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院子十一月初就有暖氣了。六嫂不僅來吃飯,飯後她還會到客廳的長沙發上睡個長午覺,睡得晚,她就不費事回去上下午的班了,就著暖氣她打打毛線,埋伏著等孩子們從學校回來——秋後霜降每天走許多路到學校去接送四星的一對雙胞胎了。六嫂總是小偷一樣匆匆將孩子摟兩把,或把正編織的毛衣往他們身上比量比量,再四周望望,沒人她會往孩子衣兜裡塞些外國糖果。為了施這類小恩小惠給孩子,她還必須施恩惠給霜降:長絲襪全是進口的。有人說六嫂在跟外國人弔膀子。話更有惡的:「六嫂跟外國人在做生意?肉生意吧?」
霜降看著六嫂樓住孩子的貪婪樣,心想:母性果真偉大,它使一個女人厚顏到這地步,耐得住這麼多人白眼來、白眼去,只為了摟那麼一摟。
等孩子等晚了,六嫂便乾脆連晚飯也在程家吃了。這天川南闖進飯廳就問六嫂:「昨天我叫你怎麼不理我?」
六嫂皺皺拔成兩根線的眉:「什麼時候?」
「裝什麼蒜吶?」川南轉臉對大家:「昨天我到友誼商店,見她跟個大禿頭老外在樓下酒吧裡坐著,我叫她,她跟瞅生人似的!吃飯時候你又認得程家人啦?」川南又轉向六嫂,並成心臉對臉坐到她對過。「你是怕我跟你借外匯呢,還是怕我向你們保衛處人事處告狀,說你跟老外搞破鞋?說說看,婊子,你幹嗎當我生人?!」
程司令叫了聲:「川南,不吃飯你給我滾!別人還要吃飯!」
「爸,這婊子噁心得我沒法吃飯!……」川南回道。
「她憑什麼還往這兒來?我們家四星不是跟這裱子沒關係了嗎?」她對六嫂作出乞求的表情:「勞駕您婊子別往這院子顛兒了,怎麼樣?」淮海上來拉走了川南。
六嫂擱下飯碗,大把甩起眼淚來。她控訴程家以勢壓人,在離婚判決時給法院遞話,不准她當母親的帶走孩子一根毫毛;程家欺負她平民百姓;程家沒一個好人,沒公道好講等等:沒人理會她,都用心她吃各自的飯,生怕跟她一計較要麼敗了胃口要麼好菜讓別人吃去了。飯廳很靜,除了六嫂偶爾一兩句哭訴就是程司令堅硬的門齒磕碎蠶蛹的聲音。最後六嫂泣不成聲了,程司令將碗「啪」地往桌上一頓,站起身迅速離開了餐廳。像聽見了號角,所有悶吃的人此時一齊停了,相互看看,都在別人臉上看見了沉默的狂喜。川南站起身。
大家全看著她,似乎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川南揪了六嫂的衣領就往外拖。六嫂比她高,一推川南便倒了。於是上來個淮海,跟著淮海老婆也上來了。淮海老婆從不分是非的,凡是丈夫干的她都擁護。
「缺乏教蕎,缺乏教養。」東旗笑著慢慢搖頭。她喚了個小保姆過來,叫她去找警衛。六嫂被拖到院裡時,警衛跑步來了。東旗指著哭得亂七八糟的六嫂對所有人說:請大家好好認清這個女人。這個女人跟這個家已經沒有任何關係,是她主動提出跟四星離婚的,現在成全了她。她做了個陌生人還往這院子跑有沒有道理?沒有道理!所以往後再有任何人看見這個陌生女人;無論警衛、秘書、廚子、小阿姨,統統有權把她往外拖!
快被拖到大門口的六嫂突然大叫:「程四星,你聽著:
有本事自己留種!老實告訴你吧,那倆孩子不是你的;你是天生的絕戶!多大能耐呀——霸佔人家孩子!程四星,你屁、屁、屁!……
四星的窗簾合得死死的,一點反應也沒有。川南叉著腰仰臉喊:「四星,你真屁假屁?還不下來抽死她——有大箍箍住你啦?!」
晚上霜降見到的四星仍是浪裡浪蕩,對什麼都累了厭了的四星,根本不打聽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吃著霜降送來的飯,一邊看電視。像往常一樣,他不停地與電視上的人繞舌。一個領導人在接見國外記者,說著中國到世紀末如何如何,四星便對著屏幕擠眉弄眼:您吹大牛不上稅吧?
平均每人兩千元收入?那時候豆腐多少錢一斤了?兩百了吧?吃肉不排隊?沒肉了吧?打擊貪污受賄?您這號的貪完了受完了撈飽了就把咱這號的關了殺了,看咱們老爺子沒大戲了,是吧?咱們老爺子照樣修游泳池!不滿意?您改革把老爺子改了革了呀!……屏幕換成一幫學生幫著掃大街,廣播員介紹他們如何樂意為社會做好事,四星又對著學生們說:掃著了錢千萬別繳給老師!也別繳給警察!
千萬別學雷鋒叔叔;雷鋒叔叔沒大腦,不然怎麼那麼早就死了」掃、掃、掃!你爸花錢送你上學,讓你學掃大街的?還不快回家。好好學英語,趕明兒到美國,掃大街也掃得出美元來!……屏幕上現出幾個醫生,介紹他們怎樣到山區推行新避孕法,他也馬上跟著換詞兒:別扯你媽的淡了!山區人沒燈,上了床幹什麼呀?也太不人道了吧?
人窮夜歡;你連夜裡都不讓人歡人還活不活了?你們閹了自個兒又去騙人家,都做絕戶呀?說到「絕戶」,他手指一捺電視搖控器。
屋裡一下子靜得可怖。
霜降看看他。他問,你看我幹什麼?看我像不像個絕戶?她說,我哪裡有工夫看你呀,我在擺設這麼重的傢俱。她真的在將一具單人沙發搬到朝院子的窗下,去壓住那些落髮。屋裡各處可見落髮,那窗前地面上的落發卻成了層。她從來不問:你每天在窗前站多久?她想像得出他怎樣眼巴巴站著,看院子就像一縷魂看人間。他站在那兒,生了根似的,落發像歸根落葉,兩年,一條性命就凋零成這樣了。
她直起腰,手扶在沙發靠背上喘氣,感覺他那不妙的「看」。他對她下流過,動過手腳、卻從未這樣重地看過,他看著她,走過去把門的兩道栓都插上了。
「你過來,」他對她說,跟他父親一徉,不說「好不好」、「願不願」,或者「請」。霜降疑惑地笑笑。他又說:
「你過來」。這回帶了笑。只要他這樣笑就好:又煩又懶、萬事不認真的樣兒是正常的他。
霜降過去了。他說:「你坐下。」與他父親一樣,在你完成他頭一道指令後,他才給你下一道。你無法反對他的意圖,因為在你明自他意圖之前你已執行了他的意圖。就像人對於動物——「跑——跳——接住它——回來——坐下——好了,把嘴裡那東西給我。」人從不讓動物明白他最終是想要它嘴裡的東西,否則它可能做自己的決定:
是否跑或跳;是否有必要做那一連串傻動作。這院裡所有的小保姆都被訓練得很高興不必自作主張,不必動腦筋,你告訴她「跑」,她跑完了,高高興興腦子空空等你下一道指令。問題是霜降太樂於動腦筋,當你叫她「過來、坐下」,她明白你絕不僅僅是要她「過來坐下」;她之所以動作遲疑,是因為她企圖在「過來坐下」之前就搞清「過來坐下」之後將發生的。她過去了,沒有在四星指定的地方坐下。「你要我做什麼?」
四星仰臉看著她,還是那樣重地看。越來越重。是他的目光的份量壓得她坐下了,坐在他身邊。他拉起她的手,翻成掌心朝上,看了看。她知道自己的手是粗相的。
人的臉可以瞞住許多事,如生活的艱辛,家境的貧寒,手卻總是誠實的。他將她手拉到他胸口;她看見自己的手很被動地撫著他那副人殼子。她還看到在這雙手和那副人殼子之間的差異,前者健壯、豐滿、離罪惡尚遠;後者病態、乾癟,為罪惡作出過巨大犧牲。
他想啟口說什麼,但似乎他明白任何話都將與他如此重的目光完全不協調;他明白自己只要一張嘴,准出來些輕佻流氣的話。他已忘了怎樣說正經話;即便他做得出那份正經,也會把自己嚇著:我怎麼會這麼肉麻?尤其對女人,即便他認真,他和她們都不會相信。他多次對霜降說過:「我喜歡你,」緊接著他會加下句:「別他媽逗了!」或者斜著嘴笑,像是被他脫口而出的一剎那的正經弄糊塗了、嘲諷了或噁心了。霜降知道,當他沉默——沉默地輕摟著她或拉住她的手,那是他最嚴肅的對於她的表白。
她手感覺他的心也起搏得很懶。那裡而裝著什麼?那些話——他啟口卻終究未傾吐的話?那些話是否感歎她變了?她初次與他相遇時的活潑和潑辣、俏皮和頑皮、無知和無畏漸漸稀薄得近乎消逝了。他啟口是想再叫她一聲「小鄉下妞」嗎?他已不再那樣叫她,因為她不再是個不諳世故、一心嚮往城裡生活的小鄉下妞了。他詫異她不再是簡單樸素的,她有了許多心事。他或許還想問「你的孩子氣哪兒去了?在你那鄉村以外,世界的複雜與邪惡,這院落的糾紛與恩怨使你在半年內失盡天真?你笑中的敷衍與灰心從哪兒來?……是失望?像我一樣失望地活著,你也失望了——鄉村生活是苦的,但這院裡的生活中,你卻發現一種被稱為苦難的東西;這院裡的每個人都背著它,他們不得不背它、這就是為什麼這座院落在極樂的享受中顯出它瘋人院的本質。
他這時將她的手捺在他羊毛外套的鈕扣上,示意她解開它。她照辦了。忽然發現他的手伸到她的鈕扣上,他臉上還有種無賴式委屈:你解了我的,我也得解你的。她用手去護鈕扣,他卻改了方向,將手擱在她胸上。他的表情更無賴:你不讓我摸嗎?你剛摸了我呀。
霜降感到一半的自己在掙脫,另一半卻迎合上去。在她的兩個自己爭執不下時,她發現四星的手已進入她左一層右一層衣服。他眼晴仍重重地看著她,另一隻手將她一點點攏進他瘦骨嶙峋的懷抱。她的臉離他的僅一寸距離,近得她無法看清他,近得他不再像他。一個人的目光怎麼可能這樣重?她突然看見另一個人通過這雙眼在看她。
大江那天晚上將手擱在她脖子上,說她怎麼可能是個小保姆時,就有這樣重的眼神。
大江,既然你透過另一個人的眼來看我,那麼我通過另一個人來感受你吧。她不再抵抗,讓那手探路、尋訪。
那手告訴了她,她身體發育得多完美,每一個曲度都清晰柔和得令她自己也吃驚。手開始用力,她感到另一隻手的力量和熱量參加了進來。
大江拽住她小臂時,就有這股「跟我走」的蠻橫力量。
觸摸她身體的手不是冷的、懶的,它溫暖得像另一隻手。她順從地躺下,緊緊抱住他,抱近他,以免她看清他。當她聽見他脫衣的寒翠聲,她調開臉。雖然兩副軀體內是同樣的父精母血的支流,但那畢竟是兩副軀體。二怎麼也不等於一。她怕自己看清這不能合而為一的二,看清這個瘦長灰白的男人與自已心目中那個寬肩膀、個不高的軍官完全徹底的不同;完全徹底是兩個生命個體。一旦她承認二永遠是二,她便不能通過這一個將自己給予那一個,儘管他們有相似的眼神、微笑、動作、嗓音,甚至有完全相同的一瞬。你不可能把那徉的一瞬固定下來。
他的頭觸到她的腮。她意識到它是半禿的,而那一個卻長著一頭麥樁子一樣又硬又密的烏髮。他的唇觸到了她的唇,她嗅到一股煙味;那一個呢,總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那祥的牙是不會發出任何氣味的。他的手捧住她的頰,手指上帶著撲克牌的香味。她想起它們整日整夜、抽筋似的翻著一張張牌,慌慌張張地收攏一盤、再開一盤,好像任何不運氣不順心都能攪掉、重來。那一個絕不會有這樣十根既忙亂又無聊的手指頭。她沒有機會留心大江的手,但她想像得出它們的樣子——它們翻書,提筆,縫軍制服的肩章時的巧與拙。她這時觸到最不該觸的東西,那雙腳。那雙腳擱在了她的腳上,帶著發黏的冷汗;它們就這樣毫無道理地神經質、出冷汗,看上去像他整個人一樣精瘦慘淡卻又不安分。對了,他的腳似乎是他人格的象徵,你能在上面看到他的浪蕩和羸弱以及侵略性攻擊性;你會嫌惡和憐惜它們,同時又恐俱著它們。
她永遠不會忘掉那個赤著腳,頭次出現在她眼前的大江,他的陽剛並不體現在他輪廓分明的肌肉上,卻體現在那雙腳上。她曾坐在那上面,它們使一個女性馬上聯想到他強勁的全身。與那雙腳比,這一雙好比腐掉朽掉的身軀末端,不然它們怎麼會這樣陰濕和冷?……
霜降推開四星。推開他到一定距離,她便看他個清清楚楚了了她身體裡有什麼飛快地在退;一股熱像潮一樣退盡。
四星仍那樣重地看她。他的身體也是灰白的;他所剩頭髮不多,所以那灰白幾乎徹頭徹尾。「我要走了。」霜降說;他扯住她,沉默透出一點歹毒,她掙扎,他制止她。
那歹毒來自哪裡?為什麼他偏偏這天——六嫂罵大街罵出不知是真是假的秘密時他對我做這個呢?想拿我證明他不屁;男兩個孩子是他的根?她開始踢打。
他抱著她任踢任打。直到她相信他沉默中的耐性和韌性同時也出自一種頗厚的情分,什麼樣的情感呢?似乎不如愛那樣美卻比愛更根本的情感。從始至今,他和她的關係就寄生在這情感上。他吮吸她身心中的新鮮與活力。他像胎兒,外部世界則像母體,她是聯繫其間的臍帶。依賴於她,他成了條情感寄生物。他怎能說他愛她或喜歡她呢?那情感比愛和喜歡沉重、複雜得多,並殘酷。
她哪能承得起這感情呢?
她終於坐了起來,伸手去抓散落滿地的衣服。他搶先奪它們到手。
「四星,我要走了!離開你們家!你行行好,讓我好好地走掉!」她眼睛看著他,還有句話沒講:別把我弄得太髒,別毀我,讓我好好離開。她打聽到一家沙發工廠需要女工,簽合同的,有沒有城市戶口,那工廠眼開眼閉。
她本來沒有太認真想過這事,工資低其次,主要是難找住處;北京城的人都有四世同屋;為住房有殺人有自殺的,別說她一個鄉下人。告訴她消息的是夏天從程家辭職的一個女傭,她說要是霜降不在乎男女方面的事,就可以免費住剛建成、還未及分配出去的公寓樓,那個看公寓的幹部從正月十五到臘月三十都排滿跟女人睡覺的日程。霜降問:那你也讓他睡了?問完就悔,想這樣直截的話太打臉了。不料姑娘大方得很,說睡一覺你又不少了什麼,有錢出錢,沒錢出人,這還不是公道透頂?在程家乾淨多少?
……霜降悶住了。原來哪裡都不乾淨多少。她的要走的念頭一直是拿拿放放,直到她這時對四星吐出它,才發現它原來真的是條路。
四星沒問:要走?去哪兒?什麼時候?他就那樣捺住她的衣服,眼盯她盯得越發重。似乎這樣一盯一捺,她便走不了。他另一隻手伸過來,她看到,領先於整個手的是兩根手指。難怪他目光這樣重!
一瞬間,她想起他曾告訴她的:當一股狠勁出現在他心裡,控制他的行為時,他就不再是他。另一個人在他身上了。她透過他的眼,看到附著在他身上的那個人的蒼老濁重的眼,還看到那蒼老濁重的人性人情沿著兩根伸長的手指在延伸。它們延伸到她身上。一種恐怖,或是威懾使她不再動。這手指變得自信,不再像剛才那樣男孩子式的探問的,每個新的發現都使它們激動和羞怯一陣。
另一隻手拉滅了燈。只有屋盡頭那盞立地燈把一隻毛糙的光圈投在天花板上。
她這才徹底相信他的話:這個殘忍的、充滿征服性的人不是他,是他的父親了。人們竟懷疑他的血統,多麼無稽!他此時不僅證實了他是將軍的兒子,他簡直就是將軍自己,將軍就這樣大手筆地鎮壓住孩兒媽,還有許多被知曉或不被知曉的女人。將軍從來不做「偷著」、「吃豆腐」
之類的事,要看,他就直眉瞪眼地看;推開門,闊步走進浴室,看個痛快酣暢。而不是撅著屁股,弓著腰,吃力費神地去覷門縫、鎖孔。將軍沒有一點鬼頭鬼腦,零零碎碎的邪惡,邪就邪致頂點,頂點就是正。他當著人叫:「霜降,你到我書房來一趟!」
她擱下手吸正撿的韭菜就去了。眼的餘光中,她看李子輕輕一笑。
將軍見了她就牽起一邊嘴笑了,似乎說:你倒真乖。
「進來。」他叫她,「把門關上——關嚴。」他的指令如此理直氣壯,誰都不會懷疑它的正當。
「來,替我研墨。你研墨手最勻。」他說。眼睛也開始微笑,像看他頂嬌慣的孩子。她留心到惟一的不同是他把意圖這樣快就告訴了她,於是她意識到他的實際意圖不在於此。
他坐在他的皮椅上,沒有像往常那樣為她讓開地盤,她好兩手抱住小臂粗的墨推磨一樣研。他拍拍自己的腿:
「坐到我身上研。」
她正懷疑自已耳朵聽岔了,他已將她抱到了自己膝上:「好輕巧個小女子!」他說,一點不像淮海那樣輕浮。
「好了,研墨吧。」
她心想這算什麼事呢?兩腳掙扎著要去夠地面,將軍卻加重口氣:「別動,研墨!」她的手開始旋那柱子。因為弄不清整個情形的性質,她的情緒感覺也無好或惡的定義。既然將軍不覺得滑稽荒唐,她怎麼敢斷定它的滑稽和荒唐呢?將軍那麼一把歲數了,抱抱你這祥的年輕小女子,就算不太正常,也是超出了正常的嬌寵,還能有多大差錯呢?墨在盤上劃出道道時她再次表示要離開他的懷抱。將軍說:「還不夠釅」明明很釅了。
將軍的一隻手解開了她的衣扣,不是那樣摸摸索索、探頭探腦的解法,而是明朗果斷地將它一拉。她那天的襯衣上恰巧是捻鈕,一拉就全開了:她一手掩衣服,一面無論如何也要站起來。「叫你研墨呀。」將軍說。
她怎祥也不聽他的了。她腳夠著地,他也跟她站起來。一站起來他的手更方便了。「你看看你看看……」他又像埋怨又像嗔怪,兩隻手緊緊扣在她胸脯上。他似乎感歎它們的大小合宜,滿滿捧了他兩手心。「不動嘛,你看看你看看……」她不敢動了,她已從他的「你看看」裡聽出了脾氣。
「你看看你看看;多好,多好;不習慣?以後就習慣啦。」他像在開通她,誘導她;什麼大不了得?沒比這事再正常的了。她被弄痛了,拿手去護,他不耐煩地把她手扔開了。
「研你的墨嘛,工作哪能不幹完?工作有頭有尾,善始善終的那種同志,我就喜歡。要用力喲。你看看你看看,這樣多好,墨才會釅嘛!這才是負責任的工作態度嘛!」
她看看桌邊的裁紙刀,怎麼也甩不脫一個幻覺;那刀連他的手帶她自己一同戳穿。但她的手一離開那柱墨他就會說:研你的墨嘛。她怎樣也不可能以一個動作就把那刀持到手,萬一讓他看出動機,他真的要發大牌氣了。這場大脾氣的後果很可能要她的命。將軍的手槍就在最順手的抽屜裡。她突然明白,他讓她磨墨實質上是控制了她的雙手,就像叫俘虜舉起手來。那以後她很少去將軍的書房,將軍也不再叫她,據說他血壓心跳都有些異常。
直到冬天,變得消瘦憔悴的將軍披著呢大衣走到院裡,看一眼霜降,像是戰亂中突然遇到自己失散的孩子,意外並傷感地叫了她一聲,然後說:「你這個小女子,你躲到哪裡去了呢?……」他拉了拉她的手,問了她這樣那祥的事,包括過冬衣服足不足。她想,也許那件事真的不那樣邪惡,不然怎麼沒有半點暖昧和隱諱在他的表情裡?
她幾乎認為那不是真的,只是她發了臆症。那個強取豪奪她青春和美麗的將軍是不存在的。
然而這晚上將軍通過四星提醒了他的存在,那事實的存在。四星不再是四星——正如他曾說的——當他想毀什麼時,他的父親便在他的生命中出現了。她這下看得清楚之極,那個老而強暴的生命就在四星凝重的眼神裡,在他帶著火氣血性,不容你置疑的兩根手指頭裡。她對四星的2那點憐憫頓時沒了。強暴一生的將軍是不會老的,他正通過這個貌似羸弱的四星在毀她。
事情沒有發展到最後一步。
事後她想,也許四星在最後一剎那良知發現?也許,他真的像人們講的「屁」?也許他嗅出了父親的蹤跡,天倫的禁忌使他止步了?不然他怎麼會在她匆忙著衣時來一句:「我父親七十九歲了。」他像在勸慰自己:這樣的老人再壯也不中用了;他也像在開導霜降:他對你只是心有餘力不足的一把老骨頭了。
除夕前一天,樓上樓下忽然哄鬧起來,說四星自殺了!把積攢的一大把安眠藥全吞了下去。醫院來了救護車,將軍站在樓梯口喊:「祖宗的!連力氣大的都找不來?淮海,你個雜種還不幫著抬擔架!……」
孩兒媽趿著鞋跟著擔架喚:「四星,我的兒子!」這一喚喚得原本已忘了四星存在的眾兄妹全動起情來,川南淒號:「四星!六哥呀!我們知道你苦啊!六嫂不是東西,你何苦為她傷心成這樣!……孩子是你的!她罵也罵不掉的!」
「什麼體統!」程司令吼:「他又沒死!」他渾身一戰,像要跌倒,被那位矮警衛員攙住了。
四星被搶救了五天,仍沒有死活結論。第六天孩兒媽對霜降說:「他醒啦。」她不說那個「他」是誰,霜降也明白是四星。從霜降被派了送四星的三頓飯上樓,孩兒媽就跟她常常提「他」,聲悄悄卻清晰。「他喜歡這種香皂。」
「他不吃羊肉,從小不吃。」「他昨晚睡著啦!」霜降發現她成了孩兒媽惟一的說話對象,而惟一的話題是「他」。
「你去看看他吧?」孩兒媽說。「車在門口等著。」她遞過一隻棉包,裡面是一罐粥。
霜降捧著粥鑽進黑色大「本茨」,車裡暗,她征了一陣才認出朝她明眸皓齒笑的是大江,「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有點想不起來了。」他說。霜降沒答話:要是真那麼好的忘性我何苦惹你想起什麼。
大江催促司機開車,然後將腦勺仰在靠背上。閉上眼。她看看他,發現他已有了些官態。他剛撮起嘴唇。想吹口哨,馬上改了主意,大概認為那樣不夠穩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