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恐怕是夢。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夢,因為我現在的判斷力是不作數的。
    他們甚至不徵得我同意,就剃光了我的一頭秀髮。世界上找不著比剃光頭髮更使我仇恨的事了。我相信這是個荒誕的夢,等醒來,我稍一偏臉,就會看見漆黑的頭髮像往常那樣,順著潔白的枕頭流淌下去……
    正對著我臉,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燈,燈光明亮而柔和,這大概是照耀過許多人內臟的那種燈吧。在這魔幻般的燈下,許多人不得已敞開肺腑,讓那些寒光閃閃的刀剪做一番選擇和料理,以求得盡善盡美的重新安置。我知道,它就叫無影燈。
    我卻從它光源深處看到一種神秘和恐怖的所在。不必難過,因為每個躺到這上面的人都是身不由己,聽任擺佈。即使躺上來就後悔了,那也逃不掉了。
    「我們開始了。」一個聲音說。我感到這聲音在整個天宇中震盪。隨後,各種金屬器具撞擊著,響得震耳欲聾,我彷彿置身一個沙場。
    我想不通團支書王掖生幹嗎要在夢裡喊我,我在夢裡可從來不喊他。這真是件怪事。
    因為我在那場莫名其妙的救火中暈倒了,所以我就入了團。大家對我的暈倒大大讚揚一番,講了許多好聽話,似乎我的進步全得歸功這個暈倒動作。看大家那意思,我是暈對了地方,也暈對了時候。然後,所有人朝著我拍巴掌。我可從來沒受過這一套,拚命低下頭,該死的臉紅得要燒起來。我幾乎縮成一團,生怕被這場合搞得像個偉人。
    最後團支書來對我宣佈:我已是一名正式的共青團員。他的臉繃得四稜見方,聲音乾燥,簡直像在對我宣佈一項判決。我卻在這嚴肅的時刻想起那件滑稽事來:他怎麼會在夢裡喊我。
    「你不要驕傲,因為你身上還有許多缺點。你的進步很大,但是你不能驕傲。」
    我對他說,入個團沒什麼值得驕傲。
    「不對,你應該驕傲!入團是好事。」
    我對他說,當然是好事。
    「不過好事往往也會變成壞事。有的人加入了組織馬上就變壞了,目空一切,驕傲自滿。」
    我問,他們是怎樣驕傲自滿的?
    他說:「就是變壞了。」
    我有點糊塗。又問,是怎樣變壞的?
    「就是驕傲自滿。」
    他斬釘截鐵的話音使一切都簡單明瞭了。我明白好事會變壞事;好事要想變得更好往往會變糟。
    接著他又提起我那些很老很老的缺點。他對我的缺點熟極了,簡直比對我的五官還熟。我和他開始討論我的這些缺點,我談得十分從容,就像談別人的事。一談起我的這些長進不大的缺點,我和他總能談得相當融洽。在對付我這些可惡的缺點時,他和我十分合得來。他說:「你總是跟一般人不同。你的思想意識有待繼續改造。」
    我心悅誠服地直點頭。說實話,我已不覺得改造這詞刺耳了。這時我和團支書站在火車站,一出院劉隊長就給我探親假了。上火車後,團支書莊重地向我揮揮手。我發現軍用水壺上裹了層棉套,這是團支書縫的,肯定是。
    但我認為他實在沒必要在夜裡做夢時喊我,那樣喊有損他的威信。他是個公認的正派人,夢裡一不謹慎,便出了自己洋相。
    我可不願意人家知道我的夢。無影燈懸在上方,像夢中的太陽。夢中有時會出現好多個太陽。我的頭嗡嗡作響,他們在幹什麼?在檢查那裡面所有的夢嗎?
    我不願這樣精赤條條的去死,堅決不!我不願被剃光頭髮,弄成一副令人討厭的樣子去死。我還不願意他們剖開我的肚子,把裡面翻得一塌糊塗。
    我清醒著。這或許是最後的清醒了。
    一個可怕的東西摀住了我的呼吸器官。絕望。我只來得及絕望。絕望、絕望……
    一望無際的湛藍,天和海連接在一起,沒有什麼能區別開它們。未知的深度和廣度使一片風帆茫茫然。
    汪洋大海中漂泊的生命在碰運氣,它要找到一條通道突出去,從這渺無涯際的汪洋、從這死一般的湛藍、從這未知的深廣水域裡突出去。必須找到一條通道,一條海峽。
    一直向前漂著。生命向前漂著,已經不知漂了多久。風帆撕成了碎片,纜繩磨損,桅桿折斷。還要漂多久?漂吧。然而這從不變化的湛藍多折磨人啊!無休止的單調景色真是難以忍受!總是那樣呆板的藍色水面,總是一覽無餘的藍色天空,總是那條展現在前方的半圓形地平線——單調的天空和單調的水面之間一條隱隱綽綽、充滿誘惑的帶子,但那決不是陸地。因此,無論怎樣漂,無論向哪裡突去,感覺到的卻總是靜止,或說永恆。
    但生命之帆還在不屈不撓地尋找通道。
    它盲目地東突西闖,甚至受盡欺騙。像麥哲倫的船隊,一次又一次摸索著駛進貌似海峽的入口:聖馬提阿斯灣、企鵝灣、歷險灣……它們只是一個個封閉的海灣,撩撥人勇氣的死胡同。
    風帆被迫從不可逾越的死海灣盡頭掉轉航向,再向前途茫茫的汪洋駛去……
    生命,本身就充滿探險和倡然。麥哲倫的勝利在於他比別的生命更具有韌性。甚至連拉普拉塔河的誤會也沒有使他灰心。船隊昂然開向拉普拉塔河的河口,堅信不疑這滾滾西去的巨浪將帶他們進入另一片海洋。麥哲倫受著巨大的愚弄:認為他的偉業已完成、通道找到了,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海峽……
    ……生命充滿信心地向前摸索,然而拉普拉塔河卻越來越窄,雄偉的水路並不是它要尋找的海峽,它再次折回頭來……
    無望的航行繼續著,幾乎走投無路。但突然間,一陣颶風把它帶進海的深谷,這裡充滿暗礁,稍微動一動,就會撞上去,然後沉下去,永遠地沉下去……
    ……船隻在礁石縫隙裡擠進擠出,遠處升起灰色的煙柱,麥哲倫知道,那是即將沉沒的船在求救……
    駭人的颶風。海灣裡頓時白浪滔天,旋風大作,一片混沌。生命到了最後毀滅的關頭,但就在這關頭,它驚奇地發現,屹立在面前的一排險峻的岩石並不是封閉的,在最突出的岩石後面出現一線河岔子……再往前,再往前……
    麥哲倫船隊的命運終於發生戲劇性的轉折。四艘船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駛入自古無人知曉的陰森森的海峽……
    水路是否會中斷?遠處的礁石是否又會合攏?彎彎曲曲、佈滿凶險的航道像迷宮,又像陰司的暗河。這是一條幾乎無法通過的海峽:許許多多的拐彎處、小海灣、蛺灣、淺灘和互相交錯的支流及十分混亂的礁石。要有非凡的勇氣和極大的幸運,才能通過……
    我醒來後,感到日子已過去許多天。我的甦醒使許多人毫不掩飾地鬆了一口氣。顯然,他們擔心我不再醒來,在「乙醚」的全麻醉後,稀里糊塗就直接走進永恆。也就是說,怕我經不住那一番折騰,讓他們的努力半途而廢。
    但我畢竟還是醒了。難怪他們全像盯著一個奇跡那樣盯著我。那些白帽子白口罩之間的黑眼睛盡力不把心滿意足表現得太過分。他們在我身上欣賞自己的手藝。
    窗子開了一條縫,飄進來一片黃葉子,一片紅葉子,一片紫葉子。我看著這三片葉子心想,我賴在這床上的日子實在是不短了。
    聽說我幾經搶救才活到現在。我身上滿是白色的硬殼,因此我體驗到某種活物待在蛋殼裡,又不得脫穎而出的苦惱。硬梆梆的石膏把我固定成這副僵硬的形象。我估計我已被弄得奇形怪狀。有的人生來就畸形,有的人需要一番努力才變得奇形怪狀。
    我的生命在無知覺的汪洋大海裡漂泊了好多天,最後鑽進了這個硬殼,不知我是否值得那樣頑強地漂泊。就是說,我並不為我奇跡般的活下來而喜出望外。回想起來,最令我難以忘懷的喜悅,就是劉隊長忽然把一張硬席火車票遞到我手裡。
    我歡天喜地地踏上歸途,精心購置了一大堆禮物,卻一件不拉地丟在宿舍裡,沒帶走。我甚至連電報也沒給阿爺打,我要搞一個戲劇性的重逄。
    我穿著一身新軍裝。我敢說,整個列車上找不出比我更光彩照人的形象了。不然,他不會注意到我,他不是那種見了姑娘就粘粘乎乎的男子。他的軍裝不新,卻十分合體。在這之前,我沒見過任何一件軍裝是合體的。
    我和他決沒有搭訕的意思,越是彼此關注越要做出難以接近的樣子。
    我身旁坐了個骯髒的婦女,只穿件男式圓領汗衫,很難說是什麼顏色,只知它應該是白的。汗衫已極薄,露出兩顆深褐色的乳頭。她似乎沒帶什麼行李上車,只將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塞在座位下,不時探頭對他招呼一下。儘管她生著一口很不善良的牙齒,但對孩子笑起來還是相當動人的。
    有個車站上賣冰棍。我發現那婦女在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等我回過頭,她立刻在嘴邊浮起一絲試探性的微笑。
    「喂,」她終於下決心扯扯我,「給俺一口。」她的另一隻污穢的手向我慢慢攤開手掌。什麼意思呢?我將冰棍停在唇邊。
    「你要什麼?……」
    「給俺一口。」她指著冰棍,笑得有些難為情了。我把冰棍遞給她,她將它左右端詳一番後,盡最大可能咬下一口,然後吐到手心上,再把剩下的小半根還給我。我玩命地推讓,她卻說:「哪能哩,俺只要一口嘛。」我只好把冰棍扔出窗子。婦女彎下腰,把手伸到座位下,那男孩小貓一般舒舒服服舔著她手心裡的冰茬。冰在融化,從她手指縫漏下來,成為一滴滴渾濁的水珠。周圍人被這極不文明,又極淳厚的母愛吸引了。
    夜裡那婦女不見了。幾個乘務員猛砸廁所的門,說有人躲避查票藏了進去。我勾腰一看,那男孩還躺著,並驚慌失措地轉著小眼睛。
    那個年輕軍人走過來,幫著乘務員對廁所裡喊話。他對乘務員說:「別砸了,裡面肯定用什麼傢伙抵著呢!」他一口普通話不標準,卻相當悅耳。等車停在一個小站時,那軍人間乘務員,需不需要他破窗進去,裡面是個女人,他手到擒來。乘務員們一合計,認為窗玻璃或許比裡面的人價值大點。
    與此同時,幾位旅客在圍攻座位下的男孩。
    「你媽不見了,還不快去找?」
    「你們不打票,一會兒就把你們逮起來……」
    「喂,小要飯兒……」
    年輕軍人這時走過來,對那些人說:「別圍在這裡,他是個小殘廢。」他在我旁邊蹲下來,仔細打量那孩子。
    「小傢伙,你腿咋的了?不會走路?」
    孩子似乎馬上對他信賴了,點點頭。
    「害病害的?」
    「嗯。從小俺害病害的。」孩子悄聲悄氣地回答。
    「你跟你媽這是去哪兒啊?」
    「回家。」
    「你家在哪?」
    「徐州再換車。」孩子是相當聰明的孩子哩,我想。
    「俺媽聽說四川有個人會治俺這病,就領我去了。錢都花光了。」孩子又說。
    那邊乘務員還在對付廁所的門,一面用各種可怕的後果恐嚇裡面的女人。軍人站起身,對乘務員們說:「你們那樣嚇唬她全沒用!你罰她一萬塊,她得有啊!我有法子讓她出來。」說罷,他湊到門縫上喊:「喂,大嫂子,您那孩子要尿哩!您看咋辦吶?」
    門果然很快開了。乘務員感激地跟軍人拍肩打背。
    「好哇!原來以為你一個人混車,這裡還藏個小的哩!一塊兒補票!」
    女人抱著孩子,垂下眼皮,一副要錢沒有,要命有兩條的從容勁。
    「不補票,到下站把你交派出所!」
    「交唄。」她說。
    「你這叫擾亂社會治安!」
    「亂唄。」
    「關你班房!」
    「關唄。」
    小殘廢在母親懷裡十分不安。他懂事的眼睛意識到自己所處地位的卑下,這意識太讓他童稚的自尊受折磨啦。他對周圍人表示馴服,為母親的行為向他們致歉,一方面又難堪地把頭往母親懷裡拱,想索性鑽進母親身體裡去。
    「走吧。你現在跟我們到列車辦公室去。」
    女人立刻站起身,一面淒楚地對孩子笑笑說:「不怕的,乖。」
    圍觀的旅客馬上閃開一條路,這對母子忽然有了點大義凜然的味道。「哎,我說!」那軍人喊道:「還是商量商量嘛。」然後他把這對母子的遭遇轉述一遍。
    「啊呀!這種話我們聽多了……」乘務員不耐煩地直擺手。
    軍人最後看一眼聽天由命的母子倆,有點咬牙切齒地:「好!那我替她買票!」
    一剎那間,車廂裡好靜好靜。
    我坐不住了。我也是個軍人,在這一刻不挺身而出將來會後悔。
    「你這錢夠買一張成人票,那小孩呢?」乘務員說。
    「那是個病孩子呀!」
    「病孩子也是孩子。買四分之一票吧……」
    「喏!這是孩子的票錢!」我出其不意地出現了。車廂裡又變得好靜好靜。我知道,我的臉又紅又亮,和他並肩而立,正被眾多景仰的目光環繞著。我很幸福。
    就在那一剎那,我已記不清是哪一剎那了,我忽然想起另一個軍人來。我心裡一陣慚愧,似乎淡忘了一個最不該淡忘的人。當我看著半舊的軍裝,合適地裹住他發達的胸肌時,忽然對他有了一種親切感。我像個恢復了記憶的人,記起一段神秘往事,一段純情故事——在我小得可笑的年齡,就傻乎乎愛慕過的那個軍人……我現在待在白色硬殼裡,一想到我在火車上那副含情脈脈的沒出息樣,簡直就臊得沒法活。大概我的目光太多情,年輕軍人臉紅了。他和我正站在兩車相接的過道裡。車廂裡的人大都睡著了。「車廂裡空氣很差。」他說。
    「對,特別差。」我不傻,知道他此刻心裡有了點與我相同的東西。我越來越覺得他熟悉。他好看的嘴使我感到決不陌生。這樣的嘴抿上能夠凶狠,啟開又可以和善。我心目中的男性,就該有這樣一張嘴。
    他越來越大膽地對我注視,這使我又激動又害怕。我想問問他是否去過蘇州,是否在一個特殊場合遇見過一個十四歲的女孩,那是個招人喜愛的女孩,一根辮子老氣橫秋地盤在頭上……但我卻不由自主扯到莫名其妙的話題上去了,白白浪費一大段時間。
    「你是出差嗎?」我問。
    「不,探家回部隊。」
    「你部隊在哪兒?」
    他略帶賣弄地笑道:「這可是保密的。」但他不想對我打擊太大,又補充道:「我呀,開坦克!就在長江邊上。」
    我又來勁了。我想問:長江邊上的坦克手,你難道不覺得我面熟嗎?我非問不可。不問,我有根腸子就像老抻不直。越覺得他像「他」,我膽子就越小。總有一個聲音在我腦瓜裡警告:你別胡鬧。
    第二天早晨,車停在一個挺荒涼的小站上。我醒來,發現他已經不在了。他座位旁邊的老頭告訴我:「那解放軍剛剛下車。」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空無一人的站台上。直到一個拿紅綠旗的推我一把:「車要開了!」
    車慢慢在彎路上滑動。突然,我看見一個俊拔的身影急匆匆走著。見車過來,他停住了。我怎麼用力也拉不開窗子。我衝他搖了搖軍帽,他似乎看見了,又似乎沒看見,茫然地微笑著……
    那是我惟一的一次探親假,整個假期沒意思透頂,到現在我都想不明白,父母怎麼會有那樣的本領:讓我從頭到尾都在一種懷恨的惡劣情緒中過活。他們還有一個本領,就是把對我的優待表現得笨拙之極,讓我沒有一刻是舒服的。我簡直在心驚肉跳中享受他們的厚愛。他們除了對我竭力款待,餘下的精力便是阻上我去看望阿爺。只要我一提要去阿爺那裡,全家便發生一種神經質的慌亂。
    我乘的那趟列車不知見了什麼鬼,居然在蘇州站不停,直接開到了上海。車上喇叭只做了一句簡單解釋:「由於特殊情況……」那個年頭總會出現各種各樣無法解釋的特殊情況。
    當我出現在家門口時,媽媽虛腫的臉僵了好幾秒種。我懷疑她已忘了我這個人了。接著全家人都穿著睡衣睡袍衝出來,擠在過道上,組成一個滑稽的儀仗隊。我走過去,他們全都畢恭畢敬地瞪著我。我本來就沒在這個家庭生活過,此刻更覺得自己是個客人。
    父母及姐姐哥哥驚喜而又生疏地圍著我轉來轉去。姐姐在裡弄生產組織毛衣,臉色慘白。哥哥從黑龍江辦了病退回來,神態灰溜溜的。他拿起我的軍裝和挎包研究一會兒,又很隨便地扔下了,表示沒什麼可羨慕的。蕩來蕩去的生活使他倒像脫了俗,半人半仙似的。
    母親問我探親假多長,我說二十天。哥哥馬上振奮起來說:「我每天可以陪你!怎麼樣,我們來制訂個度假計劃吧?」他已在家閒待了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度假,還沒夠。
    當我提出立刻要去蘇州看阿爺時,父親沉下臉說:「這個事情我來安排。」
    媽媽說:「有什麼看頭,他又不是你親阿爺!」
    「我要去!明天就去!」我態度強硬起來。
    「好好好,」父親馬上陪笑。作為時代特徵,他對軍人還是有所敬畏。「這事再慢慢商量,好好研究一下。我也是為了你好,跟這樣一個阿爺來往,對你沒什麼好處。萬一街道上向你們部隊組織反映呢?……再說,你不是在表格裡從來沒把他填進去嗎?」
    我啞口無言。
    直到今天,我躺在這裡不能動彈的時刻,一想到老阿爺,就覺得哪裡在深深地作痛,痛得我不得安生。說實話,我已不能清晰地記起阿爺的模樣,只知道他的背更駝了。走路時兩腿顯得遲鈍、僵硬。端一杯茶,會把半杯潑在衣襟上。這些都是姐姐告訴我的。但我決沒有料到,他會患上那樣嚴重的眼疾。
    姐姐總是背著父母跟我談起阿爺。她問:「你阿爺沒有寫過信給你吧?」
    她和哥哥一貫把阿爺算在我一個人頭上。
    我說:「我沒收到他任何一封信。」
    「你當兵走的第二天,他來了。人好像不大對頭,呆呆癡癡的。他把你留給他的信給爸爸看,叫爸去尋你回來。」姐姐說,「你真惡劣,為什麼偷偷逃掉?……」
    我說:「只能偷偷逃掉。」
    姐姐又說:「後來他又來過幾趟,大家也沒什麼話跟他講,他坐坐就走了。」
    「他為啥不給我寫信呢?」
    「咦?!怪事情——不是你自己關照過他,說部隊曉得有這個阿爺不好呀!他怕給你寫了信,人家查問起來,你多為難啊。」
    「等見到他,我要告訴他,其實寫信並沒有關係……」
    「那也晚了,他不會給你寫信了。」
    「為什麼?」
    「爸爸信上沒提到過?他眼睛快要看不見了呀!」姐姐加重語氣:「他得了青光眼。」
    我的心突然小跳一下:「那我寫給他的信呢?」
    「你以後也不用寫了,反正他看不見。」
    我現在知道了,阿爺為什麼會失明。過分的孤獨和傷感,會使人慢慢失去視力。因為他寧可不再看見什麼,所見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關注,提不起他的興趣。
    哥告訴我,他有次去蘇州遊玩,找不到旅館便到阿爺家住一宿。阿爺很愛面子,從不許別人過問他的視力,所有動作和舉止,盡量裝得正常。哥哥講到此處笑起來,說阿爺在馬路上被一輛三輪車撞倒,他卻爬起來跟人家又鞠躬又敬禮。
    我奇怪的是,哥哥怎麼笑得出來。一個即將失明的老頭兒真使他感到滑稽嗎?我寫給阿爺的信,他總要費很多時間才讀下來,甚至根本讀不下來,儘管這樣,他也從不請別人代讀。哥哥覺得這事簡直可笑透了。而聽到這裡我卻想砸東西,砸什麼都行,要不就把自己的頭往牆上砸,反正得搞出什麼巨響,讓全家知道——我煩!
    我無聊而緊張地在家捱到第十天,又拿出我的老伎倆,偷跑,留下一封信。但哥哥在火車站逮住了我:「回去!爸媽叫你回去!」
    「別管我!」
    「你們部隊來了封加急電報,你快回去看看!」
    「電報上說什麼?!」
    「好像說有什麼緊急任務……」
    我感到神經馬上都要崩潰了。問哥哥道:「你說,怎麼辦?!」
    哥哥聳聳肩,表示奇怪:這樣重大的事,難道能問我嗎?
    全家都把部隊看作徹底分開我和阿爺的最有效的東西,這點他們看對了。看見電報,我義無反顧地走了。姐姐勸我給阿爺發個電報,讓他到火車站等著,好歹能見一面。我拒絕了。試想那樣的見面是好受的嗎?等火車開走,月台上只剩下一個老頭,仍不死心地伸長頸子去望越來越遠的列車,其實他能望到什麼?直到車站服務員不耐煩了,攆他走……
    等我回到演出隊,又加入了出操行列,機械有力地邁出左腿和右腿時,我感到探親是一場夢。並不美、並不愉快的夢。我覺得我哪兒也沒去過,從來就沒離開過這裡。只是當我發現出操的隊列末尾不再跟著「顆勒」;班務會上,沒有了孫煤;女宿舍聽不見彭沙沙哇啦哇啦的廢話,伙房後面,不見小周父親吭哧吭哧地鏟煤,我才感到我的確離開過,而且離開的日子決不止那麼短。
    我不知該對人提起什麼,這次探親使我那樣灰心。包括那個坦克手,他給我留下的好印象,最終還是被毀掉了。記得列車快到終點時,列車長找到我,讓我留下部隊番號和姓名,他們會送封對我有好處的表彰信。我傲慢地拒絕了。列車長很驚訝:你那慷慨表現,不就圖這個嗎?他拿出一張紙,勸我別犯傻,瞧,那個坦克兵就留了地址呢。按說我應該對這地址留神,而我看也不想朝紙上看。在一剎那間我明白,我根本不認識他,他是個有著另一種品德的陌生人。我一陣傷心,因為我平白無故發一回癡。下車時,我告訴列車長:「我叫解放軍!」這句很上套路的話讓我自然而響亮地吐出,渾身充滿神聖的感覺。列車長卻被我這話嚇了一跳,然後古怪地笑箋,又瞧瞧周圍人,像說:這人怎麼啦?……我在肅然起敬和困惑不解的大眼與小眼中揚長而去。
    孫煤走到我的床前。她慌慌張張地端詳我半天,才驀地一笑。就像當初她在亂石堆裡找到我時,那樣慌張地打量我。她那樣突然的一笑彷彿對我還活著表示意外的欣喜。她示意我不可出聲。奇怪,她怎麼知道我想講話。
    「徐北方想來看你……」她湊近我耳邊。「他還關在那裡面,事情越搞越複雜。我……我去看過他了。」說到這裡,她有些羞答答起來,在我這個不堪一擊的情敵面前,她大可不必膽怯。在這種事上膽怯往往是挺丟臉的。徐北方窩囊就窩囊在這裡。那次到禮堂佈置舞台,高力扛著燈光架走在前面,他假裝不知道身後有人,把沉重的架子在肩上一顛,徐北方便一聲不吭地倒下了。那一下正砸在他腦瓜頂上,而高力卻說是完全無意。人們急不可待地要看看徐北方的反擊,而他從地上爬起來,仔細摸摸頭上的傷,就走開了。白白挨了一悶棍,他居然一點不覺得虧得慌。這事讓所有人都看透了:他是一個孬種。包括孫煤,也在那當口徹底拋棄了他。孫煤徹底與徐北方決裂,了卻了人們長期以來的一件心事。否則人們總是激烈地討論誰對孫煤最合適,甚至還有人暗地空懷希望,這一來,全解決了。那時孫煤在電影廠已被選作主角,怎麼能和徐北方這個各方面都很難看到前途的人繼續糾纏?他甚至連提干的可能都沒有,一把歲數了,還掛著兩個兜。想想那可悲的兩個兜,孫煤把最後一點留戀也拋在腦後了。她偶爾從電影廠抽空回來,看看大伙。但我知道,她回來的主要目的,是想把那張詳盡描繪她美麗身體的畫,從徐北方手裡要過來,毀掉它。但徐北方不肯,他後來對我說:「我愛那張畫勝過愛她。」也就是那次,她給了我一個意想不到的大嘴巴子。
    我本來好心好意送她出門,又好心好意說了一大堆廢話,勸她對高力留神,那是個靠不住的傢伙。我一點也沒料到她會翻臉。
    「你不要背後講人家壞話!」
    「你真覺得他那樣好?」
    「別說了,我煩。」
    「反正我不喜歡他。」
    「你不喜歡我就放心了。」她突然別有用心地冷笑一下,我頓時有點心虛。她那雙美麗大眼從來沒放過徐北方和我,這點馬上就得到了證實:「我知道你喜歡誰。現在你稱心了吧,我讓給你,你還有什麼可囉嗦的!」
    她把事情看得那樣簡單、庸俗,她認為我和徐北方就是眉來眼去調調情的淺薄東西。她的誤解簡直讓我難受得要了命,以致我說出以下的蠢話:「……徐北方是值得愛的!」
    「哦,是嗎?」
    「你不應該拋棄他!」我看見她已在全力保持從容,其實忍耐已達到極限。在她扇我大耳摑子之前,我得抓緊時間把話講完。我嘟嘟嚷囔不知又說了些什麼,反正她在那裡全身發抖。我混亂不堪、語無倫次地比較著徐北方寫高力的品德及其他;譴責她無非看中高力的家庭,看中高力進大學,學「導彈」。我說這年頭大學又成了吃香的去處,過去沒指望往那裡頭進的,如今可以大大體驗一番這種驕傲。高力得到這份驕傲,無非有個隨他想幹什麼都幫得上忙的老子。我口著懸河,靈感大發,講得完全忘我了。我也顧不上看她的臉色,只想過足癮。我這才發現自己對她有種怨憤,並且這怨憤由來已久。她的驕傲和美麗曾欺壓了我那麼久。
    「你有完沒完?!」孫煤終於被我譴責得煩死了,大叫起來。
    我愣在那裡。
    她最後瞪我一眼就走了,挺著她的優等胸脯。從這一剎那的眼神中,我估計我跟班長的交情已完蛋了。
    「你要後悔的!」我追著她說。
    她猛然轉過身,在那裡調整呼吸。把這樣美麗的姑娘氣得發瘋是件痛快事呢。
    「我去愛他,你真的不後悔?」我說。
    「你說什麼?」
    「我,去愛他——徐北方呀!」我用無比幸福的語調說出這句話。這下就離我挨揍不遠了。
    孫煤的眼睛忽然散了神。然後就痛痛快快給了我那麼一下。那是個真正的耳光,我頓時兩眼發黑,軍帽也歪了。我從小到大也沒受過這樣嚴重的懲罰。這下妥了,兩個人都舒服了。
    真有你的,班長,當初那一下子夠乾脆。你那發自肺腑的一巴掌使事情好辦多了:簡單明瞭,從此誰都不用再裝洋蒜。孫煤把最後一口湯餵進我嘴裡,眼睛仍是躲躲閃閃。她假如還以為我對當年的事念念不忘,那就太小瞧人了。那時,我們都太看重愛情,現在想想,值嗎?……尤其你最終還是上了高力那傢伙的當。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