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她卻把刀尖朝著自己:「看見嗎?這樣,」她在她姣好無疵,正值青春的胸脯上劃了第一下,「不要碰他!托雷,你走開!」她劃了第二下,「走開!看見嗎?」她一邊劃一邊向前走,血沿著她沉甸甸的乳房滴下去。人群被她逼得漸漸退卻,托雷嗷嗷地嚎著,伸開雙臂將眾人往後趕。「誰再碰他一下,我馬上死在他面前!」
    這具殭屍在這裡瑟瑟發抖,淚水在他血腫的臉上亂流。我的阿尕,我的阿尕。
    他被逐出了村子。阿尕帶著自己的一小群羊,一頭奶牛,跟他上了路。禿姑娘說:不會有好結果的,我昨天替你卜了卦,知道怎樣嗎?那頭母羊用三條腿站著。你別跟那漢人走。阿尕搖搖頭:我是他的人啊,哪能不跟他走?禿姑娘說:好,你看著。她念了幾句咒語,母羊果然縮起一條腿。我知道我知道,阿尕說。她還是隨他走了。
    他們沿著河一直走,走了許多天,前面開始出現雪山的影子,草地不那麼明朗開闊,漸漸向山那兒收攏,河從那裡流出來。阿尕說,「再往前走,就沒草場啦。」
    阿尕支好帳篷,把何夏從馬背上背下來。她在帳篷周圍砌了一圈泥石矮牆,這樣雨水不容易侵犯帳篷。等何夏的臉消了腫,眼睛能開條縫時,他看見阿尕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老了,何羅,別這樣看我,我曉得我已經像個老女人了。」她雖然格格格地笑,但聲音乾燥,毫無喜悅。
    快到冬天時,何夏復原了。這個疤痂纍纍的身軀,看上去竟比過去強壯十倍。幾個月裡,阿尕總跪在那裡為他準備足夠的食物。因為她預感到,他們永遠的分離正在一步步迫近。
    「阿尕,幹嗎做這麼多吃的,又不是要出遠門。」阿尕歪著頭一笑,又唱起那支歌。
    你到天邊去,
    我到海邊去,
    你變成了鳥,
    我變成了魚。
    我們永世不再相遇。
    何夏先是一怔,馬上就哈哈笑著說:「阿尕呀,你這傻瓜,你想到哪兒去?我離不了你,你也離不了我。這是緣分,用我們家鄉的話說就叫緣分,小冤家。」
    她抬頭看著他,看得十分仔細。他變得這樣醜,跟她幻覺中的形象絲毫不差。她摸著他渾身脹鼓鼓的肉塊,那是她喂出來的。兩年多來,她用血腸、酥油、新鮮帶血的肉餵他,眼看他的皮膚下隆起一塊塊硬疙瘩。只有看見他白色的手心,才能相信他曾經多麼俊俏靈秀。
    她說:「何羅,你好了,你行了,來吧。」她慢慢躺下,鬆開腰帶,袍子散開來,露出她魔一般的雌性世界。
    我不知道,那就是我們最後一次。
    第二天早晨,我說我要去工作,阿尕攔住我說:「還是到河邊嗎?」
    「河要封凍了,我得抓緊時間。」
    「你為什麼還要去呢?」
    「我吃了它的虧,是因為我沒摸透它……」
    她眼瞪著我,奪下我的棉襖。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她鋒利的牙「咯吱咯吱」,把棉襖上所有鈕扣全咬下來。我給了她一巴掌,她也毫不客氣地給我一巴掌。「從今以後,我求求你,再不要想那條鬼河。我告訴你,那是條吃人的河!」
    我不屑理她,找根繩子把棉襖捆住。她從後面抱住我。告訴你,她現在可不是我的對手,我一甩,她就到五步以外去了。阿尕,這怪誰,你把我養得力大無窮。
    她不屈不撓,再次撲過來,抱我的腿,狠命用手擰我腿上的肉。
    「何羅,你聽我說……」
    我實在疼壞了,一邊聽她說,一邊猛扯她頭髮。
    「別做那蠢事了,不會有好報應的!讓他們永生永世摸黑活著吧,這裡祖祖輩輩都這樣,這是命!」說到「命」,她咬牙切齒。
    「阿尕,你再也不想那個小小的太陽了?」
    「呀。」
    「你喜歡黑,是嗎?」
    「呀。」
    「你就像畜生一樣活著,到死?」
    「呀。」
    我徹底地獨立。我在被逐出村子時也沒感到如此之深的孤獨。人所要求的生存條件很可憐,可憐到只需要一個或半個知己,能從那裡得到一點點理解就行,這一點點理解就能使他死乞白賴地苟活著。
    請看我這個苟活者吧。他傻頭傻腦,煞有介事地幹了幾年,結果怎樣呢?不過是在自己的幻想,自己編造的大騙局裡打轉轉。這一大摞紙,是他幾年來寫下的有關這條河的資料,還有幾張工程設計圖紙。儘管多年後他對那幼稚的設計害臊得慌:那種圖紙送掉了一個小伙子的性命。但那時,這堆紙就是他的命根。
    阿尕看著它們,咕嚕道:「撕碎它!燒掉它!」
    「你再說一遍?!」我獰笑著。
    「統統撕碎!」
    「你敢嗎?」
    她挑釁地看我一眼,閃電似的抓起那卷圖紙。「你敢,我馬上就殺了你!」我張開爪子就朝她撲過去。這一撲,是我的失策。她是不能逼的,一逼,什麼事都幹得出。只聽「哧啦!」老天爺。
    「為了它!為了它!全是為了它!流血,流那麼多血呀!」她的雙手像抽風一樣。一會,地上便撒成一片慘白。
    我不知我會幹些什麼,只覺得全身筋絡像彈簧那樣吱吱叫著壓到最頂點。她黑黑的身形,立於一片白色之上,臉似乎在笑,又似乎在無端地齜牙咧嘴,露著粉紅色的牙床。她以為她這麼干徹底救了我。我頭一次發現這張臉竟如此愚蠢癡昧。我不知舉起了什麼,大概是截挺粗的木頭,或是一塊當凳子坐的大卵石。下面就不用我廢話了。
    她倒下了,雙手緊緊抱著一條腿。我到死也會記得,她那兩束疼得發抖的目光。
    以後的兩天,我再也不看她一眼。她最怕我這種高傲而輕蔑的沉默。我用沉默築起一道牆,她時時想逾越。她抱著傷腿,艱難地在地上爬來爬去,煮茶,做飯食。我那時哪會知道,她的腿已經被我毀了;我更不知道,她腹中已存活著一個小東西,我的兒子。
    第三天,下頭一場雪了。天麻麻亮時,我醒來,見她縮在火爐邊,正瞅著我。我在毫無戒備的熟睡狀態下被她這樣瞅,真有些心驚膽寒。我想她完全有機會把我宰了,或像殺牛那樣,悶死它,為使全部血都儲於肉中。我翻身將背朝她。一會兒,我聽見她地爬過來,貼緊我,輕聲說:「何夏啦,我死了吧。」
    我厭惡地挪開一點。她不敢再往我身上貼了。她說:「我曉得,我還是死了好……」
    我頭也不回,又輕又狠地說:「滾!」
    她不作聲了,我披衣起來,就往門口走。她黑黑的一團,坐在那裡,僵化了。這個僵化的人形,竟是她留給我最後的印象。
    我揣著她做的乾酪,在雪地裡閒逛一整天。河正在結冰,波浪眼看著凝固,漸漸形成帶有波紋的化石。等天黑盡時,我往回走,遠遠看見帳篷一團渾黃的火光。不知怎麼,我忽然感到特別需要阿尕給我準備的這份溫暖。我要跟她和解。好歹,她是個伴,是個女人。我鑽進帳篷——至於我邁進帳篷看到了什麼樣的奇境,我前面似乎已有所暗示。
    門打開後,杜明麗的丈夫驚異地看著這個高大的怪物。這就是何夏,還用問嘛。他客客氣氣地請他進屋,胡亂指著,讓他坐。明麗始終躲在他的陰庇之中,見丈夫並沒有決鬥的勁頭,心裡不禁有幾分幸災樂禍。
    兩個女兒見有客人來,非常懂事地輕輕跑了,明麗替她們把那架十二英吋黑白電視搬到隔壁,她聽見丈夫問:「聽說何夏同志搞的那個水電站規模蠻大。」
    「不太大,只有幾萬千瓦。」
    「您的事跡我在不少報上看了,真了不起……」
    何夏沒答話,杜明麗有些緊張了。
    「明麗也常談你的事。」
    何夏仍不說話。
    「那個水電站竣工了嗎?」
    「一九八○年才能竣工。」
    「還有兩年吶。那你不回去了吧?」
    「走著瞧吧,呆膩了我沒準還要回去。」何夏說,「我想來跟你談談明麗的事。我們二十年前的關係你早就清楚,明麗是誠實的女人。」
    杜明麗緊貼著冰涼發黏的牆。
    「實話告訴你,我現在根本不愛她。根本談不上。」何夏說。
    「不過,」何夏站起來,「假如你待她不好,動不動用離婚嚇她,那你可當心點。」說完,他就走了。杜明麗慢慢走到丈夫面前,見他還雲裡霧裡地瞪著眼。
    我瞧不上明麗這種平淡無奇的生活,就如她無法理解我那些充滿凶險的日子。我像牧羊的蘇武,如今終於光榮地回來了。都市的喧囂與草地的荒蕪,在我看來是一回事,在那個超然與純粹的境界中,只有阿尕,站在我一邊。我已經走出草地,與那裡遙隔千里,而她的氣味與神韻無時不包圍著我。我知道,她不會放了我,饒過我,我和她不知誰欠了誰的債,永遠結不了。
    或許,這賬得留給兒子去結清算了,兒子知道他母親當年怎樣拖著殘腿,拄著木棍,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咱家的帳篷。那時他還是個小肉芽芽兒,附著在母親的腹腔裡,所以母親肚裡的苦水多深,他最清楚。我走進帳篷,看見阿尕不見了。
    然後,猜我看見了什麼?油燈光環中,我看見那些撕碎的圖紙,每條裂縫都被仔細拼攏,一點一點精緻地貼合了。密如網絡的裂紋,使圖紙顯出一種奇異的價值。我等啊等啊,傻等著我的阿尕歸來。可她做完這一切,就不再回來了,這撕碎又拼合的紙上,曲曲折折的裂紋,便是記錄我們整個愛情的象形文字。該明白了吧,你這傻瓜,什麼都晚啦。
    我找過她,我常常在夜裡驚醒,跑出帳篷,狼哭鬼嚎一樣叫著她的名字。有時,我忽然聽見她在我很近的地方唱歌,有時我在帳篷某個角落發現幾根她的長頭髮,我感到她沒走遠。
    我在杳無人跡的地方獨自過活。我沒有冬屋子,有時大雪把帳篷壓塌。我與牛羊相依為命,吃它們,也靠它們安眠。我不懈地工作,整條河的水文調查資料在我帳篷裡越堆越高。直到有一天,我認為行了,已經無懈可擊了,才背上它們一趟趟往城裡跑。
    我知道她從來未遠離過我。帳篷門口,她常留下一摞牛糞或一袋糙米。有時我起來擠奶,發現牛的奶子空了,一桶奶已放在那裡。這時,我就瘋瘋癲癲地四處找、喊。對著一片空虛大聲懺悔,或像娘兒們那樣抽泣不已。我知道她一定躲在哪裡,雖然草地一覽無餘,但她有辦法把自己完全藏匿,倔強地咬著嘴唇,不回應我的呼喊。她緊緊摀住耳朵,拚命地逃,要逃避我的召喚。她決不受我的騙,決不被我的痛悔打動,她,受夠了。

《太平洋探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