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煙

1
    窗外滴著春天最初的眼淚,7臥床不起已經幾日了。他是在兒子五歲生日時病倒的,起先尚能走著去看中醫,此後就只能由妻子攙扶,再此後便終日臥床。眼看著7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作為妻子的心中出現了一張像白紙一樣的臉,和五根像白色粉筆一樣的手指。算命先生的形象坐落在幾條貫穿起來後出現的街道的一隅,在那充滿陰影的屋子裡,算命先生的頭髮散發著綠色的熒熒之光。在這一刻裡,她第一次感到應該將丈夫從那幾個精神飽滿的中醫手中取回,然後去交給蒼白的算命先生。她望著窗玻璃上呈爆炸狀流動的水珠,水珠的形態令她感到窗玻璃正在四分五裂。這不吉的景物似乎是在暗示著7的命運結局。所以兒子站在窗下的頭顱在她眼中恍若一片烏雲。在病倒的那天晚上,7清晰地聽到了隔壁4的夢語,4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她的夢語如一陣陣從江面上吹過的風。隨著7病情的日趨嚴重,4的夢語也日趨強烈起來。因此黑夜降臨後4的夢語,使7的內心感到十分溫暖。然而六十多歲的3卻使7躁動不安。7一病不起以後,無眠之夜來臨了。他在聆聽4如風吹皺水面般夢語的同時,他無法拒絕3與她孫兒同床共臥的古怪之聲。3的孫兒已是一個十七歲的粗壯男子了,可依舊與他祖母同床。他可以想像出祖孫二人在床上的睡態,那便是他和妻子的睡態。這個想像來源於那一系列的古怪之聲。有一隻鳥在雨的遠處飛來,7聽到了鳥的鳴叫。鳥鳴使7感到十分空洞。然後鳥又飛走了。一條濕漉漉的街道出現在7虛幻的目光裡,恍若五歲的兒子留在袖管上一道亮晶晶的鼻涕痕跡。一個瞎子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他清秀的臉上有著點點雀斑。他知道很多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事,所以他的沉默是異常豐富的。算命先生的兒子在這條街上走過,他像一根竹竿一樣走過了瞎子的身旁,一個灰衣女人的身影局部地出現在某一扇玻璃窗上,司機駕駛著一輛藍顏色的卡車從那裡急馳而過,濺起的泥漿撲向那扇玻璃窗和裡面的灰衣女人。6邁著跳蚤似的腳步出現在一個胡同口,他趕著一群少女就像趕著一群鴨子。2嘴裡叼著煙走來,他不小心滑了一下,但是沒有摔倒。一個少女死了,她的屍體躺在泥土之上。一個少女瘋了,她的身體變得飄忽了。算命先生始終坐在那間昏暗的屋子裡,好像所有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一條狹窄的江在煙霧裡流淌著涮涮的聲音,岸邊的一株桃樹正在盛開著鮮艷的粉紅色。7坐在一條小舟之中,在江面上像一片枯葉似的漂浮,他聽到江水裡有絃樂之聲。
    這時候7的妻子聽到接生婆和4的父親的對話,對話中間有著滴滴答答的水聲。她轉過身來注視著7,發現他的兩隻眼睛如同灌滿泥漿,沒有一絲光澤。然而他的兩隻耳朵卻精神抖擻地聳在那裡,她看到7的耳朵十分隱蔽地跳動著。
    怕是鬼魂附身了。接生婆說。
    我也這麼擔心。4的父親對女兒的夢語表現得憂心忡忡。
    去找找算命先生吧。接生婆建議。
    司機在這天早晨醒來時十分疲倦,這種疲倦使他感到渾身潮濕。深夜在他枕邊產生的那個夢,現在籠罩著他的情緒。他躺在床上聽著母親和4的父親的對話,他們的聲音往來於雨中,所以在司機聽來那聲音拖著一串串滴滴答答的響聲。他們是在談論著算命先生,已年近九十的算命先生為何長壽。算命先生的五個子女已經死去四個,子女的早歿,做父親的必將長壽。他們的對話使司機覺得心裡有一塊泥土。司機眼前彷彿出現了算命先生第五個兒子的形象,那個五十多歲仍然獨生的瘦長男子,心事重重地走在街道上,他拖著一條像是竹竿一樣的影子。母親走進屋來了,她走到兒子臥室的門口,朝他看了一下。作為接生婆的母親有時也能釋夢。但司機並沒有立即將這個夢告訴她。他是在起床以後,而且又吃了早餐,然後才鄭重其事地將夢向母親敘述。
    那時候母親十分安詳地坐在遠離窗戶的一把椅子裡,因此她的身上沒有那類誇張的光亮。兒子向她走來時,她臉上出現了會意的微笑。
    你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她這樣說。
    我夢見了一個灰衣女人。司機開始了他的敘述。我那時正將卡車馳到一條盤山公路上,我看到了那個灰衣女人,她沒有躲讓,我也沒有剎車,然後卡車就從她身上過去了。
    接生婆感到這個夢過於複雜,她告訴兒子:
    如果你夢見了狗,我會告訴你要失財了;如果你夢見了火,我會告訴你要進財了;如果你夢見了棺材,我會告訴你要陞官了。但是這個夢使接生婆感到為難,因為在這個夢裡缺乏她所需要的那種有明確暗示的景與物。儘管她再三希望兒子能夠提供這些東西。可是司機告訴她除了他已經說過的,別的什麼也沒有。所以接生婆只好坦率地承認自己無力破釋此夢。但她還是明顯地感到了這個夢裡有一種先兆。她對兒子說:
    去問問算命先生吧。
    司機隨母親走出了家門,兩把黑傘在雨中舒展開來。瘦小的母親走在前面,使兒子心裡湧上一股憐憫之意。這時候4出現在門口,她似乎已經知道自己每晚夢語不止,而且還知道這夢語給院中所有人家都籠罩上了什麼,所以她臉上的神色與她那黑色長褲一樣陰沉,然而她卻背著一隻鮮艷的紅色書包。司機覺得她異常美麗。但是3的孫兒的目光破壞了司機對她的注視,儘管司機知道他的目光並不意味著什麼,可是司機無法忍受他的目光對自己的搜查。司機想起了他與他祖母那一層神秘的關係,司機的目光從4臉上匆忙移開以後,又從7的窗戶上飄過,他隱約看到7的妻子坐在床沿上的一團黑影。然後司機走到了院外。他聽到4在身後的腳步聲,在那清脆的聲音裡,司機感到走在前面的母親的腳步就顯得遲鈍了。瞎子坐到那條濕漉漉的街道上,綿綿陰雨使他和那條街道一樣濕漉漉。二十多年前,他被遺棄在一個名叫半路的地方,二十多年後,他坐在了這裡。就在近旁有一所中學,瞎子坐在這裡來是因為能夠聽到那些女中學生動人的聲音,她們的聲音使他感到心中有一股泉水在流淌。瞎子住在城南的一所養老院裡,他和一個傻子一個酒鬼住在一起,酒鬼將年輕時的放蕩經歷全部告訴了瞎子,他告訴他手觸摸在女人肌膚上的感覺,就像手放在麵粉上的感覺一樣。後來,瞎子就坐到這裡來了。但起先瞎子並不是每日都來這裡,只是有一日他聽到了4的聲音以後,他才日日坐到了這裡。那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有好幾個女學生的聲音從他身旁經過,他在那裡面第一次聽到4的聲音。4只是十分平常地說了一句很短的話,但是她的聲音卻像一股風一樣吹入了瞎子的內心,那聲音像水果一樣甘美,向瞎子飄來時彷彿滴下了幾顆水珠。4的突出的聲音在瞎子的心上留下了一道很難消失的瘢痕。瞎子便日日坐到這裡來了,瞎子每次聽到4的聲音時都將顫抖不已。可是最近一些日子瞎子不再聽到4的聲音了。司機和接生婆從他身旁經過時,他聽到了雨鞋踩進水中水珠四濺的聲音,根據雨鞋的聲響,他準確地判斷出他們走去的方向。可是4緊接著從他身旁走過時,他卻並不知道在這個人的嗓子裡有著他日夜期待的聲音。
    司機是第一次來到算命先生的住所,他收起雨傘,像母親那樣擱在地上。然後他們通過長長的走道,走入了算命先生的小屋。首先進入司機視線的是五隻凶狠的公雞,然後司機看到了一個灰衣女人的背影。那女人現在站起來並且轉身朝他走來,這使司機不由一怔。灰衣女人迅速地從他身旁經過,深夜的那個夢此刻清晰地再現了。他奇怪母親竟然對剛才這一幕毫不在意。他聽到母親將那個夢告訴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並不立即作出回答,他向接生婆要了司機的生辰八字,經過一番喃喃低語後,算命先生告訴接生婆:
    你兒子現在一隻腳還在生處,另一隻腳卻踩進死裡了。
    司機聽到母親問:怎樣才能抽出那隻腳?
    無法抽回了。算命先生回答。但是可以防止另一隻腳也踩進死裡。算命先生說:在路上凡遇上身穿灰衣的女人,都要立刻將卡車停下來。司機看到母親的右手插入了口袋,然後取出一元錢遞了過去,放在算命先生的手裡。他看到算命先生的手像是肌肉皮膚消失以後剩下的白骨。
    司機夢境中的灰衣女人,在算命先生住所出現的兩日後再次出現。那時候司機駕駛著藍顏色的卡車在盤山公路上,是臨近黃昏的時候。他通過敞開的車窗玻璃,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座小城。小城如同一堆破碎的磚瓦堆在那裡。
    灰衣女人是這個時候出現的,她沿著公路往下走去,山上的風使她的衣服改變了原有的形狀。
    因為陰天的緣故,司機沒有一下子辨認出她身上衣服的顏色。雖然很遠他就發現了她,但是那件衣服彷彿是藏青色的,所以他沒有引起警惕。直到卡車接近灰衣女人時,司機才驀然醒悟,當他踩住剎車時,卡車已經超過了灰衣女人。
    然而當司機跳下卡車時,灰衣女人從卡車的右側飄然出現,司機感到一切都沒有發生。同時他一眼認出眼前這個灰衣女人,正是兩日前在算命先生處所遇到的。儘管風將她的頭髮吹得很亂,但卻沒有吹散她臉上陰沉的神色,她朝司機迎面走來,使司機感到自己似乎正置身於算命先生的小屋之中。司機伸出雙手攔住她,他告訴她,他願意出二十元錢買下她身上的灰色上衣。司機的舉動使她感到奇怪,所以她怔怔地看了他很久。然而當司機遞過來二十元錢時,她還是脫下了最多只值五元的灰色上衣。灰衣女人脫下上衣以後,裡面一件黑色的毛衣就暴露無遺了。司機接過衣服時感到衣服十分冰冷,恍若是從死人身上剛剛剝下。這個感覺使他的某種預兆得以證實。他將衣服鋪在卡車右側的前輪下面,然後上車發動了汽車,他看了一眼此刻站在路旁的女人,她正疑惑地望著他。卡車車輪就從衣服上面輾轉了過去。女人一閃消失了。但司機又立刻在反光鏡中找到了她,她在反光鏡中的形象顯得很肥胖,她的形象越來越小,最後沒有了。然而直到卡車馳入小城時,司機仍然沒能在腦中擺脫她——她穿著那件灰色上衣在公路上有點飄動似的走著。但是司機已經心安理得,那件灰色上衣已經替他承受了災難。
    6在那個陰雨之晨,依然像往常那樣起床很早,他要去江邊釣魚。還在他第一個女兒出生時,他就有了這個習慣,他妻子為他生下第七個女兒後便魂歸西天。他很難忘記妻子在臨死前臉上的神色,那神色裡有著明顯的妒嫉。多年之後,他的七個女兒已經不再成為累贅,已經變為財富。這時候他再回想妻子臨死時的神態時,似乎有所領悟了。他以每個三千元的代價將前面六個女兒賣到了天南海北。賣出去的女兒中只有三女兒曾來過一封信,那是一封訴說苦難和懷念以往的
    6十分吃力地讀完了這封信,然後就十分隨便地將信往桌子上一扔。後來這封信就消失了。6也沒有去尋找,他在讀完信的同時,就將此信徹底遺忘。事實上那封信一直被6的第七個女兒收藏著。在6起床的時候,他女兒也醒了。這個才十六歲的少女近來惡夢纏身,一個身穿羊皮茄克的男子屢屢在她夢中出現,那個男子總是張牙舞爪地向她走來,當他抓住她的手時,她感到無力反抗。這個身穿羊皮茄克的男子,她在現實裡見到過六次,每次他離開時,她便有一個姐姐從此消失。如今他屢屢出現在她的夢中,一種不祥的預兆便籠罩了她。顯然她從三姐的信中看到了自己的以後,而且這個以後正一日近似一日地來到她身旁。在那以後的歲月裡,她看到自己被那個羊皮茄克拖著行走在一片茫茫之中。
    她聽到父親起床時踢倒了一隻凳子,然後父親拖著膠鞋叭噠叭噠地走出了臥室,她知道他正走向那扇門,門角落裡放著他的魚竿。他咳嗽著走出了家門,那聲音像是一場陣雨。咳嗽聲在漸漸遠去,然而咳嗽聲遠去以後並沒有在她耳邊消失。6來到戶外時,天色依舊漆黑一片,街上只有幾隻昏暗的路燈,濛濛細雨從淺青色的燈光裡瀟瀟飄落,彷彿是很多螢火蟲在傾瀉下來。他來到江邊時,江水在黑色裡流動泛出了點點光亮,濛濛細雨使他感到四周都在一片煙霧籠罩下。藉著街道那邊隱約飄來的亮光,他發現江岸上已經坐著兩個垂釣的人。那兩人緊挨在一起,看去如同是連結在一起。他心裡感到很奇怪,竟然還有人比他更早來這裡。然後他就在往常坐的那塊石頭上坐了下來,這時候他感到身上正在一陣陣發冷,彷彿從那兩個人身上正升起一股冰冷的風向他吹來。他將魚鉤摔入江中以後,就側過臉去打量那兩個人。他發現他們總是不一會工夫就同時從江水裡釣上來兩條魚,而且竟然是無聲無息,沒有魚的掙扎聲也沒有江水的破裂聲。接下去他發現他們又總是同時將釣上來的魚吃下去。他看到他們的手伸出去抓住了魚,然後放到了嘴邊。魚的鱗片在黑暗裡閃爍著微弱的亮光,他看著他們怎樣迅速地把那些亮光吃下去。同樣也是無聲無息。這情形一直持續了很久。後來天色微微亮起來,於是他看清了那兩人手中的魚竿沒有魚鉤和魚浮,也沒有線,不過是兩根長長的、類似竹竿的東西。接著他又看清了那兩個人沒有腿,所以他們並不是坐在江岸上,而是站在那裡。他們的臉無法看清,他似乎感到他們臉的正面與反面並無多大區別。這個時候他聽到了遠處有一隻公雞啼叫的聲音,聲音來到時,6看到那兩人一齊跳入了江中,江水四濺開來,卻沒有多大聲響。此後一切如同以往。
    灰衣女人這天一早去見算命先生,是因為她女兒婚後五年仍不懷孕。於是她懷疑女兒的生辰八字是否與女婿的有所衝突。這種想法她在心裡已經埋藏很久了,直到這一日她才決定去請教算命先生。所以天一亮她就出門了。她在胡同口遇到了6,那時6從江邊回來。她從6的眼睛裡恍恍惚惚地看到了一種粉紅色。6從她身邊走過時,她感到自己的衣服微微掀動了一下,她不由回頭看了他一眼,6的背影使她心裡產生了沉重之感。這種感覺在她行走時似乎加重了。陰沉的雨天使她的呼吸像是屋簷的滴水一樣緩慢。不久之後,瞎子出現在她的面前,瞎子是坐在算命先生居住處的街口。那時候有一群上學的女孩子從這裡經過,她們像一群麻雀一樣喳喳叫著,她們的聲音在這雨天裡顯得鮮艷無比。灰衣女人看到瞎子此刻的臉上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緊張。在她的記憶深處,瞎子已經坐在了這裡,但她無法判斷瞎子端坐在此已有多少時日,只是依稀感到已經很久遠。
    在走入算命先生住所時,一個瘦長的男子迎面而來,她不用側身,此人便順利地通過了狹窄的門。她一眼認出這個五十來歲的男子正是算命先生最小的兒子。她又回頭望去,那男子瘦長的身體在街上行走時似乎更像是一個影子。
    然後她才來到了算命先生的小屋,年近九十的算命先生似乎已經知道了她的來意,他那張慘白的臉上露出的笑意使她感到了這一點。這時那五隻公雞突然凶狠地啼叫了起來,公雞的啼叫聲十分尖利。公雞和剛才門口所遇的瘦子聯繫起來以後,使灰衣女人想起了很多有關算命先生的傳說。
    灰衣女人將自己的來意如實告訴了算命先生,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小屋裡迴響時十分沉悶。
    算命先生在掌握灰衣女人的女兒與女婿的生辰八字以後,明確告訴她,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在命上不存在任何衝突。可是已經五年了。灰衣女人提醒他。
    算命先生對此表示愛莫能助,但他還是指點了灰衣女人,讓她將此事去拜託城外那座寺廟裡的送子觀音,他說也許觀音會托夢給她的,讓她得知其中因由。
    灰衣女人是在這時起身的,那時司機和他的母親剛剛來到,她沒有注意他們,所以也就無法知道自己已被司機深深地注意上了。按照算命先生的指點,灰衣女人在離開以後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城外那座在山腰上的寺廟。她在那裡磕拜了龐大的金光閃閃的送子觀音,又燒了幾炷香,然後才回到家中。整個一天她都心神不定,總算等到了天黑,於是她上床睡去。翌日凌晨醒來時,果然記憶起一夢,那夢很模糊,彷彿發生在那座寺廟裡。送子觀音在夢中的模樣不是金光閃閃,似乎很灰暗,那座寺廟讓她感到很空洞,送子觀音那懸掛笑容的嘴沒有動,但她聽到一個寬闊的聲音在飄落下來:能否生育要問街上人。灰衣女人是在這個時候醒來的,她完整地回想出了這個夢,所以她立刻起床,沒有梳妝就來到了胡同外的街上。那時候天還沒有明亮,只是東方有一片紅色正逗留在某一個山頂上,很像是嘴唇,街上已經有隱隱約約的腳步聲了,但她沒有看到人。很久以後,三個挑擔的男子在模糊中朝她走來,她便迎了上去。因為擔子的沉重,還在遠處她就聽到了扁擔嘎吱嘎吱的聲響。她走到近前,看到第一個擔子裡是蘋果,第二個擔子是香蕉,第三個擔子卻是桔子。她覺得只有桔子才會有籽,因此就走到了第三個男子面前,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壯實漢子,在他寬闊的臉上有汗珠在流動。然後他們之間發生了一次對話。
    灰衣女人問:賣不賣?
    男子回答:賣。是有籽的吧?她問。無籽。男子說。這個回答使灰衣女人驀然一怔,良久之後,她才在心裡對自己說,看來是天絕女兒了。於是灰衣女人算是明白了女兒婚後五年不孕的因由所在。
    灰衣女人在得到無籽蜜桔的暗示以後,經歷了兩個白天一個夜晚的深深失望。然而當第二個夜晚來臨前,她心裡又死灰復燃。因此她再次去了城外的那座寺廟,她在離開寺廟走在下山的公路上時,她遇到了司機。司機的古怪行為使她疑惑不解。儘管如此,她還是脫下外衣給了他。然而在接過那二十元錢時,她手上產生了虛假的感覺。但是通過眼睛的判斷,她就對這二十元錢確信無疑了。然後她看著司機彎下腰將她的衣服墊在車輪下,又看著他上車開動汽車。那時司機望了她一眼,司機的目光很刺人。汽車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以後就馳走了。卡車沒有揚起什麼灰塵,卡車馳走時顯得很乾淨。然後她才低下頭去看自己的外衣,外衣趴在地上,上面有車輪輾過的痕跡。外衣的模樣很可憐,彷彿已經死去。她走上幾步撿起了它,仍然是先前的那件外衣。似乎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似乎是她剛從床上坐起來,從旁邊的凳子上拿過外衣。她就這樣又重新穿在了身上,接著繼續往前走。那時卡車已經馳下盤山公路了,就要進入小城。她在山上看著卡車,覺得它很像一隻昨天爬在她腿上的褐色小蟲。
    不久之後她也走入了小城,那時候街上行人寥寥,她的內心也冷冷清清。在走入第一條街道時,她看到那些低矮的房屋上的煙囪大多飄起了縷縷炊煙,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有點像煙一樣飄緲。雖然雨從昨天就停了,可陰沉的天色,讓她覺得隨時都會有一場雨再次到來。
    她在回到家中之前,最後一次看到的人是6的女兒。那時候她已經走入了通往家中的胡同,她是在經過6的窗下時看到的。6的女兒就站在窗前,正望著窗外胡同的牆壁發怔,在牆壁上有幾株從磚縫裡生長出來的小草在搖晃。灰衣女人透過窗玻璃看到這位少女時,心裡不由哆嗦了一下。她無端地感到這個少女的臉上有一種死亡般的氣息在蔓廷。這個感覺使灰衣女人驀然驚愕,因為她馬上發現這其實是詛咒。對於剛剛求過觀音的人來說,詛咒顯然很危險,詛咒將意味著她剛才的努力不過是空空一場。這時灰衣女人已經走到自己家門口了,她聽到屋內女兒在咬甘蔗,聲音很脆也很甜。
    6在那天凌晨的奇怪經歷,在此後的兩個凌晨裡繼續出現。但是他並沒有當回事,他依舊坐在自己往常坐的地方,與那兩個無腳的人只有一箭之隔,他好幾次試圖和他們說話,可是他們的沉默使他不知所措。他們的動作與他第一次見到時沒有兩樣。而且從那天以後,他再也沒能從江水裡釣上來一條魚。在這天凌晨,他試著走過去,可還沒有挨近他們,他們便雙雙躍入江中。正當他十分奇怪地四下張望時,他發現他們坐在另一處了,與他仍然是一箭之隔。於是他就回到原處坐。不一會他開始感到十分困乏,慢慢地眼前一片全是江水流動時泛出的點點光亮,接著他就感到身體傾斜了,然後似乎倒了下去。接下去他就一無所知。
    也是在這個早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6那躺在床上的女兒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聲音十分輕微,恍若是從門縫裡鑽進來的風聲。她便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走到門前,那時候聲音沒有了。她打開門以後,發現父親正躺在門外,四周沒有人影。從鼾聲上,她知道父親並沒有死去,只是睡著了。於是她就把他拉進屋內,還沒把他扶上床時,他就醒了。
    6醒來時對自己的處境感到十分驚訝,因為他清晰地記起自己是到江邊去了,可是居然會在家中。他詢問女兒,女兒的回答證實他去了江邊。而女兒對剛才所發生的一切的敘述,使他心裡覺得蹊蹺。所以在天完全明亮以後,他就來到了算命先生的住所。算命先生還沒有完全聽完,他的臉色就發生了急劇的變化。這一點6也感覺到了。當6看到算命先生蒼白的臉上出現藍幽幽的顏色時,他開始預感到了什麼。
    算命先生再次要6證實那兩個人沒有腿以後,便用手在那張佈滿灰塵的桌子上塗出了一個字,隨後立刻擦去。
    雖然這只是一瞬間,但6清晰地認出了這個字。他不由大驚失色。算命先生警告他,以後不要在天黑的時候去江邊。
    6膽戰心驚地回到家中以後,發現女兒正站在窗前,他沒法看到女兒臉上的神色,他只是看到一個柔弱的背影。但是這個背影沒法讓他感覺到剛才在這裡發生了什麼,所以他也就不會知道那個穿羊皮茄克的人來過了。身穿羊皮茄克的人敲門時顯然用了好幾個手指,敲門聲傳到6的女兒的耳中時顯得很複雜。當6的女兒打開房門時,她看到了自己的災難。羊皮茄克的目光注視著她時,她感到自己的眼睛就要被他的目光挖去。她告訴他6沒在家後就將門向他摔去,門關上時發出一聲巨響。但是巨響並沒有掩蓋掉她心裡的恐懼,他知道他不一會又將出現。很久以後,在那個身穿羊皮茄克的人與父親在一間房內竊竊私語結束以後,她聽到了灰衣女人的死訊。那時候羊皮茄克已經走了,父親又回到了那間房屋。
    灰衣女人在死前沒有一點跡象,只是昨天傍晚回到家中時,她似乎很疲倦,晚飯時只喝了一點魚湯,別的什麼也沒吃,然後很早就上床睡了。整個夜晚,她的子女並沒有聽到異常的聲響,只是感到她不停地翻身。往常灰衣女人起床很早,這天上午卻遲遲不起,到八點鐘時,她的女兒走到她床前,發現她嘴巴張著,裡面顯得很空洞。起先她女兒沒在意,可半小時以後第二次去看她時,發現仍是剛才的模樣,於是才注意到那張著的嘴裡沒有一絲氣息。灰衣女人的死得到了證實。後來她的子女拿起那件擱在凳子上的灰色上衣時,發現上面有一道粗粗的車輪痕跡。他們便猜測母親是否被某一輛汽車從身上壓過。如果真是這樣,那麼灰衣女人事後再安然無恙地回到家中的情形就顯得不可思議了。
    灰衣女人的突然死去,使她兒子的婚事提前了兩個月舉辦。為了以喜沖喪,她兒子沿用了趕屍做親的習俗。
    灰衣女人的遺體放在她床上,只是房中原有的一些鮮艷的東西都已撤去。床單已經換成一塊白布,灰衣女人身穿一套黑色的棉衣棉褲躺在那裡,上面覆蓋的也是一塊白布。死者腳邊放了一隻沒有圖案花紋的碗,碗中的煤油通過一根燈芯在燃燒,這是長明燈。說是去陰間的路途黑暗又寒冷,所以死者才穿上棉衣棉褲,才有長明燈照耀。靈堂就設在這裡,屋內靈幡飄飄。死者的遺像是用一寸的底片放大的,所以死者的臉如同一堵舊牆一樣斑斑駁駁。
    灰衣女人以同樣的姿態躺了兩天兩夜以後,便在這一日清晨被她的兒子送去火化場。然後她為數不多的親屬也在這天清晨去了那裡。3被請去做哭喪婆。因此在這日上午,3那尖厲的哭聲像煙霧一樣繚繞了這座小城。
    灰衣女人在早晨八點鐘的時候,被放進了骨灰盒。然後送葬開始了。送葬的行列在這個沒有雨也沒有太陽的上午,沿著幾條狹窄的街道慢慢行走。
    瞎子那個時候已經坐在街上了。4的聲音消失了多日以後,這一日翩翩出現了。那時候那所中學發出了好幾種整齊的聲音,那幾種聲音此起彼伏,彷彿是排成幾隊朝瞎子走來。瞎子知道那裡面有4的聲音,但他卻無法從中找到它。不久之後那幾種整齊的聲音接連垂落下去,響起了幾個成年人穿插的說話聲。然後瞎子聽到了4的聲音,4顯然正站起來在念一段課文。4的聲音像一股風一樣吹在了他的臉上,他從那聲音裡聞到了一股芳草的清香。但是4的聲音時隱時現,那幾個成年人的說話聲干擾了4的聲音,使4的聲音傳到瞎子耳中時經過了一個曲折的歷程。然而一個短暫的寧靜出現了,在這個寧靜裡4的聲音單獨地來到了瞎子的耳中,那聲音彷彿水珠一樣滴入了他的聽覺。4的聲音一旦單獨出現,使瞎子體味到了其間的憂傷,恍若在一片茫茫荒野之中,4的聲音顯得孤苦伶仃。此後又出現了幾種整齊的聲音,4的聲音被淹沒了。就像是一陣狂風淹沒了一個少女坐在荒野孤墳旁的低語。隨後3的哭聲耀武揚威地來到了,那時他和送葬的行列還相隔著兩條街道。3的哭聲從無數房屋的間隙穿過,來到瞎子耳中時像是一頭發情的貓在叫喚。這哭聲越來越接近時,瞎子才從中體會到了無數雜亂的聲響,3的哭聲似乎包括了所有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那裡面有一個孩子從樓上掉下來時的驚恐叫聲,有很多窗玻璃同時破裂的粉碎聲,有深夜狂風突然吹開屋門的巨響,有人臨終時喘息般的呻吟。
    灰衣女人的骨灰在城內幾條主要街道轉了一周,使某幾個熟悉她的人彷彿看到她最後一次在城內走過。然後送葬的行列回到了她的家門。一入家門,她的兒女與親屬立刻換去喪服,穿上了新衣。喪禮在上午結束,而婚禮還要到傍晚才能開始。
    司機也去參加了這個婚禮,他在走入這個家時沒有嗅到上午遺留下來的喪事氣息,新娘的紅色長裙已經掩蓋了上午的一切。司機一直看著新娘,因為燈光的緣故,他發現坐在另一端的新娘,一半很鮮艷,一半卻很陰沉。因此像是胭脂一樣塗在新娘臉上的笑容,一半使他心醉心迷,另一半卻使他不寒而慄。因為始終注視著新娘,所以他毫不察覺四周正在發生些什麼。四周的聲響只是讓他偶爾感到自己正置身於擁擠的街道上,他感到自己獨自一人,誰也不曾相識。有時他將目光從新娘臉上移開,環顧四周時,各種人的各種表情瞬息萬變,但那匯聚起來的聲音卻讓他覺得是來自別處。然而他卻真實地發現整個婚禮都摻和著鮮艷和陰沉。而且這鮮艷和陰沉正在這屋子裡運動。那時候他發現一隻酒瓶倒在了桌上,裡面流出的紫紅色液體在燈光下也是半明半暗。坐在司機身旁的2站了起來,2站起來時一大塊陰沉從那液體上消失了,鮮艷瞬間擴張開來,但是靠近司機胸前的那小塊陰沉依然存在,暗暗地閃爍著。2站起來是去尋找抹布,他找到了一件舊衣服。於是司機看到一件舊衣服蓋住了紫紅色的液體,衣服開始移動,衣服上有2的一隻手,2的手也是半明半暗。然後司機看出了那是一件灰色上衣,而且還隱約看到了車輪的痕跡。司機這天沒有出車,但他還是在往常起床的時候醒了。那時他母親正在洗臉。他覺得水就像是一張沒有絲毫皺紋的白紙,母親正將這張白紙揉成一團。然後他聽到了母親的腳步聲在走出去,接著一盆水倒在了院裡。水與泥土碰撞後散成一片,它們向四周流去,使司機想起了公路延伸時的情景。隔壁的3這時也在院中出現,她將一口清水含在嘴裡咕嚕了很久,隨後才唰地一聲噴了出去。司機聽到母親在說話了,她的聲音在詢問3的舉動。洗洗喉嚨。3回答。誰家在服喪了?母親問。
    那時3嘴裡又灌滿了水,所以她的回答在司機聽來像是一陣車輪的轉動聲。司機沒法聽清,但他知道是某一個人死了,3將被請去哭喪。3被水洗過的喉嚨似乎比剛才通暢多了,於是司機聽到母親對3嗓子的讚歎,3回答說體力不如從前了。司機在床上躺了很久以後才起床,他走到院裡時,看到7正坐在門前一把竹椅裡,7用灰暗的目光望著他,7的呼吸讓司機感到彷彿空氣已經不多了。7五歲的兒子正蹲在地上玩泥土,他大腦袋上黃黃的頭髮顯得很稀少。這時有人送來了一份請柬,他打開請柬一看,是很多年前柑識的某一位姑娘的結婚請柬。這份請柬的出現很突然,使司機勾起了許多混亂的回憶。
    婚禮的高潮在司機和2之間開始。那時候廚師已經離開廚房很久了,廚師也已經吃飽喝足。幾個醉漢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樓梯口,還沒有下樓就躍在樓梯上睡著了。2高聲叫著要新娘給他們洗臉,於是所有的人都圍了上去。司機並沒有意識到什麼將會發生,他此刻的眼睛裡有一件灰色上衣時隱時現。然而當新娘端著一盆水走來時,那件灰色上衣便驀然消失。這時候他才感到將會發生什麼了,而且顯然與自己有關,因此此刻坐著的只有他和2。新娘將洗臉盆放到桌子上時,兩隻紅色的袖管美妙地撤退了,他看到兩條纖細的手臂,手臂的膚色在燈光下閃爍著細膩滑潤的色澤。然後十個細長的手指絞起了毛巾。司機的眼睛裡沒有毛巾,他只看到十個手指正在完成一系列迷人的舞蹈,水在漂亮地往下滴,水是這個舞蹈的一部分。
    先給他擦。司機聽到2這樣說。他抬起眼睛,看到2正用食指指著他,2的手指在燈光下顯得很銳利。
    新娘的毛巾迎面而來,抹去了2的手指。在毛巾尚未貼到臉上時,司機先感覺到新娘的一隻手輕輕按住了他的後腦,他體會到了五個手指的迷人入侵。接著他整個臉被毛巾遮住,毛巾在他臉上揉動起來。但是司機並沒有感覺到毛巾的揉動,他感到的是很多手指在他臉上進行著溫柔的撫摸,這撫摸使他覺得自己正在昏迷過去。可是這一切轉瞬即逝,2的形象又出現了他眼中,他看到2正微笑地注視著自己。於是司機從口袋裡摸出二十元錢給新娘,新娘接過去放入了口袋。司機沒有觸到新娘的手指。然後司機看著新娘給2擦臉,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新娘給2擦臉的動作為何也如此溫柔。擦完之後,他看到2拿出四十元錢放入新娘手中。接著2說:再給他擦。
    2
    這句話開始讓司機感到面臨的現實,因此當他再次看著新娘絞毛巾的手指時,剛才的美景沒有重現。新娘的毛巾在他臉上移動時,也沒有剛才令他激動的感受。擦完以後,他拿出了四十元。那時候他知道自己口袋裡已經一片空空。他想也許2不會再逼他了,但他實在沒有什麼把握。
    2這次給了八十元。2沒有就此完結。他要新娘再為司機擦臉。司機這時才注意到四周聚滿了人,這些人此刻都在為2歡呼。新娘的毛巾又在他臉上移動了,這時他悄悄從手上腕上取下了手錶。擦完以後,他將手錶遞給了新娘。他聽到一片哄笑聲,但是2沒有笑,2對他說:算你的手錶值一百元吧。2說完拿出二百元放在桌上。新娘為他擦完之後,他就拿起二百元放入新娘長裙的口袋裡,同時還在新娘屁股上拍了一下。接著2指著司機對新娘說:再擦一次。
    新娘這次的毛巾貼在司機臉上時,使他感到疼痛難忍,彷彿是用很硬的刷子在刷他的臉。而按住他腦後的五個手指像是生銹的鐵釘。但是毛巾和手指消失之後,司機開始痛苦不堪。他清晰地感到了自己狼狽的處境,他聽到四周響起一片亂糟糟的聲音,那聲音真像是一場戰爭的出現。他看到坐在對面的2臉上傾瀉著得意的神采,2的臉一半鮮艷,一半陰沉。2拿出了一疊錢,對司機說:這四百元買你此刻身上的短褲。司機聽到了一陣狂風在呼嘯,他在呼嘯聲裡坐了很久,然後才站起來離開座位朝廚房走去。走入廚房後他十分認真地將門關上,他感到那狂風的聲音減輕了很多,因此他十分滿意這間廚房。廚房裡的爐子還沒有完全熄滅,在慘白的煤球叢裡還有幾絲紅色的火光。幾隻鍋子堆在一起顯得很疲倦,而一疊碗在水槽裡高高隆起。接著他看到一把菜刀,他將菜刀拿在手中,試試刀鋒,似乎很鋒利。然後他走到窗前,他看到窗外的燈光斑斑駁駁,又看到了一條陰溝一樣的街道,街上一個人在走去。隨後他往對面一座平房望去,透過一扇窗戶他看到了一個少女的形象。少女似乎穿著一件黑色上衣,少女正在洗碗,少女在洗碗時微微扭動著身體,她的嘴似乎也在扭動。他於是明白了她正在唱歌,雖然他聽不到她的歌聲,但他覺得她的歌聲一定很優美。
    2在司機走入廚房以後也投入了那一片狂風般的笑聲中,笑聲持續了很久,然後才像一場雨一樣小了下去。2感到應該去廚房看看司機正在幹些什麼,於是他站起來朝廚房走去。他走去時感到所有人的目光在與他一同前往,他知道他們都想看看此刻司機的模樣。他走到門前時,發現從門縫裡正在流出來幾條暗色的水流,他對這個發現產生了興趣,所以他蹲下身去,那水流開始泛出一些紅色來,但他覺得還是沒有看清,於是就伸出手指在水流裡沾了一下,再將手指伸回到眼前,這次他確信自己看到了什麼。他站起來後感到自己不知所措,然後他轉回身準備離開這裡,可他發現他們正奇怪地望著他,他猶豫了。此後只好又轉回身去,他有點緊張地去推廚房的門,他看到自己的手伸過去時像是風中的一根樹枝。他只將門打開一條縫,根本沒有看到司機就立刻將門關上。他再次轉回身去,他想朝他們笑一下,可他的臉彷彿已經僵死過去沒法動。他聽到有人在問他:在幹什麼?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他感到自己正在走過去。他又聽到有人在問:是不是在脫短褲?他不由點點頭,於是他聽到了一片像是飛機俯衝過來的笑聲。他走到自己的椅子旁稍微站了一會,隨後就朝樓梯走去。他聽到有人在問他什麼,但他沒有聽清。他已經走到樓梯口了,幾個醉漢此刻橫躺在樓梯上打呼嚕。他小心翼翼地繞過他們,一步一步走下了樓梯,然後來到了街上。那時候街上寂靜無人,只有路燈灰色的光線在地上漂浮,一股冷風吹來彷彿穿過了他的身體。這時他聽到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那聲音像一顆顆小石子節奏分明地掉入某一口深井,顯得陰森空洞,同時中間還有一段「絲」的聲響。他知道是司機在追出來了。他不敢回頭,只是盡量往亮處走。他感到自己每當走到路燈下時,身後的腳步聲便會立刻消失,而一來到陰暗處時,那聲音又在身後出現了,所以他一來到路燈下時便稍微站了一會,那時候他覺得身上的燈光很溫暖。隨即他又拚命地跑過一段陰暗,到另一盞路燈下。他在跑動時明顯地感到身後的聲音也加快了。他覺得他們之間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沒有拉長也沒有縮短。
    後來他看到自己的家了,那幢房屋看去如同一個很大的陰影,屋頂在目光裡流淌著陰森可怖的光線。他走到近前,一扇門和幾扇窗戶清晰地出現在眼前,這時身後的聲音驀然消失。他不由微微舒了口氣,可這時他眼前出現了一片閃閃爍爍的水,那條通往屋門的路消失了,被一片水代替。他知道司機就在這一片閃爍的水裡。他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饒了我吧。那聲音在空氣裡顫抖不已。他那麼跪了很久,可眼前的一片閃爍並沒有消失。於是他再次說:饒了我吧。隨即便嗚嗚地哭了起來。他說:我不是有意要害你。但是那一片閃爍仍然存在。他便向這一片閃爍拚命地磕頭,他對司機說:你在陰間有什麼事,儘管托夢給我,我會盡力的。他磕了一陣頭再抬起眼睛時,看到了那條通往屋門的小路。
    在司機死後一個星期,接生婆在一個沒有風但是月光燦爛的夜晚,睡在自己那張寬大的紅木床上時,見到了自己的兒子。彷彿是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兒子心事重重地站在她的床前,她看到兒子右側頸部有一道長長的創口,血在創口裡流動卻並不溢出。兒子告訴她他想娶媳婦了。她問他看準了沒有。他搖搖頭說沒有。她說是不是要我替你看一個。他點點頭說正是這樣。接生婆是在這個時候聽到外面叫門的聲音的,她醒了過來。她聽到門外有人在叫著她的名字,屋外的月光通過窗玻璃傾瀉進來,她看到窗戶上的月光裡有一個人的影子在晃動。她覺得那叫門的聲音有些古怪,那聲音似乎十分遙遠,可那個人卻分明站在窗前。她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後走過去打開房門,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人站在她面前,她感到這人的臉很模糊,似乎有點看不清眼睛、鼻子和嘴巴。她問他:你是誰?那人回答:我住在城西,我的鄰居要生了,你快去吧。
    她家的男人呢?接生婆問。一個女人要生孩子了,卻是一個鄰居來報信,她感到有些奇怪。
    她家沒有男人。那人說。
    接生婆再次感到眼前這個人的說話聲很遙遠。但她沒怎麼在意,她答應一聲後回到房內拿了一把剪刀,然後就跟著他走了。在路上時接生婆又一次感到很奇怪,她感到走在身旁這人的腳步聲與眾不同,那聲音很飄忽。她不由朝他的腳看了一眼,可她沒有看到。他好像沒有腿,他的身體彷彿是凌空在走著。但是她覺得自己也許是眼花了。
    不久之後,很多幢低矮的房屋在眼前出現了,房屋中間種滿了松柏。接生婆走到近前時不知為何跌了一跤,但是她沒感到自己爬起來,跌下去時彷彿又在走了。她跟著這人在房屋與松柏之間繞來繞去地走了一陣後,來到一幢房門敞開的屋子前,她看到一個女人躺在一張沒有顏色的床上。她走進去後發現這個女人全身赤裸,女人的皮膚像是刮去鱗片後魚的皮。她感到這個女人與站在身旁的男人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她的臉也很模糊,而且同樣也很難看到她的雙腿。但是接生婆的手伸過去時彷彿摸到了她的腿。接生婆開始工作了,這是她有生以來最困難的一次接生。但是那個女人竟然一聲不吭,她十分平靜地躺在那裡。接生婆的手在觸摸到女人皮膚時,沒有通常那種感覺,而似乎是觸摸到了水。那女人在接生婆手上的感覺恍若是一團水。接生婆感到自己的汗水從全身各處溢出時冰冷無比。很久之後,嬰兒才被接生出來。奇怪的是整個過程竟然沒讓接生婆看到一滴血的出現。剛剛出生的嬰兒沒有啼哭,它像母親一樣平靜。嬰兒的皮膚也與它母親一樣,像是刮去鱗片後魚的皮。而且接生婆捧在手裡時,也彷彿是捧著一團水。她拿著剪刀去剪臍帶,似乎什麼也沒剪到,但她看到臍帶被剪斷了。這時那個男人端上來一碗麵條,上面浮著兩個雞蛋。接生婆確實餓了,她就將麵條吃了下去,她感到麵條鮮美無比。然後那個男人將她送出屋門,說聲要回去照顧就轉身進屋了。於是接生婆按照剛才走過的路,又繞來繞去地走了出去。她覺得出去的路比進來時長了很多。在這條路上,她遇到了算命先生的兒子。她看到他那細長的身體像一株樹一樣站在兩幢房屋中間,他好像是在東張西望,接生婆走上去問他這麼晚了怎麼還在這裡?他回答說他還是才來這裡的。她感到他的聲音也有些遙遠。她問他在找什麼?他說在找他住的那間屋子。然後他像是找到了似的往右邊走去了。接生婆也就繼續往前走,走到剛才跌跤的地方時,她又跌了一跤,但她同樣沒感到自己爬起來,她只感到自己在往前走。
    接生婆回到家中後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疲倦,所以一躺在床上,她就覺得自己像是死去一般昏睡了過去。待她醒來時已是接近中午的時候了。她聽到院裡傳來說話的聲音,她就從床上爬起來,當她向門口走去時,感到自己的兩條腿像棉花一樣軟綿綿。7那時候坐在自己家門口的一把竹椅裡,他的妻子站在一旁。7的妻子正和4的父親在說著關於4夜晚夢囈的事。7似乎是在聽著他們說話,他那張灰暗的臉毫無表情,他的眼睛一直看著他的兒子,他兒子正興沖沖地在院內走來走去,那大腦袋搖搖晃晃顯得有些沉重。接生婆站在了門口。此刻4推開院門進來了,4的出現,使她父親和7的妻子的對話戛然而止。4走進來時臉色十分陰沉,但他身上的紅色書包卻格外鮮艷。4低著頭從父親身旁走過,走入了敞開的屋門。3的孫兒這時也從屋內出來了,他似乎是聽到了4進來時的聲響,他站在院子裡小心翼翼地望著4走入的屋門,接生婆問7是不是感到好一點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空中顯得很遲純。7聽到了她的問話,就抬起混濁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他沒有回答她,但他的妻子回答了。他妻子說還是老樣子。接生婆便建議7去看看算命先生。她說沒準在命上遇到了什麼麻煩的事。7的妻子早就有此打算,聽了接生婆的話後,她不由朝丈夫看了看。7彷彿沒有聽到她們的話,他的腦袋耷拉著像是快要斷了。倒是4的父親點了點頭,他說是應該去看看算命先生。他想起了自己每夜夢語不止的女兒。接生婆點了點頭。她聽到了有人在問她昨夜誰在叫喚,她才發現3也站在院子裡來了。3的臉上近來出現了像蠟一樣的黃色。她在詢問接生婆之後,立刻從嘴裡發出了一陣令人噁心的空嘔聲,隨後她眼淚汪汪地直起腰來。
    接生婆告訴3:是城西一戶人家的女人生孩子。
    哪戶人家?3問。接生婆微微一怔。她沒法做出準確的回答,她只能將昨夜所遇的一男一女,以及那幢房屋告訴3。
    3聽後半晌沒有說話,她想了好一陣才說城西好像沒有那麼一戶人家。她問接生婆:在城西什麼地方?
    接生婆努力回想起來,依稀記得是走過那破舊的城牆門洞以後,才看到那無數低矮的房屋。
    3十分驚愕,她告訴接生婆那裡根本沒有什麼房屋,而是一片空地。3的話使接生婆猛然驚醒過來,她才意識到自己昨夜去過的是什麼地方。她發現7的妻子正吃驚地望著她。7卻依舊垂著腦袋,4的父親剛才進屋去了。7的妻子的目光使她很不自在。接生婆覺得自己站在這裡已經不合適,她想走回屋內,可是昨夜所遇使她無法能在屋中安靜下來。因此她站了一會以後就朝院門外走去了。接生婆走在街上時,昨夜那個男人與她一起行走的情景復又出現。那模糊的臉和沒有雙腿的腳步聲。於是接生婆已經預料到她一旦走過那破舊的城牆門洞以後,她將會看到什麼。此後的事實果然證實了接生婆的預料。當她走到昨夜看到無數房屋的地方時,她看到了一片墳墓,墳墓中間種滿了松柏。接生婆聽到自己心裡發出了幾聲像是青蛙叫喚的聲響。她呆呆地站了一會,然後就像昨夜繞來繞去一樣,走入墳墓之中。有些墳墓已經雜草叢生,而另一些卻十分整齊。後來她在一座新墳前站住了腳,她覺得昨夜就是在這裡走入那座房屋的。呈現在她眼前的這座墳墓上沒有一顆雜草,土是新加的。墳墓旁有一堆亂麻和幾個麻團。墳頂上插著一塊木牌,她俯下身去看到了一個她聽說過的名字,這是一個女人的名字,接生婆想起了在一個月以前,這個帶著身孕的女人死了。
    接生婆在走出墳場時,回想出了昨夜與算命先生兒子相遇的情景,她感到心裡有一種想見到他的迫切願望,所以她就向算命先生的家走去。在離算命先生的家越來越近時,昨夜的情景也就越來越生動了。她看到了瞎子。那時候近旁中學的操場上傳來一片嘈雜響亮的聲音,瞎子正十分仔細地將這一片聲音分成幾百塊,試圖從中找出屬於4的那一塊聲音。瞎子臉上的神色讓接生婆體會到了某種不安,這不安在她站到算命先生家門口時變成了現實。
    算命先生的屋門敞開著,她看到裡面蔓延著喪事氣息。屋門的門框上垂下來兩條白布,正隨風微微掀動。她知道是算命先生的兒子死了,而不會是算命先生。
    聽到門口有響聲,算命先生拄著一根枴杖出現了。他告訴接生婆這段日子他不接待來客。望著算命先生轉身進屋的背影,接生婆發現他蒼老到離死不遠了。同時她想起了多種有關他的傳聞,她想他的五個子女都替他死光了,眼下再沒人替他而死,所以要輪到他自己了。算命先生剛才說話時的聲音,回想起來也讓接生婆感到有些遙遠,那沙啞的聲音彷彿被撕斷似的一截一截掉落下來。
    接生婆回到家中以後,再次回想自己昨夜的經歷時,那一碗麵條和麵條上的兩個雞蛋出現了。這使她感到噁心難忍,接著就沒命地嘔吐起來,兩側腰部像是被人用手爪一把把挖去一般的疼痛。吐完以後,她眼淚汪汪地看到地上有一堆亂麻和兩個麻團。
    已年近九十的算命先生,一共曾有五個子女,前四個在前二十年裡相繼而死,只留下第五個兒子。前四個子女的相繼死去,算命先生從中發現了生存的奧秘,他也找到了自己將會長生下去的因由。那四個子女與算命先生的生辰八字都有相剋之處,但最終還是做父親的命強些,他已將四個子女克去了陰間。因此那四個子女沒有福份享受的年歲,都將增到算命先生的壽上。因此儘管年近九十,可算命先生這二十年來從未體察到身體裡有蒼老的跡象。這一點在算命先生採陰補陽時得到了充分的證實。採陰補陽是他的養生之道,那就是年老的男人能在年幼的女孩的體內吮吸生命之泉。而他屋中的那五隻公雞,則是他防死之法。尚若陰間的小鬼前來索命,五隻公雞凶狠的啼叫會使它們驚惶失措。
    每月十五是算命先生的養生之日,這一日他便會走出家門,在某一條胡同裡他會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正無所事事地站在那裡,他就將她帶回家中。對付那些小女孩十分方便,只要給一些好吃的和好玩的。他找的都是一些很瘦的女孩,他不喜歡女孩赤裸以後躺在床上的形象是一堆肥肉。
    算命先生的兒子是在這月十五的深夜,這一日即將過去時猝然死去的。但還是傍晚兒子回到家中,算命先生就從他臉上看到了奇怪的眼神。在此前一小時,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剛剛離去。那是一個奇瘦無比的女孩,女孩赤裸以後躺在床上時還往嘴裡送著奶糖。那兩條瘦腿彎曲著,彎曲的形態十分迷人。女孩用眼睛看了看他,因為身體的瘦小,那雙眼睛便顯得很大。他的手觸到她的皮膚時有一種隔世之感。每月十五的這個時候,坐在離此不遠的街口的瞎子,便要聽到從這裡發出的一陣撕裂般的哭叫聲,現在這種叫聲再次出現了。那聲音傳到瞎子耳中時,已經變得斷斷續續十分輕微,儘管這樣,瞎子還是分辨出了這不是自己正在尋找的那個聲音。
    女孩離去以後,算命先生便坐入一把竹椅之中。他為自己煮了一碗黃酒糖雞蛋,坐在椅中喝得很慢。他感到自己彷彿是剛從澡堂出來,有些疲倦,但全身此刻都放鬆了,所以他十分舒暢。他喝著的時候,覺得有一股熱流在體內迴旋,然後又慢慢溢出體外。兒子回到家中時,算命先生正閉目養神,他是睜開眼睛後才發現兒子奇怪的眼神的,在前四個子女臨終前,他也曾看到過類似的眼神。兒子吃過晚飯以後又出去了,回來時已是深夜。那時算命先生已經躺在床上了。他聽著兒子從樓梯走上來的腳步聲,腳步很沉重。然後藉著月光他看到兒子瘦長的影子在脫衣服,接著那影子孤零零地躺了下去。
    第五個兒子的死,使算命先生往日的修養開始面臨著崩潰。他感到前四個子女增在他壽上的年歲已經用完,現在他是在用第五個兒子的年歲了,而此後便是壽終的時刻。他覺得第五個兒子只能讓他活幾年,因為這個兒子也活得夠長久了,竟然活到了五十六歲。算命先生明顯地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枯萎下去。這一日他發現那五隻公雞的啼叫,也不似從前那麼凶狠。這個發現使他意識到公雞也衰老了。
    半個月以後的一個夜晚,開始有些恢復過來的算命先生,聽到了敲門的聲音。這聲音使算命先生一時驚慌失措。隨後他聽到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聽聲音像是一個女人。能從聲音裡分辨出敲門者的性別,使算命先生略略有些心定。於是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門旁,然後無聲地蹲了下去,將右眼睛貼到一條門縫上,通過外面路燈的幫助,使他看到了兩條粗腿。腿的出現使他確定敲門者是人,而不是他所擔心的無腿之鬼。因此他打開了屋門。3出現在他眼前,他認識3。3的深夜來訪,使算命先生感到不同尋常。3在一把椅子裡坐下以後,朝算命先生頗為羞澀地一笑,然後告訴他她懷孕了。面對這個六十多歲的女人懷孕的事實,算命先生並不表現出吃驚,他只是帶著明顯的好奇詢問播種者是誰?
    於是3臉上出現了尷尬的紅色。3儘管猶豫,可還是如實告訴算命先生,是她孫兒播下的種。
    算命先生仍然沒有吃驚,3卻急切地向他表白她實在不願意幹那種事,她說她是沒有辦法,因為她不忍心看著孫兒失望的模樣。3的夜晚來訪,是要算命先生算算腹中嬰兒是否該生下來。算命先生告訴她:要生下來。
    但是3為嬰兒生下以後,是她的兒女還是她的重孫而苦惱。算命先生說這無關緊要,因為他願意撫養這個孩子,所以她的擔憂也就不存在了。
    算命先生兒子的死去,儘管瞎子沒法知道,但是連續一月瞎子不再感到這個瘦長的人從他身旁走過了。這個人走過時,他會感到一股彷彿是門縫裡吹來的風。這人與別的人明顯不同,所以瞎子記住了他。這人的消失使瞎子的內心更加感到孤單。4的聲音也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儘管附近那所中學依舊時刻發出先前那種聲音,那種無數少男少女彙集起來的聲音,那種有時十分整齊有時又混亂不堪的聲音。但是他始終無法從中找出4的聲音。在上學和放學的時候,瞎子聽著那些聲音三三兩兩從他身旁經過,他曾在那時候聽到過4的笑聲,可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4的笑聲使瞎子黑暗的視野裡出現了一串微微閃爍的光環,他看著那串光環的出現與消失,這些都發生在瞬間。4的聲音最初出現時彷彿滴著水珠,而最後出現時卻孤苦伶仃,這中間似乎有一段漫長的歷程,然而瞎子卻感到這些都發生在瞬間。
    這時候4正朝瞎子走來,她的父親走在旁邊。瞎子聽到了有兩個人走來的腳步聲,一個粗魯,一個卻十分細膩,但是瞎子並不知道是4在走來。4走到瞎子近旁時,發現瞎子枯萎的眼眶裡有潮濕的亮光,這情景使她對即將走到的地方產生了迷惑之感,她與父親從瞎子身旁走過,不久就走入了算命先生總是敞開的屋門。
    然後幾輛板車從瞎子面前滾動了過去,一輛汽車馳過時瞎子耳邊出現一陣混濁的響聲。他聽到街上有走動的聲音和說話的聲音,剛才汽車馳過時揚起的一片灰塵此刻紛紛揚揚地罩住了他。街上說話的是幾個男子的聲音,那聲音使瞎子感到如同手中捏著一塊堅硬粗糙的石頭。有一個女人正在叫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另一個女人說話時帶著笑聲,她們的聲音都很光滑,讓瞎子想到自己捧碗時的感覺。4的聲音是在此後再度出現的。
    4出現在算命先生的眼前時,剛好站在一扇天窗下面,從天窗玻璃上傾瀉下來的光線沐浴了她的全身,她用一雙很深的眼睛木然地看著算命先生。
    聽完4的父親的敘述,算命先生閉上眼睛喃喃低語起來,他的聲音在小屋內迴旋,猶如風吹在一張掛在牆上的舊紙沙沙作響。4的父親感到他臉上的神色出現了某種運動。然後算命先生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睛令人感到沒有目光。他告訴4的父親:每夜夢語不止,是因為鬼已入了她的陰穴。
    算命先生的話使4的父親吃了一驚,他望著算命先生莫測深淺的眼睛,問他有何救女兒的法術。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他的笑容使4的父親感到是一把刀子割出來似的。他說有是有,但不知是否同意。
    4聽著他們的對話,4所聽到的只是聲音,而沒有語言,算命先生的形象恍若是一具穿著衣服的白骨,而這間小屋則使她感到潮濕難忍。她看到有五隻很大的公雞在小屋之中顯得耀武揚威。在確認4的父親沒有什麼不答應的事以後,算命先生告訴他:從陰穴裡把鬼挖出來。
    4的父親驚駭無比,但不久之後他就默許了。
    4在這突如其來的現實面前感到不知所措。她只能用驚恐的眼睛求助於她的父親。但是父親沒有看她,父親的身體移到了她的身後,她聽到父親說了一句什麼話,她還未聽清那句話,她的身體便被父親的雙手有力地掌握了,這使她感到一切都無力逃脫。算命先生俯下身撩開了4的衣角,他看到了一根天藍色的皮帶,皮帶很窄,皮帶使算命先生體內有一股熱流在疲倦地湧起來。皮帶下面是平坦的腹部。算命先生用手解了4的皮帶,他感到自己的手指有些麻木。他的手指然後感受到了4的體溫,4的體溫像霧一樣洋溢開來,使算命先生麻木的手指上出現了潮濕的感覺。算命先生的手剝開幾層障礙後,便接觸到了4的皮膚,皮膚很燙,但算命先生並沒有立刻感受到。然後他的手往下一扯,4的身體便暴露無遺了。可是展現在算命先生眼中時,是一團抖動不已的棉花。
    4的掙扎開始了,但是她的掙扎徒勞無益。她感到了自己身體暴露在兩個男人目光中的無比羞恥。
    那個時候瞎子聽到了4的第一次叫聲,那叫聲似乎是衝破4的胸膛發出來的,裡面似乎夾雜著裂開似的聲響。叫聲尖利無比,可一來到屋外空氣裡後就四分五裂。聲音四分五裂以後才來到瞎子耳邊。因此瞎子聽到的不是聲音的全部,只是某一碎片。4的聲音的突然出現,使瞎子因為過久的期待而開始平靜的內心頃刻一片混亂。與此同時,4的叫聲再度傳來。此時4的叫聲已不能分辨出其中的間隔了,已經連成一片。傳到瞎子耳中時,彷彿是無數灰塵紛紛揚揚掉入在瞎子的耳中。聲音持續地出現,並不消去。這使瞎子感到自己走入了4的聲音,就像走入自己那間小屋。但是瞎子開始聽出這聲音的異常之處,這聲音不知為何讓瞎子感到恐懼。在他黑暗的視野裡,彷彿出現了這聲音過來時的情景,聲音並不是平靜而來,也不是興高采烈而來,聲音過來時似乎正在忍受被抽打的折磨。瞎子站了起來,他迎著這使他害怕的聲音,摸索著走了過去。他似乎感到了這迎面而來的聲音如一場陣雨的雨點,扑打在他的臉上,使他的臉隱隱作痛。聲音在他走去的時候越來越響亮,於是他慢慢感到這聲音並不僅僅只是陣雨的雨點。他感到它似乎十分尖利,正刺入他的身體。隨後他又感到一幢房屋開始倒塌了。無數磚瓦朝他砸來,他聽出了中間短促的喘息聲,這喘息聲夾在其中顯得溫柔無比,彷彿在撫摸瞎子的耳朵,瞎子不由潸然淚下。
    瞎子走到算命先生家門口時,那聲音驟然降落下去。不再像剛才那樣激烈,降落為一片輕微的嗚嗚聲,這聲音持續了很久,彷彿是一陣風在慢慢遠去的聲音。然後4的聲音消失了。瞎子在那裡站了很久,接著才聽到從前面那扇門裡響出來兩個人的腳步,一個粗魯,一個卻顯得十分沉重。
    在4回到家中的第二天,7由他妻子攙扶著去了算命先生的家,他們是第一次來到算命先生的小屋,但是他們並不感到陌生。在此之前,一間類似的小屋已經在他們腦中出現過幾次了。7在算命先生對面的椅子坐下後,算命先生那令人感到不安的形象卻使7覺得內心十分踏實。灰白的7在蒼白的算命先生面前,得到了某種安慰——
    7的妻子站在他們之間,她明顯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健康。但是這種感受讓她產生了分離之感。
    算命先生在得知他們的來意以後,立刻找到了7的病因。他告訴7的妻子:7與他兒子命裡相剋。
    算命先生是在他們的生肖裡找到7的病因的,他向她解釋:因為7是屬羊的,而他兒子卻是屬虎。眼下的情景是羊入虎口。7已經在劫難逃,他的靈魂正走在西去的路途上。
    算命先生的話使7和他妻子一時語塞。7不再望著算命先生,他低下了頭,他的眼中出現了一塊潮濕的泥地,他感到自己的虛弱就在這塊泥地的上面。7的妻子這時問算命先生:有何解救的辦法?算命先生告訴她,唯一的解救辦法就是除掉她的兒子。
    她聽後沒有說話,算命先生的模樣在她的視線裡開始模糊起來,最後在她對面的似乎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石頭。她聽到丈夫在身旁呼吸的聲音,7的呼吸聲讓她覺得自己的呼吸也曲折起來。算命先生說所謂除掉並非除命,只要她將五歲的兒子送給他人,從此斷了親屬血緣,7的病情就會不治自好。
    算命先生的模樣此刻開始清晰起來,但她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看著低垂著頭的7,然後又抬頭看看從天窗上洩漏下來的光線,她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算命先生表示如果她將兒子交給別人不放心,可交他撫養。算命先生收養7的兒子,他覺得是一樁兩全其美的好事。7可以康復,而他膝下有子便可延年益壽。雖然不是他親生,但總比膝下無子強些。儘管7的兒子在命裡與他也是相剋,但算命先生感到自己陽火正旺,不會走上此刻7正走著的那條西去的路。他指著那五隻正在走來走去的公雞,對7的妻子說:如果不反對,你可從中挑選一隻抱回家去,只要公雞日日啼叫,7的病情就會好轉。
    4在那天回到家中以後,從此閉門不出。多日之後,4的父親在一個傍晚站在院中時,驀然感到難言的冷清。司機死後不久,接生婆也在某一日銷聲匿跡,沒再出現。她家屋簷上的灰塵已在長長地掛落下來,望著垂落灰塵的梁條,他內心慢慢滋生了倒塌之感。3的離去也有多日,她臨走時只是說一聲去外地親戚家,沒有說歸期。她的孫兒時時無精打采地坐在自家門檻上,喪魂落魄地看著4的屋門。7由他妻子攙扶著去過了算命先生的家。他沒有向他們打聽去算命先生那裡的經過,就像他們也不打聽4一樣。他只是發現在那一日以後,再也不見那腦袋很大的孩子在院裡走來走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公雞,一隻老態龍鍾在院中走來走去的公雞。
    7的病似乎有些好轉了,7有時會倚在門框上站一會,7看著公雞的眼神有時讓4的父親感到吃驚,7的目光似乎混亂不堪。儘管7原先的病有些好轉,可他感到有一種新的病正爬上7的身體,而且這種病他在7妻子身上同樣也隱約看到。後來他在自己女兒身上也有類似的發現。女兒此後雖然夜晚不再夢語,但她白天的神態卻是恍恍惚惚。她屢屢自言自語,但她白天的神態卻是恍恍惚惚。她屢屢自言自語,臉上時時出現若即若離的笑容,這種笑不是鮮花盛開般的笑,而是鮮花凋謝似的笑。院中以往的景像已經一去不返,死一般的寂靜在這裡偷偷生長。從接生婆屋簷上垂落下來的灰塵,他似乎看到了這院子日後的狀況。不知從哪一日開始,他感到這院裡隱藏著一股腐爛的氣息。幾日以後,氣息趨向明顯。又過幾日,他才能確定這氣息飄來的方向,接生婆那門窗緊閉的屋子在這個方向正中。也是這幾天裡,他聽到了一個少女死去的消息。他是在街上聽到的,那少女死在江邊一株桃樹下面。她身上沒有傷痕,衣服也是乾的。對於她的死,街上議論紛紛。那少女是他女兒的同學,他認識少女的父親6,6常去江邊釣魚。他記得她曾到他家來過,有一次她進來時顯得羞羞答答,她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就在他現在站著的這個地方。
    接生婆在那天嘔吐出了一堆亂麻和兩個麻團以後,感到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得飄忽了。她向那張床走去時,竟然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她的身體很像是一件大衣。而且當她在床上躺下來時,覺得自己的身體如同一件扔到床上的衣服似的癟了下去。然後她看到了一條江,江水凝固似的沒有翻滾,江面上漂浮著一些人和一些車輛。她還看到了一條街,街道卻在流動,幾條船在街道上行駛,船上揚起的風帆像是破爛的羽毛插在那裡。司機經常在接生婆的夢中出現,但是那天晚上沒有來到她的夢裡。在夕陽西下炊煙四起的時候,接生婆的視野裡出現了一片永久的黑暗。接生婆的死去,堵塞了司機回家的路。
    但是那天晚上,2的夢裡走來了司機。那時候2正站在那條小路上,就是曾經被一片閃爍掩蓋過的小路。2看到司機心事重重地朝他走來。司機的手正插在口袋裡,似乎在尋找什麼,或者只是插插而已。司機走到他面前,愁眉苦臉地告訴他:我想娶個媳婦。
    2發現司機右邊的脖子上有一道長長的創口,血在裡面流動卻並不溢出。2問他,是不是缺錢沒法娶?
    司機搖搖頭,司機的頭搖動時,2看到那創口裡的血在蕩來蕩去。
    司機告訴他:還沒找到合適的人。
    2問司機:是不是需要我幫助?
    司機點點頭說:正是這樣。
    此後每日深夜來臨,2便要和司機在這條小路上發生一次類似的對話。司機的屢屢出現,破壞了2原來的生活,使2在白天的時候眼前總有一隻虛幻的蜘蛛在爬動。這種情形持續了多日,直到這一日2聽說6的女兒死在江邊的消息時,他才找到一條逃出司機圍困的路。
    回想起來,6的女兒的死似乎在事前有過一些先兆。那個身穿羊皮茄克的人再次路過這裡以後,6開始發現女兒終日坐在牆角了,女兒坐在那裡恍若是一團暗影。但是6並沒有把這些放進心裡,因為6一直沒看出她身上正在暗暗滋長的那些東西,這些東西在她前面六個姐姐身上顯然沒有。事到如今,6才感到他和那個身穿羊皮茄克的人談話,女兒可能偷聽了。他想起那天送羊皮茄克出門時,他看到女兒怔怔地站在房門外。本來當初羊皮茄克就要帶走他女兒,只是因為他節外生枝才沒有。他告訴羊皮茄克他的這個女兒遠遠勝過前面六個,所以他對按照慣例支付的三千元錢很難接受,他提出增加一千。羊皮茄克的堅持沒有進行很久,在短暫的討價還價之後,他便做出了讓步。但他提出先把女孩帶走,先付上三千,另一千隨後通過郵局寄來。6當然拒絕了,除非現交四千元,他才答應將他的女兒帶走。羊皮茄克說身上的錢不夠了,雖然四千還是可以拿出來,但在路途上還要花一筆錢,所以只好一個月以後再來。在約定的日子臨近時,6的女兒躺到了江邊的一株桃樹下面。那時候6正坐在城南的一座茶館裡,自從那次在江邊的奇異經歷以後,6不再去江邊釣魚,而是每日坐在茶館裡來了。有關他女兒的消息,是他的一個鄰居告訴他的。那個鄰居去江邊看死人後,在回家的路上從茶館敞開的門裡看到了6,他告訴6他正到處找他。這個消息使6頓時眼前一片昏暗,然後羊皮茄克的形象在他腦中支離破碎地出現了。鄰座的茶客對6聽到如此重大的消息以後仍然坐著不動感到驚訝,他們催促他趕快去江邊。但是6沒有聽到他們在說話,他的眼睛望著門外的一根水泥電線桿,他看到那電線桿上貼著一張紙條,那是一張關於治療陽萎的廣告。6沒法看清上面的字,但是羊皮茄克的形象此刻總算拼湊完整了,儘管那形象有無數雜亂的裂縫。可6明確地想起了這人再過兩天就要來到,6彷彿看到他右面的衣服口袋顯得腫脹的情景。這時他才深深意識到當初不讓羊皮茄克帶走女兒是一個很大的錯誤。他對自己說:這是報應。儘管那條江已使6感到毛髮悚然,但既然女兒躺在那裡,他也只得去了。他在走去的時候,彷彿感到女兒死在江邊是有所目的的。這個想法在他接近江邊時變得真切起來。當他在遠處看到一堆人圍在一株桃樹四周的時候,他已經猜測到了女兒躺在那裡的模樣。不久之後他已經擠入了人堆,那時候一個法醫正在驗屍。他看到女兒仰躺在地上,她的臉一半被頭髮遮住了。她的外衣紐扣已經被解開,裡面鮮紅的毛衣顯得很挑逗。他才發現女兒的腰竟然那麼纖細,如果用雙手卡住她的腰,就如同卡住一個人的脖子。然後他注意到了女兒的腳,那是一雙孩子的腳,赤裸的腳趾微微向上翹著。
    4赤裸的身體在這個陰沉的上午白得好像在生病。一股微風吹到她稚嫩的皮膚上,彷彿要吹皺她的皮膚了。她一直哼著那支曲子,她的聲音很微小,她的聲音很像她瘦弱的裸體。她走到了瞎子的身旁,她略略站了一會,然後朝瞎子微微一笑後就走開了。瞎子在此之前就已經聽到4的歌聲了,只是那時候瞎子還不敢確定,那時候4的歌聲讓他感到是虛幻中的聲音,他懷疑這聲音是否已經真實地出現了。但是不久之後,4的聲音像是一股清澈的水一樣流來了。這水流到他身旁以後並沒有立刻遠去,似乎繞著他的身體流了一周,然後才流向別處。於是瞎子站了起來,他跟在4的聲音後面走向一個他從未去過的地方。4一直走到江邊,此後她才站住腳,望著眼前這條迷茫流動的江,她聽到從江水裡正飄上來一種悠揚的絃樂之聲。於是她就朝江裡走去。冰冷的江水從她腳踝慢慢升起,一直掩蓋到她的脖子,使她感到正在穿上一件新衣服。隨後江水將她的頭顱也掩蓋了。瞎子聽到幾顆水珠跳動的聲音以後,他不再聽到4的歌聲了。於是他蹲了下去,手摸到了溫暖潮濕的泥土,他在江邊坐了下來。瞎子在江邊坐了三日。這三日裡他時時聽到從江水裡傳來4流動般的歌聲,在第四日上午,瞎子站了起來,朝4的聲音走去。他的腳最初伸入江水時,一股冰冷立刻襲上心頭。他感到那是4的歌聲,4的歌聲在江水慢慢淹沒瞎子的時候顯得越來越真切。當瞎子被徹底淹沒時,他再次聽到了幾顆水珠的跳動,那似乎是4微笑時發出的聲音。
    瞎子消失在江水之中,江水依舊在迷茫地流動,有幾片樹葉從瞎子淹沒的地方漂了過去,此後江面上出現了幾條船。
    三日以後,在一個沒有雨沒有陽光的上午,4與瞎子的屍首雙雙浮出了江面。那時候岸邊的一株桃樹正在盛開著鮮艷的粉紅色。

《余華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