也裝沒聽見。緊接著,又一隻玻璃杯碎在她腳邊。
「你要死……」霜降剛張口,四星突然掩上窗簾。看看四周,並沒有第三個人,箱降打開紙球,上面是四星花哨哨的字跡:請再幫我翻新一次牢房。她抬頭,他窗簾合得嚴嚴。三五分鐘光景,程司令的黑色「本茨」刷一聲開進院子。霜降從此明自:四星能夠從半里路開外識察他父親的逼近。
程司令下了車,四處張望一下,似乎十分意外地發現了霜降。
「你過來一下。」老將軍招呼她。霜降小跑過去,同時感到自己的脊樑正牽著四星一雙眼睛。「好樣的,像個小女兵!怎麼沒見過你,新來的?」老將互按下她的肩,捺捺她的頭,霜降弄不清他是記性壞還是眼力差。她回頭,見合住的窗簾開了條縫。「還習慣吧?」
霜降點點頭。點得用力,使她腦袋逐漸脫離老頭手掌的控制。
「那些小女子初來都說不習慣北京!」程司令說著,喉嚨有些輕微漏氣,嗤嗤響。司機打開車後蓋,裡面裝了幾摞宣紙。「小女子,幫個手!」霜降與司機分別捧起那些紙,跟在老將軍後面。他步子看上去極健,實際並不快,兩個負重的人只得壓下速度,活受罪地磨蹭。「看看你們這兩個小年輕,路都走不快,還不如我這老漢!」
「那自然,」司機馬上接茬兒:「您是老人全國網球賽冠軍嘛!要跑起來,您更得甩我們兩條馬路!」司機邊說邊跟霜降扮鬼臉,並示意她也說點什麼捧場話。霜降笑,加快點速度。司機耳語喝她:「別走快!你要想超過他,那你是想找倒媚了!」
「吃胖點,小女子,啊?!」老頭說著,並未回頭。
「啊。」霜降應道。
「太瘦不好。現在的人都喜歡瘦,是不是?」老頭站下。以便能暢快地喘口氣。轉身,哈哈笑道:「看看這兩個年輕人,真是走不過我老頭子呢,是不是?」
「是,程司令。」這回霜降應道。
等老頭轉身,司機又嘀咕:「叫首長,別叫司令。一個小小軍分區司令也能叫司令。」
進了書房,司機說起程司令的書法怎樣怎祥有名;全國多少多少大門面是他題的款。
「小女子,我像你這樣大的時候,還不識一個大字——我家祖祖輩輩,沒一個識字人,你信不信?」
霜降馬上說:「信,首長。」
「好熱。你們誰去拿點茶來喝喝。」程司今說。司機忙說他去。霜降瀏覽四壁的書、畫、字,程司令「吱呀」一聲坐進了一張籐沙發。一套籐沙發是霜降眼看著搬進來的,原先那套絲絨的在春秋冬三季用。書房中央鋪一塊普藍、銀色圖案的地毯,看去雖像民間家織印染花布,卻又那樣華貴。霜降腦子想痛了,也沒想出一句話來恭維老將軍的書法。因此她不敢轉身,一旦轉身,她就非說點什麼不可。老頭正等著呢。其實她看不出他的書法有什麼好。
她想,若她是個什麼司令,手裡有槍有炮有權,即便不會寫字也會被人請了去題款。她家鄉有句話;田出稻還是稻出田。霜降還在想離開這裡的借口:去幼兒園接孩子了時間太早:回去掃院子?院子在早晨被掃淨了。「怎麼樣啊,小女子,看來你對書法蠻感興趣。……」老頭說,等不住了。
霜降正打算硬著頭皮湊趣兩句,側邊衛生間的門開了,一個穿短褲赤上身的青年出現了。「爸,您怎麼在這兒會客?」
他發現霜降,又快又馬虎地哈一下腰:「對不起,不知是女賓。瞧我放肆的。」他拍拍白已赤裸的胸脯。「程大江,程家老九。」
霜降起先只看到他健壯勻稱的身板,抬頭,發現他竟十分俊氣,俊得她嚇一跳似的喉嚨猛一干。「歌舞團跳舞的,不然就是淮海電視劇組的。對吧,爸?」
淮海是這家的老五,在這個或那個電視劇攝制組裡當製片。院裡一出現花枝招展的女郎,人們就嘀咕:「又是來找淮海的。」
「你上這兒幹嘛來了?」老將軍問。
「是找淮海的吧?……」他又轉向霜降;「瞅你就眼熟,准在什麼挺噁心的電視劇裡見過你。」
程司令拍拍籐椅扶手:「問你上我這兒幹什麼來了?」
「上廁所。」
「什麼?混賬東西,這麼大院子就我這一個廁所你看得中?」
「您真沒說錯——全北京除了中南海,可能只有您這個廁所帶空調。像我這號人,平常不讀書,只靠上廁所那會兒長知識,沒空調的廁所可太殘酷了」轉向霜降:「別生氣,我說了電視劇的壞話。憑良心。你覺得那些玩藝是不是挺噁心,一個女人前頭跑,一個男人後頭追,一條圍巾飄啊飄,再來個慢鏡頭一一怎麼有這麼多、這麼屎的導演?……」
霜降想,七八個小保姆聚在一塊看電視時,最看不夠的就是那些跑啊追啊。「我從來沒演過……」她解釋。
「千萬別演!……」他做了個作揖狀。
「你給我出去。」程司令壓低聲吼道。
「爸,我又不是在胡扯……」
「出去。給我馬上出去!」
他雖然仍將臉朝著霜降喋喋不休,但兩腿已飛快向門口撤退。到了門外他停住了,「爸。有件重要事我晚上跟你說,」
「現在就說!」老頭一抬下巴。
院裡人都摸準了老頭的脾氣:若有件事立刻想讓他知道,就賣關子:現在不能說,遲些再說;若有事想瞞他一陣,就催促:有件急事得馬上告訴您。
「現在不能說。是關於錢……」他看一眼霜降。霜降抽身要走,他狠狠使了個眼色,輕輕做了做手勢,叫她留下。後來聽說,這家兒女總在父親有女客人來訪時跟他借錢或討錢。
「爸,六嫂叫我還錢,我現在哪兒來的錢還?……」
「沒錢還你當時倒敢借?雜種!」
「這怨你了,爸。你非逼我進這倒嵋的軍院。三年下來,人窮得直叮噹。我一說做生意,您就要槍斃我,我當然沒錢還賬!」
「閉嘴,小畜牲。一共欠多少錢?」
「三千五百八十。要還的話,我有零沒整。」
「三千五?!」老將軍揮揮手:「你給我滾,我沒那麼多錢給你擦屁股。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嗨,爸,你說六嫂那個著名大破鞋憑什麼管我要賬?」
「你滾不滾?」
「她口口聲聲說六哥要錢用。六哥蹲小號裡用什麼錢?
明明她趁火打劫,想在離婚前把自己揣成個錢櫃子!」他再次給霜降暗暗打手勢。「爸,您讓不讓我跟六哥談談,讓他知道知道他老婆在外面有多醜惡卑劣!」
程司令忽然沉默下來。
「爸,您聽見我說什麼了吧?說六哥,四星。剛回來那天我去看他,他整個變了樣……」
「誰准許你去的?」
「他是我哥呀,就是真監獄我也有權見他!就是真犯人,他也有權出來放放風什麼的!連家人都不准見,也太不人道了。這樣住不到十年,他準死!您還不如現在就槍斃他得了……」
程司令站起身,眼變得十分伶俐。他走向那張有十隻抽屜的巨型寫字檯。霜降見程大江的神色漸漸緊張起來,兩眼機警地跟蹤著父親的一舉一動。他中等個頭,方方肩膀,全身上下佈滿見稜角的肌肉。他甚至連鞋都沒穿,一雙腳的膚色與全身差異頗大。當他發現霜降那樣用心打量他,他翹起一隻嘴角笑了。似乎任何女性對於他的好感都在他預料中。似乎他為所有不例外的由他而生發的愛慕感到乏味;抑或由於太習慣這種優勢而變得疲憊。惟有這一種笑,能使人看到這家兄弟的同一血緣,雖同一種笑各有意味:四星笑出了頑世不恭;東旗的笑顯示了她的超拔,不留意人間煙火,還像是她懷著滿腔高人一等的憐憫與寬容、而大江,當他同樣翹起一邊嘴角笑時,你只會感到他被寵累了;他對不出所料的寵愛所生發的逆反情緒,以及一個始終被寵愛包圍的人想衝殺出去,卻無法衝殺出去的絕望。對了,霜降一下找準了那感覺,大江的笑,就是一種絕望。剛進程家,霜降就常聽小保姆們議論大江。大江是一群小女傭的童話。一個高等軍事學院的有少校軍銜的博士生:一個名將之後,最要緊的是他還是單身,似乎也沒有正經八百,稍長久的女朋友。
霜降臉頓時作燒,被心裡點癡心妄想嚇的。
父親不發一言,猛地拉開一隻抽屜,尋找什麼。大江愈發緊張,身體重心完全移到一條腿上。那姿勢給人的感覺是,只要一觸他,他就會彈射出去。後宋霜降知道,大江是惟一敢激怒父親,也是惟一能從父親盛怒下逃脫的人。他還有個本事是,無論父親與他反目多少次,他依然能在父親心目中維持最得寵的地位。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名字。」他對霜降道,同時仍全力警誡父親。
「霜降。」
「雙將?好傢伙,我們家一個將就夠我們受了!」他似恭維似挑釁,朝父親一呲呲嘴。
「霜降是個節氣。」她答。臉上的紅仍褪不掉。她知道自己收縮了下頦,讓眼睛從下方朝上瞅是很好看的。她此時就那樣瞅他。
父親沉默得像鐵,手捺在什麼東西上。
「你還不滾?」老頭聲音竟十分地柔。
「那錢吶?爸,您要不給錢,六嫂再來,我就叫門口警衛押她出去!……」
一聲金屬撞擊,霜降驚得喝一口風。程司令嘴抿得不見了嘴唇:一把手槍被他拍在桌面上。再回頭,大江早沒了影。
「你也走。」程司令低聲對霜降道。「快走!」
霜降小跑著離開那間書房。
樓梯口,大江坐在樓梯扶欄上,見了霜降他順坡溜下去。「嗨,我知道你也會被馬上轟出來。你當他不敢開槍?
他年輕時,好些人險些被他斃掉。要不是我腿快反應快,他早斃過我一百回了!」
「那是真槍?」霜降問。
「你當那是玩具?老爺子要是玩原子彈,那也準是真原子彈!」他笑了。他這祥笑口是方的,一嘴牙撐得唇很飽滿。
關於老將軍的過去,有許多不分褒貶的傳奇。將軍二十歲已做了營長,出了名地「敢死」。有回他腿中彈,引起壞疽,當時最簡單的辦法是截肢。他已高燒得昏迷、卻在軍醫向他下鋸子時拔出槍,嚷嚷誰敢斷他腿他就斷誰的命。大軍進城後,他便裝徒步,檢查軍風紀。見一位中級軍官坐了輛人力車,很適宜悠然的樣子。軍規制止軍人若軍服乘人力車,將軍大喝,讓他滾下來。軍官見他不過糟老頭一個,連腔都懶得開。將軍那回真開了火。至於他何故槍擊他器重的那個大學生秘書,是因為他發現自已妻子生出活脫脫的小秘書來。當那位秘書被辭退調任時,走進程司令書房,準備繳出全部保險櫃鑰匙。緊張和愧疚使他忘記了將軍的規誡;無論誰從背後接近他都必須在五尺開外立定,同時嘹亮地喊出一聲:「報告!」若否,將軍便有理由朝身後開槍,當刺客處置。因此秘書挨了顆槍子。被打斷肋骨,引起脾臟出血的秘書替將軍證明,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走火事件。
大江從樓梯扶欄上跳下來,問霜降:「老爺子是下是在教你書法?他有好幾個女弟子……」
霜降說她哪有工夫學書法,她不過偶然在「首長」房裡待了那一小會兒。大江嘻哈著說,你羞啦?這有什麼關係?哪個老頭子不喜歡漂亮小姑娘!我老了,才不教小姑娘書法;教游泳!他笑得無恥,所以人看出他心裡並沒有無恥。
霜降惦記著到幼兒園接孩子,快快離開了。大江卻在身後叫:「唉,別走,聊會兒啊!我講話放肆慣了,你別在意!」
霜降笑笑,太陽刺得她眼瞇起來。
「交個朋友!」他伸手,她不懂他意思,「握手都不願?」她這才將自己的手迎上去。手心碰手心時,她感到他的微妙的揉搓、那揉搓中微妙的表達。
「想不想跳舞?」大江問,「星期六晚上,有空嗎?」
「我不會跳。」
「教你啊。」
「我笨死了。」
「教你這樣的漂亮姑娘,我耐心死了。」大江說。霜降仍那樣微低頭,讓目光從一個人為的深度閃出,閃出人為的曲折。她知道自己這副樣子之所以動人,是因為那怯生生的挑逗。
「星期六。穿漂亮點。在北京飯店。你住哪兒?我可以騎摩托車帶你去……哦不行,差點忘了,星期六白天我得去參加一個外國軍事代表團的訪問活動。你自己直接到北京飯店。我在門口接你。定了?」
霜降巧笑:「沒定。」
「記住:八點整。我頂頭疼女人遲到。」
晚飯前,程司令領著全體孫兒孫女游泳,小保姆們當然也得陪著下水。東旗繃著臉不停地游,忽然對小保姆們吼:「誰笑得那麼浪?犯賤!」
程司令在水裡最多待半小時。他一上岸,曬得汗淋淋的警衛員馬上舉著毛巾浴衣等在階梯口。待將軍穿好浴衣,他跑步到廚房吩咐擺晚飯。
晚飯總是十分豐盛,一般是一個葷兩個半葷和一個素,還有個精細的湯。除此之外,每個兒女都有自己一個風味菜.這便是務家小保姆的職責了。這盤風味菜是絕對專屬的、私有的,絕對不興分享甚至老將軍也尊重這私有權,從不去碰那些盤子,同時也沒有哪個兒女主動邀請父親。沒人認為這局面滑稽或尷尬。東旗離了婚從婆家搬回後,偶爾也參加晚餐,常常是一頓飯她要換三張桌子。筷子到處侵略。老將軍有時會吼:「什麼作風,東旗?多吃多佔!」東旗回嘴:「我給錢唄。諸位報個價怎麼樣?……
唉喲,這菜是人吃的嘛?吃一口我得後悔大半輩子!」正因為各家一盤風味菜,小保姆們被迫閱讀種類繁多的烹飪書籍;有些剛從農村來時幾乎目不識丁,為讀懂菜譜,她們裝備了全套學習用具:紙、筆、字典。做晚飯的情景十分有趣,七個小保姆站在大廚房裡各忙各的。廚房在院子另一端,與傭人、警衛、司機的住房連成一排。烹飪時若急需任何原材料,哪怕一根蔥半頭蒜,她們都必須小跑著穿過整個院子,到客廳的冰箱去取。霜降剛進這院就發現貯食品的所有冰箱沒被擱在廚房、而全被擱在大客廳裡,因為客廳的電費是由全家負擔。客廳裡七八個冰箱同時工作著,轟鳴不亞於一個機械車間。因此無人在客廳會客,除了老將軍有個初學提琴的孫女在裡面練琴。只有在那裡面練,那錐心刺骨的嗓音才能徹底被抵銷而不至於折磨院裡人的神經。幸運的是這院裡沒人懂音樂,因此沒人在意她在那種地方練琴練得完全走了調。
晚餐若人員到齊,那個擺四張餐桌的餐室會被擠得水洩不通。孩兒媽背了個綽號叫「航空母親」,院外人把是不是她生養的都算在了她頭上。來晚的若擠不上桌,便會大發牢騷,抱怨到老將軍「啪」地一聲拍案或吼出一句粗野不堪入耳的話才太平。霜降弄不清這些兒女們除了懼怕父親是否還對他有其他情感,比如尊秉愛戴等等。有回老將軍剛離開飯廳,某個兒子便說起老爺子最近脾氣見大,是不是血壓高扛去了;某個女兒接上話說:但願他老人家硬硬朗朗的,永遠健康著,不然咱們就得自己去找房子,沒準得去上那種冬天凍屁股的公共廁所;又有人補允:也沒地方吃免費好伙食了,撈不著坐大「本茨」了。
晚上十點這院子準時熄燈,老將軍總在熄燈後親自巡視,若有一線光明殘存,他就罵。
熄燈半小時後,院裡會再次出現燈光。老將軍的睡眠準得像鐘錶,並且只要他睡著,很難有東西弄醒他。當年他妻子或許正是在他睡著時發生了與那位年輕秘書的長長一段情愛故事;在他獅吼虎嘯的鼾聲庇護下,他們開始了眉目傳情、山盟海誓,萌發了私奔和情殺的念頭,希望過,絕望過,直到十月懷胎完成了那個非程姓的孩子的整個孕育過程。
老將軍睡去後,這院子人的真正生活才開始。他們在這時間約客人來聚會,在這時間觀賞各處搜集來的錄影帶,在這時間痛痛快快聊些下流笑話同時開麻將局。他們甚至自己下廚房弄吃的,或自己開了車穿過整個城到東單夜宵店買吃的。到了夜間十一點,人人似乎都有了一副全異全新的面貌,不再像白天那樣易怒、慵懶,相互間難以容忍。一種怪誕的活力在城市漸漸歸於寂籟時滋生於這個院子。霜降幾乎不敢相信他們與白天是同一副軀殼靈魂。
對於這一切,霜降原先也像其他小保姆一樣瞭解得較含糊,孩子們在九點就會被捺到床上,緊隨著,勞累一天的小保姆們都迫不及待地上床,如聽了操令一樣瞬間便睡沉。那夜有個孩子發疹,夜裡哭死哭活,霜降被吵得睡不著,便上樓去討吩咐。門被敲開後,她驚異地發現白天生死冤家一樣的老五淮海與老七川南坐在一長麻將桌上,一來一往地談笑。當川南摸不出煙時,淮海便很豪氣地扔過自己的鍍金煙盒。周圍還有些鬧作一團的陌生男女,個個艷麗奪目、香噴噴。誰說一句白天聽上去挺無聊乏味的話,這時都變得無比精彩。都會引來熱烈捧場。若認為這座大院落森嚴得無人敢造次,那可純粹是誤會。白天那個寧靜、井然,在一種威懾下怯生生的家宅與深夜的充滿莫名其妙歡樂的據點判若兩地。霜降弄不清哪個是真實的。
霜降聽其他小保姆說淮海頂難纏。只要單獨在哪個角落裡碰上他,他準是門口聲聲追著說:「親一口、親一口。」有次一個胖丫頭躲不過就讓他親了。他正把手往胖丫頭襯衫裡伸,東旗恰好撞見。東旗給了胖丫頭一個耳光,罵她哥哥「種豬」。胖丫頭委曲壞了,立刻辭了職。
老七川南排行在東旗之上。據說是程將軍多喝了酒的一夜播種了她。與她那些不學無術、極端聰明的所有兄弟姐妹相比,她顯然遜色一截。她在某個大機關當人事幹部,把負責任和管閒事混淆得渾然一體,因此從開始工作她就開始收到匿名信和恐嚇信。她有過許多男朋友,但沒有一個能忍耐到與她結婚。有個別相處得馬馬虎虎,但總有離間者挑得他們散伙。川南與淮海的仇是結在淮海結婚的時候。那之前他倆好得形影不離。小時川南對人說,淮海在她身上摸過,摸得又癢又痛又舒服。到了十幾歲,川南還常講蠢話要嫁給淮海。社會上有傳說:程家老五與老七有著比兄妹複雜許多的關係。淮海結婚第幾天,川南旁若無人地走進新房,對新娘子擺擺下巴道:「你出去一下,我要跟淮海講話。」
小家碧玉的新娘很恭順地打算退讓,淮海卻說:「川南,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用不著背著我老婆。」
川南說:「打哪兒來了個胡同串子老婆?吃芥茉墩兒、喝棒子粥的小市民!
新娘子不作聲。初到這種全國數得著的大戶人家,她一時還拿不準姿態:淮海卻撥開了口:「川南你給老子滾!……你還等落什麼?還不滾?!等耳摑?!……」川南哭著跑了。不到一年她與淮海的關係就惡化到你死我活了。川南屋裡藏了把刀,只要多喝點酒,與淮海口茬起來,她就會拿那把刀與他比畫。院裡資格最老的一個小保姆常把淮海對她的慇勤當真,淮海一些不為人知的事也是通過她傳出的。她說淮海幾年前正要被晉陞為市委辦公室主任,結果他的領導收到一封匿名信,告發淮海在外省倒賣過汽車,走私過手錶,還誘姦過家裡的女傭。雖然長達三年的調查沒證實任何罪跡,但陞遷機運早過了景。
川南有次結交了一位非常合意的男朋友,她四處與人說:「他長得帥,就像我們家淮海!」終於相處到程司令批准她帶進門了,全院人都見川南喜洋洋、跑出跑進地清理佈置她的臥室。而當她領男朋友進屋卻見了鬼一樣叫出來:她牆上出現十多張放得巨大的男人相片,每張都有顯著的題款:贈川南。有的還配上讓人反胃的愛情小詩。除此外,門後貼了一大張醫學掛圖,上面赫赫然標明:最新避孕法四則」。男朋友剛剛在桌邊坐一下,馬上看見一塊白色搪瓷備忘錄上以彩色瓷畫筆寫著:切記按時服藥:l.癲痛靈,2,斑禿靈,3宮頸潰瘍靈。川南失了一刻神志、臉慘白眼發直,男朋友搖她晃她生怕她這時就發癲癇。男朋友與她斷,倒不是被屋裡的惡作劇所嚇,而是川南對惡作劇的反應:她斷了氣一樣呆著,好一陣之後,突然,極其順手地從床墊下抽出一把刀來;取刀的動作那樣輕車熟路,彷彿取牙刷梳子。男朋友尚未弄清她的意圖,甚至未及看清她操出了什麼東西,她已嘶嗚著「淮海!我跟你拼了!」衝出門。淮海正在院裡馴他的鴿子,見川南舞著刀朝他來了,呼啦一下撒出全部鴿子。院門先被關嚴,之後全院子都運動起來。川南被制服時,自己身上被那刀傷了幾處,雖然無關緊要,但弄得一院子血,氣氛相當慘烈。男朋友就此消逝,不僅從這院子消逝。甚至全北京都不再有他的蹤跡。
不是霜降親眼見,誰也不會相信夜間這對有深仇大恨的兄妹會坐在同一張牌桌上,全無干戈。霜降沒說清來意,就被人捺在倚子上。「先替我拿牌,我上廁所去。」捺她的人有張又瘦又皺的臉。東旗的話:淮海見女人就把個臉笑得稀爛,落下一臉「西門慶」褶子。霜降說她一點不會。淮海又在她脖子上捺捺:「不會的准拿好牌!」
「淮海吃豆腐!」川南叼著煙起哄。
「這叫豆腐?」淮海手仍擱在霜降脖子上:「這是豆腐腦兒。」
一屋人全笑起來。霜降站起身,推說得照顧那病孩子,慌慌地離去了。川南叫:「淮海,豆腐腦兒跑啦!」人又笑,一屋人在光裡煙雲裡像個快樂的噩夢。
霜降摸黑下樓梯時,聽見幾輛摩托車馬達由遠而近,然後停在門口。不一會聽見一群高跟皮鞋靈巧而矜持地走過門廳,似乎大門前站崗的警衛連過問都免了。除了程老爺子本人,所有人對這院子深夜的繁華都深知熟知。然後聽見這院子的少主人們迎出來,他們走上另一側樓梯,有女子的嬌嗓音抱怨樓梯太黑。聽有人都相互親熱地直罵。
十一點之後,各屋的另一套供電裝置開始工作。這套裝置的耗電開支程司令拒絕付賬。於是他們便在電表上做手腳「無論他們怎樣揮霍電耗量,表上的字碼都在他們控制下移動;並且電耗量愈大它移得愈慢,當他們用電滬吃烤羊肉,涮生魚時,目大的電耗量恰恰使電表指數乾脆靜止。他們中間沒有一個是窮困而在幾個電錢上斤斤計較的,儘管錢不多,他們仍想不通憑什麼要把錢付給國家。
這麼大個國家難道缺我這幾個電錢?……
客廳的燈是被程司令允許開的,哪怕通宵達旦。所以他的兩個年長的孫子常在這裡完成功課。這夜客廳裡多了個人:程大江。他坐在地毯上,身邊一圈垃圾:「可口可樂」空聽、西瓜皮、捏扁的紙杯。他幾乎與電視屏幕臉貼臉,正看一部英語錄影帶。他不斷重複某個畫面,每重複一遍他的身體便更近地傾向電視機,似乎這樣便縮短了對它的理解的距離,終於他意識到什麼在干擾他的理解力。
他跳起來。對兩個男孩嚷道:「媽的你倆吵個沒完啦,滾回你爹媽那兒吵去!」
他沒看見門外的霜降,屋裡太亮,他仍是赤背赤足,僅穿一條雪白的運動短褲,從他們頭次相見後,霜降再沒見過他。你休想在飯廳或其他什麼地方見他,他管他的兄姐們叫「那幫人」,或者「蟲們」。什麼蟲你自己去想:寄生蟲、蛀蟲、蛆蟲。他與這個家庭似乎從未混到一起過。
與東旗相似的是,他儘管對這個家抱輕蔑、愚弄、決不同流合污的態度,他也決不放過任何機會傾搾它。所有程姓兒女都在這點上一條心:機會抓一個是一個;老爺子眼一閉腳一蹬,機會就過期作廢:
「媽的,你倆吵得我什麼都聽不清!……再不出去我要揍人啦!」
男孩之一說:「外公讓我們在這裡……」
男孩之二說:「我們不是在玩,我們在做功課!」
「我他媽的不是在做功課?!……」他指指靜止住的電視屏幕。兩男孩又解釋什麼,他嚷:「大聲點嘟噥,我聽不見……
「就是嘛,我們不是吵,我們非得這麼大聲才聽得見!
這屋子吵嘛!……」男孩說。
大江這才悟出道理。七八隻冰箱沿牆站著,一同嘈咂嗡嗡,一同排熱,使客廳不僅吵鬧而且烘人地熱。「媽的,省錢省錢,永遠忘不了祖宗八輩都是穿草鞋的!」他坐下去,把音量放大,並用一隻手摀住朝電冰箱的耳朵。兩男孩抗議地哀求地直叫「小舅」,他置之不理。
霜降想,他根本不像自己說的那樣「只在上廁所時用功」。
霜降還想,到了晚上,他唇上唇下的鬍子冒了茬,添了點壯年氣,更俊了。他長得其實極像父親,但許多部位被淡化了。因此父親成了兒子的漫畫。
霜降甚至想,做個女人,被這樣一雙手臂擁入懷中時,該是不無美妙的。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什麼結局都沒有。這雙臂之所以到目前還空著,大約所有被它們擁進的都是沒結局的一瞬。最後誰會在這雙手臂中永久地睡去或醒來?這樣想多麼好玩又多麼可怕,霜降直想到不敢再往下想。
院子是多麼好的院子,要沒這些音樂、吵罵、專屬於夜間的歡笑。六稜形的花壇裡開滿鴉片花,太陽下看,艷得人眼都招架不住。花壇兩側都是櫻桃樹。櫻桃被摘過兩茬了,家裡卻沒人嘗過,包括院裡的孫兒孫女。老將軍年年都把櫻桃送到一所幼兒園,那所幼兒園在五十年代為抗美援朝的烈士子女開辦的,只接受烈士後代。漸漸地,太平年代不再能夠搜集到足夠的「英雄孤兒」,幼兒園就成了普通的營業機構。似乎程司令不知道這個變遷,照舊每年親自採下櫻桃送給不管是誰的後代;照舊以滿腔痛惜滿腔憐愛的笑容與這些父母都健在的孩子們照相,再由報紙或雜誌將相片刊出,題名為「將軍與孩子」。有次淮海的孩子哭鬧著要吃櫻桃,淮海妻一再求她公公,說情願花錢買幾粒著了名的「將軍櫻桃」。老將軍給她上了十分莊嚴的一課:「它們是什麼,你知道嗎?」
兒媳說它們是櫻桃,準確點講,它們被你做「將軍櫻桃」。
「不對,完全錯了。它們不是櫻桃。它們是一種偉大的意義。是革命傳統的偉大繼承。」兒媳後來對人說,不知她不懂這些話,還是這些話根本不通,沒文理。「所有吃過這櫻桃的孩子,」將軍繼續:「統統會記住,他們沒有被社會忘掉;他們被全社會的人愛、關懷。雖然他們不幸失去了父親或母親,但他們能得到比父母更多的愛。你懂了嗎?」
兒媳慌忙點頭。不懂也要點頭;先點了頭慢慢再去懂。這院的人必須這樣才過得下去日子。淮海聽了妻子的「不懂」後,半夜架梯子,讓孩子爬上去坐在樹柳上,盡肚子吃。事後他對院裡人們說:「要是沒這些櫻桃,父母雙全的孩子不會被社會忘掉;程司令倒是真要被忘掉了。
一個曾經被牢記的人,被人忘記是挺慘的一件事,東旗總結說。晚飯桌上,東旗常常就事論事說點什麼;她披衣跟鞋,似乎每天都在提揀一種新教義,做了聖人哲人似的。有回晚餐後人聊到大江;大江的野心勃勃前程遠大潛水手錶雙紅摩托,以及摩托後座上朝新夕異的女朋友。東旗橫來一槓:心高能高,最後要看命高不高;要想以心高能高去將命也拔高,那是自累;穿草鞋的命,一代兩代能拔高多少?霜降當時在場,不懂她說什麼。沒人懂,人越不懂東旗便越深奧。
霜降穿過花壇,想回屋去睡,身後有點響動。她走快了些,她不想在這裡遇上大江。一個嗓音在她身後說:
「站住。」
是四星。不遠處一棵煙頭的光亮急促明暗著。幾天前程司令在院子裡發現了幾隻摔碎的刻花玻璃杯,罵街罵得比平時早了半小時。」日死個奶奶,我看你還有什麼往下摔!」人們被吵醒,馬上明白他在罵誰。他只要不指名道姓,準是罵四星。若見講水桶裡有成整的包子、餃子、餡餅,他立刻會罵:「日死個娘,你不吃,你就扎上脖子給老子省點!」都明白給四星送去的飯被原樣端回來了,又被倒了。「你摔——有種你把你那電視機、錄音機都摔碎它!……」
霜降再不敢去看四星的窗。沒人知道四星觸摸過她,她在四星屋過了一夜。那時她只覺四星瘋,現在才知道他告訴她的話半句都不瘋。這院裡的人真當做他被發配到迢迢千里以外去了,或者根本就當他不存在,非得他砸點什麼下來。人們看見碎掉的刻花玻璃杯就遠遠繞開那窗口,也不去清掃,存心保存那個現場似的。那個現場反正遲早會被老爺子發現,老爺子不會不對付他:給他足夠的酒、煙、安眠藥。霜降這才相信真有這樣一種牢:舒適、樣樣齊全,門不上鎖;你可以逾越這牢,但你的逾越是不被承認。所以你等於沒有逾越。人們認為你在坐牢,你也認為你在坐牢,牢的意識而不是牢本身就形成一種完善的隔離。
四星過來了,他身上的氣味馬上讓霜降想起他那間牢的氣味。
「准你出來啦?」霜降偷偷往後退了兩步,想退到那股牢獄氣味之外。
「什麼准不准,我高興出來就出來!」四星說。他在花壇邊沿坐下來。出來又怎徉?人們認為你在坐牢,你走到哪裡,哪裡就是牢。「跟我講話。問我點什麼事;問我吃得怎樣,睡得怎樣,大過便沒有。跟我媽似的,她天天這樣問,替你刷刷馬桶,再摸摸我的頭。說話呀!問呀!我操!」他兩手握拳捶自己的腿。
霜降想,拔腿便逃總不得體:他捶他自己,又沒捶你。他不是真瘋,最多裝瘋。頭次見她,他說過他喜歡她,那時要是他真對她下手,她也不會拚命掙扎。她拗不過她的好奇心。他和她生活中的男人太不同,他出身權貴,落難卻富有,他會怎樣享受她或糟蹋她,她想像不出。她知道她會厭惡,因為這是公認的值得厭惡的事,但她想弄明白在厭惡下面,會不會有種不被公認,甚至不被承認的歡樂。從很小,她就與村子裡的女伴躲在稻草堆裡講許多有關****的故事。講到最恐怖時,她覺得身體裡有一種急躁,她必須兩手抱緊自己,兩腿夾緊自己,才忍得住它。女伴們相互問:怕不怕?她明明發現她們眼裡全是興奮。都說怕,都說要那事發生寧可去死,她認為她們撒謊,不然說到死時她們笑什麼?她們中最年長的一個後來真被鎮上醫療所的大夫****了,她沒死,她嫁給了他。吵著鬧著地嫁他了,難道要他****她一輩?
霜降想,男女之間的事是最講不清的。頭天晚上誤入四星的屋,被擱到床上時,她除了怕、反感,還有什麼?
還有種期待?不然為什麼當他什麼也沒對她做時,她感覺到了那點失望?假如那晚他真做了,她也會吵著鬧著嫁給他嗎?她不會。嫁給這個半人半鬼的東西?她不會。對他,她除了好奇還有點憐憫;一個造夠孽的人在自食其果時的淒楚不同於任何人的任何一種淒楚,它是他整個的無人性中的最後一點人性,所以顯得尤其濃烈和動人。鎮上的街上不時會走過赴刑場的死囚,他們的面無人色,他們的一步一跌,使她難過得幾乎落淚,她怎樣也講不出「活報應、現世現報」之類的話。她也懷疑這樣說的人是否都由衷。有時她認為人這樣說是說服自己:別去可憐他,他做得受得;他活該的。許多東西都有正直與不正直之分,包括憐憫;許多東西也分主次,包括善良。因而人得說服自己去泯滅天性中不正直的憐憫和次要的善良。
霜降卻有時做不到那個「泯滅」。她常恨自己:當人們縛住一隻黃鼠狼,亂杖齊下,她認為它比它咬死的一群雞更值得憐憫。除了孩兒媽,這院裡誰不說四星是條徹頭徹尾的惡棍?連他自己都不否認。也許正是他對自己是條惡棍這點深切真誠的認識,才使他從不逾越他的牢獄,把自已和那些無眠的長夜關在裡面。霜降的不正直的憐憫與次要的善良大約也萌發於那夜裡,他列數自己劣跡時;他當時的坦然像在說:有什麼可避諱呢?反正是沒藥可救了。像那些得知自己身患絕症的人一樣,四星瞭解自己操行上的絕症,一點痊癒的希望都不抱。霜降沒逃,不過沒膽量像頭一晚跟他講話那樣無忌憚了。這院子才待一個多星期,霜降世故許多。裝傻、以傻賣傻可以,真傻就完蛋。她在四星指定的地方坐下。
「近點,讓我摟摟。」四星手伸過來,霜降肩一讓。
「我又不是像淮海那樣瞎摟,我摟我喜歡的妞兒還不行?」
「你動我就喊!」
「喊吧。」他手已勾住她頸子。
「我咬你啦?」霜降扯他的手。
「我太喜歡咬人的娘們了。咬吧,小甲魚。」四星沒皮沒臉地笑:「往肉上咬不往心上咬就行。這黑衣裳哪來的?
是那個叫六嫂的壞女人給你的?」
「我自己買的!」霜降真有些急了。她見客廳燈滅了,大江走出來,拿口哨將一支流行的纏綿歌吹得像進行曲。
他或許會到花壇這邊遛遛彎。「有人看見你,會把你五花大綁綁回去才好!」
「那你記住,我是為你越獄的,為你捱綁捱槍子!」
他笑著,翹一個嘴角,像噁心著一切,包括他自己。「我這輩子沒想過誰。有那麼幾秒鐘,我突然想到過你。」
霜降瞪著他,吃不準被這個半禿的人殼子想是不是件好事。她不再用力掙,沒人會看見他們了:大江的口哨已一路響到了後院。她甚至感到一種舒服,有人對你這樣說,不管真假,總是舒服的。
「今天夜裡你陪我睡。」四星說。
「你說什麼?」她不再舒服了。
「沒說什麼就說你陪我睡覺。」
霜降甩掉他,正正衣領:「你怎麼……?」
「這麼壞。」四星替她說,「我不早告訴你了嗎?不過想你陪我睡覺,這壞在哪兒啦?我喜歡你,這也算壞?」
他眉毛聳到額頭,似乎無辜極了。「跟不喜歡的女人睡覺,那才叫壞。」
霜降站起身。跟這個人有什麼好理論的。「你搞錯了吧?我是個到城裡來掙輕閒飯吃的鄉下姑娘,除了身力氣,沒別的好處。你別給我這身城裡打扮糊弄了。多土的瓤子還是多土的瓤子。沒錢掙,誰喜歡我我也不在這裡待。今天你喜歡我;明天有人不喜歡我了,我就得走路!……」霜降說著,自己真的出來一股悲忿。
四星一也站起,兩手抱著膀子用一個純粹二流子的步子朝她跟前晃。臉還是笑,笑彷彿在說:看你狠;看你伶牙俐齒。伸懶腰一樣。他張開臂抱住了她。她動彈,他就以下巴抵住她額,什麼話也沒了。
霜降感覺這抱在深起來,成了種湮沒。就算他的話沒一句真,它卻很真很真,他還不像自己表達的那洋瀟灑地痞,或痞得瀟灑。遠沒有活得煩透厭透;他只是羞於怯於表達他對生活的乞求。這抱便是那乞求。
霜降想,你就抱吧。他們分手時很安靜,卻突然看見孩兒媽在很近的地方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