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早晨霜降在後院河外的小山坡上檢綠豆。小保姆們每人分了一口袋生蟲的綠豆去撿,再檢得仔細,每天晚餐的綠豆湯裡仍有不少胖胖的白蟲浮著。程司令最恨人亂扔東西,所以大家只有辛苦賣力地撿豆子,眼開眼閉地喝豆湯一抱怨說豆湯裡有蟲,他問:毒人啊?他說紅軍過草地那時,能找到生吃就是打牙祭了,什麼蟲他沒吃過?蝗蟲、土蟬、大螞蟻,飯桌上的人趕快喝湯喝出響,以免聽見他的無竭無盡的紅軍故事。
    一會兒聽見沓沓沓的腳步。大江出現了。不管夜裡睡得怎樣晚,早晨他從不間斷長跑。「嘿,你怎麼在這兒?!」
    他腳步不停也不減速地問道。「你住我們家?」
    「你什麼都管?」霜降說。不像頭回見面,她靦腆得嘴都開不了。拿著那麼大的勁兒,就是為那點非分之想。現在程大江的故事聽多了;他是誰,她是誰,霜降已無數次清清楚楚地告訴過自己;沒了非分之想,一身勁兒也瀉下來。
    「我們家的地盤兒啊,我不管?」他已跑到彎道處,拚命扭過頭朝她喊。他那麼多的頭髮,那麼多的肌肉,那麼多的健康與活力,跟他比,四星根本不算是條命。
    「你們家的?」霜降也喊:「看看這是牆裡還是牆外!你們家想多大就多大,跑馬圈地呀?……」
    大江想駁她,來不及了,轉彎把自己轉不見了。兩三分鐘,再次跑出來,腳步均勻得像機械。「不簡單不簡單,還知道跑馬圈地!……」他笑道:「告訴你,不管牆裡牆外都是我們家——我爹是這裡的司令,不是我們家是誰家?怎麼樣,沒脾氣了吧?」
    完全辨不出他在謳歌還在漫罵。霜降把撿好的豆子盛進一隻塑料袋,站起身。這時整個軍營被無數沓沓沓的腳步跺著,到處在「一二三——四!」果真是這樣嗎?只要這小院裡的老爺子手指動動,一整軍營的沓沓沓的腳步就會踏向這兒或那兒。別說槍炮沓沓者也跺得平這兒或那兒。霜降從未進過軍營,這時她忽然納悶自己怎麼會在軍營裡;在這個由人組合的一架巨大機器裡。一時她想不出,這架機器每天沓沓沓運轉是為了什麼,和她曾經的生活、她的鄉村鄉親有什麼相干。
    她開始往山坡下走。坡下的瀝青小路修得很精緻,兩邊栽有冬青,也修剪得極不馬虎。這匹小山坡並沒被囊括進程家院牆,但很少有程家以外的人出沒。任何靠攏這道院牆的人,不管有意無意,都會被游動哨兵喝住,要是喝而不住,下一步就是鳴槍響。
    大江的臉越來越紅,「我這是第幾圈啦?」他問霜降。
    「我怎麼知道?我管著嗎?」霜降說。她還惱著什麼。
    惱自己的非分之想,或惱大江張口閉口「我們家」,那目空一切,那到了欺負人嚇壞人程度的優越感。
    「你當然得管,就是你和我拌嘴,我忘了計數!」
    「我和你拌嘴?!我可真稀罕和你拌嘴!……」霜降自己也不懂:怎麼惱得收不住了。
    大江不跑了,停下來伸胳膊伸腿。「唉,你不是北京人吧?哪兒人?」
    「鄉下人!」
    「鄉下人好哇,」他又笑出一嘴飽滿的牙,嘴也不一高一低了。「那幫人(他指指程家院)個個都是鄉下人。我也半個鄉下人。我們老爺子小半生都是兩隻泥腳桿,祖祖輩輩挑不出一個不穿草鞋的:想想看有多驚險,要是我們老爺子當年安分些,不鬧革命,這一院子人現在還在山旮旯裡,兩腳桿子泥。老爺子鬧革命還真鬧對了,給自己鬧下這麼個小院,這麼個大院!」他說著開始做俯臥撐。「你來幫我個忙好不好?」
    霜降看看他,想又什麼把戲來了。她真想看透他,這個叫大江的少爺。似乎他做少爺做得心滿意足又怨氣沖天。
    大江停下動作,看她斜著身從坡上顛下來。霜降今早梳了根辮子,她曉得自己怎祥打扮怎樣好。她也曉得自己心又不老實了,又讓她全身拿起勁兒來。
    「你是不是想在這裡遇上我?」大江笑著問。她否認。
    仔細想,像是記得誰說起大江每日晨跑夜讀。但她堅決否認她來這裡是為了會他,對自己,她更得否認得徹底,她還告訴自己:他把慇勤和主動都賴到你身上了,千萬不能再理他。她卻管不住自己的眼,它們還在朝他閃,閃得她一陣悲哀和煩亂,想,那點癡妄竟如此頑強。
    「幫我捺住我的腳,」他對她說。「最後投勁的時候得有東西壓住我的腳。」他臉已由紅變紫。
    霜降想著「不理他不理他」,手己捺到了他腳上。他說:「使點勁!要不,你坐在我腳上。」她知道那會更不成話,但人已坐上去。他一動,她也一動。她身體裡面外面都在一動一動。她看見他腹上兩排方方的肌肉,肚臍很整齊,再往下有些淡淡的茸毛。怎麼可以留神到這一切?她慌得吞口唾沫。彷彿她突然間懂得一種痛苦,那來自女人天性的痛苦。
    大江結束了鍛煉,站起來,她嗅到他身上的健康,就像她能嗅出四星身上的失眠和監禁。別去想四星。你又不喜歡四星。那個長久無聲的擁抱讓她感到被死抱過一回。
    四星幹嘛要抱她?似乎他那死一樣的擁抱將毀掉所有活的、熱的擁抱。
    大江並沒有擁抱的企圖。只長久地看她一會,他問她還記不記得他的邀請。
    「啊?」霜降驚醒一樣,瞪圓眼。在她的詞彙中急促翻查「邀清」的定義。
    「星期六,跳舞,忘啦?」他的神情說:竟敢忘了?!
    她說她可能沒空。她說她不會跳舞。她說她去不得大場面,去了就傻。他像聽不懂她,只重複:七點半。北京飯店,我等你。她想他這點和四星很像:別人同不同意不關他事,他反正已做了主。怎麼又去想四星?你又不喜歡他。你噁心他。霜降明白她喜歡誰。
    她更明白在這院裡喜歡任何一個男性都是走倒運。
    看著坐在山坡下讀書的大江,她想她不會去跳他那個舞。她是誰?他是誰?
    星期六下午,霜降早早把四個孩子從幼兒園接回,又給他們洗了澡、換了清潔衣裳。從三歲到六歲的四個孩子都服她管,道理很簡單:首先他們的爹媽沒守在身邊,他們沒勢可仗;其次霜降在做他們所有的把戲,如逮蟈蟈逗蟋蟀;霜降的故事從來不是拖長聲調「從前啊——」;加上霜降會把襯衫往褲子裡一掖瞬間就在草地上豎起蜻蜓,過後問:「我肚子沒露出來吧?」孩子們過去管所有的保姆都叫阿姨。管霜降卻只叫霜降。有次四星老婆(現在明白她就是六嫂)端著已融化得嘀嘀嗒嗒的紙杯冰淇淋喚她的兩個孩子,他們卻像瞅個陌生人,然後全偎向霜降。六嫂立刻眼淚汪汪起來。院裡人人都知道,程司今下過令,不准四星老婆接近孩子一步。
    這一下午霜降被孩子們推著央著,也出不來故事了。她對自己說:看你心裡吵得,你又不去跳舞。翻來翻去就那幾件衣裳,六嫂給的兩條連衫裙倒不舊,但一城女人似乎都穿這花色款式,穿臭了街。幹嘛翻衣服?不是不去北京飯店嗎?孩子們仍催她講故事。她險些笑出來:他們讓她撲了太多癢子粉,一頭一臉白,一幫小曹操似的。
    霜降自己也洗了澡,四個孩子圍著玩她的濕頭髮。這時,一個小保姆跑來,說程司令叫她去,有要緊事。
    霜降小跑著穿過院子。滿花壇大煙花開得沸騰了,要溢出來似的。淮海正給幾個小保姆照相,小保姆個個把自已穿扮成了「花壇」,站在花前花後,花得人眼累。淮海嘴裡不乾不淨地調笑著,不時還跑上去,親自動手擺弄她們的身姿,托托這個下巴,擰擰那個腰肢,「嗨,小胸脯挺高點兒!」說著伸手去觸更要害的部位。東旗坐在樓上走廊看書,肩上盤著只大貓,見此情形朝樓下喊;「淮海你少無聊點!」
    這一院子人每天最多上兩小時班,錢卻不少掙。站在樹蔭下的淮海老婆抱著膀子哧哧直笑。
    東旗縮回頭,大聲道:「二百五!」不知她指誰。
    霜降進門時見程司令正抱了枝杯口粗的巨大毛筆在寫字,地上鋪了一張與地毯差不多大的紙。乍一看,以為他在抹地板。「報告!」霜降大喊。
    老將軍抬頭看她一眼,未應,濃眉一蹙,像是因被打擾而不悅,又像再次記不起她是誰。
    好大一會,他問:「什麼事?!」
    「她們……,」霜降一詫:「不是說您叫我有要緊事嗎?」
    「我叫你?我叫你做什麼?!」老將軍不再抬頭,極其專注地寫完最後一筆,然後將筆杵進一隻大桶,裡面盛了半桶墨汁。他歪了頭,手叉腰。神情嚴峻地欣賞寫就的字。
    「怎麼樣?啊?」
    霜降想他大約在問她。他卻馬上又說:「這麼大的字,非壯了膽才能寫。」他慢慢深深地點頭。「是吧,小女子?」
    這回是問我了。霜降趕緊笑,說這字真大呀,首長寫得動這麼大的字吶!
    「批評批評:這字寫得夠哪級水平?」程司令問。
    「我哪懂啊。」霜降一縮下巴。心想憨就憨些吧,瞎講話,恭維錯了,才會得罪老爺子。
    「你們學校沒教過書法?」
    「我們是小鎮上的學校嘛。」再有幾秒鐘,他若還沒事,她就告辭。他忽然抬頭了,看著她,眼光頗猛甚至毒。也是忽然地,他嘿嘿笑起來。
    「你真是個土生土長的鄉下小女子?」程司令管姑娘統統叫「小女子」。而且,當他叫「小女子」時,露出那柔和、委婉、拐彎抹角的湖南鄉音。幾十年地征伐,五湖四海地紮營,漸漸培養出他的一門能體現他身份地位的南腔北調,惟有他吐出「小女子」三個字時,人們尚可能被提醒:這位顯貴人物身上殘存的一點動人的泥腥。
    「你—半點也不像,起碼不像我那個時候的鄉村小女子。」程司令目光定在了霜降身上。
    「我在鎮上住了好兒年,我父親在鎮上當過消防隊長。
    我們那個鎮大,像個縣。後來不是改革了嘛?有田種比掙工資好,我父親帶我們全家回了鄉下。我還是兩頭跑著,在鎮上讀了高中。怎麼啦,首長,鄉下姑娘就不興穿牛仔褲呀?」她想撒撒嬌試試。程司令卻仍盯著她看。「您沒事我走啦?我今晚答應帶四個小孩出去玩。」去哪兒?北京飯店?這時它倒成了她的借門。
    「別忙走。」老將軍似乎猛地收回神志。「從那個櫃子裡取幾張紙,」他說,「鋪到桌上。」他手動動。
    霜降一一照辦了。她留意到老將軍今天是一身便服:
    牙白色、帶有同色小細格子的紡綢褲褂,質料高檔,只是洗後未熨,前襟比後襟短了一截,並且被折疊的痕跡非常惹眼。這類質料的衣服似乎不該被折疊,更不該按西式服裝折疊:那寬大褲腿土現出制服褲般兩條筆直褲線,看去不順眼,不倫不類。將軍的髮式也特別,耳以下被剃得極乾淨,剩下的白髮被仔細吹過,仔細分成「三七開」,像是壯勞力的光頭與過時的摩登分頭的生硬組合。「把紙鋪平,拿『鎮紙』鎮上它。然後研墨三七二十一下。好。」
    霜降完成一個動作,將軍才頒布下一道命令,所以想一下搞清他整個意圖簡直是妄想。與他處長了霜降漸漸明白:他盡可能推遲你理解他根本意圖是為了防止你的分析、拒絕,截斷你的連續性獨立思考,支離你的思維邏輯,從而使你在不理解他意圖時已執行了他的意圖;在你理解他的意圖而想逆反這意圖時,你已完成了、成全了他的意圖。「好,現在選那中號羊毫。」
    霜降感到自己乖得像木偶。
    「蘸上墨。」這時程司令走到她背後。「寫吧。」
    霜降側過臉,見將軍目光十分柔和。「讓我寫?」她以筆尾端點著自己鼻子。
    「小女子!」將軍捏捏她肩:「寫個字就這麼大驚小怪?
    寫!你自己的名字總會寫吧?」霜降飛快書下自己名字,為使那只捏在她肩膀上的手省些力。「不錯!這字相當不錯!」他把她肩撐得更緊了。她扔下筆,嬉鬧地跳到一邊。
    她看見老將軍那只空了的手仍鼓滿力。那手瞬間的靜止使她想到它什麼都揉得碎、毀得掉。
    「你這字是沒一點功夫,不過,字胎子好。字不過百天功夫。怎麼樣,我收你做徒弟吧?」程司令在霜降寫下的名字四周寫了,大片「霜降」。把她自己那個「霜降」
    圈死在裡面。他寫,霜降往門口移,嘴說您要沒事我走啦?一定誰傳錯話,害得您字也沒寫安生。她看看門又看看老將軍。他仍在揮雲舞鳳地運筆。還有三步,她就能從此地逃掉。
    突然地,將軍筆一擲:「站住!什麼名堂?」
    這聲吼讓霜降幾乎感覺自己中了彈。剛才還在將她有頭有面款待的將軍剎那間不在了,出來了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又凶又老,雙頰顯得臃墜,鼻孔那麼大而黑。不久霜降將發現他的喜和怒並不是他情緒的兩極,而是緊鄰著,似乎僅隔一層透薄的紙,一觸即破。
    「你當我這裡是什麼地方?不請自來,想走就走?」程司令說著便昂首闊步地踏到他方才寫的巨大的字上,踱了一個來回,不時投給霜降一兩瞥狠的、甚至嫌惡的目光。
    霜降反省不出自己怎樣惹了他,惹出他那麼大一股怒氣。
    將軍發起脾氣來也是大手筆:在很大的屋踱,屋被他越踱越小,小的不夠他踱了。他的步子像在三軍儀仗隊前面走,像在眾志成城的百萬大軍前頭走。
    最後他大踏步朝她走來,勢頭彷彿連她也一塊踏過去。他的腳步剎得很陡,很利索。她躲不掉他那股熱呼呼的呼吸,它帶著老人腑臟裡沉澱淤積物質的氣味,一種豐富而混沌的氣味。它新新陳陳,混有多年前紅米南瓜、草根樹皮、蝗蟲土蟬大螞蟻的氣味,還混有不久前國宴的氣味以及當天午餐中油煎蠶蛹的氣味。嗅著它,霜降帶著敬意和恐怖地想:他腔內是一個時代,一片江山,一部歷史。那部歷史教育她:沒有他,以及他這樣的老人,就沒有她,沒有新中國。
    他的手再次落到她肩上,她不再動。她強迫自己去平息身心內那股強烈的異感和不適。
    「你得學書法,必須學。每天起碼到我這裡練習一小時。我決定教你了。」他把「決定」二字嚼得重重的,像他在餐桌上嚼一顆碩大皮堅的蠶蛹。她不知這個「決定」
    是厚待還是虐待,反正其他小保姆沒一個被他「決定」
    的。她這下明白了,四星也好,大江也好,做事說話中帶的那股「決定」意味,都是從這兒來的。他「決定」他他們,他們去「決定」別人。
    既然是決定,霜降便將頭點得相當殷切。
    將軍又說:「你還必須讀書。必須讀。」他手一劃,指四壁書櫃。
    霜降更點頭了。她一點也不煩讀書,在家讀書添灶,把兩個辮梢都燒禿了。使她不安的是,她哪點區別使將軍如此「決定」她,她知道自己好看,聰明,討人喜,但也不過一個小保姆啊。「年紀小,不讀書將來做什麼?!」將軍往語氣上加大份量,像反駁她的反駁,她一個字的反駁也沒有啊。若敢,她會問:將軍您自己吶?據說程司令本人並不讀書,儘管他的藏書是座富礦。其中任何一本他都沒讀過。他藏書甚至不是為了後代,因為無論他兒孫中的誰碰了他的書被他察覺,他都會咆嘯。連他的小兒子大江隨手翻翻他的書,也被他喝得坐不得站不得。他的書僅是他的物質財富,他對這財富的貪戀是因為他祖祖輩輩都貧乏於此。他愛它們,正因為他不可能真正佔有和支配它們,而僅僅是物質上的擁有。霜降為她突然獲得的特權震驚——他居然邀她來侵犯他這塊無人敢涉足的聖地。她感到擱在她肩上的手漸漸順她脊樑滑下去,最後停在她腰部。這隻手的自信與霸道使人不敢去懷疑它在倫理道德上的正當與否;這隻手的力度與熱情使人無法看透他真實的衰老程度。
    「你是個不一般的小女子。」將軍說,或說他「決定」。
    他表情全無。但目光卻溫存許多。手滑過腰與髖的弧度,又回來,似乎不敢相信這個弧度會這麼好。它來回了幾次,驚羨那弧度的青春和美麗。「要好好讀書哦……」
    沒什麼。他的年歲能做你外公了,她這樣想。終於不行了,她出聲地笑起來。只要這樣笑,她身子就可以亂扭或縮下去。那些鄉下婦人都這樣笑。
    她知道這笑有多蠢。她知道這樣一笑就能把身土無論多少靈氣都笑光,笑成那種鄉下傻女人。而將軍卻不感到太敗興,也慢慢笑了。牽起一個嘴角——他也會這樣的微笑,它卻僅僅表現他無可奈何的驕縱。
    電話鈴響了,她想,這下好了。
    將軍抓起話筒,聽也不聽就說:「一會兒再打來,我現在有事。」掛上,它又響。將軍看它一會,「決定」給予理會。他的表情還似乎「決定」了它是淮。
    「說。」他對話筒道。完全明白誰在說、說什麼似的。
    「……你以後不要再跟我提這件事,你提也沒用,根本沒有商量餘地!……缺他吃了還是少他穿了?他住得跟半個皇上似的,還要自由?你去告訴他,他什麼都能有就是別想有自由!他拿了目由就一天到晚去造孽。……你不要再跟我算兒女賬,這一套我早就不吃了!你再去告訴他一遍:我現在不是他老子,和他沒私情好講。他除了服國法還要服家法,再告訴他:想要錄影機,辦不到!電話?他做夢!他有再多錢,沒我的准許,我看你敢給他買!要自由,要錄影機,要電話,要每天出來活動三個小時,你問問他是誰?他是個不折不扣在服大刑的犯人!做個犯人能活得這麼游手好閒,舒舒服服他還不知足?!……大江那個小雜種要敢去找他聊,我可以立刻請他回學校!才兩年,他就蹲不住了?叫他別忘了,按原判他該蹲二十年真正的大獄,干二十年苦工,吃二十年的『八大兩米』!……」將軍此時突然意識到霜降的存在,朝她揮揮手。
    霜降趕緊一步撤到這個燥熱自在的世界。遠處近處都是大喊大叫的蟬。她呆立一會,忽然發現自己已不再喜歡這院子。她不喜歡得那麼強烈,以至她想馬上離開。在一切麻煩甚至罪孽統統展現給她之前離開它。與此同時,她發現自己被一個極不熟悉的嗓音吸引著;她從未料到這個家庭裡竟會有這樣一副典雅、圓潤的嗓音。這是將軍書房緊鄰的一間小會客室,曾經將軍會見他關係親密的軍界朋友都在這裡。他們在這裡曾放肆到紙上談兵地設計過軍事政變,那時裁軍百萬的草案剛擬出。後來他的這類朋友前後腳地都走了,都是被一張張國旗黨旗裹了去見馬克思了。「見馬克思」是他們對死的打趣,儘管是句俗套陳話,但每當他們彼此提及它,仍朗聲大笑一陣,像是很難避免的一種條件反射。即便人間仍剩下一些,如程司令這類在裁軍後不再授銜的,也活得悄然了許多。程司令是他們中最不寂寞的一個,每年至少有四五次靠得住的機會去維持人們對他的記憶:第一是靠「將軍櫻桃」,第二是靠他的書法,第三是一年一度他在老人網球比賽中的表演,第四是到幾所著名中學做「紅軍長征」或「革命傳統」的報告。有沒有第五個機會去提醒人們他的存在,那要看他是否能成功地惹下一件禍事或製造一件軼聞,至少至少,在哪個雲集大眾的場合罵一次娘。這間小客廳自兩三年前就荒蕪了。霜降從半掩的門看進去、積塵中坐著一個女人,烏黑頭髮齊在死白脖須上,僅憑這點,霜降立刻斷定這背影是孩兒媽。她握電話的姿態也是潤雅的,這院裡找不出第二個人像她這樣將臉輕微依偎在話筒上。程司令剛才接的電話,是一牆之隔的孩兒媽打來的。霜降驚訝這對夫妻人為的、但卻是心靈的天各一方。
    「……四星已經連續失眠三十六天,他請求給他注射冬眠靈!這幾天他天天在靠冬眠靈入眠。你知道什麼是冬眠靈嗎?那是癌症晚期病人無法忍受身體和精神兩方面的痛苦,不得入用的鎮靜劑。……因為我也用過,所以我知道它。我一直想死,你是清楚的。你當然沒有明講、但我明白,你對我死活無所謂,只要死得不引出閒話。你懲罰了我一輩子,不過我希望你只拿我這個人來懲罰我,不要拿我的孩子來懲罰我。四星會被你折磨死的,假如他長期靠冬眠靈來維持睡眠……對,這就是我說的——殺他的是你而不是冬眠靈,因為是你把他活活關進了墳窯,對,那就是墳窯。你斷絕他與活人的一切往來,那就是墳窯。四星現在只剩個人架子,頭髮也禿了。你自己一頭.頭髮還那麼稠,去看看你兒子什麼樣吧!
    霜降進院子這麼久,頭次聽到孩兒媽講話。她字正腔圓,聲音裡有種動人的韻律,並顯出她的近乎完美的教養。若不是親眼見親耳聽,誰會把這麼美的聲音歸咎到那麼個邋遢女人身上去呢!孩兒媽所穿的每件襯衫都是皺的,每條褲子都不合體,每雙鞋都被踩沒了後跟。在人們印象中,她永遠是那個毫無髮式的髮式;從未見她抽過煙,但她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卻有兩片焦黃的指甲。
    「現在我才明白,」孩兒媽抑揚頓挫地說:「一個人生成一副殺人不眨眼的性格,對誰他都會殺人不眨眼。」
    孩兒媽從哪裡來?一定不是穿草鞋從泥巴屋裡走出來的,霜降想。孩兒媽的父母是醫生,在西洋國家學的醫術,又回到中國來開診所。在醫生家庭特有的悄聲細語和潔淨中,孩兒媽被生出和養大——人們是這樣傳說的。孩兒媽是從學生的平底皮鞋中拔出了她蒼白的腳,穿上了草鞋。和許多支持抗日的學生一塊,她朝聖一樣到了延安,那裡有所大學叫「抗大」。她沒有做成「抗大」學生,十七歲時,做了程軍長的第三房妻子。人們傳,程司令的第二個妻子離開程司令時對孩兒媽說:「我受過了,輪著你也受受。」
    在晚飯桌上,孩兒媽與程司令依然和全家太太平平坐著。霜降留心地,甚至擔憂她旁觀這對老夫妻,什麼異常也沒有。半小時前那場對話沒留任何痕跡在他們舉止神態中。她僅僅發現,當將軍夾起一顆被煎成深褚色、肥碩閃光的蠶蛹時,孩兒媽停了筷子,停了咀嚼,阻乎也停了呼吸,等著蠶蛹在他堅實的齒間破裂的輕微聲響。這一聲響使孩兒媽既戰慄了一下亦鬆下一口氣。以後的日子裡,霜降發覺將軍每頓飯必吃蠶蛹,他的牙齒每破碎一顆蠶蛹,都會引起孩兒媽的戰慄。
    程家吃晚飯的時間,小保姆們像過節或放假。這時她們可以用電話,可以在衛生間裡聊天,一面開著淋浴。夏天衛生間是避暑聖地。霜降進去時,幾個姑娘驚叫起來,隨後是笑。笑得大有內容。
    「你們在瘋什麼?」霜降問。
    她們笑得一時空不出嘴來說話。這群農村女孩都長得不難看,除了沒站相、坐相、走相、吃相、身材勻稱些的那個姓李,都喊她「李子」,跟她女主人學著不僅塗紅手指甲,也塗紅腳趾甲。她女主人是五嫂,淮海老婆。
    「不跟她講!」李子說:「她才來,講了把她嚇著!」李子是院裡資歷最老的小女傭,自視保姆頭目。她跟淮海有「親一口、親一口」的關係,這點她落落大方地認賬。
    一個姑娘忍不住:「李子她……」雖然李子威脅要踢死她,她仍是又嘻哈又比畫:「李子剛才還學,……學給我們看,……淮海在床上怎麼……唉喲媽吔!」
    霜降戳一下李子的肋:「編的吧?」
    「編?雷轟死我!」李子潑勁出來了「這個院子的故事你腦子想破都編不出來!下午我去找淮海,報一個星期的菜賬。我一敲門,他就喊一進來!推開看見床仁不只淮海一個人,還有個女的,生臉,倆人都沒穿衣裳。我嚇得直講對不起,要跑,淮海說:『這鄉下妞,老子不臊你臊什麼?』他倆真是一點都不臊,在我臉前頭跟鶴子翻身、鯉魚打挺一樣!……」姑娘們笑著在她身上捶,一邊叫:
    「怎麼不學了?學呀學呀!」
    「淮海叫我報了菜賬,又叫我到五牛斗櫃上自己去拿錢。
    我剛出門,正碰上五嫂下樓。她多咱上班多咱下班全隨她自己高興,說回來下午兩點就下班了,我想這回要死了。
    她剛跟准海結婚那時候,防淮海防得賊一樣:常常在床上撒點煙灰,要麼擱幾根頭髮,一般淮海午睡都在沙發上,就是往床上躺也躺不到裡面半拉去。她哪次回來,那些頭髮煙灰都沒了,她就哭鬧要尋死。這回還得了,讓她活逮了!她走到門口,不急著掏鑰匙,把門窗打量幾眼,轉臉問我:『裡頭是准?』我嚇得講不出話來。她敲敲門,我拔腿就跑,生怕跑晚了她連我一塊宰。我剛到樓梯口,聽見淮海在裡面拿一模一樣的嗓門喊:『進來!』五嫂進去了,我聽了一會,什麼事都沒出!不是有鬼了嗎?我趕緊到樓下收了曬乾的衣裳,裝樣給他們送衣裳去。敲門,還是淮海答應:『進來!』進去一看,人家三個人好好的在吃西瓜,那女人又年輕又漂亮,看著她不像個娥子,身上只裹了條毛巾毯!你說這故事能不能叫人懵?死不要臉的淮海活活一個花賊,到處搞些漂亮丫頭回來,就憑他在電視劇組當個混吃混喝的副導演。導什麼演?『搗眼』差不多!」
    小保姆一窩子笑,罵李子嘴粗。
    「他們做得我講不得?!」李子還嘴,唇齒極其鋒利。
    李子從十五歲開始做女傭,十年下來,她認識了全北京的大小保姆,中南海裡的保姆也有她姐妹。說話、招式油滑卻土氣十足,處處作出滿不在乎,什麼世面都見過的樣子。見霜降也大大瞪著眼,她說:「你看,我知道她要嚇著!五嫂人綿和,少心少肺,淮海哄她:你鬧什麼,我有多少女人你都是東宮娘娘:五嫂再不鬧了。晚飯前,淮海偷開了老爺子的車送那女人走了,五嫂揪著我問:『淮海有沒有偷我東西送她了』我說我哪裡曉得。她說:『他一貫背著我拿我的東西做人情,我進口的內衣內褲有一抽屜,我根本沒數。有次我在那個專門放新內衣的抽屜裡撒了撮煙灰,回來一看,煙灰果然沒了吔!』」
    這時東旗的聲音在門外喊:「有夠沒夠啊?水是要錢的!」淋浴馬上都被關上了。東旗又說:「什麼事笑那麼狂?又在講我們家人好話,是吧?!」
    少女傭們紛紛穿衣服,難備散伙。霜降抓住李子問道:「你下午傳話,說程司令找我,七扯八搭的,他哪裡找過我。你們以後少跟我開這些玩笑!」
    李子叫過另一個小保姆,說是她傳的話。
    「是孩兒媽叫我傳話的!」小保姆說。
    「孩兒媽?別神經了!」李子搶白。人都知道,誰一把火點了這院子,孩兒媽都不會問一個字,人也都知道她跟程司令的怪誕關係。
    小保姆急得賭咒:「孩兒媽親口跟我說,程司令馬上要見霜降!我還格外問了她,是不是新來的、長得俊俊的、俏俏的那個。因為我也奇怪,程司令從來不跟保姆講話,要麼通過孫拐子,要麼就當著我們面訓他兒女,說他們沒管好自家小阿姨,你們不記得?有時你明明跟他站得面對面,他偏偏對他兒子媳婦大老遠地喊:去叫你家小阿姨把走廊給我再打掃一遍!……」
    不等她講完,東旗進來,插上電源吹頭髮,就像她誰也沒看見、看不見一徉。這個大衛生間的電費是歸國家,所以院裡人熨衣服、吹頭髮都在這裡。
    上了公共汽車。霜降心怵起來:孩兒媽想拿我做什麼?甚至有一種感覺:孩兒媽僅是一縷未散的魂,屬於個多年就死去的人,她徘徊人間僅是來清理她生前的滿腹心事。是還願或是報復。拿我報復嗎?報復誰?我僅僅是個十八歲的小女傭,我可沒有在這個家庭中攀附而上的癡心;更沒癡心對大江。他邀了我,我應了,只不過想看看大地方和大地方的人。
    霜降開始悔:我竟上車往北京飯店去了!就是知道大江在逗我,我也依順?我癡著什麼?我果真對他不知天高地厚地癡著?車停在一個站上,霜降對四個孩子說:我們不去北京飯店了;北京飯店不好。
    四個孩子沒一個拽得動。對他們來說,公共汽車好,北京飯店更好,程家院外的一景一物統統好。
    程大江並沒有等在門口,剛剛八點二十分。他逗逗你的,你還真識逗。恐怕他根本就沒來,早忘了那個煩了她兩禮拜的邀請。霜降領四個孩子進了門廳,眼四下尋,終於發現一個穿短袖軍眼的背影正和一夥人聊得熱鬧。她從未見過大江穿軍服的樣子,但她一眼認準那就是大江。大江穿上軍服就該是這副神氣活現的樣子。他寬寬的、稜角分明的肩膀——雖然她不得不承認這副肩膀和他的個頭搭配有些比例不當——使軍服格外體現出軍服的優勢。她還想,大江著軍服還是大江;軍服一點都不讓人感覺他被這種強調共性排斥個性的服飾統一到一個集體中去,相反,他那麼顯眼地凸突在那裡。
    霜降安排四個孩子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孩子門被這個充滿紅男綠女的大場面震住了,一時顧不上給她找麻煩。
    她買了四個紙杯冰淇淋,塞給他們,他們連聲音也沒了。
    舞曲開始了好幾回,沒幾對人正經上場跳。到場的所有女性都從頭到腳披掛上了,霜降是其中惟一穿牛仔褲的。
    她掏出一支一塊錢買來的口紅,程家所有小保姆都用這個檔次的口紅,對著四個孩子中最年長的女孩塗抹起來。女孩監督她不至於塗得太豁邊。「霜降好不好看?」她退後一步,問孩子們。孩了們齊聲說「霜降醜死了!」
    她笑起來,明自那就證明她頂頂漂亮。孩子們常在喜歡她喜歡得不可開交時,對她說:「霜降壞死了!」她朝大江那邊望了望,走幾步,又轉臉對孩子們:「你們不准亂跑!」他們一致喊:「就亂跑!」她放心了,同樣明白那是他們協同合作的表示。
    她這時心不那麼重了。一大廳的男女,誰和誰是認真來做什麼?不過你逗我我逗你,大家熱鬧高興。受個男人邀請,你就在那裡驚心動魄,不是鄉里鄉氣是什麼。她對著手舞足蹈的大江背影拿了主意:你逗我,我也逗你。
    原打算穿過半個場子去招呼他,他卻回了頭。他們一夥人中誰先瞄見她,把她指給夥伴們:有個美妞兒不知沖誰來了!大江從他們中抽身,快了腳步迎向她。她有個感覺,他不想她走近他們那一夥。不知是過分鄭重還是對她遲到不滿,他連翹一隻嘴角笑都顯得吃力。霜降突然發現,他神態裡沒有多少逗逗她的意味;他的冷峻與熱切都是她意料之外的;她對下一步會發生的沒了準備。她停下,他幾乎在同時也停下了,似乎都等著對方來完成最後幾步迎候。
    「呵!」大江道,臉依然沉著:「這是誰呀?……」
    她想,他要開始逗了。那麼逗吧。她於是還嘴:「你管我是誰呀。」
    大江鬆垮下身體。鬆垮了的他很像四星。「老遠看見個姑娘,頭髮那麼黑,腿那麼直,臉蛋子也沒長錯,我心想那麼漂亮個姑娘我怎麼不認識?我不認識還行?咱們得湊湊近去。一湊近,原來不就是你嘛!」現在已完全聽不出他是胡扯還是實話。「來吧,咱們握個手!」握手的時間不長,也沒有任何零碎的親暱。它甚至太正經八百,把她「逗一逗」的心緒完全弄沒了。他的手裡沒有四星的無情中的多情,也沒有淮海的多情中的薄情,只有一種誠實的嚮往。友愛、相知、相識,都是這嚮往所包括的。它甚至還嚮往一種控制,對於男女間太自然太盲目的彼此間好感的控制。他也許正以這個控制保障了自己對於女性的自由。
    「你能來,我真高興!」他說。
    霜降想,這純粹是句口水話。他若不喜歡她,能選兩句聰明多的話來表白。她看著他走過去買飲料,連往外掏錢包的姿勢都神氣活現。他們找了個坐處,他彷彿不再是那個於分饒舌的大江。他忽然笑笑:「你看著我幹嗎?」
    「你看著我幹嗎?」她馬上還口,笑。
    大江笑笑把臉調開,去看舞池,說:「你沒見我穿過軍裝,所以這麼盯著看,是吧?」等他臉轉回來,霜降發現他眼睛不同了;似乎四星、淮海、程老將軍都通過他一雙眼在看她。她吃不住被這麼看。剛進這所天院才半個月,就被這樣看,會傷吧?
    又一個舞曲起來,大江拉她。她說她不會,他說大家都混、混混人也熟了,皮也厚了。她與他搭好姿勢,未啟步,她「咦」了一聲,從他軍服領章下面扯出一小根線頭。他說隨它去,那是他自己綴的領章,活路粗,單身男人嘛!她忽然有一點快活,心想他竟連個替他幹這個的女人也沒有。想著她埋下臉,將那根線頭咬斷了。
    「呀!」抬頭時她驚叫。驚她那村姑式的、不含蓄的、武斷的慇勤,也驚她闖下的禍。
    大江低下頭,看見胸口上印了個唇印。淺草綠的軍服上兩片淡紅實在觸目。「這下漂亮了!」大江說,拿手拂拂它:「我總不能一直捂著它吧?」見她真窘,他說:「等跳起來,轉得像個陀螺,誰都看不見了。還有,你得貼緊我,把它擋住……」他這時的笑痞起來。
    他倆跳得東拉西扯,簡直像打架。大江的節奏感壞得嚇人,沒一拍踏到板眼上,他一點也不難受。霜降反而糾正了他好幾次節奏。
    「咳,怎麼樣?跳得蠻好吧?」他問。
    「天曉得我倆在跳什麼。」她說,一邊去看坐在遠處的四個孩子。不少一個。
    「管它什麼。除了我的本行,我這個人對什麼都沒認真過。我唱歌跑調,跳舞手腳不協調,畫畫只認得紅和綠,做詩從來不押韻,不過我不怕。我照樣唱歌、跳舞、畫畫、做詩。我們家的孩子沒一個有特別才能的,尤其在藝術上,簡直一點竅都不開。什麼問題?血統問題。我爹前面小半生還是個泥巴腿,穿著草鞋走到現在的地位。人家叫我們衙內,我們憑什麼是衙內?憑我們的爹有小樓有轎車?但根基呢?他祖祖輩輩的貧窮、節儉、缺教養,當然還有純樸統統結實地長在他身上、他血液裡;這種祖祖輩輩通過血液遺傳下來的東西,不是他的地位能改變的。
    他再想附庸風雅也沒用,太晚了。我們雖然都不笨,但畢竟離我爹那個貧窮、缺教養的上半生太近,所以我們只能是這個素質,這副德性,在高幹崽子裡,我們家的幾個算不上頂次的;我爹儘管不懂教育,但他動不動會拔出槍來限制我們干太缺德的事。」大江變得很雄辯,舞步越踏越錯誤。漸漸,霜降感到他的體溫烘人。他沒有把她拉近一厘米。動作猛起來,他毛糙的面頰在她額角蹭一下,他會笑出個道歉:我可不是故意的。
    舞到一個角落,霜降看見一派淺草綠的制服。有人哄:「嘿,程大江!你在這兒操步啊?」
    「我呀,練柔道!」他快快活活答道。
    幾個軍人盯著霜降,不懷好意地笑起來:「對呀,好好跟她柔道柔道!
    「你閉嘴!」大江道,並不是惱。
    「舞曲都停啦,程大江,還捨不得撒手吶?」另一個哄道。
    大江剛停下,幾個人同時叫了;「哎喲程大江。你胸口上是什麼呀?……」
    大江裝著困惑去打量那兩片淡紅:「這個呀?」他認真指著它:「這你們都不知道,這是口紅印啊!」
    軍人們都笑,都朝霜降看。霜降去看別處。她知道自己是那種不會扭捏的女孩。新舞曲開始,大江和另一個姑娘跳去了。霜降惦記四個孩子,回頭看,他們仍好好坐在原處。他們很少出院子,在這種人多人亂的地方,他們既興奮又膽怯,其中一個欲站起,霜降朝他做了個手勢,又做了個臉,他馬上老實了。霜降以笑給了他獎勵,心裡卻後悔帶他們到此地。小保姆之間常相互通融:誰有親戚朋友邀會,其他人會幫忙照看孩子。誰都明白「會親友」是幌子;這個年紀的女孩,誰不搗點鬼。霜降正是不想任何人認為,她也有鬼可搗了。
    一個高個眼鏡軍人把霜降拽進舞池。他跳得比大江認真,嘴唇始終在一張一合地默數節拍。
    「你爸爸是誰?』跳一會他問。他的意思是上這兒來的都必定有個說得上「誰」的爸爸。當霜降回答自己的父親是個農民時,他像對孩子的淘氣話那樣笑。
    「真的!」她帶些挑釁看他。農民的女兒怎麼啦?你把我扔出去?
    「說到底我們這些人的父親都是農民,」他說,表示與她的玩笑合作,表示自己也不缺乏這類自我批評式的幽默。「不過是些坐了江山的農民。整個人類是從農業開始文明的,因此人人離他當農民的前輩都不遠。」
    他們把自己的父輩看得頗透。像程家的所有兒女一樣,一面批評著父輩,一面最大限度享用父輩的特權。看老將軍仔細拈起碗底最後一粒飯,他們會同情地一笑:
    瞧,祖孫八代都餓怕了。他們對自己的父輩那樣輕蔑,輕蔑到了不值得與之認真地做一句爭論,當面全好好好,背地裡:「老爺子懂什麼?」每個兒女背地裡從不叫爸爸,都是張口閉口「老爺子」若要父親在經濟上援助就說:「騙老爺子錢去!」若想得到父親在社會上的支持,就說:「哄老爺子給找幾個老關係。」逢到父親發表見解,他們就說:
    「老爺子又打什麼岔兒?」碰上父親發火,或與某個兒女口角起來,幾乎所有兒女剎那間齊了心,相互安慰:「想開點,別跟老爺子一般見識!」兩代人天天都惹彼此不高興,天天都你不容我我不容你,卻誰也離不開誰。霜降想,怎麼會這麼滑稽?在外面,他們對自己的父親突然親熱也尊重起來,三句話就讓人搞清,他們有個稱得上誰誰誰的父親,於是「老爺子」們又變成了父親。
    高個眼鏡己主動介紹了誰誰誰是他父親。不過霜降對這些誰誰誰沒任何知識,既沒被嚇著也沒表示仰慕。他又玩笑地話及程大江,說他是個官場情場都走運的傢伙。他太忙於談話,節拍不數了,腳步馬上亂。他趕緊放棄交談,出聲地數起步子來。這時他們跳到舞池另一端,霜降發現椅子上就剩了兩個年幼的孩子,抬高嗓門問:「放放和嘉嘉呢?」
    「那不,」他們一指,霜降看見兩個年長的孩子正模仿大人們跳舞。
    「哪來這麼多的孩子?」她的舞伴問。
    「我帶來的啊。」霜降答著,一邊去問孩子:「霜降跳得好不好?」
    孩子們卻叫:「霜降,我們尿憋死啦!」
    「你喜歡孩子?」舞伴又問。
    霜降先回答孩子:「我馬上帶你們上廁所!」然後回答她的舞伴:「不喜歡也要喜歡,到城裡總要做事掙錢啊。」
    「你是個……小阿姨?」
    霜降笑笑說「是」。見一夥人喝飲料,她說:「『可口可樂』真嚇人,一開砰一聲,像拉手榴彈!」她笑著說她剛到北京那時,頭回根本就沒敢開它。他也笑,但心思全跑了。
    晚會最熱鬧時,霜降領孩子們離開了。回到家,樓和院子都已熄燈。東旗在淮海的指揮下倒車。黑色「本茨」
    在院子裡顯得大而笨重。「媽的這黑棺材!……」東旗脾氣來了。
    「倒!倒!」淮海令人眼花繚亂地打著各種手勢,嗓子都喊裂了:「你倒啊,我這不是給你瞅著嗎?笨娘兒們!」
    「淮海,你個流氓跟誰說話呢?少拿我當你那些小娼婦吃喝!」東旗頭伸出車窗。
    川南從樓梯走下來,「淮海,今晚牌還打不打了?!東旗,這傢伙輸打贏要,活活一個無賴!昨晚贏了錢,今晚牌桌的邊都不溜!」她又說:「嚷!嚷!把老爺子吵醒,明天誰也甭打算用車!」
    隨後三人就誰使用這部車爭起來。這是程家從來不得平息的衝突。有次程司令去參加軍委擴大會議,預計在會議上發言,而發言稿卻與議程對不上號。老將軍讓秘書開了車回家去換,車停在門口沒鎖,秘書剛上樓,車就被開跑了等秘書騎了自行車把發言稿送到,會早已散了。秘書在廁所裡找到將軍,將軍一個耳捆子險些將他扇進便池。程司令的警衛員和秘書少有不捱打的,無論打得冤或不冤,這些秘書、警衛員立刻會得到一紙程司令親書的晉級狀。有的老婆在農村,長期得不到城市戶口,或者一家老少擠一間斗室,長期得不到住房分配,往往在捱了一拳或一掌之後,什麼大小新老難題統統解決了。因此那些秘書、警衛員私下對人說:「只要程司令一拔拳頭或一抽巴掌,我直怕他改主意;只要他拳掌一敲定在我身上,我心裡就暗叫『打得好』!」
    第二天早晨,霜降仍到小山坡上檢綠豆,大江仍在小路上長跑。這回他只對她揚揚手,也笑,但笑得很生。他跑了沒幾圈就不見了。霜降走進小門,發現大江手叉腰站在門邊吃:汗背心搭在一邊肩上。背稍微佝僂。她從沒見過這樣不精神的大江。
    「你在等誰?」她問。她希望聽他答:等你,哪怕以他一貫的戲謔。
    他卻沒有。沒有了他與她一開初的胡攪和搗蛋。他笑得很有分寸,說:「不等誰。等你進來了我好拴門。」
    一夜間,他怎麼和她生成這樣了?她裝不察覺地走過去,心卻有一些澀。
    「霜降……」他突然叫。她預備他這樣叫的,卻還是一怔。「啊?……」她回身,又那樣略低險,讓眼深下去,讓目光打著彎到他臉上。
    「你怎麼事先沒告訴我?」他問,口氣盡力地淡。
    「什麼?……」她仍把臉那樣擺著,很快發現沒必要,他根本顧不上她有多動人;他在坡一件事煩著。
    「你沒告訴我……我還以為你……我根木沒想到你在我家……工作。當然,這沒關係……」
    她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現在的程大江,是更正了他們間關係的程大江;是個跟小保姆從不瞎扯八搭的正派衙內;是個以調侃女傭為恥的少爺,他之所以跟她逗過,甚至調情過僅因為他不知她是誰,他上了一記當。上了她的當,因為她瞞了事實。彷彿她那點癡妄被人看透並揭短一樣道破了,她感到羞惱。她更多的是對自己惱,對那個妄為的自己——它的虛榮、好高鶩遠使她竟敢去做他的夢。
    使她真的有一過竊取他好感的企圖。那企圖大膽到了如此地步:她竟以為那道原本存在的尊卑界限是可以偷渡的。
    霜降感到一個很好的冷笑正在她臉上形成。她是笑給自己看的,讓自己曉得好醜,從此不再哄騙自己。「那你把我當成了誰?」
    她也得把冷笑給他:看你還敢瞎去拈花惹草。看她這個笑法,他話講得更淡,說這院裡常有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來往:哪個嫂子的表姐妹;老爺子朋友的晚輩;孩兒媽的近親遠親。總之,他把邀個姑娘出去玩玩,跳跳舞解釋得很正常、很平常;讓她放心,他對她什麼念頭都沒有。
    然後他說:家裡的小阿姨們都被淮海他們帶出去跳過舞。
    讓霜降聽起來,那意思是:即便帶個小保姆去跳舞也不是什麼丟人事:即便丟人,也不止他一人丟人。說完這些,他鬆弛下來。他實際上把自已給說服了:你是不是小保姆一點也不要緊,反正我沒對你動過心思。這時他對兩個正打羽毛球的小保姆喊:「臭球臭球!要不要我給你們來個示範?……」小保姆說她們不稀罕他的示範,他回頭對霜降笑笑。
    霜降沒有盛接他的笑。你表演什麼?表演你對女傭一律的不歧視?她扭身走開,聽大江邊打球邊和她們耍嘴,成心聲音朗朗的。她走她的路,心想:你有力氣就接著表演吧。
    幾天過去,霜降的心已舒服過來,除卻她瞥見他一掠而過的身影。她盡力不去看那身影。也很盡力地,她避免看自己的身影。浴室裡有塊你不得不照面的鏡子,她總虛了眼走過去:不然她會看清一個修修婷婷的女子,光生生地束緊頭髮,衣著很寡淡。她會被那身影鄙薄或鄙薄那身影:就你嗎?就你嗎?你不就是你嗎?你以為你不是你嗎?你多麼不一樣到頭來還是一樣的——你還是個和其他小女傭沒什麼兩樣的小女傭。不管你和不和她們同樣地傻吃傻睡傻打扮;不管你喜不喜歡讀書和想心思,你和她們完全一樣。不一樣的是你掙著一份額外的錢。你那麼欣然地接受了孩兒媽傳來的指令,每天去為四星送三頓飯。你也同徉欣然地接受了四星的央求,每天陪伴他一小時。他花這一小時的錢。在這小時裡你得陪他東拉西扯,替他不斷地變更傢俱位置,忍受他溫存或暴烈的歇斯底里。你當然明白在這十元錢一小時交易之外的更大的謀圖,那是你不可能給予的。四星不是平白無故在錢上吃虧的人。他尚未與世界隔絕到忘記一個大學教授的演講不過十元錢一小時。與他的全家一洋,四星在錢上決不扯皮,落落大方地表現自己的貪婪,正義的冷酷,坦然地拒絕任何佔他便宜的企圖。因此,當他以十元錢一小時償負你的勞力和幾分俏皮溫柔,你知道有什麼正往這交易之外延伸。不是愛情,不是感情,四星已聲明過他對人既沒有愛也不會有感情。你暫時無法斷定被個無愛亦無感情的男人深深摟住是不是該謝天謝地。你也無法斷定無愛亦無感情,僅為了錢和一點憐憫去和一個男人親近是不是下作。總有一天,你想毀掉能容下你的所有鏡子,再也不要聽它對你說:就你嗎?就你嗎?……
    那一天,你的那一點點非分之想就粉身碎骨了。等一等,那就是說,目前那非分之想還沒死?起碼沒死個透?
    它在哪兒?在你眼裡、唇上、在你無端的笑和惆悵中?它像最無價值的草,只需餵它一絲太陽兩滴雨,它便苟活下來。它苟活在你的到處。僅大江這個名字就夠餵它了。
    「大江,電話!」……
    「大江你討厭,拿了我的書也不告訴我一聲!……」
    「大江,你又不吃晚飯?!……」
    這就夠了。似乎每個人都有叫他喚他和他親近的自由,就她沒有。從他識破她身份那天,她就沒了這份自由了。也正因為她沒有叫他喚他和他親近的自由,她仍是和人不同的。甚至他也懂得這個不同。那是在立秋後一個晚上。「霜降……」他叫她。
    她一聽險些落淚。她可憐自己這些天來變得多麼憂鬱;只有聽他叫她時,她才知道和承認自已的優郁。
    「誰呀?」她裝出那種沒心沒肺的快樂。「噢,你呀!」
    她走上去,心裡胡亂希望著。他站在花壇邊,手還叉著腰。
    「就這麼呆站著,一會兒就讓蚊子咬死你!……」她說,咋咋唬唬地。
    「我想問你……」他見她的臉迎著他的目光,便把目光移開,同時手指很隨便地勾勾,讓她靠近。有時下午他坐在樹蔭下看書,手指也常常這祥隨便地向外揮揮,叫小保姆們把吵鬧的孩子們從附近帶開,這手勢他做得那樣省力卻不耐煩。霜降突然意識到,他只向小女傭們用它。你有什麼不一樣呢?霜降問自己。
    「我想問你,」等她近了點他問:「你到底是誰?」
    霜降微動一下嘴,卻改了口似的「哧」地一笑。彷彿他這個問題簡單得或可笑得不值得她答一個字。
    「你怎麼可能是個小阿姨呢?!你說說看。你怎麼會來做一個小阿姨呢?」
    霜降想,他要再這樣沒道理地問下去,她就抽身走開。他卻不來問她了,去折磨他自己。這樣的女孩,怎麼會是個小阿姨?啊?!」
    「小阿姨比你矮,好了吧?我去睡了。」她哄他一樣笑笑。
    「小阿姨高矮不關我事。我是想弄懂,」他抓住她的肩:「你這樣的女孩,怎麼會成個小阿姨!看見我們家其他的小阿姨了嗎?她們才叫小阿姨!」她使勁扳開他的手,問他喝那麼多酒要不要緊。
    他說他根本沒醉。
    她說那就好。那就好好看看,好好認清她。認清一個鄉下女孩,一份天生的小阿姨材料。
    他再次把手擱到她肩上,像孩子一樣霸道和委屈:是我的為什麼不許我碰它?他手順著她脖子移到她臉上,她躲,他便越發霸道和委曲。
    「別站在這兒,」霜降說,「不然明天就有閒話出來了。」
    「那你跟我走。」他拽她胳膊。
    「我不跟你走,你自己走。你醉了。好好睡,明天一早就什麼都想清楚了。」
    他仍拽著她不肯撤手。她問他往哪兒走。他說就走走。他讓她放心,他既不是淮海也不是四星。
    花壇另一側,他驀地停住腳。只要稍稍留心,就能聽見一隻竹扇輕輕拍動的聲音。似乎孩兒媽的每一個夏夜都消磨在這裡:
    「去叫她走開。」大江對霜降說,以一種權威性的口吻。
    霜降轉臉瞅他,月光中看見他的臉充滿嫌惡,「叫誰走開?……」
    「我母親。」他咬著、嚼著這幾個字眼。
    「讓我去叫你母親走開?!」
    「對。」他手指又那樣輕微地對她揮揮。「因為我想和你繞著這花壇散散步,我得跟你談些話。我不想有人妨礙我,擋在我的路上,還有,我更不願意和她講話。」
    這時,竹躺椅「吱呀」一聲,孩兒媽十分悅耳的聲音飄過來:「誰呀?大江是你吧?」
    「嗯。」
    「他們說你過幾天要回學校了。」
    「嗯。」
    「他們說你長胖了些。」
    「還好。」
    「你不想到大使館做武官了?他們都說,你……」
    「媽,」大江嘿嘿地笑了兩聲:「您身體又不好,就別操那麼多心啦。」他拿十分柔順的聲音說。
    霜降驚訝壞了:她看見他在發出兩聲低笑時,臉上連平絲笑容也沒有;儘管他嗓音那樣和善,他面孔上的嫌惡、鄙薄、不耐煩卻不斷在加劇。她偶然地觸了觸他的手,不料這隻手反撲似的,馬上扭住她的腕子。他似乎尤其害怕她現在離去,把他單獨撇給那個幽魂般的母親。
    「他們還說,你為四星的事和你爸鬧得很厲害。四星總有一天要讓安眠藥毒死……」
    「媽!」大江提高嗓門:「今天夜裡外面好像不比屋裡涼快。」
    「是嗎?我看哪兒都差不多。外頭嘛,不用開電扇,不是省點電嗎?你給我寄的人參太多啦,今一冬吃不完,明年春就得生蟲……」
    「您身體還那祥?……」大江話裡透出真切的體貼和關切。霜降卻明明看到他已煩躁得忍無可忍,並由於忍無可忍,他幾乎是痛苦的了。
    「還那樣。」孩兒媽的回答滲在一聲似乎是輕鬆閒逸、又由輕鬆閒逸派生出滿足的長長的歎息中。
    大江摸住霜降的手腕,示意她隨他轉身。離開此地。
    孩兒媽卻說:「我這就回去睡了,你要想在這兒散散步什麼的,也好有個清靜……」
    「您躺著不礙事,我去別處走走去!」他話聽上去十分快樂,而霜降在他臉上看到的卻是咬牙切齒。「媽,您躺著吧,噢?」他死命拖著霜降到後門口,酒勁全過去了。
    「你和人喝酒去了?」
    「嗯。怎麼啦?」
    「沒怎麼。你沒事我就走啦?」
    她剛轉身,他又扯住她。這回僅僅是扯,沒什麼熱情。「唉,我剛才對你挺無禮的……」
    「你沒有無禮。」
    「我說小阿姨這個那個的……」
    「沒關係,我就是個小阿姨嘛。」
    「你不像……」他笑一下,像是在笑自己的可笑。
    「我跟他們說:你不是。我說你開玩笑說自己是個小阿姨,其實不是……」
    「那我是什麼?」
    「是個大學生,就算從小城市來的。」
    「你就這麼告訴你的同學的?」
    「他們不信,取笑我調戲小保姆。」他截住了更惡劣的話。霜降想像得出那是些什麼話:程大江沒材料屈駕去睡女傭啦,正房沒娶先收偏房啦。她還能想像他怎樣不願被這些話毀,急得滿嘴是謊。現在謊怎樣也沒扯圓,他找她來了。他找她是求她一同扯謊:他們約好去水庫游泳野餐,都約女朋友。「你告訴他們你是個女學生,他們會信信。」
    霜降想,還要什麼鏡子?這人比鏡子更忠實地反映著你是誰。又豈止他,每個人都可以在你面前和四周像鏡子一樣矗著,在那裡面你連個修修婷婷的少女也看不見,看見的只有一具真相:一個小女傭。對著一具小女傭的真相,你怎麼有那個勇氣和力氣硬說自己是個女學生?霜降沒那個勇氣更沒那個力氣。
    她對他說:「不。」她說出這個「不」字時自己也吃了一驚:這是頭一次在大江面前沒有搔首弄姿、沒有發嗲。
    聽他一路吹著口哨走了。她拒絕也好不拒絕也好,對他都無足輕重,他不會有太久的不快樂。她想要快樂,但她不想要因快樂而生的不快樂。他再不會叫她,她再不會有被叫的快樂,因此她也不會不快樂了。起碼不會有怕不被他叫,怕引他不快樂的那種不快樂了。
    霜降順著花壇往女傭們的屋走去時,發現孩兒媽的竹躺椅不見了。儘管大江沒有明確抱怨她的礙事,她仍是知趣地讓了路。有次東旗帶了個男朋友回來,晚飯後她吩咐某個小保姆去請孩兒媽走開,她好與那男朋友散步。另一次是淮海,他和老婆想陪著孩子在花壇周圍玩捉迷藏,事先也叫小保姆去請孩兒媽讓地盤。川南更爽快,吃晚飯時她宣佈明天要來一位追求者,希望大家給點面子行行好,不要在院裡「流氓土匪」地相互罵,她尤其威脅淮海,要再毀她的幸福她哪天非在他寶貝女兒的牛奶裡下耗子藥不可。最後她關照到孩兒媽,「媽,您明晚是不是另找個地方擱躺椅?不說別的,就您這臉色,我都沒法跟人家解釋!」似乎從夏到秋,孩兒媽那張躺椅就這麼出出沒沒。
    快樂了的霜降忽然想到,孩兒媽或許是這世界上頂快樂的人。從很早很早,她就從一次徹底的不快樂中徹底快樂起來了。她的情人被她的丈夫除掉了,她放心了。她所能預想的最壞一件事已發生過了。她從此不必再去想自不自殺,逃不逃走之類的事了。再不必去討好丈夫、孩子、傭人,去等著他們來喜愛自己、敬重自己了。她甚至不必擔心人會去打擾她;她躺在那張竹躺椅上,一點點地吮唆很長一段快樂:她在那個文弱秘書懷裡做了一回真正的少女。他是那樣走進來的,她是那樣迎上去的,頭一回,他們就相互看得太長,看出了他們日後的故事。他們就這樣看、看,看得一句話都不用講了。她是自卑的:我已經這樣不好看了,你還看我什麼呢,我的乳房哺育了一群孩子了。他也是自卑的:我沒有地位,你愛我什麼呢?
    我可能連一個孩子都不會給你。你會的、你會的、你會的。像她的丈夫沒夠地要她一樣,她也沒夠地要他。人們只毀掉了她徹底的不快樂:心悸、冷汗、垂死掙扎一樣的交媾以及交媾之後死一樣的疲憊,快樂卻被遺漏下來。她躺在竹躺椅上,讓快樂像他一樣觸摸她,每個觸摸都是首次的、初夜的,每個觸摸都讓她感到自己是秘密的、嬌羞的。
    霜降在脫衣上床時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也變得那樣秘密和嬌羞。大江碰過了她的肩、臂和腰肢。她把他得罪跑了,沒了的真的是不快樂,快樂真的被遺漏下來。快樂一旦被啟開,便跟他沒關係了。它在悄然中觸摸她,她感到自己秘密的、嬌羞的身體本身便是快樂。一個一旦被發現就永遠不離棄她的快樂。

《草鞋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