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的四星不再失眠,胃口大,頭髮差不多掉完了。當人們發現一個白胖子在傍晚的花壇邊溜躂,不敢信那是三個月前瘦空了的四星。據說他的神經系統又向另一邊偏差,現在每天要睡十六七個小時的覺。
誰也沒問出他吃安眠藥的原因。當然,誰也沒敢認真去問。有次川南在晚飯時咋唬:「四星,那麼多藥粒兒夠你吞半天的吧?」她的男朋友立刻朝她使個眼色。
四星慢吞吞答:「我又沒事,慢慢吞唄。」他現在說話幹事都慢許多,因為胖才慢,還因為慢才胖,很難說。
六嫂那婊子,你住院時她還非要進病房看你,我擋了婊子的駕!……」
「川南!」大江皺皺眉:「你怎麼這麼多辭兒啊?」
川南笑個鬼臉出來。以往她一定不饒,非把話頂回去不可。好比打乒乓球,球打到她這邊落了地,讓她去撿,那是辦不到的。四星出事的第三天,大江回來廠。他叫警衛員去報告「他馬上要和程司令談活。很快,父子倆的嗓音從書房隔壁的小會客廳傳出來。這是一種信號:父親已開始把這位兒子看成了同僚,必須給予重視和平起平坐的地位。小會客廳已荒廢幾年,來找程司令的人沒一個值得往小會客廳請。有人猜,或許大江的學位使父親敬畏,程司令自己是二十歲掃的文盲,曾經他為此驕傲,動動就對不愛讀書的兒孫們說:「你要有老子二十歲掃盲的本事,我也不操你閒心了!」自大江開始讀高等軍校的博士學位,他再不提他二十歲之前目不識丁的歷史了。夏天大江回來過暑假,父子倆吵了好幾場。為四星的事吵,為修建游泳池的事吵(兒子反對攆走幼兒園修游泳池,說父親為搞壞自己聲譽做大宣傳)。雖然父親總是吵贏的,但人們聽出將軍的「你懂個屁!」「你給我滾!」裡面氣焰盛實質衰,凶得空洞。
有回程司令問廚子:「飯廳裡有什麼必要開四個電風扇?兩個不夠?」廚子回道:大江叫開的,說有四個電扇大家照樣出汗才是真正的浪費。程司令堅持伸兩根手指:
「開兩個!程大江有自己的房子開四百個電扇我也不管。」
又一次淮海要去山西出差,川南說山西窮山惡水頂沒看頭。淮海說:「古時的晉國,怎麼會沒看頭!」
東旗問他說的是哪一「晉」,是「三國歸晉」的「晉」,還是戰國前期那個「晉」。
淮海說:「不都一回事嘛?」
東旗說絕對兩回事。川南建議找個權威問問,大家都說找大江。這時程司令沉下臉,使碗筷的手也重許多。人才意識到,在這種問題上張口閉口的大江,是太疏略太輕視父親了。父親出了飯廳,淮海說:「嗨,老爺子讓咱們給得罪了,吃那麼點兒就走了!」
川南說:「老爺子准去翻書去了。明天晚飯他準會把話轉回來,把今晚從書上著來的告訴你。讓你看看,他不比大江懂得少。這樣他才找得回老面子。」
「你們別那麼貶老爺子,他再好勝還能嫉妒自己兒子嗎?」東旗說,她的笑恰恰告訴人:老爺子就是嫉妒自己兒子。
父子倆在小會客廳沒有吵。被程司令請進那裡,就意味著他給了你極大抬舉,而他抬舉你就不打算和你吵。隨後兩人前後走出來,以一模一樣的架式披著軍大衣。到飯廳門口,大江沒等警衛員跑過來,就替父親摘下大衣,掛上衣架。人們交換眼色:在生死未卜躺在醫院特護床的四星身上,父子達到了統一。「等四星出院後——假如他能出院的話,」大江說,頓在這兒,等所有人都停止了咀嚼。
他接著宣佈由他和父親共同為四星制定的「獄規」。由於健康原因,大江強調,四星的禁閉範圍不得不擴大;他可以參加家庭晚餐,晚餐後可以在院子裡散步,也可以和家庭成員交談。說到這里程司令插了個「但是」進來。大家等他的「但是」,他卻「磕」的一聲磕碎一隻蠶蛹。
「但是他要是跟院子外任何人有接觸,或者跨出院門一步,我馬上收回現在給予的讓步。都聽見了吧?」程司令授權予每個家庭成員,包括廚子、警衛、秘書和小保姆們,誰看見四星違犯禁令都必須告發;誰知而不告,誰將與四星一塊受罰。
四星也有不出院的可能性,大江補充。他這次的藥物中毒頗嚴霞。他把自殺說成藥物中毒,顯然想讓院內外的都當它「藥物中毒」去接受和理解。
就在這些宣佈的第二天,四星從「藥物中毒」中醒來。霜降發現同車去醫院的竟是大江。閉目養神了好長一段時間,他轉臉問她:到底是什麼促使了四星服毒?六嫂?失眠?孤獨?心理病態?霜降說她並不知道什麼,「你不是給他領孩子嘛。每天三餐飯也是你負責送,你沒看他反常?」
霜降想說:他天天反常。但她說成:人沒了正常生活,誰看得出他反常呢?
大江乍一下,說:「你這話有哲理的。你很靈。好像還善解人意,」他使勁看她,之後又要求她把手給他,他要看看那上面的智慧紋。他看一會,笑了,說他記錯了:
哪來的智慧紋,該是事業紋。
像是忘了,他沒將霜降的手還回,靠回去閉目時,手把她的手擱在自己膝蓋卜。霜降想抽手。又覺得硬抽不好,似乎說:放規矩點!或者:揩油啊,你?!哪怕就是個提醒:對不起,您握著我的手吶!也會把氣氛弄彆扭。
然而不抽回呢?似乎又顯著太情願,太往上送,太賤。她看他一眼,怎麼看他也不像那類花癡,握了女人的手就醉過去,再不就裝傻裝死。反過來,怎麼看他也不像把她手當成了物件:借了,忘了還。只有一種可能。他存心握著她手;那握是有動於衷的,那麼前面他說他忘了她名字是撒謊的。原來他也需要撒謊才能把一些事實否認掉!比如他得否認他喜歡她這樣個小女傭的事實,惟一必要的謊言就在他倆之間:我沒有想過你;你看,我連你的名字都不記得。接著他也就得否認另一個事實:他在接觸她。只要他不對握她手這舉動做任何解釋,他一也就不必對它負責。
這不就否認掉了嗎?
他多虛偽自私!她看看他佯睡的臉想。這臉有整齊的線條,寬額上深深的橫紋顯出他習慣於用腦過度,而臉頰的健康氣色表明他極有節制的生活。他與父親很相像,在模樣上和性情上把程司令做個適度調節,就成了程大江。
在那個調節中,他沒了父親做好事做壞事的氣魄和恢宏,也沒有父親做得出承得下的膽。他顯然聰明過父親,也懂得迴旋和餘地,但像父親那樣先盡興再收場地去愛和恨,他不能夠。父親只要愛,就去掠奪,去佔有,去毀壞;他也不瞞著隱著,你罰得了他,他任罰,罰不了,他便明明白白罰你。
他決不會像你程大江,一聲不吭地握著一個女人的手,用沉默把一切都賴乾淨:沒有喜歡,沒有動心,連想碰一碰的男女本性都沒有。你程大江還對守在四星病床前的老護士扯謊——老護士跟出門,講完四星的情況後,對霜降說:「這麼水靈個姑娘,我猜,是個空中小姐吧?」
大江哈哈笑起來:「她不是空中小姐,是地上小姐!」
老護士馬上作出反應:「噢,在大賓館工作?我說全北京的漂亮姑娘都哪兒去了,全給招到大賓館去了!賓館工作好啊,遇上的都是人物!……」她說著拿眼使勁朝大江一斜。
大江又哈哈哈。哈哈哈,謊就扯了。回到車上他說:
「馬屁精老太,拍我爸馬屁拍慣了!」霜降想,你爸不會到人後叫人馬屁精,無論馬屁精拍得他開心不開心,他都或怒或笑地指人鼻子:「少給老子馬屁哄哄!」
與這個兒子比,父親誠實和勇敢多了。新年前淮海的電視攝制組來給程司令拍專題,淮海朝父親喊:「爸,您眼往哪兒看?」
「看霜降那個小女子!她在帶小鬼們采柏樹葉吧?」
「您看她幹什麼?」
「她好看,我不能看?!」父親火了。
淮海笑起來,說他倚老賣老。
而兒子呢?人問:「大江,你早晨跟誰在後山坡上說話?一個女孩子?」
他睜眼瞎說:「沒的事!」他早晨明明在後山坡遇上霜降,跟她描繪他剛看的一部美國電影。還問她:「你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她說就這樣工作,掙錢。
他又問:「沒想過別的?」
「什麼別的?」
「比如學習,婚姻。」
她說她哪兒想得了那麼遠。她告訴他她想離開,去一家沙發廠做女工。
「為什麼不想做學生呢?」
她說她高中畢業後考過大學,考死了,也考不取。
他說:「有的學校不難考,像軍隊的護理學校。你要想考,我給你找資料複習。」
她笑著問:「誰供我啊?要吃要住,就算學費不繳也要一大把錢。誰供,你供啊?」她下巴朝他一撅。
「錢總有辦法!買得起馬還能配不起鞍?你先準備課,考上了,咱們去找老爺子,不行,找我媽也成!她拿了二十年病休工資,全攢著!
很久沒見他這樣神采飛揚了。頭次見的大江,就這樣咋唬、熱情、開心,霜降想,是什麼使那個咋唬熱情開心的程大江又回來了?,很快她發現,回來的就是那一瞬,當人問到他是否與她在後山坡淡話,他否認得那麼憤怒。
「幹嘛火呀,這不挺正常的嗎?」東旗瞇眼笑。
「什麼正常?」大江瞪她。
「碰見個小阿姨,順便聊兩句,不是很正常嗎?」東旗給她的大貓刷毛:「我又沒問別的,又沒說:嗨,程大江。
怎麼沒喊暫停就換人—兆兆怎麼辦?」
大江作出個欲說還休的表情。猛然發現霜降就在近處陪兩個孩子跳繩,他說了句:「這個家的人無聊透了!」
霜降知道兆兆是大江新交的女朋友。小女傭有天指給相互看:那個就是兆兆——一般化嘛。給了這麼個評論,大家心都平了些;那天兆兆第一次到程家來,大年初五,四星脫了險,家裡剛有心思接待客人就接待了她。
兆兆是被另一輛轎車送來的,一輛跟程司令的大黑「本茨」一模一樣的車。意思是,她有個與程司令差不離的父親。比程家優越的是,車可以無時間限制地等她。霜降在院裡晾衣裳,手凍得鮮紅透亮,她得不斷往指頭上呵熱氣,或在棉衣胳肢窩裡捂捂,它們才不至於木掉。聽見一個孩子氣的女聲說:「你家院子好大!」霜降看見大黑轎車敞開的門旁立著個短髮姑娘,一件皮夾克很短,一條毛圍巾卻長及膝蓋。
大江拿英語跟她說了句什麼,她便轉身跟他往程司令書房方向走。她走路給人感覺是她比任何人都熟門熟路。
程司令的嗓門很快揚起,像他清早罵人,對著夾竹桃清喉嚨一祥嚎亮。「兆兆!你爸在昆明軍區當副政委的時候,我去雲南,你才這麼點哪!」
「你見的準是我妹妹,我一直在北京唸書的!」兆兆不習慣順人話說。
早聽小保姆們議論:大江有個新女朋友,爹的官銜比程司令大,姓趙,叫兆。叫起來就是兆兆。這時她們都大氣不出地在看這個兆兆。
霜降倒覺得這些女伴給兆兆的分數偏低,兆兆遠超出一般化,不如東旗標緻,比川南俊多了。看上去有二十七八,跟大江年齡相當。大江替她拿著女用皮包,微笑頗文靜。霜降從沒看到大江的這個笑,他要麼撐滿嘴笑,要麼斜一邊嘴笑。這個笑往往出現在企圖學乖的孩子臉上。
過一會程司令出來,四處巡視,像要吹喝人。矮警衛跑過來,他的遲鈍一貫被程司令拿頂粗的話罵,今天只挨了句:「屬鱉的,爬快些!」音量也有所控制。他吩咐警衛到廚房端三碗元宵,要豆沙的。程司令從不過問這類事,嫌婆婆媽媽。
「那是誰呀!」霜降回過頭,他也不像往常一見她就咋唬小女子長小女子短,每道皺紋都顯著愛憐。」不要在院子裡曬那麼多衣服,不好看嘛!」他捏嗓門喝斥。
霜降這才相信小保姆們的話,兆兆有個比程司令官大的父親。
不然川南也不會說:「兆兆,你剪這種頭絕了,電影《小街》一放,這幾年好多女孩子剪假小子頭,沒一個像你這樣順眼!」川南等次官銜一向搞得最清楚,到底人事幹部。那些憑相貌做了程家媳婦的,只要一問出她們父親的職位,她馬上重新給她們的相貌裁判,這個下巴太短,那個屁股太大;瘦,白骨精,胖,豬一樣。
兆兆卻沒讓川南捧高興。不知為什麼她在整個家庭晚會裡成了最不高興的一個。晚飯前,小保姆們被吩咐了把飯廳搬空,說是晚飯改成「雞尾酒會」。兆兆一進飯廳就皺眉,對大江說:「哪有雞尾酒會上喝茅台的?」
「中國雞尾酒會!」大江笑道。
「那就不能叫雞尾酒會了」
「誰愛叫它什麼就什麼吧。」大江的笑緊張起來。
「怎麼能愛叫什麼就什麼呢?北京新開的那些西餐館,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在那兒都可以叫成法式牛排,德式牛尾湯,愛叫什麼就什麼。中國盡出這些不倫不類的東西!」
大江臉上乾脆沒了笑。「那就請你將就點吧,誰叫咱們的爹都穿過半輩子草鞋呢?」
兆兆或許從此開始不高興的。
依霜降看,大江蠻體貼兆兆。兆兆吃一會,張開兩手:「餐紙?」他馬上掏出自己折得四四方方的手絹,細語地向她抱歉,他家不用餐紙。
小保姆們也被允許參加晚會,不過拿了東西到外面吃、全擠在窗台上看兆兆:「兆兆笑了」「兆兆跟東旗講英語了!」「兆兆脫了件毛衣,準備跳舞了!」「兆兆的屁股扭得活像鬼子!」……
程司令這時退場了,一面說:「你們好好玩!」又對小保姆們說:「小女子們想蹦達都去蹦達,過年嘛!」其實不是因為「過年嘛」,而是「兆兆嘛」。他一向恨「的斯摳」;管它隊「跌死狗」,說男人女人這樣對著扭,就扭出那麼多離婚來了。
兆兆一直是皺眉苦臉地扭。李子在行地告訴霜降,這才是地道的;淮海請她看過美國錄影帶,上面的洋鬼子都扭得滿臉痛苦,要死要活。
兆兆跳累了,就把臉歪在大江肩上歇息,大江悄聲跟她說了什麼,她才又笑了,捶了他一下,舉起個孩子一樣小小的拳頭。
而就在兆兆出現在院裡的前一天,大江一詞不置地握了霜降的手。
就在兆兆出現的兩星期後,大江與霜降淡起「將來」。
他有兆兆,霜降有沒有「將來」關他什麼事呢?
霜降想,他若再對她做莫名其妙舉動,她就真嚷:放規矩點!揩油啊你?!她懊惱那天沒狠狠抽回手,讓他的手跌痛:他活這麼大,還沒有女人閃失過他。他和女人各佔天平兩頭,女人總全力壓住這頭。索性不壓,撤出天平,讓他那頭一墜到地,跌痛。
而她很快意識到讓自己喜愛的人跌痛是絕無可能的。
即使她知道大江和她之間沒任何將來可談,沒任何正果好求,她仍對他的笑、他的每個顧盼有呼必應。寬敞的院子,不知怎的忽然有了許多狹路相逢的機遇;總是那樣,走著走著,猛地抬頭,他已站在了面前。倆人這時就一笑:對下起,不是故意的。奇大的一個院子,奇大的一個家庭,會都消逝了似的,就留一條路,怎麼走怎麼迎面遇上他。她不承認她在尋覓他,跟隨他,相反,她認為是他在處處埋伏,在等她。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了」這時她與他又臉對臉了,他問她,像她一樣愉快而不安。
她搖搖頭。她怎麼想得到他會出現在四星房裡。四星住院,偶爾需要東西,總是她取了送去。她說他嚇人一大跳。他笑道人就這樣,找什麼真找著了倒會嚇一大跳。她想反駁,你有那麼偉大,總是我在找你?你那樣子才像安了心打我的埋伏呢。她沒這樣說。像兩人初識時那樣逗嘴耍賴,她想也不敢想了。
「噢,你搬到這屋住啦?」她問,一面從衣櫃裡找出衣物:「打春了,四星要些薄衣裳。」
他解釋這屋最靠邊角,不僅清靜也頗舒服,寫東西效率高些。
家裡人都知道他在寫畢業論文,為寫它而住在家留在北京,還有,兆兆也是他住下的押由。現在若有人叫:
「大江,電話!」再聽不見他罵著下樓:「媽的誰呀?」
「要是有地方住,我才不住這兒呢。」他對霜降說。
「你不喜歡住家裡?」霜降麻利地疊揮好衣服,一副忙著要離開的樣子。
「你跟我談一會話不行嗎?來,坐下,待一會兒。」他自己先坐下指指旁邊的沙發:「你以為我跟這家裡的人挺像?我跟他們根本不是一種人!」
她看著他,同時坐下去。你當然不同於他們,不然我怎麼會喜歡你。原來她以為自已絕不會在他身邊坐下的。
「你看得出我們不同,對吧?」
霜降點點頭,臉在慢慢地笑。
「看出什麼不同呢?」
她說:「他們下午起床,你早晨起床。」
她以為他會看出她在存心氣他,至少也在逗他。他卻說:「你看得很對。他們偶爾一也可以早起床,但每天早起床就要意志了。他們沒有意志。我有。沒有意志的人生活給他什麼,他只能要什麼,要了什麼,就趕快享受它,不然明天可能就沒了。因此他們只能要這個家,享受這個家。要是他們沒有降生在將軍家庭,而是最窮最苦的人家。他們也只能要那樣的家,忍受那樣的家。他們沒力量改變被給予的那份生活,力量產生於意志。老爺子一死,他們就什麼也沒了。我不一樣,我身上如果有勝於別人的東西,絕不是老爺子給的!」
他跟什麼賭著氣。霜降站起來,說她真得走了。他看著她,吭一聲笑了。
「你怎麼對這些破事兒這麼有興趣?什麼帶帶小孩,洗洗衣裳。你也一樣的——給你怎樣一份生活你都接受?」
他的笑告訴她:他惋惜她更嫌棄她。
這時她突然看見沙發前的茶兒上放了一大摞舊書,全是各種補習課本。那意思是:他本想把它們給她的,卻提前發現了自己的徒勞。
直到初夏,四星要出院的前一天,霜降才又見到大江。他正在打電話,坐在門廳裡,兩隻腳擱在放電話的高几上,差不多堵了路。她知道只要他不想見她時,那些不期而遇就統統沒有了。倒不時聽到兆兆的嗓音,知道她來了,走了,或住下了。
霜降見大江穿一身睡衣,幾綹頭髮豎著。已是上午十點多了。她知道只要他早晨放棄長跑,一定是兆兆頭晚上沒走。
她不想驚動他,想從他背後蹭過去。
「……你一大早跑了,我一直在跟你說對不起……」
他感覺有人,站起身讓路。偶爾瞥見霜降,點頭笑了一下。從那笑中霜降回看到他這麼多天的委曲。那笑似乎還告訴她:我想過你,找過你。
他找過她,那麼一定是她躲開了那些可能迎面撞上他的狹路。她想他;避開他是為了更多更專注地想他。她也點頭笑了一下。
傍晚大江問霜降肯不肯去和他看場電影。她馬上明白他早上是和兆兆通電話。兆兆昨晚來了,沒走,今一早謳著什麼氣跑了。
「這張票是給她買的。」大江說,神情坦蕩蕩的:「她不去了。」
「為什麼?」
「噢,為的多了!」他笑笑,不太以為然,也有些不耐煩。「你去嘛?不去我把兩張票都給人。正好晚上看看書,這麼多天屁工事都沒幹。」
她問一句:什麼電影?趁他簡單介紹電影時,她考慮去不去。如果他繪聲繪色,那麼他極其希望她去。不惜拿情節誘惑她去;若他只給個客觀的解說,證明他的確無所謂。結果他繪聲繪色。他眼裡有渴望。
霜降叫他等等,她去換衣服。她還想再遲疑一陣,把自己填空缺的處境看得再清些。天平那一頭突然空掉,這一頭猛地墜地,他被摔痛了。他此時急需一個份量,把那頭墜下,把這頭升起,扳回平衡。霜降正是這個應急的重物。她已編好借口:孩子不舒服或孩子晚上沒她講故事不睡,但大江見她先開了口:「好啦?」他眼裡有對她衣著、形象的讚美。
她一下覺得所有借口都太借口了。
電影是值得一看的。儘管大江睡了大半場覺。多虧了大江,她能看上這樣好的電影。她竭力把事情往表層想:
她霜降也跟其他小保姆一樣,喜歡沾淮海、東旗或大江的光,混個好電影看。她們那樣傻乎乎的優越感她也能有:
咳,我跟大江去看了個特別好看的電影!誰也不會疑心她對大江有什麼,更不會想到大江有什麼對她。放著個門當戶對的兆兆,大江對一個小保姆會有什麼呢?
出了復興門,馬路上的人少了。大江慢下自行車等霜降趕半步上來。而霜降卻始終維待半步的落後。
「快到了。」大江說。「拐彎就是營門。」
「幾點了?」霜降問。
「你餓不俄?」他開始往路中間騎:「穿過馬路不遠,咱們在那兒找個吃東西的地方?」霜降搖頭,他笑笑:「我餓了。」
霜降又問:「幾點了?」
「你管它幾點了!怕什麼?大不了不幹這個小保姆!
二十郎當歲,不幹這種鬼差使,你差什麼啦?要是你真愛干小保姆,不在程家還有王家李家張家。」他把車停在朝鮮冷麵店門口。
霜降跟他進去。大部分桌上都坐著一男一女。坐下之後大江開始談電影,不僅情節,細節他也不落掉。霜降納悶:你不是睡著了嗎?
他說:「這電影我看過兩遍了。兆兆沒看過。」他似乎突然語塞。
霜降想,他現在明白他需要的只是個填補空缺的東西。她還想,話千萬不能停在這裡,停下了她不會再有力氣塞在這個空缺上。
他緩慢地抬起眼睛,不是一向神氣活現的那對眼:
「你想我是拿你填那個座位的;別人造成的寂寞拿你來解?
不是。本來就不是為我自己買的電影票,她不去,我也不必再看一次,這兩張票大可以送人情了。我頭一個就想到你。記得我第一次見你嗎?我約你出去,那時就想到把你帶到院子外而去。程家大院是個醬缸,在裡面的人想不被醬著都不可能。你看你,也被醬蔫了,你本來育個挺銳的脾氣:」他笑了,有點酸楚的樣子。
對他這些話能搭什麼茬兒?只能也笑笑。是真的有點酸楚。最早使她意識到他們之間尊卑懸殊的不正是你大江嗎?你幾乎直言告訴我你嫌棄我。從那時我明自你我是天與壤,無論我在心裡多喜愛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只能永遠屬於心裡。我沒權力被人喜歡,只能被人捏捏碰碰,解個悶,或填填空缺。
她沒說這些。現在她心痛時也可以笑得很好。再說幹嗎心痛呢?出來和他看看電影,坐坐小館兒應該是挺開心的事。他那樣看你,就讓他看吧。調情有多種方式:淮海往你身上捏,將他手輕輕打回去,就回答了他的調情。大江看,你看回去,也是有來有往,不乏調情意味。她卻不能夠,假如她把她與大江的關係處理成調情,她就再不可能默默享受她對他無望、因無望而純粹的愛。她這時意識到:這種無望的愛是她的快樂。因為無望,她便不必期待回報,也不必費神費力去索取回報,更不必因索不來回報而不滿。無望也使她從不妒嫉兆兆。她不願見大江,不願大江對她有任何超越調情的情感表白,就是為避免那無望升格為有望。人一旦有望就變得不易滿足,有碗裡的想鍋裡的,並如履薄冰,生怕一腳踩空,墜進失望。而失望能加害於本來就無望的人嗎?當然不能。
大江在她想這些時講起自己的所謂自我設計:要做個科學家式的軍事家;要改變這支沒文化因而愚蠢的軍隊素質;要寫現代兵書;要向人們證實他今後的成功與他的草鞋權貴家庭毫無關係。他本人決不是個「綠衣巷衙內」。
兀突地,他提起兆兆。
「她很聰明。是個難得角認真的女人。」他眼睛略向上翻,想還有什麼詞去形容他對女明友的滿意。「她好學,不俗氣。對了,她的字寫得特漂亮!」他再次抬起眼,像是讚美詞多得他無所適從了。
霜降誠心誠意分享他的滿足和幸運感。
他很輕地舒口氣,說:「問題是我不喜歡她,就像她不喜歡我一樣。」
霜降警覺起來。
「我倆在一起,只因為我明白她合標準,她也明自。
我具備做她丈夫的條件。標準和條件都有,就是喜歡沒有。更別說愛。所以我們在一塊很累,太人為地想培養那個喜歡。」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呢?」霜降被自已這句橫著出來的話嚇一跳。話問得多鄉里鄉氣,缺斯文。既問了,她只得作無心無肺的樣子擠擠眼。
「我畢業論文寫完以後再看。可能十月,」他說,「那時我的部隊實習也結束了。」
霜降感覺一腳踩空了。冰裂了,冰下而是無底的失望。什麼時候她竟走上了希望的薄冰?是他引她走上來的。
她說這冷面真辣,他問:你辣出眼淚來啦?他掏出疊得四方見稜的白手絹,問她要不要:她要了:突然想到兆兆也要過這樣的手絹。
一陣幾乎是幸福的怨恨:我本來安安分分,你這是要把我往哪兒引?給還手絹,她站起;說這可真的該回去了。
大江不動。兩人一站一坐地沉默。店裡所有的一男一女都在甜的沉默中。「喂,你什麼時候走呢?」大江兀突地問。
「到哪兒?」
「我給你找的那些補習課本不見了。」他停頓,觀察她,「你把它們拿走了。考得不錯。什麼時間離開我家去當大學生呢?」他蔫笑了:
她看著他。你暗中一直在關注我,正像我暗中始終期待你關注。兩人走過窄門時,霜降覺出自己肩上有了一隻手。她扭頭去看他臉,希望他這回能告訴她那手意味什麼。她看到的臉是微仰的,有心事的,似乎守著太多心事他完全不管自己的手去了哪裡。
「咳,霜降!」誰在叫。一個坐在門口桌邊的男人站起來,看看霜降,馬上又去看大江。這男人頭髮燙過,長久不洗因而結成縷縷。
「是你呀!」霜降認出了那個把她領進程家院的小趙。
她同時感覺大江扣住她肩的手沒了。
「我復員啦!在販甲魚!好掙!要不是你上次賣那東西提醒我,我還真不知那東西會在北京城主貴!我見你大了……」
「我大收著我寄回去的皮褲子了吧?」霜降感覺到大江的厭煩,卻仍忍不住將家裡、村子裡這個那個問個遍。
「他……是大江吧?」小趙問她,然後笑出一個完全不同的笑向大江,身子快速一矮,又一高,出來個滑稽的禮節。大江伸出手去握,叫著「小趙哇!怎麼樣啊?」霜降吃驚:眼前的完全是個年輕程司令。她憶起四星說的,某一剎那父親會附著於他,控制他的行動。她沒想到那神秘的控制也會出現在大江身上,無論他怎樣自認為他與父親不同。
在這點上四星竟多些自知。
大概由於小趙打量他倆時目光的狡獪,大江不舒服了,往下騎的一段路,他不發一語。或許他還突然看到一種背景:窮僻粗陋鄉村中的一座農舍,捧大碗喝粥的兒女們管父親叫「大」,霜降就屬於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