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上來了。我們也像餐館其他人一樣,吃得安安靜靜。中國餐館的熱鬧是食慾而致,而食慾是滋味而致。這裡就不一樣了,滋味、食慾都是比較低檔的東西,對人沒有實質的益處。當你冷靜地想到益處,滋味和食慾就是貶義的了。「就因為在菲比的處理上產生了分歧,你們分手了?」
我對他倆的惋惜還是真摯的。也許從M和我的分手,我自如地借題發揮。
「菲比的情況我還沒有完全告訴你。」亞當說,「菲比可能活不長。她的免疫系統弱極了,但她不是艾滋。請你冷靜。我的痛苦不亞於你。」
「是醫生這麼說的?」我看他點頭點得清晰有力。同時準確地在雜面麵包上塗一層薄透的非奶油。「醫生說沒說,是什麼原因?」
亞當正要咬麵包,看我一眼,把麵包放下了。他看出我等不及他咬下麵包,然後細細地咀嚼,然後再吞嚥乾淨。他覺得這種情形下先說話後咀嚼的順序更好些。
「醫生只說那場無緣無故、傷及大腦的高燒就是免疫系統失敗而造成的。但什麼導致免疫系統的失敗,是個謎。你看,我的健康幾乎十全十美,你,我們也做過徹底檢查,不對嗎?你我家族史裡,也沒有特別不健康的基因,神秘就神秘在這裡。」他微蹙眉頭,悲哀地朝菲比笑一下。
我正在吃力無比地喂菲比吃意大利面。亞當指導我,把小塊的西紅柿皮挑出來,菲比的胃有時不接受這類東西。他欠起身,用菲比的餐刀將麵條切得一寸長短。我注意到了,他無論是糾正菲比還是愛護菲比,都是溫和而局外的,沒有慈父般的憤怒和溺愛,就是一副耐心極大的樣子。他所作所為都是為菲比好,而真正的父親不見得做得到樁樁事情都為女兒好。真正的父親時不時會縱容女兒的弱點。因此亞當的表情舉止,對於菲比,是「非父親式」的。起碼在我看,是這麼回事。
「我不知你肯不肯來幫幫我。」亞當說。
我想,糟了。我等他說下去。他卻一心一意嚼起麵包來。
「我很差勁,連你的現況都不問問,你怎樣?好嗎?」他看著我,希望我別發生那種不夠善良的笑容。我沒有,菲比果真很慘,比預期的還慘。我一時感到這慘感染了我,還有亞當。這慘感染了周圍的氣氛;視野中所有人的音容笑貌,百合和燕尾花的白色與藍色,都被菲比的慘給感染了。「我嗎?老一套:上班下班,交男朋友。」我老老實實地說。
「有男朋友了嗎?我是說,值得你想到婚姻二字的?」我抿嘴一笑。他馬上明白事情很困難。
「我放棄學位了。我發現女博士大多數都不性感。不過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亞當你策劃的這場墮落。也許不能叫它墮落,是非墮落,或者非上進。「你呢,亞當?你也交了新伴兒?」
「有了菲比,就像隔著一個世界在和他們交往。可能你不信,我感到最親近的人,是你。你同我一個世界。」
我正為菲比擦下巴上的金紅色番茄汁,聽他這樣說,手停了動作。我沒抬起頭去看他的眼睛,看他是不是在胡扯。「別誤會我。不是那種意義上的親近。」他接著說,「但我確實想念過你。那段日於,你剛剛生了菲比。那段日子是不是很棒?」
「很棒,沒錯。」簡直亂真了。就因為我們幾乎將它信以為真,我們才害怕起來。因為出發點不對,本質變不了,我們才知道那樣的親如一家不是什麼好事。我才急於離開,亞當才急於打發我。
「假如你當時不走,留下來,菲比也許不會生那場病。」他欠身過來,阻止菲比伸向我盤子的手。
「醫生說菲比能活多久?」
「非常當心,不讓她生病、過敏,也許她能活下去,」他說,「不讓她生病,過敏,又幾乎是不可能。所以,如果你肯幫幫我的話……」
我看他一眼。他眼睛早已等在那裡。我們到了相依為命的地步了?或說同病相憐?
「我可以付你工資。每月五千塊,聽上去怎麼樣?」
「聽上去蠻公道。亞當,你得知道,我正在最關鍵的年齡,錯過了,就很難去有個真正的家庭。我需要真正的丈夫。」
「那,六千塊?」
「亞當,你看,我是個正常的女人,需要女人的樂趣,精神的、肉體的。」
「我不妨礙你那些樂趣。我們可以把時間安排好,需要我隱退的時候,你告訴我一聲。」
我想了想,說:「我需要婚姻。」
他想了想,把手伸過來,搭在我手背上:「這個我能辦到。你看,我至少是喜歡你的,你至少不討厭我。再說,菲比很明顯地像你,也像我。你說呢?」
在我們過分專注地洽談婚姻這樁正經事物時,菲比不知何時操起了叉子,戳痛她自己,大聲哭了起來。很險,傷在兩眼之間,稍偏一點就扎到眼珠子上了。當然,扎不扎到眼珠都沒什麼大區別。菲比哭得驚天動地,因為她聽不見自己哭得驚天動地。我抱起她,晃著、拍著,拿臉去貼她的臉,同時向所有停下了耳語的雅致食客們歉意微笑。我不知覺又開始用那種嬰兒語言同她呢呢喃喃,是亞當的目光使我意識到,我本性難移,明知菲比什麼也聽不見,我自顧自還要說。像個小姑娘模擬地和她的洋娃娃說話。他輕蔑和憐憫地笑了。
那個晚餐結束後,我和亞當落實在六千五百元的工資上。我每星期在他那兒住五天,直到我和誰真的去結婚。我們討論了亞當和我成婚的可能性,那樣會帶來不少方便。但不便也會不少。我們還算了筆賬,婚姻使我能得到亞當的部分財產,但我的犧牲也頗大:我得犧牲真正婚姻的可能性。他也可能有犧牲,除了損失部分財產,他得犧牲長久性的伴侶;而沒有長久性的伴侶,安全係數就大大減低,尤其在這艾滋橫生的時代。所以我們通過了「非婚姻」的協議。
M那裡我不想撒謊。我對他還剩一些真情。他對我還沒有完全心灰意懶。他說話時透出一種語氣,我和他是「自己人」,餘下的整個人類,包括他妻子,都是「那幫人」。我不知他在我這裡的信用還有多少,不過我選擇相信他。大概是從亞當那兒學的,亞當動不動就用「選擇」這詞:我選擇不去賭博,我選擇不去理會鄰居對同性戀的惡感,我選擇去喜歡低鹽分的菜湯。
我和M在路上漫步。我在電話裡把我和亞當從頭到尾是怎麼回事告訴了他。他便趕了過來。他看見我推著菲比在門前等候他,滿臉陽光地朝他揚揚手,他吃驚壞了。我居然化著淡妝,穿著淺米色的名牌開司米毛衣,V形領十分自信地開得極低。我簡直比西單菜市場帶魚攤子前的我還苗條輕盈、還無所謂——對吃虧的無所謂。他以為會是個臃腫、邋遢的女人,不三不四有了個孩子,孩子又是麻煩百出……總之,他一路都在想:她還不知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樣子呢。我們悶聲悶氣地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甘心事情就那樣完結的。都在剎那問想到。憑什麼它就完了呢?他走過來,手按在我的手上。也像買帶魚之後的那個傍晚。他有苦難言似的笑笑。我想起最初就是他這雙傷心的眼睛,永遠有苦難言的這雙榆樹葉形的眼睛,是它們惹起的一切。
「你可別哭。」他說。「你他媽的。」我說。「我以為你缺安慰呢。你這麼精神,我都要不行了。」
我只是抹著淚一笑。
我們走著說著,他一隻手,我一隻手,推著菲比。
「這孩子真像你。她三歲多了吧?」他伸手去拍拍菲比的小腦瓜。聚精會神在自己聾啞和盲視的世界裡的菲比給他拍得一惱,回頭「白」了M一眼。
「她知道是個生人的手。」我伸手過去,摸了摸M剛才拍過的小腦瓜,去掉讓她不適的陌生。「菲比要不生那場病,會特別聰明。」誰知道?
「聽說可以開刀,恢復視力。起碼一部分視力。再過一些年,這種手術可能會普及。」
我沒接話。能打聽的亞當全打聽了,哪來的這種手術?
M在編瞎話安慰我。M在給予女人安慰方面,是很慷慨的。我想,他有這份心,強似沒有。現在我看許多問題都是這態度:有幢漂亮的大房住,比沒有強。有個亞當隔山隔海地做伴,比沒有強。有一份六千五的月薪,太好過沒有了。有這麼個給點小甜蜜小痛癢的M,也勝過沒有。然而,時不時的,又會兜一圈回來,回到一個「何必」上。喝不含酒精的酒,比不喝強,可是何必?
這時我和M把菲比推到了兒童樂園。我拿出——爵墨鏡,為菲比戴上。M懂得這是為了不讓別的孩子看出菲比的盲視。他很輕地歎了口氣,然後他看我抱著菲比登上了滑梯,我坐後,菲比坐前,我倆嗖的一下滑下去。菲比開心了,大聲笑起來。由於她不會說話,她的發聲器官發出的笑聲很奇怪。M就那麼看著我們重複攀登、滑落、笑,他看著看著便歎了口氣。他看見了,我的一天天就是這麼過的。曾經要做詩人,要做服裝設計師,要做比較文學的學者,就這樣過著一天又一天。
回去的路上,他為我提起親來。
「他是我的朋友,挺不錯的一個律師。比你小一歲,不過你倆站一塊顯不出來。」他有條有理地說到他的教育背景、性格、工資。
「你想,不好我能介紹給你嗎?那幫人裡沒勁的太多了,我跟你一個德行:壞沒事,就怕沒勁。看看那幫人,個個的,哪個有勁?」他換成英語俗話,「把屎都能煩出來!」我特別喜歡聽M講英文,捲舌音過火了,成了個講英語的侉子。
正是他老實巴交的侉子英文使他憨厚無比,使我聽信了他。我在週末便去見了律師。律師基本上沒任何顯著的可憎之處。愛看球類比賽,集郵,沒事在電腦上看五花八門的消息,包括男找女女找男的訊息,在電腦上搜集政治笑話和色情笑話,再義不容辭地將這些笑話發散給每一個熟人。他最可取的一點是有幢房子,也在亞當那個「高尚」住宅區。我和他沒有什麼道理不開始約會。在第三次約會後,我就和他上了床。這時不上床,沒有這個道理的。
M又醋意又得意地問我們的進展。我說:「有點進展。」
「他挺帥的hE?」
「過得去。不像你吹的那樣。」
「你那個什麼亞當,一般男人長成那樣,那麼俊,多半不對頭,多半作怪,不是這癖就是那癖,變態什麼的!」我突然覺得M很討厭。
「你搞女人他媽的不算變態?」「你還為同性戀辯護?」
「同性戀惹著你什麼了?至少他們不禍害女人!」一面大聲控訴,我心裡一陣納悶:我火什麼?亞當跟我有什麼相干?退一步,整個世界整個人類跟我有什麼相干——既然我只剩了一絲疼痛,牽在我的菲比身上。
十個禮拜是比較正常的時間跨度,這以後可以暗示婚姻,或者,散伙。律師傾向婚姻,我是兩可。不過為了一切生怕我受罪的人(如M,我父母兄姊)和一切生怕我享福的人(如勞拉之類),我想就嫁了吧。M要我在婚姻既成事實後再告訴律師有關菲比的情況。也可以徹底瞞住律師,全在我。我當然不會否認菲比。每天下午,菲比都那樣半仰著小臉,等我推著小車,載著她去兒童樂園,滑那個陡峭的滑梯。她就活那一刻,就那一刻的笑聲能抵消她漫漫無邊的寂寞。那寂寞多麼純粹啊,沒聲音,沒形狀,沒顏色,沒逗號句號也沒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