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團支書王掖生一輩子也沒碰過這麼硬的釘子:陶小童拒絕了他的愛情。她那樣看著他,眼神充滿驚恐,像看著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他本來覺得十拿九穩的事,一下落了空。她讓他抓住了雙手,差點要嚇哭了。最讓他受不了的是,她一出門就跑——幹嗎跑呢?這一跑讓他灰心到了極點。
    他搞不清自己怎麼會喜歡上她,而且喜歡得要命。從那次看了她寫的軟綿綿的詩,他就老想跟她接近,越接近越好,哪怕接近她是為了數落她的缺點。於是他越想接近她,就越要想方設法在她身上找缺點。每在她身上發現一個新缺點,哪怕微不足道,他也會為之欣喜。因為這樣,他就理所當然地去接近她了。那次她為一隻虱子哭得不可開交,他立刻認為這是個接近她的好機會。他很凶地跟她討論很久;長個把虱子是不是值得那樣傷心,傷心是不是思想有問題等等。那次跟她接近的時間最長。那是他最嚴峻的一次,也是最幸福的一次。
    從他表示了愛情之後,他再也不能隨時隨地把她找來訓斥一頓了。因為從此他再也沒在她身上發現便於接近她的缺點,這事真怪。她成了無可挑剔的過硬人物。軍事演習中,她比任何人都幹得出色,對自己比對什麼都狠。每次急行軍,她肩上背著不是一個,而是弄不清多少個背包。她背著一大堆背包,總是搶佔最險要的地方做鼓動點。
    新兵們對她奮勇當先的做法很不滿。因為她幹得那樣漂亮,別人也得那樣幹。不然,就顯得很差勁。
    「班長,咱們為什麼非要爬那麼高?」一個新兵問。
    「那是山頭。」陶小童回答。
    「是誰讓我們上山頭的?」
    「一定要上山頭。」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不上別人就上!」
    「是搶嗎?那上面有什麼?」
    「上去就知道了。你們誰好意思把最艱苦的任務讓給別人?!」
    「沒勁了……我一點勁都沒了……」
    「那不行!」陶小童大聲說,她也一點勁都沒了,但她認為沒勁的時候恰恰應該猛使勁,假如說她領導這八個新兵有什麼訣竅,那就是能讓她們在一點勁都沒有的情況下,繼續使勁。她對她們說:沒勁了是個好現象;你要覺得一點勁也沒了就證明你必須拿出更大的勁。新兵們在這時是一致的目瞪口呆。
    陶小童又說:把登上山頭這樣艱苦的任務讓給別人,簡直可恥。其實誰也不想搶那座山頭,那是個對誰也沒用的山頭。陶小童登上去後,任她們怎樣聲嘶力竭地鼓動,山下也沒一個人聽見。
    「下雨啦!」新兵們不再念鼓動詞,一齊這樣喊叫。反正她們喊什麼都行,山下的人都不會聽見。「下雨啦!下雨啦!」只有陶小童還在念鼓動詞。
    「下雨啦。」陶小童終於停一來,沉思地說:「我們全淋濕了。」
    雨切斷所有的路。一個新兵摔倒了,過一會兒所有人都摔倒過一兩次。頭一個摔跤的新兵已摔得不知該怎樣邁步,她趴在泥地裡,為難地要哭出來。她半仰著頭,眼裡露出哀求,細細的小辮子糊滿泥漿。陶小童看著她——五年前的自己,一陣莫名其妙的惱怒。
    「不許哭!」
    她慌亂地抹把淚,抹了一臉泥。陶小童拉她一把,她剛站穩卻又奇跡般地栽下去。
    「起來!」
    她手腳胡亂配合,好像完全失去了平衡機能。然後她在一眨眼工夫又摔了一跤。
    「起來!」陶小童大吼。
    她不再起來,因為她知道無論如何已起不來了。
    「起來!」
    她索性放開喉嚨嚎啕。
    「起來,起來!」
    「嗚嗚嗚……」
    另外七個小女兵在不遠處停下來,靜悄悄注視事態發展。她們還沒弄清該向著誰。雨下得很大。她還在哭。誰也沒想到班長陶小童會來這一招——她突然在大哭不已的小女兵身旁臥下去,嚴厲而沉默地陪她臥著,等待她平靜。「起來!」陶小童起來了,那新兵卻仍哭個沒完。她再次臥下去。如此反覆,機械而有力地做著榜樣。這結果是使陶小童的胳膊肘磨出了血。她想,出血才好,才有說服力。
    終於,小女兵站起來了。沒有了淚,沒有了表情。所有的新兵都沒了表情。班長令她們欽佩不已也令她們毛骨悚然。
    所有人都巴望這雨別停下來,一停了雨,誰也甭想閒著。簡直找不著一塊乾淨的地方和一個乾淨的人。廁所裡的泥地也鬆軟了,人們常把廁所的泥帶進衛生隊的帳篷,再把衛生隊的泥帶進宿舍。這樣,宿舍就不會沾滿廁所的泥了。因此,衛生隊拒絕人們去看門診,他們的地盤給踩得一塌糊塗。天稍晴的時候,他們便要在這些帳篷裡演習戰地手術。他們請宣傳隊派人與他們合作,到附近村子裡動員一些男女農民來做結紮,要是有個農民恰巧犯盲腸炎,他們就滿心歡喜地把他抬來,然後再針刺麻醉,把他的肚子豁開。這個盲腸炎患者是宣傳臥的人幫著抬來的,抬到一半下起雨來,便又抬回去。因為要做這個手術,衛生隊已在緊張和興奮的情緒中等待了許多天,還請了許多首長來參加。正式手術那天熱鬧極了,帳篷裡外全擠著圍觀的人。那個山裡人很得意,從來沒出過這樣大的風頭。他討好地對參觀者說:「一點也不疼。」有時他皺起眉,但有位護士就會及時往他嘴裡塞一塊罐頭菠蘿。手術獲得了大大的成功,這結果是使更多的農民迷上了這座帳篷。他們紛紛躺到那床上,讓人把他們完好的盲腸割走。衛生隊所有帳篷裡塞滿手術後的農民,而後勤保障部門的罐頭卻漸漸沒了。
    吃,成了大問題。這一帶很窮,根本買不到肉。有次吳太寬好不容易下決心,動用了從成都帶來的臘肉。他把盛臘肉的盆剛往地上一放,一群人便撲過來,與此同時,某人腳上帶起一大砣泥,不偏不倚,正落在肉盆裡。大家傷心了一會,但還是立刻把肉搶光了。吳太寬很吃驚,因為空掉的盆裡,那砣泥依舊完好無損地存在著,肉卻是一塊也沒了。他們精確地繞開泥而獲得肉,不能不承認這技術很棒。儘管報上總是理直氣壯地說:形勢大好,而吳太寬知道各種食品及物品都需要他進一步挖空心思去搞。為了讓大家稍稍滿意,他不得不使自己品德變得更惡劣。有時甚至要做些很不像話的交易,比如用兩車煤跟遠郊的公社換了四分之一車花生術。他認為,自己完全是在這類交易中墮落了。看見大家狼吞虎嚥地吃肉,他覺得他的優良品質就這樣被他們吃掉了。
    最近大家都變饞了,一談起吃的來就激烈得很。好幾次學習討論會,都談到吃上。起初興奮,而後惡狠狠,最後一個個都渾身稀軟了。尤其女兵們,出發前各人自備的小零食早已吃光,蔡玲在吃最後一塊米花糖時,儘管蒙緊被子,那咯崩崩的咀嚼聲還是讓她們大受折磨。那一刻,她們差點把這個吃獨食的人轟出屋子。有次進縣城演出,人家招待了一些糖果,這些劣質糖果堅硬無比,放在嘴裡,不知是牙對付它,還是它對付牙,但它們還是很快被消化掉。陶小童把自己的一份糖果分給八個新兵,在那一刻她們對班長生出無限熱愛。見了糖,她們就變得十分沒出息,甚至發展到半夜站崗去偷農民的李子杏子。
    陶小童對偷農民果實這事深惡痛絕。「誰幹的?!」她攥著幾隻杏核。
    「我們……」
    「到底幾個人幹的?」
    「我們……」
    陶小童數了數,完全灰心了。除她自己,她們全都干了。小女兵們知道,班長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並不是沉默,她馬上就會想出一個措施來。等著瞧吧,她沉默的時間越長,懲罰措施就越厲害。
    「從今天起,」陶小童心平氣和地說,「不要兩個人站崗了。」
    她們頓時眉開眼笑。
    「一個人站!」
    「什麼?」
    「一個人站夜崗!這回聽清楚了吧?」
    她們萬萬沒想到,為點吃的會招來這麼大災難。一個人在夜裡站崗,虧她想得出來!幸好一場集體腹瀉挽救了她們。
    這場集體腹瀉鬧得吳太寬神不守舍。他搞不清到底是怪他弄來的肉不新鮮,還是怪那半瓶煤油。煤油是另一個炊事員放進去的,他只想讓肉包子餡裡多點油。
    「你在放什麼?」吳太寬嗅著氣味不對,便問他。
    「油啊。」他興高采烈地回答。
    「是我讓你放的嗎?」他真想揍他。
    「當然是你讓我放的。你說油可以多放點。」那個炊事員患有嚴重鼻竇炎。再說天黑,沒電,那幾隻一模一樣的塑料瓶是不容易搞清的。吳太寬打消了揍他的念頭,但讓他保密:肉不新鮮和誤放煤油這兩件事,一件也不能透露出去。
    肉包子畢竟還是肉包子,一開籠就搶個精光。那個患鼻竇炎的炊事兵幸災樂禍地到處問:有沒有吃出特別的味道來。經他一提醒,伊農頭一個發現,他打的飽嗝有股煤油味!
    於是患鼻炎的炊事兵得計似的哈哈大笑。他把兩件事一件不漏地透露給每個人。
    一個可怕的消息很快傳開,每個人都做好中毒的精神準備。只有董大個還在悶頭吃,他得知這噩耗時已吃了十多個包子了。他立刻感覺天旋地轉,一把揪住吳太寬。
    「我不行了……」
    「誰說的?」吳太寬明明感到他力大無比。
    「我頭重腳輕……」
    「沒問題!」吳太寬本來想扶他站穩,卻被他一把推倒。董大個並不是誠心要跟他摔跤,可吳太寬剛站起,他又上去把他推倒。他的意圖是想拉吳太寬起來,可總是事與願違地將他一再推倒。人們大吃一驚,董大個吃了不新鮮的肉和煤油,突然成了大力士。可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情況非常不妙,八成要送命。
    大伙替他算了算,他共吃下十五個包子,裡面含煤油大約一兩。一兩煤油在這個不通電的山區可是寶貝,夠一戶農民點一個月燈了。此時惟一一盞煤油燈滅了,因為煤油被人們吃進了肚子。有人在黑暗中建議,找根燈芯,插到董大個嗓子眼裡,不就是現成的「燈」?有人說,憑董大個的頭豈止是燈,簡直是座燈塔!但很多人說「燈塔」這詞不能瞎用,一般用在偉人身上。
    經人一起哄,董大個惱羞成怒,一會兒要推倒這個,一會兒要推到那個。過一會兒,他真的不行了,大口大口嘔吐起來。那嘔吐的聲音特別恐怖,簡直像獅吼虎嘯,彷彿吐出的遠不止那點包子,而是把半輩子的全部飲食歷史都吐了出來。那驚天動地的嘔吐聲最終把衛生隊震動了,黑暗裡,只見一群白大褂急匆匆趕來。這下他們有事幹了。董大個的嘔吐只是個序曲,很快,人們便接二連三往廁所跑。這一夜根本用不著站崗,因為基本上沒人睡覺。
    陶小童的班得到一面流動紅旗,這是面紅色的三角旗。她現在的全部想法,都集中在這面小旗子上。她得使它永遠在她手裡待下去。當她把這打算跟小女兵們談的時候,她們一點也不理解。幹嗎要永遠使它待在這裡呢?它對誰都沒有多大好處。而要死抓住它不放,就意味著必須吃更多的苦頭。在她們看來,為這面毫不輝煌的小旗子,她們吃的苦已經夠多了。實實在在吃那麼多苦,而這面小旗所給的獎勵卻挺空洞。反正她們比班長陶小童想得開:誰要拿走這面旗就拿走好了。
    而陶小童發誓要保住這面旗。從此她帶領一班人登上山頭時,人們聽不見她們的鼓動詞,卻能看到這面旗。
    劉隊長看見那個迎風飛揚的小紅點,問旁邊的人:「那是誰?」
    「陶小童。」
    「爬那麼高幹嗎?」
    「甭管她。」
    「她們要累死的!」
    「別去管她。」那人笑道,「她們只要那面小旗。」
    劉隊長想,陶小童太把這玩藝當真了。一面小紅旗,不過是誰想出一種形式,有時能稍微鼓點勁,調動一點積極性什麼的,可她太把它當真了。他親眼看見,陶小童是變了許多,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她早先那種多愁善感的色調不知什麼時候褪盡,她變得堅強,執拗,有時,在她目光中,能發現一星點殘酷的東西。她不再是過去那個充滿小情調,帶著一雙愛幻想的眼睛、怯生生的女孩子,而成了一個頑強的女戰士。她的頑強在於把一切個人需要和個人慾念壓縮到最低限度。那封電報現在還揣在劉隊長軍裝口袋裡。他不知道電報中的「阿爺」是否像她自己講的那樣無足輕重,但他看出,在她拿起電報的一剎那,眼睛忽然散了神。之後他又看見她淚水盈眶,費了多大的勁才沒讓它落下來。他佩服她的克制能力;一個女孩子能這樣控制自己是少見的,他不能不佩服。同時,就在那一刻,他發現了她那一星點殘酷的東西。
    劉隊長困惑地看著高處那面小紅旗。他在想那面小旗的價值。
    為了保住這面小旗,陶小童必須想出一個最可靠的辦法,讓部下們站夜崗時不出洋相。每輪上她的班站夜崗,總會碰上演習指揮部的參謀來查崗。她們不是忘了口令,就是語無倫次地尖叫一氣。有次兩個小女兵站崗,竟被查崗的參謀從炊事輜重車裡找出來,她們是因為害怕躲進去的,結果睡著了。這事讓陶小童丟盡了臉。
    陶小童膽子也不大,尤其證實了遠處那些綠色的、飄來拂去的光團就是磷火,她也把站夜崗看成天大災難。她腕子上戴著劉隊長那塊夜光表,每次等到忍耐完全失去彈性再看它。可每回看它,發現它只走了可憐的一格。由此她想到,一個人活一輩子是多麼漫長的事。
    她回去叫新兵換崗時,滿屋子姑娘都在大說夢話。那個老摔跤的小女兵還在嘟嘟囔囔地背鼓動詞。她白天往往聲音嘶啞,那是因為夜裡扯破了喉嚨。奇怪的是,她們誰也吵不醒誰。這一陣她們是累壞了。陶小童覺得她們可真是撈著了鍛煉的好機會。是她使這八個小女兵在當兵不到半年就成了眾人矚目的角色。她們白天一瘸一拐,夜裡亂嚷一氣,這都會使她們撈到好評。累得越慘,損耗身體越厲害,就越容易引人注目,博得賞識。她從不流露心疼她們的真實感情。那樣她們就會識破:班長原來是個脆弱的人。她寧可她們一致認為班長鐵石心腸。
    「誰呀?踩死我了!哎喲……」一個姑娘迷迷糊糊地呻吟。小小的房間裡打一溜地鋪,陶小童也險些絆倒。
    她連忙摸到那隻手按摩著。不料她卻越叫越響。她就越發起勁地按摩。
    「別揉啦——是腳!……」那姑娘不耐煩道。她睡橫過來了,手腳團在了一塊。既而她又拉長呼吸睡過去了。陶小童真的心疼她們了,決定代她們站下全夜的崗。這樣也保險些,不會再出讓查崗的從輜重車裡揪出人來——那種丟臉的事。
    等她回到崗位上,發現又下起雨來。這種雨像張冷冰冰的粘膜裹住你,讓你難受,膩歪。
    她忽然感到身後有聲音。猛掉過頭,渾身汗毛頓時立起來了:一條白色的影子一晃一晃地朝她接近。「站住!——口令!」
    她感到自己的聲音是從隔肢窩裡擠出來的。
    「我,是我!」
    她聽不出這個「我」是誰,「嘩啦」拉開槍栓:「口令!」這時,她已閃到屋後。
    「口令!——我問你口令!」
    「誰他媽還記住那個!你是誰?」對方也一閃不見了,聲音是從一垛爛稻草後面傳出來的。
    「你是誰?」她問。
    可那傢伙躲在草垛後面死活不出來,過一會兒,大概蹲累了,剛探一下身,陶小童又大叫:「口令!口令!」站崗有規定,不回答口令者在離哨位五米便可開槍警告。
    「你別瞎弄槍好不好?」他走出來,穿一身白,像影子那樣飄飄忽忽。
    「別過來!口令!你不回答我就開槍!」
    「你喊什麼?我都淋濕了!」
    陶小童覺得這聲音耳熟,但怎麼也想不起他是誰,仍在那裡歇斯底里地大喊:「口令口令!」
    男宿舍有人驚醒,相互打問:「出啥事了?這麼叫法!……」
    「你……不就是陶小童嗎?」白影子說。
    「你是誰?口令!」
    「我、我、我……」
    沒等他報出姓名,她已知道他是誰了。幾個男兵衝出來,一見伊農那狼狽樣,都笑著縮回去。有人趴在窗子上說:「陶小童,你叫得人靈魂出竅!」
    伊農穿著淋濕的白色襯衣襯褲,懷裡抱個黑傢伙:「對對對、對不起,我以為口令這玩藝不當真呢!」
    陶小童為剛才的叫喊害臊,就對伊農暴躁起來:「你這人真是!你幹什麼去了?!」
    伊農拍拍黑傢伙:「我、我怕樂器箱蓋不嚴,把號淋濕,就就就……」
    他現在又結巴了。剛才口舌那麼利索,難怪聽不出誰來。別的結巴越急越結,他一急就好了。誰也弄不清他這結巴是真是假。陶小童越想越懊惱,怎麼碰上這個活寶,害得她像膽小鬼那樣尖叫。
    陶小童果真一個人站崗到天亮。但她忽然發現團支書站在不遠的一棵樹下。他的軍裝是潮濕的,證明他整整陪她一夜,一直就守在她近旁。她剛才還為單獨站一夜崗沾沾自喜,這一來全洩了氣。她一點也不感激他,似乎她誠心誠意辦一件好事,結果發現這事一點都不偉大,沒意義,甚至像個大騙局。反正她滿腔英雄氣概這下全沒了。一件挺成功的事讓人弄砸了,他幹嗎陪著我!
    團支書走到她面前。
    「我不會對人家說。」
    「說什麼?」
    「什麼也不說。」
    「隨你便。」
    「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什麼?」
    「我不說你不是一個人站的崗。」
    倆人保持一定的距離站在那裡,都顯出心事重重的樣子。陶小童希望他快些走開,他待在這裡,不是成心要她好看嗎?可團支書打心眼裡想跟她多待一會。昨天夜裡,他始終在黑暗中注視她,把她看了個夠,儘管什麼也看不清。她想到自己的妹妹,不知為什麼,他會想到妹妹。有次妹妹搞來一本書,破得不成樣子,她躲在灶頭邊燒火邊看,把兩個辮梢都燒禿了。他很想讓陶小童知道自己的妹妹,那個渴望上學,從沒讀過一本像樣的書的妹妹。她並不想嫁人,但像所有鄉下姑娘那樣早早就嫁了人;她想讀書,但也像所有鄉下姑娘那樣決沒有這福氣。
    陶小童發現團支書的臉這一刻變得很生動。當然,她永遠不會知道,他有個令他懷念和痛心的妹妹。
    「喂,你真的不相信我給你寫了九封信嗎?」他問道,臉色嚴峻起來。
    陶小童趕快往後退一步。
    「你還是看看吧,一共九封。」
    她又後退一步。
    他本來想把這些信燒掉,但沒捨得燒。這肯定是他這輩子寫得最棒的東西了。他還是想把這些信給她,讓她去處理掉。哪怕她看一兩頁(冷笑也好,不屑也好),他對自己的感情也就交代過去了。
    但她拒絕看這些信,猛烈地搖頭,一個勁往後退。他極傷心地看到,她對他甚至是反感的,嫌棄的。他站在她跟前使她渾身彆扭。少女哪怕有上百個求愛者、一萬封情書,她們視這為一種榮譽。可她連這點虛榮都寧可不要。他的非分之想給她造成那麼大壓力,甚至像受了某種侮辱。她看他時,目光是居高臨下的,那意思是:你怎麼竟敢愛我?!
    陶小童轉過身走了。她想著這個人許許多多的優點,想著他所具有的公認的種種美德,還想到他為人們做過的許多好事。但她毫不動心。大概所有女孩子都不會動心,她們會選他當模範,推舉他當先進分子,但決不會愛他。
    這是件十分滑稽的事。陶小童知道這不合理,但並不想從自身做起,來改變它。
    「喂,你不要對人家講……」他說。
    陶小童回過頭,讓他放心,她絕沒有那樣卑鄙。
    演習結束的晚會上,團支書摔得挺慘。他扶著傷腿,呆呆地看著它流血。沒人注意他,誰也沒看見他的血。陶小童卻注意到了。但他拒絕讓她包紮,他粗暴地擋開她,臉上顯出不耐煩的神情。既然不可能,姑娘,就別做這些舉動吧。男子們往往受不了這種舉動,他們會因此亂髮癡想,自作多情,最終只會多些折磨。打人往死裡打,也是一種人道。他轉過身,方方的後腦勺倔強地對著她。一回到成都,他便傷心地看到,她去找徐北方了。她寧可跟這個無恥的傢伙在一起。
    團支書王掖生認為徐北方無恥不是沒有道理。他發現那傢伙居然畫了女人赤裸裸的身體時,簡直嚇呆了。這張畫是他無意中發現的,演習前,他收拾行李,那時徐北方已住進了衛生所觀察室,他就在他床下發現了它。這人無恥地竟能把一個精赤條條的女性畫得那樣逼真,皮膚有彈性,整個人似乎有體溫。那不是一張畫,簡直就是個活生生的女人。當時他嚇得手腳冰涼,立刻用褥子蓋上它,心臟怦怦亂跳,像干了偷看女澡堂那類下流事一樣心虛。他斷定徐北方無恥得沒救了,竟有那樣的技術,把脫光衣服的女人畫得異常動人.他的無恥還在於,他對女人的一切都瞭如指掌。起初他對這張畫充滿仇恨,想毀掉它,因為他弄髒了自己的眼睛和心靈。但等他稍定下神之後,再去看它,便改變了主意。不管怎麼說,那個無恥傢伙是花了心血的,毀了它似乎可惜。他緊緊閂上門,就讓他和那張畫面對面待著。他臊得滿面通紅,因為在這之前他從沒見過赤身的女性。女性的身體原來這樣美,不得不承認。它美。他一會把它蓋嚴,一會又忍不住撩開那層褥子,如此反來復去不知折騰多少回,才敢正式地、大膽地端詳它。
    畫面是一片明朗的色調,沒給人一點猥褻、下作、偷偷摸摸的陰暗感覺。畫上的女性伏在一片不見邊際的沙漠上。金色的沙漠被白熱的陽光照得刺目。女性就這樣臥在光天化日中,搞不清她怎麼到了這樣一絲不掛的地步。女性姿態痛苦,光潔的皮膚下肌肉緊張地繃著,雙手十指深深插進沙裡,似乎剛遇到一場劫難。畫面中不見太陽的輪廓,但從沙漠若干微妙的起伏顯出的強烈反差,能使人感到那遠在畫外的太陽多麼毒辣。沙漠的荒涼、乾燥與女性飽含水分的身體,也形成強烈反差。整幅畫給人的感覺是一場大災難。連女性鬆散的頭髮上、一根散開的紅頭繩,也給人一種不幸的聯想。那一線紅色用得多妙,紅得那樣俏皮、奪目,又紅得那樣殘忍。這幅畫看的時間越長,越讓人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使人擔心這女性會死,她的奄奄一息令人揪心。彷彿這是世界末日,她是人類最後一員,她一死,所有生命便不復存在.
    看到最後,團支書被這幅畫莫名其妙地震撼了。他汗流浹背,感到一種非生理的、但又異常迫切的乾渴。
    那個無恥之徒怎樣把這一切畫下來的呢?他碰也不敢去碰那畫中的女性。但他真想去碰碰,因為她太真實了。他不敢碰的原因也在於她的真實。他幾乎對那個無恥之徒的無恥之作大為欽佩起來。因為他畫得太棒了,所以他無恥。這幅畫是傑作,這就說明他極端無恥。假若他稍微有點廉恥,絕對畫不出這樣貨真價實的傑作來。
    他為陶小童遺憾:難道能去愛這樣一個天分極高的無恥東西嗎?
    陶小童跟徐北方的幾次約會都有些彆扭。尤其她,總像有什麼心理障礙。最後一次頂敗興,走了一半就回來了。因為人防工地出了事。他們只見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地道入口被堵得水洩不通。那終於竣工的「城下城」究竟如何壯觀,誰都沒有親眼見過。只是一聽它的名字就一點不擔憂未來的戰爭——「城下城」。人圈裡有人往外擠、臉色充滿興奮,說是死了一對戀人。過一會兒兩副擔架抬出兩具屍體,從頭到腳蒙著布。那看守「城下城」的老爺子有天忘了鎖門,讓他倆鑽了進去,又被糊里糊塗的老爺子鎖在裡面。連餓帶悶,整整兩個星期,等再打開門時,兩人已死得不能再死了。聽說他倆死得很慘,手全爛了,那是砸門摳牆弄爛的。可三重厚厚的大鐵門,誰會聽見他們細弱的呼救聲?擔架抬過時,人們很想揭開布看看他們的形象。有人說:不用看,一點也不好看,是兩個上歲數的人,不是什麼少男少女。這時人們又驚又喜地嚷道:好哇,原來是一對風流的老幫子!
    徐北方和啕小童被這事搞得心情沮喪,很默契地,倆人便往回走。路上也很默契,他和她都不想說一句話。
    軍事演習結束後,大部隊全撤回,宣傳隊留下給當地老鄉再演出幾場。方圓幾十里,一下來了成千上萬的人。許多人找不著立足之地便往後台擠。告訴他們後台不能隨便進,他們就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是貧農!」幸虧天幕上的幻燈把他們吸引了,他們不再鬧,一齊坐在舞台背後,看著天幕上一動不動的景色。他們認為自己比前面的人聰明:前面是看戲,而這裡則是看電影。
    警衛連留下一個班幫宣傳隊維持秩序。這時一個戰士跑進來,問:「有叫蔡玲的嗎?」
    大家忙答:「有。」
    「他父親在外面等她……」
    這下沒人吭聲了,都會意地交換著眼神。聽說蔡玲父親在勞改隊表現出色,提前釋放,但他沒面子回家,在附近一個農場安身了。那農場多半安置這類愛面子的被釋放者。
    女兵們找了一大圈,沒找著蔡玲。伊農把握十足地對那戰士說:「跟我來。」他知道蔡玲躲在什麼地方,正刻苦地做她的「聲帶操」。她拉完一千下舌頭總要出一身汗,但她的老師還說她拉得不夠。要想成歌唱家,就要克服這種毫無力度,一發音像一砣肉似的嗓音,而力度就得這樣拚命拉。可在別人看來,那種倒霉的訓練跟唱歌一點關係也沒有。只有伊農理解蔡玲,支持她鍥而不捨地拉下去。
    在遠離人群的地方,一棵槐樹下,站著個微駝的黑影,他就是蔡玲的父親。可蔡玲卻死活不承認她有父親。
    伊農在裝服裝道具的卡車裡找到蔡玲。
    「我不見他!哪個認得他!」她說。
    「他總是你父親!」
    「他活該!我沒這個父親……」
    伊農急了,說:「我、我、我陪你去。他只想看你一眼……」
    「我不去!叫他滾!」
    「他、他、他畢竟……」
    「狗屁!」
    「你、你、你畢竟……」
    「狗屁!」
    她被伊農逼得步步後退,已退到車欄杆上,她向後仰著身,像要挨刀。「叫他滾!什麼父親!狗屁!」
    伊農再也忍不住了,「砰」地一拳打過去,也不知打著哪兒了,蔡玲一下子蹲下身,捂著臉哭起來。哭得很壓抑。伊農愣了一會,趕緊扶住她肩,一個勁說:「請原諒請原諒。」
    伊農代替蔡玲來見這位不名譽的父親。老頭兒馬上明白了。
    「她不肯來,是吧?」
    他只好點頭。然後又朝他一個勁說:「對不起對不起。」他們站了一會兒。伊農說:「我要去演出了……」
    「等一下!」他居然拉住他,「小玲子現在啥樣兒?有這麼高……這麼高……很瘦?」
    「不,她蠻胖。」伊農急於擺脫這張失望到頂點的臉。
    「我曉得,她是解放軍了,不能見我。」
    伊農忽然想出個點子,對他說:「我給你搬把椅子,放在台下。她上台的時候,你就能看見了。」
    伊農把這位有罪的父親安置好,已擠得一頭大汗。老頭兒又拉住他:「她媽寫信跟我講,蔡玲想要個手錶,你把這個給她。」
    伊農把一塊半新的手錶交給了蔡玲。她把這塊表反覆看了看,然後若無其事地塞進挎包。她發現伊農正用很複雜的目光注視她。
    「他走了嗎?」她問。
    「走了。」伊農撒了謊。似乎這樣對她更好。她果然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
    第一個節目一開始,坐在頭排的老頭兒就橫一把豎一把地抹淚。他哭錯了,因為台上根本沒有蔡玲。六七年時間,他早記不得她的模樣,把誰當女兒他也拿不準,反正他只顧哭。
    蔡玲的節目在最後,老頭兒卻恰恰沒看上,他還有幾十里山路要走。但蔡玲卻在側幕看見了父親。她直瞪瞪瞅了他很久,希望自己蔑視他,仇恨他,但是不行。他那副快不中用的樣子用不著誰來仇恨了。
    伊農被蔡玲揪到沒人的地方。
    「你騙我!」
    伊農避開她惡狠狠的面孔,端起號吹了個悲哀嘶啞的長音。
    「他沒走,你騙我!」
    「我沒騙你,他現在真的走了……」
    「你……」蔡玲突然也揮拳給了他一下。
    他晃了晃,站穩後說:「我、我、我沒騙你,小玲子。」
    一聽這個稱呼,蔡玲的淚水奪眶而出。伊農遲遲疑疑地抱住了她。

《一個女兵的悄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