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白色的硬殼裡實在待膩了。
一大堆白繃帶纏住我剃光頭髮的腦瓜,全身雪白,我能夠想像形狀有多奇怪。進進出出的人都一聲不響,撤下這只瓶子、換上那只瓶子,我的循環和我的排泄,全交給這些瓶子了。沒人在意我的苦悶。我真想說:別這樣對我呀。
我渾身多處骨折,他們把我弄成這副樣子也是沒辦法。他們不是成心要我變得難看。
我有過好看的時候,就在不久前。我首先發現我的手變了,修長筆直,長得老成起來,去掉了那些可笑的小窩窩。我還知道自己的臉不再蒼白,而是粉紅。軍裝下,兩條胳膊不知什麼時候變粗變圓。胸前也鼓鼓的,被一對蠻像樣的乳房撐起。有次洗澡我吃驚極了,想不起這些關鍵性變化從何時開始的。這些變化證明我到了人生中最要命的階段。這個階段的少女會做些不可告人的夢。有次夢醒,我發現自己縮成一團,雙手緊護在要害部位上。這個階段的少女,好歹都是漂亮的,似乎為某種目的變得漂亮。整齊統一的軍裝,並沒有掩去青春期神妙的變化。
這些必然的變化有時卻使我煩躁。我盡量縮著肩,尤其站在團支書面前時,我甚至像七老八十一樣駝著背,盡量不要顯出某種輪廓。在他做思想工作時,我拿出這種形態很合適。我還把兩隻手插在軍裝兜裡,裝做隨隨便便的樣子,其實我是有意將衣服拉得遠離身體,這樣就什麼輪廓也顯不出來了。但他還是看我,這次不知怎麼了,他一反常規地總朝我看。過去他跟任何人談話,尤其是我,他都是決不看對方的臉,看天看地或者東張西望。像南墨西哥的印第安土著1。而他這次卻不斷地盯著我看。然後他坦然地告訴我,有人不同意我作為黨員發展對象,這人就是他。
1墨西哥南都的印第安人,相互間談話從不看對方的臉,而要四面八方地亂看。假如注視對方的臉,就被認為是極不友善的態度。
事情到這裡還沒有出現太多的不正常。但接下去情況就不妙了。
「你提了干,」團支書喜氣洋洋地對我說:「你還不知道吧?」
我沒有笑,對任何好消息做出大喜過望的樣子是很蠢的。和我同時提干的還有徐北方、蔡玲等人。提干是好事,意味著穿皮鞋、戴手錶、談對像、穿的確良襯衫,團支書就有件天藍色的的確良襯杉,他很少穿,每穿一次臉就更加嚴肅。他突然轉過方方的面孔:「我想和你說個事。」
他沉重的聲調嚇了我一跳。
「咱們到屋裡說吧。」他走進身後的庫房,一桿桿擦過的槍排在那裡,使這亂七八糟的庫房陡然森嚴起來。
他說:「這事我早就想好了,恐怕前幾年就想了好多遍,跟你說吧,我想跟你好。」
我腦袋一暈,像遭了人暗算,差點栽倒。他趕緊搬開那個裝步槍的木箱,又抹了抹上面的灰塵,打算讓我舒舒服服坐下。他用力時,脖子和臉漲得一樣粗。
「嘻……你勁真大!」我希望他剛才是說錯了話。
「我能扛二百斤哩!在家的時候。」他炫耀地說。一揚眉,像在博取村裡相好姑娘的歡心。要在鄉下,他肯定是個挺難得的姑爺。
「你咋想?……」隔一會兒他問。
「什麼呀?」
「我剛才跟你說的事呀!」
「怎麼可能?……」我小聲嘀咕。
「你一提干,咱倆不就合條件了?這些年我一直就等著你。」
他又嘟嘟囔囔說了好多話,我一句也聽不進去。我無法擺脫油然而生的反感。而他偏偏不顧一切在那裡傾訴,一個勁嘟嘟囔囔。我毫無反映,他也不在乎。我偶爾抬起眼睛,看到他臉紅了,頭一次像個未成年的男孩子一樣顯得可笑。就在我的目光與他目光相接的瞬間,他忽然跨上一步,一把抓住我的雙手。
我忍了又忍,才沒喊出來。
「反正我早就下了決心,除了你,我這輩子不跟別的女人結婚!」
他這土頭土腦的誓言簡直要了我的命。我不知怎麼縮回手,從那庫房走出來。一出門,我便撒開腿跑。
當時,我只是一心要找徐北方。只有找到他,我才會安全;我這個人才有著落;我的感情才有歸宿。我顧不上他的自由散漫、落拓不羈、和有著一大堆公認的缺點,我只想快快投入他的懷抱。
團支書怎麼可能愛我這樣的人呢?我在他眼裡有那麼多毛病,簡直夠克服一輩子的。他緊緊握著我的手說:「我給你寫過九封信。你想看,我這就給你拿去……」
我連忙說:「不不不,我不看!」
他也連忙說:「我也覺得不給你看的好。那都是啥呀,我又不會寫……」他自卑極了,乾巴巴地笑起來。
我抽不回手。因為我不能硬抽,那樣對他打擊太大。他畢竟是個好人,我不能傷他太狠。
「你的家庭是那樣的家庭,你自己又挺那個。我尋思我配不上你。」
我納悶極了,怎麼會是你配不上我呢?明明是你總看我不順眼,你親口告訴我,不同意我入黨。我已經用了吃奶的勁,可你還是說我跟別人不同,總有那麼點不同。我簡直對自己失去信心了。可你,怎麼會愛我這種人,你別是神經出了毛病吧?不管怎樣,我不能容忍他那樣長時間地抓住我的手。他一向嚴肅正派的面孔做出含情脈脈的樣子真讓我哭笑不得。他在這方面缺乏經驗,又拚命裝著老練;他缺乏愛情詞彙,又不顧一切地在那裡亂用一氣,這真讓我為他難過。
我甚至想找到徐北方就痛痛快快哭它一場。這事怎麼鬧成了這樣?我和團支書到底誰諷刺了誰,誰褻瀆了誰?我前前後後地胡思亂想,想搞清事情如何鬧到這地步。
我知道團支書講的全是真心話。他越是真心就越讓我害怕。我完全糊塗了:曾經很值得批判的家庭如今令他敬畏起來,寫那些綿綿情意的詩也不再是毛病,好像還挺讓他羨慕。觀念整個顛倒,就像拿大頂的人所看見的世界。反過來再想想他,他那些被大家讚譽的優點,拿到此刻非但說服不了我,反而引起一陣極大的不舒服。似乎公共的標準與個人的欣賞根本是兩回事。這個人身上一切優良的東西,一點也不能激起我的愛戀,他的質樸勤勞也使我毫不動心。想到這裡,我認為自己夠可惡的。
他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平淡無奇。他像所有英雄人物在沒有成為英雄人物之前一樣平淡無奇。我相信,所有人都因為他的平淡無奇而對他尊重。平淡無奇是他的惟一特徵,這一特徵使他區別於所有人。
他相當誠實地對我說:「是我配不上你。不過我往後會猛學文化。」
或許,正因為你配不上我的種種原因,我配不上你。我想對他說,感情是個古怪的東西,它無所謂是非,不計較優點和缺點,它要怎樣就怎樣。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勞駕了,放開我。你不知道,你這樣做有多糟,你毀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你是個好人,但千萬別把我往這種事上扯。總之,我掙脫了他。
我掙脫了他,起初還能鎮定地走,很快就飛跑起來。像落荒而逃,像被人劫了道,像蒙受了奇恥大辱。
等我醒來後,孫煤告訴我,彭沙沙來看過我。但也像所有來看我的人一樣,被擋在門外了。她因禍得福,上了大學。離開宣傳隊那天,人們憤怒而沉默送她上了車。那是輛漂亮的大轎車,前面有「XX大學」幾個大字。伊農結結巴巴地對許多人說:他真想上去把她揍一頓。但後來她退學了,因為她笨到了老師無法忍受的地步。現在她在通信站當電話兵,又恢復了往日的活蹦亂跳。
看來恥辱也不見得會使人變得那麼糟糕。孫煤的裸體畫被發現,以及高力為此大動肝火,揚言要把徐北方搞臭,那時真有點天翻地覆的味道。孫煤差點去死,羞得無地自容,但不知怎麼就想開了,沒去死,依舊美麗迷人地活了下來。
但孫煤變了。她的美也變成了另一種美。究竟哪裡變了,是什麼促使她發生了這種表面一無所動、而實質卻徹底更換的變化呢?這點還有待我慢慢究底。只要我真像醫生們說的那樣,一時死不了,我會搞清的。不過誰見過不撒謊的醫生?
高力作為那樣一個美術愛好家和藝術同情者,竟對裸體畫有恁大仇恨,我至今也沒有想通。高力用這事差點置徐北方於死地。
當我證實了徐北方愛我,我是真的幸福了一陣。但那種頭暈腦熱的感覺似乎一眨眼工夫就過去了。我無暇沉浸在愛情裡,我有八個新兵需要照看和管理。管她們可不是件容易事。她們聽說要去演習簡直開心得要死,好像是集體郊遊或度夏令營。我從她們的背包裡搜出一堆花襯衫和各種各樣的零食,有個女兵甚至把鬆軟的大枕頭也捆進去了。難怪她們的背包大得不可思議。
「可是……沒有枕頭怎麼辦?」她挺有理地質問我。
我請她參觀了我的所謂「枕頭」,不過是一塊包袱布裹了一套換洗軍裝,再加些內衣。她們過來用手摸摸,都說真硬真硬。她們還說,睡這樣的「枕頭」肯定不舒服的,我說,你們廢話。接著我讓她們跟我學,把頭腦裡有關舒服的概念變一變:當兵的,一切不舒服就是他的舒服。
「我明白了,就是自討苦吃!」
啊呀,她們總算明白了。
第二天出發的時候,我被任命為新兵班的班長。她們很給我爭面子,演習過程,只有一個人公開哭過,但除了哭倒沒出更大的洋相。
演習把每個人折騰得疲勞不堪。那是山區,宣傳隊分成好幾個鼓動組,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滿山遍野地跑,一刻不停。八個新兵一步也不敢落後,因為我會拿眼睛瞪她。誰要在那裡磨磨蹭蹭,我就會放開嗓門對她吼。我的嗓門是大有潛力的,只要我一吼,新兵們眼都不眨,顯出害怕的樣子。我覺得被人怕著是件蠻過癮的事。只要她們對我的嚴酷表現出服帖,我心裡就一陣滿足。我不理會她們的委屈、訴苦、甚至偷偷抱怨,我也像孫煤當年那樣,對她們說:行了,你們少給我來這一套。
說真話,那一陣我對自己的形象很滿意。越是有人怕我,我越做出令人害怕的樣子。有人害怕你,那滋味很妙。
演習快要接近尾聲時,通信站的人送來一封電報給我,是父親打的。我不敢去拆那封電報,因為我料到阿爺出事了。電報打到成都,送到此地已耽擱數天。
我把電報推到劉隊長面前。那上面寫著「阿爺病重住院盼歸」。看見這個「盼」字,我心劇烈地痛起來。這個「盼」字一下就讓我想到阿爺那雙快瞎的眼。
上次探親回來,接到姐姐一封信。她說她還是給阿爺發了電報,讓他到車站見我一面。但阿爺究竟去沒去車站,她就不曉得了。車在蘇州站停了十分鐘,阿爺或許挨著每個窗口找過我,但沒等他把所有車窗尋遍,車就開了。情況只能是這樣。我不願去想像阿爺當時的神情,何況我無法想像他快失明的眼神是什麼樣。當時他無疑是失望而傷心的,一旦我想到他因此而傷心,馬上就去想母親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他又不是你親阿爺。」想到這點,我心裡就好受多了。
「是要回去嗎?」隊長問我。
我猶豫一下,說,「是的。」
「怎麼從來沒聽說過你有個祖父呢?」
「他並不是我祖父。」
「那是什麼人?」
「是阿爺。」
「阿爺是什麼人?」
「……是祖父。」我馬上又覺得不對頭,改口說:「不是親的,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我想,幸虧沒在各種表格裡把阿爺填進去。
「你怎麼哭了?」
是啊,我什麼時候讓眼淚流了出來?其實我半點都不想哭。不,也許我很想哭。我難受極了,但我對一切難受都能習慣了。
劉隊長使勁盯著那封電報。他也許認為我也是想用這法子騙一次探親假,這種電報他見得太多了,永遠也弄不清它的真與假。有人在這方面老謀深算,常在關鍵時刻叫家裡來封電報,但他們不圖探親假,而裝出一副痛苦臉,讓人們看看他是怎樣置個人不幸於不顧,全身心投入工作的。這種人人都能識破的撒謊竟照樣獲得好評或榮譽。我弄不懂這是怎麼了,似乎人們很甘心上他們當。搞不好劉隊長也認為我在搞那種鬼名堂。
第二天劉隊長叫我趕緊開路,說正好有車回成都。他考慮一夜,認為還是放我回去。一聽說我要走,我身後八個人的小隊伍頓時稀鬆了。她們明顯地表示歡欣鼓舞:我這一走,她們就要過好日子了。我用平靜的語調回答劉隊長,我也考慮一夜,決定不走了。
「我一走,她們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劉隊長說。
「我的職責呀。」
「哦……」
「她們怎麼能沒人管呢?」
「放心吧你,」隊長笑著拍著我的肩,「她們沒關係,又不是小孩子。」說著隊長就走了。我想了想,又追上他。
「不行,」我說。「萬一她們出了什麼事……」
「不會不會。除非誰半夜站崗,偷偷溜進農民的果園,摘人家的杏子李子。」
這天半夜,輪上兩個新兵站崗。她們果真偷偷溜進農民的果園,摘了人家的杏子李子。於是我就堅決地留下來。我對劉隊長一再強調,那個阿爺不是親的,回去看他並不十分必要。我裝出平淡冷靜的樣子,說阿爺和我沒有多少親近的關係。我這樣解釋,是為讓領導對我有個正確認識,別把我也當成用這類事賺取榮譽的撒謊精。
事實上,我確確實實撤了謊。這事到我不能動彈的今天才敢正視它。我撒了謊,我連自己都騙。難道世上除了阿爺,我還有更親近的人嗎?難道阿爺臨終,惟一盼的人不就是我嗎?難道我和他彼此間沒有長時間的苦苦思念嗎?想到當時,我那些混賬話,我那沒心肝的做法,我自己都驚駭。那是我幹的事嗎?那樣干只能是毫無感情,鐵石心腸的東西。
可我記得自己是個充滿情愫、悲天憫人的女孩。我把多情與懦弱看成我的第一大弱點。因此,把心腸變硬,在當時看來我是大大進了一步。反正我很成功地克服了一個弱點,我當時幾乎為此洋洋得意。而如今,我覺得那不是我幹的事,我不可能說那樣的話,幹那樣的事。
如今,我想到阿爺臨終前苦苦的期待,心裡便會痛得難以忍受。演習結束後,回到成都,就有一封厚厚的信在等著我。父親的信敘述了阿爺故世的全部經過。我木然地讀著,一個字都不漏過,可好像總是沒看懂。或許我不願把它看懂,寧死也不願看懂它。
我還是看懂了它。奇怪的是,我竟流不出淚來了,一面又感到此時不流淚十分不近情理。信紙有一處字跡模糊,我懷疑連硬心腸的父親也流了淚。
阿爺是睜著眼去世的。只有那種人間欠了他偌大情分的人才會睜著眼死去。整整十天,他每從一次搶救中甦醒,總是急急惶惶地四周扭轉腦袋。他已經完全看不見了,但他似乎在嗅,他很快嗅出身邊沒有他期待的那分氣息。他從來不問守護他的人;我的小童還沒有回來嗎?她到底幾時回來?他只是很固執、很自信地等下去,一次又一次擺脫死亡。最終他只好向命運妥協了。是姐姐伏在他耳旁說:「小童部隊裡很嚴的,不能回來看你的……」他盡最大氣力點頭,表示完全體諒。然後是一聲極長的歎息,把生命吐向天空。
父親在信上說,阿爺是因為失明,摔了很重的一跤,導致了中風。與他去世同時,他的歷史問題解決了。大概那些專案人員又有新的活可幹,便放棄了他。於是補發了他一筆可觀的工資,退賠紅木傢俱和半卡車書籍。
父親還說,阿爺送去火葬時,全家都很吃驚,因為他縮小了許多,幾乎像個小孩。我拚命想像縮小了的阿爺,那是多麼古怪的樣兒!阿爺本來有一副算得上高大的身板啊。
父親在阿爺的枕頭裡翻出許多信,都是我五年裡寫的。他一封沒丟。最後幾封他沒有拆開,因為根本看不見了。反正看不看都是屬於他的,是他的寶藏。
父親還說到阿爺的殯儀。因為他平了反,他的許多學生和同事都參加了,所以比阿爺自己估計的要熱鬧得多。全家合送他一隻花圈,惟獨替我單送了一個。這樣大概稱了死者的心,也讓我心安理得些。就在阿爺的院子裡,父親請所有前來參加送葬的人開了一頓飯。信結束時,我彷彿聽見父親痛痛快快地舒了口氣——總算完了。
我恨父親不厭其煩地把一切都描寫得那樣細緻,甚至帶著津津有味的勁頭。他寫完了,發洩痛快了,再把這令人心碎的東西拋給別人。然後,他煥然一新地走向他的生活。我敢打賭,從此他會像去掉一塊心病那樣輕鬆。他再談起阿爺時也將是輕鬆平淡的。他的僅有的感情都鋪張到這封信裡了——怎麼樣,還對不住那老頭兒嗎?而這封信的確水平高。當中文講師的父親教導那幫死不開竅的學生,文章要寫得酣暢淋漓,其目的大概就在於把別人弄痛,痛得麻木、痛得半死。
我覺得讀完這封信後,既哭不出,也就永遠不會笑了。哭和笑是一對連體嬰兒,扼死這個,也就斷送了那個。我將會這樣永遠地呆傻下去。
吳太寬興沖沖跑來,舉著一張火車票。一回成都隊長就叫他去買票。但他馬上被我這副呆傻相嚇跑了。
全體新兵一個接一個,躡手躡足地繞開我,然後迅速溜出門去。
我把自己鎖在屋裡,想著永遠失去了的老阿爺。我很想用腦袋去碰牆,把自己當作殺害阿爺的兇手來懲治。一片混亂暴烈的思緒中,總有一個美妙而神秘的念頭浮現出來:假如在那個世界能見到阿爺,那麼我渴望死。
到了夜裡,我才不那麼想死了。忽然,我不可抑制地哭起來。哭得全屋震驚,紛紛救命般撲到我床前。我的哭聲連隔壁蔡玲也聽見了,她在門外拚命擂門:「陶小童!陶小童!……你要死啊,這樣哭!」
我卻想:好了好了,這下好了。哭出來就有救了。
新兵們束手無策地圍著我。班長哭成這副鼻青臉腫的樣子,她們又害怕又新奇。蔡玲跑進來想勸我,剛張口,自己不知觸著哪個傷心處,也哭了。於是乎,所有死過老人的姑娘都開始哭,哪怕死在十分遙遠的年代。哭到後來,家裡一向太平的人也陪著哭,她們的老人總歸也會死。似乎當兵到現在,這群女兵頭一次體會別離親人的滋味。我這時倒哭夠了,為自己引起這麼糟糕的氣氛而慚愧.第二天我把火車票退了。沒有了阿爺,我反倒一無牽掛,可以死心踏地幹下去。我驕傲地看到,我變得如此堅強,如此之快就擺脫了悲哀。我的心變得很硬,那就是堅強。
徐北方一見到我就感到事情不妙。他還賴在衛生所的觀察室,每夜將一把藥片扔進廁所。他問我:「你怎麼了?」
我沒回答,目光放得很遙遠。
他注視了我許久,說:「我敢打賭,你變卦了。」
我矛盾重重地笑笑。
他說:「你肯定變卦了。」
那天晚上我們說過:從此後我們彼此屬於。他一眼看透了我:我的確對這誓言動搖了。
我說:「咱們出去走走,好嗎?」
他心神不寧地盯著我:「你要跟我談什麼?」
「就是走走。這對你的病有好處……」
「別廢話,你知道我一點病都沒有。」
我們要是往那條林陰道走就好了,那是個好地方,能給人好心情。但我們偏偏走到這裡,荒蕪的人防工地。
他在擁抱我時,發現我的牴觸。
「你在想:糊里糊塗把愛情交給這傢伙不上算的。」他帶著嘲意說。
「沒有。」
「你還想,這人身上簡直沒有優點,或許說沒有公認的優點。」
「沒有。我沒那麼想。」
他輕輕摸著我的臉頰。
「讓我替你說完。你想,跟這個人相愛,簡直是滑坡,墮落……」他突然在我臉上狂吻起來,「我真的愛你愛得要死,你也應該愛我!我不能沒有你!你可不能把我撂在半路上!」
「我沒那麼想,沒那麼想過!」
「那你,」他平靜一下,「想了什麼?說不定你愛上另一個人?趁我不在,有個小子鑽了空子?」他裝出開玩笑的樣子。
我愛過誰?一個標準軍人的形象,早就陳舊了。十四歲的女孩創造的神話,現在還能當真嗎?我像尋覓仙蹤一樣,尋覓這些年,現在想想是好笑極了。我已過了自己編故事哄自己的年齡。假若那叫愛,我大可以去愛拜倫,普希金。我不再冒傻氣,白費氣力,到處尋找那個偶像。把愛情拴在一個偶像上,那我是傻得沒救了。
「喂,我愛你。」他說。
我沒有回答。這句話是該一拍即合的。但我沒有合。
「我愛你!」他有點憤怒了,像老喊一個人喊不應。
我還是沒有回答。拚命尋找這場愛情的偉大之處,但沒找著。
「我愛你!」他真的憤怒了。猛甩開我的手,坐在一塊石頭上。他在喘息。
我輕輕離開了這個起伏不已的身體。
「你在哪兒?」他突然發現我不見了,聲音很恐懼地喊。
我靠在不遠一棵樹上。我也在喘息。難就難在我想離開都無法離開他了。一種熱情在我身體內蘊集。誰能告訴我,我沒有法子抵擋這種誘惑。我只想他抱我,吻我,死死抱住我,不撒手。於是我走回去,他就如我期望的那樣做了。我實實在在地貼緊他,感到擁有這場並不偉大,但有血有肉的愛情,也挺不錯。我想,管它呢,等我有力量自拔的時候,再自拔吧……
走得太遠了,我想。當我第二天又帶領新兵大踏步地走在早操隊伍裡,想到昨晚,就感到像冒了一場險;在那個廢棄空曠的工地上,只差一點,就會發生更過火的事。我的感情在黑暗中瞎闖一氣,這時才看見它的破壞程度:我曾嚴密編織的攔網,已處處洞開。是走得太遠了。
不能聽任感情一味胡鬧下去。我聽著自己在隊伍裡喊著「一、二、三——四!」感情是任性的,它差點使我種種崇高追求前功盡棄。我愛那個散漫人物,真心地愛他。但順從這愛,一切就太平常了。這愛是自然而舒服的,靈魂和肉體都顯出愚蠢的貪婪相。它們需要這類舒服事來滿足,在這時,它們露出極原始的生物狀態。我愛他,還因為在他身上能找回多半個自己。我的那些尚未克服掉的缺陷,在這個人身上統統發展成殘疾。愛他,就等於否定掉這些年的苦苦磨煉,抱自己丟棄的東西逐一找回。我走了偌長一段艱苦的路,不是為回到原先的起點。
從此,我便用殘忍的法子對待自己。出操、掃地、餵豬、沖廁所,猛烈地幹著這一切。在鏡子裡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眼神堅定而木然的女兵時,我不敢相信那是我。但她的確是我,我要的就是這副樣子。我看到自己這副樣子,心裡便踏實了。我認為這是一種頑強的形象。我像一個自我囚禁的女修士,偶爾偷享了凡俗的快樂,便要用更苦的修煉來抵消它。一切令人舒服的、一切迎合人享樂慾望的,都是危險的。
我目前這副樣子,卻是我不曾料到的。我渾身雪白僵硬地躺在這裡,思考人的天性是怎麼回事。連團支書也有天性。他那樣對我,不是天性是什麼?軍事演習結束時,宣傳隊演出了一場,團支書受了傷。他是從高空翻跟頭下來跌傷的,因為舞台高低不平。他被人架下來,一條腿擦破,直淌血。我走過去,想用條手帕替他包一包傷口,他卻生硬地把我的手推開。他看著那些血彎彎曲曲地淌,似乎在看一件挺稱心的事。
不知怎麼,那一刻我感到,被這樣一個人愛著也不是什麼壞事。
有人說團支書一直在偷著學畫畫,自從他搬進徐北方的屋子就開始學了。但人們問起他來,他總是很憤怒地說:這是謠言。伊農也憤怒地說:這絕對是造謠。於是大家對團支書學畫畫的傳聞便一笑置之。徐北方聽見這傳聞往往是哈哈大笑。直到團支書正式拜他為師時,他反倒嚇住了。
徐北方被美術學院錄取後,整天發瘋似的四處奔走。因為劉隊長態度鮮明,假如能找著適當的人代替他,那他就走。他再也不住觀察室了,四面八方亂跑,想找到那個「適當的人」。
因為徐北方不主張向高力復仇,他的四個弟子對他的處世哲學產生了大大反感,隨後四個人便走得一個不剩。他無法滿足劉隊長這條——惟一一條合情合理的條件,因此便脫不了身。美術學院的某教師很器重他,寬限他的報到時間可以延長到開學三個月後,只要他在這三個月搞到一張單位介紹信。介紹信在當時是決定因素。但劉隊長就是不肯鬆口,一定要他找到「適當的人」。
這時有個人便出現了。說,「我吧。」
大家定睛一看,是團支書。他莊嚴肅穆,充滿信心,看上去一點都不像開玩笑。
他當著許多人的面,又說一遍:「我行。」他不理會徐北方那瞠目結舌的樣子,接著說:「只要你這三個月好好教,我保證行。」
等他走了,徐北方歎了一口氣說:「瞧著吧,他以為這是漆門板。」但當他看到團支書幾年來偷偷攢下的畫稿,那種輕蔑勁就沒有了。
人們奇怪極了,團支書跟徐北方這種人竟形影相隨起來。
來了一群記者。他們搞得我不得安生,整整一上午都在啟發我:「你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什麼?不,你應該好好想想。」
鎂光燈對準我這具裹在白色硬殼裡的軀體猛閃。他們走來走去,選擇角度,好像有什麼角度能使我這副僵硬的姿態變得好看些。
孫煤叫來醫生,才把他們轟走。他們白費勁,沒從我嘴裡套走一句話,因為現階段還沒人准許我講話。我虛弱得隨時會死,但記者們不管那些。他們還會來的,肯定。
我對「先進人物」這身份很難適應。那次「講用會」我一上台就感到極不舒服。一剎那間,我覺得自己挺卑鄙,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對著上千人胡扯八道,說自己怎樣救火,怎樣怎樣不要命,又怎樣怎樣怎樣地暈倒。儘管講稿已讀熟,舌頭已在私下刻苦操練,但我還是不能朗朗上口。後來我膽子壯起來,講得有聲有色了。我大聲地告訴人們,當時我怎樣勇敢。但與此同時,我想用更大的聲音對他們嚷:你們該把我轟下去,我成為先進代表是毫無道理的!
現在我想,要是我那樣喊了,才是真的勇敢,遠比救火本身勇敢。可我沒喊,光榮地接受了掌聲。我要喊了,准敗大家的興。
授獎狀時,宣傳隊的樂隊為此大奏樂曲。首長們在樂曲中一一接見代表。當一位特別年輕的陌生「首長」走上台時,有人介紹:「這位是新來的政治部副主任……」看見這個娃娃臉副主任,樂隊不安分了,從樂池裡往台上伸頭、做鬼臉,指著年輕首長亂髮議論。《大海航行靠舵手》被奏得飛快。後來又聽說這位新來的副主任可了不起,本來是某首長的警衛員,後來主動要求上西藏。聽說他給軍區寫了幾項什麼建議,提出幾條聞名全軍的口號。就為這個,飛快提拔,彈子跳棋似的一下當了副主任。他跟我握手時,我在他瞳仁裡看到自己被歪曲的影子。他的眼睛很機智,又大又黑。
當晚宣傳隊演出發生了亂子。起初是斷電,既而聽見禮堂四周有眾多的人聲在嗡嗡。原來禮堂被幾百個復員兵包圍了。復員兵們戴著毛皮帽,一看便知是從西藏下來的。
「老子們想看演劇!」
「衝進去!管他娘的!」
警衛連死擋住門,半自動全橫過來了。復員兵們發出可怕的長吼。警衛連長嗓子都扯破了:「這是『先進分子大會』!」
「毬!……」有人尖聲打斷他,並嘻嘻哈哈衝他比劃猥褻手勢。
出來看熱鬧的代表們嚇壞了,一個勁往後退。我被一個結實的背影撞了一下,那人很客氣地回頭道:「對不起!」我一下認出來他是誰!
「咦!唐站長!」我叫起來。難道我會忘了那個小小的洛桑兵站嗎?
他靦腆地和我握手,目光很快注意到我胸前的紅色「代表證」。我想一把抓下它,不知怎麼,它使我在這一剎那無比尷尬。
「你別在這裡,」他說,「這些人野得很……」
「唐站長,你怎麼也轉業了?」我問道,同時覺得這話很蠢。
「我?…革命需要嘛。」他乾巴巴地笑起來,遠不是過去那個揮灑自如的英俊站長了。
那邊真幹起來了。人群裡扔出幾塊磚,砸在門上,碎玻璃水花一樣濺開。這樣一擠,就把我跟唐站長擠開了。這時我看見唐站長正往人稠的地方走,邊走邊大聲嚷:「誰?都誰在動手?媽的,你小子!我認得你!」
我疑惑地盯著他,不知他要幹什麼,到底向著誰。剛才一瞬問的接觸,我從他眼睛裡看到一股沖天的委屈。他的皮大衣被擠掉了,頓時讓人踩得稀爛。他終於擠到禮堂前的台階上,用兩手攏成喇叭喊道:「復員兵同志們!我是唐金寶!……」
一聽這名字,人群忽然靜了,靜得好奇怪。
「咋的啦?一復員你們都成功臣啦?……」他說,「一復員,部隊就欠著你們情分是不是?打人、砸東西,解放軍大學校學了幾年,就學會這個啦?我跟你們一樣,馬上要脫軍裝了,我怎麼一點不想打誰?手癢啊?有冤有仇啊?」他越講越激烈,「都回去!多沒意思!……」
人慢慢冷靜下來。
來電了。代表們又回去看演出。唐站長步下台階,拾起那件一團敗絮似的皮大衣,抖了抖:「還不走?那你們就在這兒過年吧,牲口們!」
他一搖一晃地走了。他的步態已跟藏民一模一樣。
「唐站長!」我突然叫道。不知為什麼,我一直站在這裡。
我曾傾慕過的形象遠遠轉過身。
我急切地說:「明天,你來看演出吧!我一定給你弄張票!明天,好嗎?」
唐站長「嗨嗨」一笑說:「明天,我就上火車啦!」說著,他就站在老遠的地方朝我揮揮手。
我記不得我當時是否掉了淚。但現在想起來,真想掉幾滴淚。唐站長是個好人,他現在在哪裡?最後留在我印象裡的,是他複雜之極的微笑,過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是被另一位更年輕有為的站長代替了。這位更年輕的站長,就是有著一張娃娃臉的政治部副主任。
我盯著輸液瓶。那樣一滴一滴,流進我身體的液體,果真是絕對潔淨的嗎?我轉過視線,見孫煤走進來。她見我今天精神不錯,便猶猶豫豫地問:「我把我跟高力的事跟你講講吧?」我略一點頭,她便說:「不然,我痛苦得真要瘋了。我後悔當初沒聽你勸告……」
她真美。她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