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從門縫裡接過一壺新燒的茶,還有一盤染成血色的西瓜子。這是規矩。酒很少有,酒之後常是毆打、行兇,然後是一個破爛不堪的女人。
一張桌上蓋著桌布,西側兩把竹椅上面有繡枕,破綻的角上露出灰色棉絮。對面是個竹床,上面懸一頂粉紅帳子,折皺的地方不再粉紅,被焚香的煙熏成灰黃色。牆也漆成粉紅色,也給煙熏得不鮮了。克裡斯藏不住他眼裡的好奇。十二歲男童那帶有侵略性的好奇。
扶桑在斟茶。淙淙的水聲讓這男童把目光調轉過來,落到她身上。
扶桑斟茶時頭偏著,耳墜有了癢痛似的躲閃、抖顫。她轉臉對克裡斯笑,茶就這樣斟到了盅子外面。銀灰的煙把她變得幽遠。
扶桑自己坐下來,提一下裙子,兩隻紅色溜尖的小腳一隻架在另一隻上。
克裡斯的眼睛馬上跟到那兩隻若有若無的腳上。一切關於這隻腳的謠傳都在他眼前被證實了。真的有如此殘頹而俏麗的東西!
他坐下來,驚魂未定地端起茶盅。舌頭給茶的苦澀紮了一下。他眼睛就那樣看著她。
扶桑又問他是否過夜,一邊擰開襯衣的領口盤紐。克裡斯說不過夜。他看那半舊綢襯衣給掀一角方口,露出一塊肌膚,他從沒見過這樣柔細溫暖的肌膚。她的手還在往下解紐扣,卻忽然不動了,看著他挨了茶燙,一抽舌頭。她伸手拿過他手裡的盅子,呼呼地朝茶上吹氣。克裡斯從來沒見過這樣一個動作。她撮起的嘴唇和垂下的睫毛使她臉上出現了母牛似的溫厚。她每次一口氣,半透明的綢衣就變動一回光影。這樣的光色大大誇張了裡面肉體的形狀和動作。他看呆了。她這時佝下頸子,傾斜了茶盅,用嘴唇輕沾一下茶面。然後她一手拭著沾溫的嘴唇,一手將盅子遞回。她微微一笑。
克裡斯再次確定,他從未見過這樣一系列女性動作。他看呆了。他不懂這些動作何處藏有誘惑:如此新鮮、異樣的誘惑。
扶桑等了一刻,有些懂他心思了。她走過去剪一茬尚未燒出花來的蠟燭芯。然後她不走回原先的位置,卻走到這男童面前。她不把他當一個十二歲男童那樣對他笑。或說十二歲一個男童也值她這一笑,這樣心實實地等待。
克裡斯不動。她在離他半尺的對面,行了他這麼大的方便,他卻不動。他感到她的手伸過來,停在他肩上。他感到她的兩團圓熟的奶翹首以待。他卻不能動。
扶桑只好把她學來的最淫蕩的字句對他說了。她的嘴唇努力地絞扭,不時露出舌尖,每個音都吐得一本正經,實心實意。
克裡斯覺得這些字句一下子失去了自古至今的含義。那嘴唇是被一顆最蒙昧的心靈所啟合,因此所有的音節成了全新、全然陌生的東西,成了一種人類語言之前的表白。於是它的迷人程度是人所不料的。
她的手指捏弄著他的耳垂。像所有幼嫩的胚芽那樣,這耳垂也是毛茸茸的,令人心悸的柔軟。
她其實並不比他高許多,那成熟的氣息使她顯得高大。在她抱住他時,他的嘴唇不吃力就夠著了她的臉。之後她微笑著抽開身,走到梳妝台前拆下耳墜,手鐲,項圈,髮簪。每一樣廉價的飾品都在克裡斯眼裡呈出古典的繁瑣,都呈出東方的晦澀。黑髮終於一瀉而下,黑得如同原始一樣難以看透。
扶桑坐在竹床上。用手掃平她身邊的褥墊。
克裡斯突然明白竹床在此時此地的重大角色。整個污糟糟的樓亭都是這竹床蠕動、搖曳的聲響。他看清了扶桑的腳。兩隻紅鞋被剝落,然後是半透明的淺紅襪子。襪子有兩處細小的破洞。
扶桑把腳徐緩擱在床沿上。
這哪裡是人類的足?克裡斯想。他走近它們。這是一種在退化和進化之間的肢體。這是種似是而非的肢體。他不知不覺跪在床邊,手伸去觸碰它們,它們看去更像是魚類的尾部;最敏感、最易受傷的生命根梢。這哪裡是腳?他手指輕極,恐怕它們會溶化殆盡。
扶桑已將頭髮理好,一身就緒地看著他。
他這當口忽然一笑。一個男童自認為探得謎底的笑。門口阿媽喊:先生,我想問問您是不是過夜?
你什麼都想到了:癩痢,跛腿,獨眼。你朝吱吱叫的門轉臉時還是愣怔了:你沒想到他會是個兒童。你咬住嘴,咬出了胭脂的一股鋒利的甜味。十二歲的小嫖客已進了門。
你看出他裝扮了自己,在胸前掛一根金鏈,衣袋插了塊手帕,淺麻色的頭髮用了過多的頭膠,使那老氣橫秋向後梳去的髮式像頂帽子。你在第一瞬間就認出了他的真實面目。一個兒童,頂多十二歲。連那種族間的差異都不能幫他絲毫,幫他蒙騙年齡。他淺藍眼睛中的好奇幾乎是殘酷的。那樣殘酷的好奇心只屬於這個年齡的男孩。
還說不上他的樣子,天下兒童都有這樣輪廓不清的嘴唇,從吮乳到吮糖果,這些天性都留在嘴唇上。就是這副處於過渡期的嘴唇,無聲地閱誦一個個神話和歷險故事,咀嚼和吞嚥了這些故事,從而餵養了他那顆無邊際的好奇心。當他這樣看著你的時候,你就是他的神話。這窩穴般的屋就是他神話中的遙遠國度,你每一動作都是女神或女妖的搖身一變。東方,光這字眼就足以成為一切神秘的起源,起碼在這個十二歲的男孩心目裡。
最初的驚詫和不知所措過後,你裝著看不出他的年齡。你一點也不偷懶地待他:你那樣誠摯地笑,彷彿面前是個勢均力敵的血性漢子。你不去想,他也是成百上千來唐人區妓館找便宜的小白鬼之一。
讓我來告訴這是怎樣的奇觀:兩千多個白種男童向中國妓女求歡,其中最小的八歲,最大的十四。史書上把這稱為「最奇特的社會現象……風化上的一次最猖獗的傳染病。……百分之五十的男童對中國妓館有規律性造訪,百分之九十的男童嫖妓經濟來源為校中餐費和糖果花銷。……」
我看著你在燭光中的模樣。我看不出絲毫「價錢低廉」的痕跡。一切記載都強調是中國妓女的「低廉價錢」將白種男孩吸引的。就像二十世紀末聲勢浩大的唐人街仍以它的廉價餐館、廉價雜貨和瓜果吸引我這樣一窮二白的最新移民。也吸引五洲四海的遊人。
你現在一步步走向他,這個叫克裡斯的十二歲的小白鬼。你這樣穩穩地走使你顯得高大,使你成熟到了飽和。長長的一段冷落,你全身的期待,就像漿汁越灌越滿的果實。這一刻你迎合著摘取你的手,你不管這手屬於誰。克裡斯也就是在這一刻迷失了。
我告訴你:每個女人都有最美麗的剎那;一瞬間的怒放,要緊的是你這空前絕後的怒放被誰有幸看見。克裡斯看見了。十二歲的小嫖客驚訝得神志一陣迷失。
他想作一番樂的心情已熄滅,對你這個價錢低廉的中國窯姐的涉獵熱情轉換成了傾慕。如世上所有男童對成熟美麗女子的傾慕。那古老、陳腐的傾慕。
你的卑賤,你民族和你本身被他的民族所公認的卑賤都不能使他勇敢起來了。他已完全不能像真正的十二歲頑童那樣肆無忌憚。他瞪著淺藍的眼珠看你嗑瓜子,看你替他斟茶。當你這樣一下一下為他把茶吹涼時,他身心出現了一種戰慄的感動。
你現在看他的眼睛。別再裝著你看不出那藍色中漸漸浮起的靈魂。這注定他和你之間不能再有痛快簡單的男歡女愛。
此後他常來看你。看你吹簫,繡鞋面;看你嗑瓜子吃魚頭。他偶爾也開口,向你問中國的這樣或那樣,你只贊同或不贊同地笑笑。有時他拿出一粒漂亮的石卵或一隻變色甲蟲,鄭重地放在你掌心裡。他每次來都只耽短短一陣,不超過十分鐘,而每次離開他都微蹙起眉對你說:等著我。他那兒童的臉在這時會出現一點愁似的表情。這表情使他可笑且動人。
你不知道這個男孩離開你之後的事。當然,他得回到他們的人中的。他得穿越整個城市。你的時代這座城市還在孕育中,還是個奇形怪狀的胚胎。它已經那麼名聲在外,以它來自世界各國的妓女,以它的槍戰、行騙和豪賭。靠了碼頭的遠洋輪總得綁架水手,因為原班的水手早已投奔金礦。淘金不走運的人一肚子邪火地逛在城裡,每人都揣著假錢、真槍。人們往這裡奔時太匆忙了,政治、法律、宗教都沒來得及帶來,只帶來赤裸裸的人欲。
你沒有出門的自由,否則你會看見八歲到十四歲的嫖娼老手,叼著雪茄出入中國窯子。
是的,克裡斯得穿越一個城市的無恥和醜惡,才能回到家。那個暫時與你無關的家。
你剛到這裡一個月,還沒有好好看一眼這座叫金山的城市。你不知這個城市怎樣惡意看待來自遙遠東方的梳長辮的男人和纏小腳的女人。他們在一隻隻汽船靠岸時就嗅出人們身後的戰亂和饑荒。他們嘀咕:這些逃難來的男女邪教徒。他們看著你們一望無際的人群,慢慢爬上海岸。他們意識到大事不好;這是世上最可怕的生命,這些能夠忍受一切的、沉默的黃面孔將在退讓和謙恭中無聲息地開始他們的吞沒。
就像我們這批人湧出機場閘口,引得人們突然向我們憂心忡忡地注目一樣,警覺和敵意在這一瞬穿透了一百多年的歷史,回到我們雙方的內心。
我很難把這感覺向你講清。
你不知克裡斯從七歲就會騎馬。他的馬此刻正經過一條沿海的路。不遠有人在狂笑,一群人在狂笑。克裡斯沒在意,對這城裡的一切瘋癲失態很少有人在意。那群人中有個中國男人,慣常的矮小,眨著躲閃的小眼睛,嘴巴好奇而懵懂地露出前門齒。他挑一擔剛捉到的螃蟹。他是個以捉蟹為生的人。一群白人截住了他,他們將他的辮子吊在樹枝上,懸起他整個人體。他不懂他們對他宣佈的所有罪狀,包括吃海裡和陸地上一切烏七八糟的東西,包括梳辮子和挑擔子。他一聲不吭地給吊在那裡,心想忍一忍就會過去。正是這一聲不吭的忍使他們開始往他身上下刀,割裂了他的舌頭、耳朵、鼻子。正是他謎一樣的溫良與沉默使他們震怒。對於不可解的東西,他們失去了最後的理性。克裡斯沒看見這具吊在海風中零碎了的人體。他沒有意識到不可解的東西引起的敵意與迷戀是相當強烈。
對於你的迷戀使他無暇旁顧。這迷戀類似符咒,對於一個十二歲的男童,它太過分因而致命了。他夢想中的自己比他本身高大得多;持一把長劍。一個勇敢多情的騎俠。那昏暗牢籠中囚著一位奇異的東方女子在等待他搭救。那女子以花汁染紅指甲,以綾羅為肌膚;將血浸的西瓜子一粒粒填進嘴唇,用殘缺的足尖走出疼痛和婀娜的步子……那囿於罪惡和苦難中的女子在吹嗚咽的洞簫,等著他去營救。這個男童滿心憂鬱;在他醒時的夢中,一個半是黑色長髮,半是金黃肉體的女子,就是你。
克裡斯沒有意識到這城市對你們的敵意如同酵素在慢慢起沫。
你橫陳在竹床上等待被享用的身體佔滿了他的心思,這就是你烙進他一生的形象。
請別動,就躺那裡,讓我細看一下你用以款待天下的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