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西班牙《先鋒報》一九九八年三月二十三日報道,加西亞·馬爾克斯正在寫作回憶錄《為講故事的生活》,計劃寫六卷,每卷四百頁左右。
他說:「我發現,我全部人生都被概括進了我的小說。而我在回憶中要做的不是解說我的一生,而是解說我的小說,這是解說我的一生的真正途徑。」
在《世界文學》二年第六期上,刊登了《歸根之旅——加西亞·馬爾克斯傳》的選譯,作者也是一個哥倫比亞人,名叫達·薩爾迪瓦爾。在這部傳記作品中,作者選擇了最為常見的傳記方式,試圖用作家的經歷來詮釋作家的作品。
比如當作者寫到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父親向他的母親求婚,並且只給她二十四小時的考慮時間時,這樣寫道:然而在這個期限內路易莎不能向他做出任何回答,因為恰在這時候她的姥姥弗朗西斯卡·西莫多塞阿·梅希婭朝扁桃樹下走來。 她即是《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埃斯科拉斯蒂卡·達莎大嬸的原型。或者在寫到少年馬爾克斯帶著二百比索,獨自一人前往波哥大求學時:全家人到《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和《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中的那個簡陋的碼頭送別他……還有:比利時人埃米利奧不但部分地變成了《枯枝敗葉》裡那個神秘的吃素的法國醫生,而且多年以後死而復生,赫雷米亞斯·德聖阿莫爾的名字作為安的列斯群島來的難民、戰爭殘疾人和兒童攝影師出現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中…… 類似的段落在這本傳記裡比比皆是。
傳記作家們有一個天真的想法,以為通過自己辛勤的工作,就可以還原或者部分還原撰寫人物的真實經歷。像這位達·薩爾迪瓦爾先生,資料上說他窮其二十年的努力,才完成這一本《歸根之旅——加西亞·馬爾克斯傳》。這樣的作家往往被資料和採訪中的回憶所控制,並且為這些資料和回憶的真實性所苦惱,事實上這是沒有必要的。
還原的作用在化學中也許切實可行,但在歷史和傳記中,這其實是一個被知識分子虛構出來的事實。我的解釋是,即使資料和圖片一絲不苟地再現了當時的場景,即使書面或者口述的回憶為我們真實地描繪了當時的細節,問題是當時的情感如何再現?這些回憶材料的使用者如何放棄他們今天的立場?如何去獲得回憶材料本身所處的時代的經驗?一句話就是,如何去放棄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從而去獲得傳記人物在其人生的某一時刻的細微情感?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任何一個人試圖去揭示某個過去時代時,總是帶著他所處時代的深深的烙印,就是其本人的回憶也同樣如此。
另一方面,生平和業績所勾勒出來的人生僅僅是這些人物生活中的一部分,還有更多的不為人所知的部分,當然這並不是很重要。在我看來,最重要的是傳記中的人物還擁有著漫長的和十分隱秘的人生,尤其是對加西亞·馬爾克斯這樣的人,他的慾望和他的幻想比他明確的人生更能表達他的生活歷程,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一生都被概括進了小說」,這是傳記作家們很難理解的事實,他的虛構部分比他的生活部分可能更重要,而且有著難以言傳的甜蜜。
雖然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其自傳中也像達·薩爾迪瓦爾那樣處理了自己的小說和自己的人生,他說:「我在回憶中要做的不是解說我的一生,而是解說我的小說,這是解說我的一生的真正途徑。」然而他所做的工作是豐富和浩瀚的工作,達·薩爾迪瓦爾所做的只是簡單的工作。換句話說,加西亞·馬爾克斯要做的恰恰和達·薩爾迪瓦爾相反,當達·薩爾迪瓦爾試圖在《歸根之旅——加西亞·馬爾克斯傳》中使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一生變得清晰起來時,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為講故事的生活》是為了使自己的一生變得模糊起來。
二一年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