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你從哪兒認識了這麼逗一個人?
從「無出路咖啡館」。我說。
他也寫小說?
寫科幻小說。我隨口胡謅。
他還幹什麼?
還……還下圍棋。中國圍棋。
那我得認識他!我朋友裡從來沒有這麼哏兒的人!噢對了,他讓我轉告你,有個買主急需亞裔卵子,如果你能在聖誕節後馬上跟買方接洽,他負責給你拿下最理想的價錢!勞拉又跺著皮鞋的高跟,笑作一團。
在勞拉眼裡,我們這樣的窮人不是別無選擇地窮,我們的窮是種情調,是種生活風格。因為勞拉對於窮完全無知。她不相信窮是很具體很實在的生活狀態。在這個頌揚財富的國家,窮是絕症。
她說:你不會真去賣卵子吧?
我說:我會。
我被自己脫口而出的實話嚇一跳。
她瞪著我,說:你會?!
我說:我想經歷這個國家所有的奇異事物。
她打量我一眼,認為我說的是真話。
你知道怎麼著?我的直覺棒透了。她結束打量時說,第一次見你——第一分鐘,我就想,這個女人很危險。
我問她我哪裡危險。
她說:因為你內心不像你看上去那麼乖。而且你是個像貓一樣好奇的人。
我看著這個年輕我好幾歲的女子。一個獰笑在我臉上開放。我說:還有呢?
還有——還有的我還沒總結呢。不過我剛才總結的那兩條正確不正確?
不正確。
嗯?!勞拉挑釁地一斜臉,裝出眼冒凶光的樣子。
因為我對什麼都不好奇。我說。
勞拉就這點好,富有使她自信,自信使她從不懷疑別人對她的誠懇。如我這樣在心裡跟她瞎逗,伺候著她順著任何一條思路往下走,伺候著她開開心心把任何一條思路走到頭——如我這樣的人,她也毫不懷疑我的誠懇。她的自信讓她把自己看成任何人的知己、至交。她的自信也使她認為任何人都不必隱瞞弱點,她自己從來也不隱瞞她的弱點,比如她絕不讓別人在錢上佔她便宜,如果你認為這叫「摳門兒」,是一項蠻不雅的弱點,她卻從不隱瞞或為此害羞;她上來就會爽快地把這弱點亮給你。為此我喜歡勞拉。
安德烈的父母突然決定從波士頓開車來芝加哥。因為那位繼祖父的恐高症發作了,大家只得跟他一塊兒放棄飛行。這樣聖誕便只能向後順延一天。
勞拉覺得她所有的精心安排全砸了,脾氣大得嚇壞人。
我勸她想開點。我說:我們都不介意晚吃一天烤鵝。
她說:是回爐鵝!
安德烈說:幸虧不是回爐火雞。回爐火雞我一定會嘔吐。
勞拉說:那禮物呢——不拆禮物啦?!
我說:晚一天拆還是禮物。
安德烈在一邊抿嘴笑。我有點吃不準他笑什麼。我看他一眼。他用中文說:有件禮物不能拖延,得馬上拆。勞拉不准我告訴你。她說我把這個秘密禮物告訴你,她就殺了我。
勞拉這時從浴室出來,妝化了一半。她指著安德烈,說:你閉嘴。你要用中文叛賣我,我殺了你。我決定了:我們明天一早先拆一部分禮物。
聖誕樹放在安德烈父母的套房裡。早上八點,我們開始拆禮物。聖誕樹下橫擱著一個巨大的紙箱,包裝是銀色的,上面是雪花形狀的鏤空。勞拉和安德烈把這龐然的禮盒抬到我面前。我看看上面的卡,竟是阿書送我的。安德烈和勞拉都面無表情地看我動剪子。打開銀色包裝。裡面的巨大紙板箱並沒被捆紮、封口,我正要去揭那蓋子,「通」的一聲,裡面冒出一個活人。再一看,這活人我認得,是阿書。
我走進系裡的會客廳,一個男人上來,自我介紹說:「我是美國國務院安全部的。」
我瞄了一眼他塞到我手裡的名片。上面的職位、姓名同他這個人一樣平淡,我肯定在一小時後會把他和它們全忘乾淨。惟一使我踏實的是他的平直刻板;他沒有便衣福茨那樣明目皓齒的笑容,也沒有大臉蛋的熱絡,因此我斷定我眼前不討人喜歡的臉,是相對真實的。他不信賴我,也不需要我信賴他,這一點讓我舒服。我和他握手,完成了起碼的開場白。他的手跟我的手一樣不得已,一樣的滿是倦怠。
「請你協助我在一小時之內把這份表格填完。」
「什麼表格?」我看著他從公文包裡抽出幾張紙,鋪在茶几上。
「有關你基本情況的表格。」他掏出筆,又說:「我問,你答:我把你的回答填進去。這樣我們有希望在一小時之內辦完這樁事。」
我肯定他真正想說的是「這樁鳥事」。
「這表格跟FBI的,有什麼不同嗎?」
他一下抬起臉,問:「什麼FBI?」
「美國不就一個FBI嗎?」
「FBI怎麼了?」
我看著這張缺乏特色的臉。看上去不像裝蒜。我說:「你們跟FBI不是一回事?」
「我已經跟你說過:我是國務院安全部的;我們怎麼可能跟FBI一回事呢?!」他用筆的屁股把眼鏡往上挑挑。他的嘴唇在吐出「FBI」三個字時,微微向下撇,像是咀嚼到某種不妙的味道,倒他胃口。
「噢,我懂了。」
他再次抬頭看我一眼。他對我缺乏興趣。他說:「你懂了?那麼剛才你沒懂的是什麼?」
「我原來以為FBI讓我填了那麼多表格,我就用不著填你這份了。」
「FBI為什麼讓你填表格?」
「為了調查我和安德烈·戴維斯的關係啊。」這不明擺著?
他原本坐在沙發上,低就地伏向茶几,打算往那表格的欄目裡填內容。此刻卻漸漸還原成正常坐姿。
「外交官員的安全審查,是國務院安全部的事。跟FBI有什麼相干?」
他想說「狗屁相干」。但他缺乏說髒字的激情。這類在各方面都缺乏激情的人非常適合為任何官僚機構工作。「你的意思是:FBI跟你打過交道?」
「正在打交道。」
「不可能吧?」
我怎麼看他的懵懂都像真實的。我笑了笑。眼看這個缺乏激情,缺乏表情的人被激怒了。
他說:「FBI沒有權力插手到這件事裡來!」
我告訴他我跟那兩位便衣的交道已相當長,以鐘點計算的話已長達四十小時。
「我已經告訴了你:他們沒有權力過問我們國務院外交官員的事!」
他的憤怒也不像做戲。我想說那兩個便衣的確很討厭,但又一想,坐在我面前的這位也是便衣。當著這位便衣的面講其他便衣的壞話,可能對我不利。
「四十小時的訊問?!」
「加上電話上的談話,有五十來個小時了。」我說。我盡量不讓他感覺到我在挑唆。我面孔擺得平平的,絕不要他認為我有看熱鬧的意思;看他跟FBI火並的熱鬧。他若真跟FBI火並,大概也沒多大看頭。
「不像話!」他說。
我不知他指什麼。我說:「嗯?」
「他們逾越了權限。」他說,「你有權力拒絕。」
「是嗎?」我有沒有權力拒絕你呢?
「當然!」他看上去是真的向著我,「如果我知道FBI瞎摻和到我們權限範圍來了,我早就對他們說:喂,等等,你們在幹什麼?!你們掙誰的錢?難道全美國納稅人付給你們的工資你們就這麼胡糟蹋?傑夫瑞·達莫爾那樣的大案有的是,美國平均每十七分鐘就有一個孩子失蹤,他們拿著納稅人的錢,把六十多個小時瞎耽誤在你這樣的人身上……你為什麼不拒絕他們?!他們就是美國政府透支的原因!你為什麼不對他們說:見你的鬼去——你們有什麼權力審訊我?!」
他真的向著我似的。
「這件事我的上司知道,會很不高興。因為安德烈·戴維斯是出色的外交官。他應該在外交這行裡有很大作為。他應該會晉陞很快。他應該有做大使的可能。」
我問他一再用「應該」這個推斷式語態,是什麼意思,他卻沒回答我,鉛灰地瞥了我一眼,鉛灰地歎息一下。我想問是否由於我和安德烈的這場「正式羅曼史」,安德烈本該有份的良好仕途,現在都靠不住了。
「聽說你們過了個盛大的聖誕?」
我說的確很盛大。我想這人在例行的詢問中突然插進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是怎麼回事。我問他和安德烈是不是熟人。他說他們管著兩千多名外交官的安全問題,怎麼也都不能算陌生人。
「安德烈·戴維斯的母親是俄裔。」
「哦。
「你們的聖誕過得很好吧——我相信。」
「很好。」阿書過得比我更好。每個人過得都比我好。我如履薄冰,勞拉每回提到安德烈如何勞她的駕、求她陪伴去買訂婚鑽戒這樁事,我就及時爆發一陣大笑,或大聲胡謅一句對某人某物的恭維,或瞎編一段我父母的問候。總之立刻掐斷勞拉的思路。安德烈的祖母和母親都有那種烈性大笑,一觸即發,任何一個人的笑都會觸發她們的。老祖母一條手臂搭在我肩上,口口聲聲叫我「甜品」。她指著從禮品盒裡取出的一隻小陶罐對我說它多麼珍貴,裡面的蜂蜜是一群隱士釀的;因為隱士們心靈潔淨,又隱居在深山老林,他們釀的蜂蜜滋味異常地好。她要我嗅一嗅,我便像狗那樣打著響鼻地嗅了兩下。勞拉正巧又把話題扯到了鑽戒上,阿書偏偏要人來瘋,跳著腳非要「瞻仰」一番。我急中生智地將那罐隱士蜂蜜一把摟進懷裡。再學著美國女人接受禮物時的眉飛色舞、長噓短歎、受寵若驚:哦,太棒了!從來沒聞過這麼香的蜂蜜!老祖母急著搶白我:這個盛蜜的陶罐也是隱士們自己燒的!每個罐子都不重樣,每件都是藝術品!我說:真的?!老祖母說:我搜集了不少這樣的陶罐,從來沒見過重複的!我的表情大概接近電影中的女演員——每當她們見到崇拜的偶像時的樣於。我瞄一眼蜂蜜罐上的小卡片:是安德烈的母親贈的。我立刻起身給了母親一個重大擁抱,說:謝謝!……這麼甜蜜的禮物!阿書這時賣弄了一句「莎士比亞」:「把甜蜜的給甜美的」。我突然發現安德烈的母親和父親交換了一個古怪的眼神,同時所有人都不安地沉默了。我這才看見已到我身邊的老頭——安德烈的繼祖父。老頭兒伸出佈滿老年斑的手,從我手裡奪過那罐蜂蜜。他有一雙渾濁的童稚眼睛,還有兩歲左右的孩子對所有權的認真神態。他說:這是送給我的。我剛剛完成感謝的擁抱,姿勢尚未收攏。他又說:你沒看卡片上受禮者的名字嗎?他微微一笑,完全是個懂道理的孩子在吃了虧或受冷落時的克己微笑。他說:這是我的名字啊。我知道自己的臉紅了,也知道在此刻臉紅是很糟的。可我拿自己越來越紅的臉一點辦法也沒有。沒有一個人出來打圓場,我的窘迫似乎很有感染力,它把每個人都困頓在一個僵局裡,坐立不是,哭笑不得,呆看著繼祖父兩手捧著那罐蜂蜜,踽踽走回座位。他一共只得到兩件禮物,另一件是個計步器,給得過偏癱的老人練習走路用的。我剛才險些讓他可憐的禮物又損失一半。
「過節是很累人的事。」安全部來的人說。他已將表格填得差不多了。
「的確累人。」
「你指填表格還是過節?」
我笑笑說:「都累。活著就累。」
「沒錯。」他笑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好好地笑:「這話不該你說。該我這個歲數,這個職業的人說。你正在做我們美國外交官的未婚妻,你說累,不大合適。你看,你們定在六個月之後舉行婚禮。婚禮之後,你才真正開始體味什麼叫『累』。」
我想他倒真不如看上去那麼乏味。我發現自己又朝那張名片上看一眼。這回看得不那麼馬虎了,看見了他的名字。他叫約翰。芸芸眾生,其中有百分之十的男人名叫約翰。
「你抽煙嗎?」
「不抽。」
「喝酒嗎?」
「不喜歡喝。不過也不反感。」
「你只需要說『是』或『否』。」
「這些也要填到表格裡?」
「這些是必要提問。如果你吸大麻,國務院可要操心了。」
「大麻?」
「你用過嗎?『是』還是『否』?」
「否。」
「有沒有欠賬——欠信用卡公司,電話公司的賬?」
「也算正式提問?」
「是的。」
「如果我欠賬,能說明什麼問題呢?」我做出純粹與我無關的好奇模樣。
約翰停下了填寫。「你欠誰的賬?」不等我及時回答,他馬上接著說:「我調查過一個案子:一個外交官的妻子瞞著丈夫到處借錢,買首飾,買衣服。什麼都買。這非常危險。」
「哦。」
「想不想知道它為什麼危險?」
「想知道。」
「如果一個人經濟上陷入危機,他很可能會在道德上出界。比如——只是比如:一個敵國情報機構瞭解了你的經濟危機,又抓住了你道德上的弱點,就會用錢來誘你出賣你自己國家的情報。」他停頓一下,等待這個陰險的邏輯在我的身心瀰漫。「你是否欠賬?」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