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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八點鐘的時候,他正站在窗口。他好像看到很多東西,但都沒有看進心裡去。他只是感到戶外有一片黃色很熱烈,「那是陽光。」他心想。然後他將手伸進了口袋,手上竟產生了冷漠的金屬感覺。他心裡微微一怔,手指開始有些顫抖。他很驚訝自己的激動。然而當手指沿著那金屬慢慢挺進時,那種奇特的感覺卻沒有發展,它被固定下來了。於是他的手也立刻凝住不動。漸漸地它開始溫暖起來,溫暖如嘴唇。可是不久後這溫暖突然消失。他想此刻它已與手指融為一體了,因此也便如同無有。它那動人的炫耀,已經成為過去的形式。那是一把鑰匙,它的顏色與此刻窗外的陽光近似。它那不規則起伏的齒條,讓他無端地想像出某一條凹凸艱難的路,或許他會走到這條路上去。
現在他應該想一想,它和誰有著密切的聯繫。是那門鎖。鑰匙插進門鎖並且轉動後,將會發生什麼。可以設想一把折疊紙扇像拉手風琴一樣拉開了半扇,這就是房門打開時的弧度。無疑這弧度是優雅而且從容的。同時還會出現某種聲音,像手風琴拉起來後翩翩出現的第一聲,如果繼續往下想,那一定是他此刻從戶外走進戶內。而且他還嗅到一股汗味,這汗味是他的。他希望是他的,而不是他父母的。
可以讓他知道,當他想像著自己推門而入時,他的軀體卻開始了與之對立的行為。很簡單,他開門而出了。並且他現在已經站到了門外。他伸手將門拉過來。在最後的時刻裡他猛地用力,房門撞在門框上。那聲音是粗暴並且威嚴的,它讓他——出去。不用懷疑,他現在已經走在街上了。然而他並沒有走動的感覺,彷彿依舊置身於屋內窗前。也就是說他只是知道,卻並沒有感到自己正走在街上。他心裡暗暗吃驚。
此刻,他的視線裡出現了飄揚的黑髮,黑髮飄飄而至。那是白雪走到他近旁。白雪在沒有前提的情況下突然出現,讓他頗覺驚慌。她曾經身穿一件淡黃的襯衣坐在他斜對面的課桌前。她是在那一刻裡深深感動了他,儘管他不知道是她還是那襯衣讓他感動。但他飽嘗了那一次感動所招引來的後果,那後果便是讓他每次見到她時都心驚肉跳。
可是此刻她像一片樹葉似地突然掉在他面前時,他竟只是有點驚慌罷了。他們過去是同學,現在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了。她也沒再穿那件令人不安的黃襯衣。然而她卻站在了他面前。
顯然她沒有側身讓開的意思,因此應該由他走到一旁。當他走下人行道時,他突然發現自己踩在她躺倒在地的影子上,那影子漆黑無比。那影子一動不動。這使他驚訝起來。他便抬起眼睛朝她看去。她剛好也將目光瞟來。她的目光非常奇特。彷彿她此刻內心十分緊張。而且她似乎在向他暗示,似乎在暗示附近有陷阱。隨即她就匆匆離去。
他迷惑不解,待她走遠後他才朝四周打量起來。不遠處有一個中年男子正靠在梧桐樹上看著他,當他看到他時,他迅速將目光移開,同時他將右手伸進胸口。他敢斷定他的胸口有一個大口袋。然後他的手又伸了出來,手指間夾了一根香煙。他若無其事地點燃香煙抽了起來。但他感到他的若無其事是裝出來的。
他躲在床上幾乎一夜沒合眼。戶外寂靜無比,慘白的月光使窗簾幽幽動人。窗外樹木的影子貼在窗簾上,隱約可見。
他在追憶著以往的歲月。他居然如此多愁善感起來,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他看到一個男孩正離他遠去,背景是池塘和柳樹。男孩每走幾步總要回頭朝他張望,男孩走在一條像繩子一樣的小路上。男孩絕非戀戀不捨,他也並不留戀。男孩讓他覺得陌生,但那張清秀的臉,那蓬亂的黑髮卻讓他親切。因為男孩就是他,就是他以往的歲月。
以往的歲月已經出門遠行,而今後的日子卻尚未行動。他躺在床上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已經目送那清秀的男孩遠去,而不久他就將與他背道而去。
他就是這樣躺著,他在慶祝著自己的生日。他如此慎重其事地對待這個剛剛來到又將立即離去的生日。那是因為他走進了十八歲的車站,這個車站洋溢著口琴聲。
傍晚的時候,他沒有看到啤酒,也沒有看到蛋糕。他與平常一樣吃了晚飯,然後他走到廚房裡去洗碗。那個時候父母正站在陽台上聊天。洗碗以後,他就走到他們的臥室,偷了一根父親的香煙。如今煙蒂就放在他枕邊,他不想立即把它扔掉。而他床前地板上則有一堆小小的煙灰。他是在抽煙時看到那個男孩離他遠去的。
今天是他的生日,誰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早已將此忘掉。他不責怪他們,因為那是他的生日,而不是他們的。
此刻當那個男孩漸漸遠去時,他彷彿聽到自己的陌生的腳步走來。只是還沒有敲門。
他設想著明日早晨醒來時的情景,當他睜開眼睛時將看到透過窗簾的陽光,如果沒有陽光他將看到一片陰沉。或許還要聽到屋簷滴水的聲音。但願不是這樣,但願那個時候陽光燦爛,於是他就將聽到戶外各種各樣的聲音,那聲音如陽光一樣燦爛。鄰居的四隻鴿子那時正在樓頂優美地盤旋。然後他起床了,起床以後他站在了窗口。這時他突然感到明天站在窗口時會不安起來,那不安是因為他驀然產生了無依無靠的感覺。無依無靠。他找到了這個十八歲生日之夜的主題。
現在他明顯地感到自己的眼睛在發生變化,那眼睛突然變得寒冷起來,並且閃閃爍爍。因此他開始思考,思考他明天會看到些什麼。儘管明天看到的也許仍是以往所見,但他預感將會不一樣了。
現在他要去的是張亮家。
剛才白雪的暗示和那中年男子的模樣使他費解,同時又讓他覺得滑稽。他後來想,也許這只是錯覺。可隨後又覺得那樣地真實。他感到不應該讓自己的思維深陷進去,卻又無力自拔。那是因為白雪的緣故。彷彿有一條黃襯衣始終在這思維的陰影裡飄動。他已經走進了一條狹窄的胡同,兩旁是高高的院牆,牆上佈置著些許青苔,那青苔像是貼標語一樣貼上去的。腳下是一條石塊鋪成的路,因為天長日久,已經很不踏實,踩上去時石塊搖晃起來。他走在一條搖搖晃晃的胡同裡。他的頭頂上有一條和胡同一樣的天空,但這一條天空被幾根電線切得更細了。他想他應該走到張亮家門口了。那扇漆黑的大門上有兩個亮閃閃的銅環。他覺得自己已經抓住了銅環,已經推門而入了。而且他應該聽到一聲老態龍鍾的響聲,那是門被推開時所發出來的。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潮濕的天井。右側便是張亮家。也許是在此刻,那件黃襯衣才從他腦中消去,像是一片被陽光染黃的浮雲一樣飄去了。張亮的形象因為走近了他家才明朗起來。……「他媽的是你。」張亮打開房門時這樣說。
他笑著走了進去,像是走進自己的家。
他們已經不再是同學,他們已經是朋友了。在他們徹底離開學校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擁有了朋友,而以前只是同學。門窗緊閉,白色的窗簾此刻是閉合的姿勢。窗簾上畫著氣槍和彈弓,一顆氣槍子彈和一顆彈弓的泥丸快要射撞在一起。這是張亮自己畫上去的。
他想他不在家,但當他走到門旁時,卻聽到裡面在竊竊私語。他便將耳朵貼在門上,可聽不清楚。於是他就敲門,裡面的聲音戛然而止。過了好一會,門才打開,張亮看到他時竟然一怔。隨後他嘴裡不知嘟噥了一句什麼,便自己轉過身去了。他不禁遲疑了一下,然後才走進去。於是他又看到了朱樵和漢生。他倆看到他時也是一怔。他們的神態叫他暗暗吃驚。彷彿他們不認識他,彷彿他不該這時來到。總之他的出現使他們吃了一驚。
他在靠近窗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那時張亮已經躺在床上了。張亮似乎想說句什麼,可只是朝他笑笑。這種莫名其妙的笑容出現在張亮臉上,他不由嚇了一跳。
這時朱樵開口了,他問:「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朱樵的詢問比張亮的笑容更使他不安。他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是來找張亮的。可朱樵卻這樣問他。
漢生躺在長沙發裡,他閉上眼睛了。那樣子彷彿他已經睡了兩個小時了。當他再去看朱樵時,朱樵正認真地翻看起一本雜誌。
只有張亮仍如剛才一樣看著他。但張亮的目光使他坐立不安。他覺得自己在張亮的目光中似乎是一塊無聊的天花板。
……他告訴他們:「昨天是我的生日。」
他們聽後全跳起來,怒氣沖沖地責罵他。為什麼不讓他們知道。然後他們便掏口袋了,掏出來的錢只夠買一瓶啤酒。
「我去買吧。」張亮說著走了出去。
張亮還在看著他,他不知所措。顯而易見,他的突然出現使他們感到不快,他們似乎正在談論著一樁不該讓他知道的事。在這麼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他悲哀地發現了這一點。
他驀然想起了白雪。原來她並沒有遠去,她只是暫時躲藏在某一根電線桿後面。她隨時都會突然出現攔住他的去路。她那瞟來的目光是那麼的讓人捉摸不透。
「你怎麼了?」他似乎聽到張亮這樣問,或許是朱樵或者漢生這樣問。他想離開這裡了。
他在一幢塗滿灰塵的樓房前站住,然後仰頭尋找他要尋找的那個窗口。那個窗口凌駕於所有窗口之上,窗戶敞開著,像是死人張開的嘴。窗台上放著一隻煤球爐子,一股濃煙滾滾而出,在天空裡瀰漫開來。這窗口像煙囪。
他像走入一個幽暗的山洞似地走進了這樓房。他的腳摸到了樓梯,然後小心翼翼地拾級而上。他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竟是那樣的空洞,令人不可思議。接著他又聽到了另一個同樣空洞的腳步,起先他以為是自己腳步的回聲。然而那聲音正在慢慢降落下來,降落到他腳前時驀然消失。他才感到有一個人已經站在他面前,這人擋住了他。他聽到他微微的喘息聲,他想他也聽到了。隨後那人的手伸進口袋摸索起來,這細碎的聲響突然使他惶恐不安,他猛然感到應該在這人的手伸出來之前就把他踢倒在地,讓他沿著樓梯滾下去。可是這人的手已經伸出來了,接著他聽到了卡嚓一聲,同時看到一顆燃燒的火。火照亮了那人半張臉,另半張陰森森地仍在黑暗中。那一隻微閉的眼睛使他不寒而慄。然後這人從他左側繞了過去,他像是彈風琴一樣地走下樓去。他是在這時似乎想起這人是誰,他讓他想起那個靠在梧桐樹上抽煙的中年男子。不久後,他站在了五樓的某一扇門前。他用腳輕輕踢門。裡面沒有任何反應。於是他就將耳朵貼上去,一顆鐵釘這時伸進了他的耳朵,他大吃一驚。隨後才發現鐵釘就釘在門上。通過手的摸索,他發現四周還釘了四顆。所釘的高度剛好是他耳朵湊上去時的高度。門是在這個時候突然打開的,一片明亮像浪濤一樣湧了上來,讓他頭暈眼花。隨即一個愉快的聲音緊接而來。
「是你呀。」他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竟是張亮。想到不久前剛剛離開他家,此刻又在此相遇,他驚愕不已。而且張亮此刻臉上愉快的表情與剛才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怎麼不進來?」他走了進去,又看到了朱樵與漢生。他倆一個坐在椅子裡,一個坐在桌子上,都笑嘻嘻地望著他。
他心裡突然湧起了莫名的不安。他尷尬地笑了笑,問道:「他呢?」「誰?」他們三人幾乎同時問。
「亞洲」。他回答。回答之後他覺得驚奇,難道這還用問?亞洲是這裡的主人。「你沒碰上他?」張亮顯得很奇怪,「你們沒有在樓梯裡碰上?」張亮怎麼知道他在樓梯裡碰上一個人?那人會是亞洲嗎?這時他看到他們三人互相笑了笑。於是他便斷定那人剛剛離開這裡,而且那人不是亞洲。
他在靠近窗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這窗口正是剛才放著煤球爐的窗口,可是已經沒有那爐子了。倒是有陽光,陽光照在他的頭髮上。於是他便想像自己此刻頭髮的顏色。他想那顏色一定是不可思議的。
張亮他們還在笑著,彷彿他們已經笑了很久,在他進來之前就在笑。所以現在他們臉上的笑容正在死去。
他突然感到憂心忡忡起來。他剛進屋時因為驚訝而勉強擠出一點笑意,此刻居然被膠水粘在臉上了。他無法擺脫這笑意,這讓他苦惱。「你怎麼了?」他聽到朱樵或者漢生這樣問,然後他看到張亮正詢問地看著他。「你有點變了。」仍然是朱樵或者漢生在說。那聲音讓他感到陌生。
「你們是在說我?」他望著張亮問。他感到自己的聲音也陌生起來。
張亮似乎點了點頭。這時他感到他們像是用手在臉上抹了一下,於是那已經僵死的笑容被抹掉了。他們開始嚴肅地望著他,就像那位戴眼鏡的數學老師曾望著他一樣。但他卻感到他們望著他時不太真實。
他有點痛苦,因為他不知道在他進來之前他們正說些什麼,可是他很想知道。「你什麼時候來的?」他好像聽到了亞洲的聲音,那聲音是飄過來的。好像亞洲是站在窗外說的。然後他卻實實在在地看到亞洲就站在眼前,他不由吃了一驚。亞洲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他竟一點沒察覺,彷彿根本沒出去過。亞洲現在正笑嘻嘻地看著他。這笑和剛才張亮他們的笑一模一樣。
「你怎麼了?」是亞洲在問他。他們都是這樣問他。亞洲問後就轉過身去。於是他看到張亮他們令人疑惑的笑又重現了,他想亞洲此刻也一定這樣笑著。他不願再看他們,便將頭轉向窗外。這時他看到對面窗口上放著一隻煤球爐,但沒有滾滾濃煙。然後那爐子在窗台上突然消失,他看到一個姑娘的背影,那背影一閃也消失了。於是他感到沒什麼可看了,但他不想馬上將頭轉回去。
他聽到他們中間有人站起來走動了,不一會一陣竊竊私語聲和偷笑聲從陽台那個方向傳來。他這才扭過頭去,張亮他們已經不在這裡,亞洲仍然坐在原處,他正漫不經心地玩著一隻打火機。
他從張亮家中出來時,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正在那陰沉的胡同裡吆喝著某個人名。他不知道那名字是否是她的外孫,但他聽上去竟像是在呼喚著「亞洲」。
於是他決定去亞洲家了。亞洲儘管是他的朋友,但他和張亮他們幾乎沒有來往。他和張亮他們的敵對情緒時時讓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他沒有直奔亞洲家,而是沿著某一條街慢慢地走。街兩旁每隔不遠就有一堆磚瓦或者沙子,一輛壓路機車像是閒逛似地開來開去。他走在街上,就像走在工地裡。
有那麼一會,他斜靠在一堆磚瓦上,看著那輛和他一樣無聊的壓路機車。它前面那個巨大的滾輪從地面上壓過去時響聲隆隆。然而他又感到煩躁,這響聲使他不堪忍受。於是他就讓自己的腳走動起來。那腳走動時他覺得很滑稽,而且手也像走一樣擺動了。後來,他不知道確切的時間,但知道是後來。他好像站在一家煙糖商店的門口,或者是一家綢布店的門口。具體在什麼地方無關緊要,反正他看到了很多顏色。很可能他站在兩家商店的中間,而事實上這兩家商店沒有挨在一起,要不他分別在那裡站過。反正他看到了很多顏色,那顏色又是五彩繽紛。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心裡竟湧上了一股舒暢,這舒暢來得如此突然,讓他驚訝。然後他看到了白雪。
他看著她拖著那黑黑的影子走了過來。他想她走到那棵梧桐樹旁時也許會站住,也許會朝他瞟一下。她那暗示什麼的目光會使他迷惑不解。這些都是剛才見到她時的情景,他不知為何竟這樣替她重複了。
然而她確實走到那棵梧桐樹旁時站住了,她確實朝他瞟了一眼過來,並且她的目光確實暗示了剛才所暗示的。而且隨後如同剛才一樣匆匆離去。
看到自己的假設居然如此真實,他驚愕不已。然後他心裡緊張起來,他似乎感到有一個中年男子靠在梧桐樹上。他猛地朝四周望去,但沒有看到。然而卻看到一個可疑的背影在一條胡同口一閃進去了。那胡同口的顏色讓他感到像井口,讓他毛骨悚然。但他還是跑了過去。他似乎希望那背影就是那中年男子,同時又害怕是他。
他在胡同口時差點撞上一個人,是一個中年男子,這人嘴裡嘟濃了一句什麼以後就走開了。走去的方向正是他要去亞洲家的去向。這個人為何不去另一個方向。他懷疑這人正是剛才那個背影,躲進胡同後又裝著若無其事地走了出來。好像知道他要去亞洲家,所以這人也朝那方向走去。
他看到他走出二十來米後就站住了,站在那裡東張西望,望到他時迅速又移開目光。他感到他在注意自己。為了不讓他發現,他才裝著東張西望。
這人一直站在那裡,但已經不朝他張望了,可頭卻稍稍偏了過來。他覺得自己仍在這人的視線中。他也一直站在原處,而且一直盯著他看。另一個中年男子走了上去,與這人說了幾句話,而後兩人一起走了。走了幾步那人還回頭朝他望了一下。他的同伴立刻拍拍他的肩,那人便不再回頭了。
現在是黃昏了。他站在陽台上望著對面那幢樓房。樓裡的窗口有些明亮,有些黑暗。那明亮的窗口讓他感到是一盞盞長方形的燈,並且組成了一幅奇妙的圖案。這圖案不對稱,但卻十分合理。他思索著這圖案像什麼,然而沒法得出結論。因為每當他略有所獲時,便有一、兩個窗口突然明亮,他的構思就被徹底破壞,於是一切又得重新開始。
剛才他在廚房裡洗碗時,突然感到父母也許正在談論他。他立刻凝神細聽,父母在陽台那邊飄來的聲音隱隱約約,然而確實是在談論他。他猶豫了一下後就走了過去,可是他們卻在說另一個話題。而且他們所說的讓他似懂非懂。他似乎感到他們的交談很艱難,顯然他們是為尋找那些讓他莫名其妙、而他們卻心領神會的語句在傷透腦筋。
他驀然感到自己是作為一個障礙橫在他們中間。
這時父親問他:「洗完了?」
「沒有。」他搖搖頭。父親不滿地看著他。母親這時與隔壁陽台上的人聊天了。他聽到她問:「準備得差不多了嗎?」
那邊反問:「你們呢?」
母親沒有回答,而是說起了別的話題。
然後他回到了廚房,他在洗碗時盡量輕一些。不一會他似乎又聽到他們在談論他了。他們說話的聲音開始響起來,聲音裡幾次出現他的名字。隨即他們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聲音突然變小了。他將碗放進櫃子,然後走到陽台上,在陽台另一角側身靠上去。儘管這樣,可他覺得自己似乎仍然橫在他們中間。
顯然他的重新出現使他們感到不滿。因為父親又在找碴了,父親說:「你不要總是這樣無所事事,你也該去讀讀書。」
於是他只得離開。回到房間坐下後,便拿起一本書來看。是什麼書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上面有字。
父母在陽台上繼續談論什麼,同時還輕輕笑了起來。他們笑得毫無顧忌。他感到坐立不安,遲疑了片刻後便拿著書走到陽台上。
這一次父親沒再說什麼,但他和母親都默不作聲地看了看他。儘管他不去看他們,但他也知道他們是怎樣的目光。
他們這樣默默無語地站了一會後,就離開陽台回到臥室。於是他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說話聲了。但他知道他們此刻仍在說些什麼。然後黃昏來了,他就這樣無精打采地望著那幢大樓。他心裡渴望能聽到他們究竟在說什麼。可他只能看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圖案。後來他吃了一驚,因為他發現自己竟站在他們臥室的門口了。門緊閉著。他們已經不像剛才那樣不停地說話,他們每隔很久才說一句,而且很模糊。他只聽到「四月三日」這麼一句是清晰的。然而他很難發現這話裡面的意義。
門突然打開,父親出現在面前,嚴肅又很不高興地問:「你站在這裡幹什麼?」他看到母親此刻正裝著驚訝的樣子看著自己。沒錯,母親的驚訝是裝出來的。
他不知該如何回答父親的話,只是呆呆地望著他,然後才走開。走開時聽到臥室的門重又關上,父親不滿地嘟噥了一句什麼。他回到自己房間,在床上躺了下來。此刻四週一片昏黑,但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閃閃發亮。戶外的聲音有遠有近十分嘈雜,可來到他屋內時單調成嗡嗡聲。
按照他昨晚想像的佈置,今天他醒來的時候應該是八點半,然後再看到陽光穿越窗簾以後逗留在他掛在床欄的襪子上,他起床以後還將會聽到敲門聲。
在那台老式檯鐘敲響了十分孤單一聲之前,他深陷於昏睡的漩渦裡。儘管他昏昏長睡,可卻清晰地聽到那時屋外的各種響聲,這些響聲讓他精疲力竭。這時那古舊的鐘聲敲響了。鐘聲就像黑暗裡突然閃亮的燈光。於是他醒了過來。他發現自己大汗淋漓。然後他疲倦地支起身體,坐在床上,他感到輕鬆了不少。與此同時他朝那檯鐘看了一眼——八點半。隨後他將身體往床欄上一靠,開始想些什麼。他猛然一驚,再往那檯鐘望去,於是他確信自己是八點半醒來的。再看那陽光,果然正逗留在襪子上,襪子有股臭味。所有這些都與他昨晚想像中佈置的一樣。接下去是敲門聲了。而敲門聲應該是在他起床以後才響起來。儘管上述兩點得到證實,但他對是否真會響起敲門聲卻將信將疑。他賴在床上遲遲不願起來。事實上他是想破壞起床以後聽到敲門聲的可能。如果真會發生敲門的話,他寧願躺在床上聽到。於是他在床上躺到九點半。父母在七點半的時候就離家上班去了,他就可以十分單純地聽著時鐘走動的聲音,而不必擔心屋內有其他聲響的干擾。
到了九點半的時候,他覺得不會聽到什麼敲門聲了,畢竟那是昨晚的想像。他決定起床。
他起床之後先將窗戶打開,陽光便肆無忌憚地闖了進來,同時還有風和嘈雜聲。聲音使他煩躁不安,因為這些聲音在他此刻聽來猶如隔世。他朝廚房走去時聽到了敲門聲,發生在他起床以後。事情果然這樣,他不由大驚失色。
在他昨晚想像中聽到敲門時,他沒有大驚失色,只是略略有些疑惑,於是他走去開門。他吃驚的事應該是發生在開門以後,因為他看到一個中年人(就是那個靠在梧桐樹上抽煙的中年人)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進來。
他顯然問了一句:「你找誰?」
但那人沒有答理,而是一步一步朝他逼近,他便一步一步倒退。後來他貼在牆上,沒法後退了,於是那人也就站住。接下去他預感到要發生一些什麼。但具體發生了什麼,他在昨晚已經無法設想。現在他聽到這聲音時不由緊張起來,他站著不動,似乎不願去開門。敲門聲越來越響,讓他覺得敲門的人確信他在屋內,既然那人如此堅定,他感到已經沒有辦法迴避即將發生的一切。同時從另一方面說,他又很想知道究竟會發生些什麼。他將門打開,他吃了一驚(和昨晚想像中佈置的一樣),因為那人是在敲對面的門(和想像不一樣)。他看到一個粗壯的背影,從背影判斷那是一個中年人(作為中年這一點與想像一致)。然而是否就是那個與梧桐樹緊密相關的人呢?他感到很難判斷。彷彿是,又彷彿不是。
商店的櫥窗有點鏡子的作用。他在那裡走來走去,側臉看著自己的形象,這移動的形象很模糊,而且各式展品正在抹殺他的形象。他在一家藥店的櫥窗前站住時,發現三盒豎起的雙寶素巧妙地組成了他的腹部,而肩膀則被排成二角形的瓶裝鈣片所取代,三角的尖端剛好頂著他的鼻子,眼睛沒有被破壞。他看著自己的眼睛,恍若另一雙別人的眼睛在看著自己。
然後他來到百貨商店的櫥窗前,那時他的腹部復原了,可胸部卻被一條兒童襯衣擋住。腦袋失蹤了,腦袋的地方被一條游泳褲佔據。但他的手是自由的,他的右手往右伸過去時剛好按著一輛自行車的車鈴,左手往左邊伸過去時差一點夠著一副羽毛球拍,但是差一點。
這時櫥窗裡反映出了幾個模糊的人影,而且又被一些展品割斷,他看到半個腦袋正和大半張臉在說些什麼,旁邊有幾條腿在動,還有幾個肩膀也在動。接著他看到一張完整的臉露了出來,可卻沒有脖子,脖子的地方是一隻紅色的胸罩。這幾個斷裂的影子讓他覺得鬼鬼祟祟,他便轉回身去,於是看到街對面人行道上站著幾個人,正對他指指點點說些什麼。
由於他的轉身太突然,他們顯得有些慌亂。「你在幹什麼?」他們中有一人這樣問。
他一怔,他看到他們都笑嘻嘻地望著自己,他不知道剛才是誰在問。他覺得自己不認識他們,儘管面熟。
「你在等人吧?」他仍然沒有發現是誰在說。但他確實是在等人,可他們怎麼會知道。他不由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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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他沒有反應,他們顯然有些尬尷。接著他們互相低聲說了些什麼後便一起走了。他們居然沒有回頭朝他張望。
然後他在那裡走起來,剛才的事使他莫名其妙。他感到櫥窗裡的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於是他就將目光投向街上,街上行人不多,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半明半暗。
「你怎麼不理他們?」朱樵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他嚇了一跳。朱樵已經站到他面前了。朱樵像是潛伏已久似地突然出現,使他目瞪口呆。「你怎麼不理他們?」朱樵又問。
他疑惑地望著朱樵,問:「他們是誰?」
朱樵誇張地大吃一驚,「他們是你的同學。」
他彷彿想起來了,他們確實是他過去的同學。這時他看到朱樵滑稽地笑了,他不禁又懷疑起來。
朱樵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在這裡幹什麼?」
他覺得這種親熱有點過分。但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為什麼這樣問。剛才他已經經歷過這樣的詢問。
「你在等人吧?」顯而易見,朱樵和剛才那幾個人有著某種難言的關係。看來他們現在都關心他在等誰。
「沒有。」他回答。「那你站這麼久幹什麼?」
他嚇了一跳,很明顯朱樵已在暗處看到他很久了。因此此刻申辯不等什麼人是無濟於事的。
「你怎麼了?」朱樵問。
他看到朱樵的神態很不自在,他想朱樵已經知道他的警惕。他不安地轉過臉去,漫不經心地朝四周看起來。
於是他吃驚地發現居然有那麼多人在注意著他們。幾乎所有在街上行走的人都讓他感到不同尋常。儘管那種注意的方式各不相同,可他還是一眼看出他們內心的秘密。
在他對面有三個人站在一起邊說話邊朝這裡觀察,而他的左右也有類似的情況。那些在街上行走的人都迅速地朝這裡瞟一眼,又害怕被他發現似地迅速將目光收回。這時朱樵又說了一句什麼,但他沒去聽。他懷疑朱樵此刻和他說話是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發現那些看上去似乎互不相識的人,居然在行走時慢慢地靠在一起,雖然他們迅速地分開,但他知道他們已經交換了一句簡短可有關他的話。
後來當他轉回臉去時,朱樵已經消失了。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一點也沒有察覺。
眼前這個粗壯的背影讓他想起某一塊石碑,具體是什麼時候看到的什麼樣的石碑他已經無心細想。眼下十分現實的是這個背影正在敲著門。而且他敲門的動作很小心,他用兩個手指在敲,然而那聲音卻非常響,彷彿他是用兩個拳頭在敲。他的腳還沒有採取行動,如果他的腳採取行動的話——
他這樣假設——那後果不堪設想。
他站在門口似乎在等著這背影的反面轉過來。他揣想著那另一面的形狀。他可以肯定的是另一面要比這背影的一面來得複雜。而且是否就是那個靠在梧桐樹上的中年人?
但是那人繼續敲門,此刻他的敲門聲像是機床一樣機械了。出於想看到這背影的反面——這個願望此刻對他來說異常強烈——他決定對這人說些什麼。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屋裡沒人。」他說。於是這背影轉了過來,那正面呈現在他眼前。這人的正面沒有他的反面粗壯,但他的眉毛粗得嚇人,而且很短,彷彿長著四隻眼睛。他很難斷定此人是否曾經靠在梧桐樹上,但他又不願輕率地排除那種可能。
「屋裡沒人。」他又說。
那人像看一扇門一樣地看著他,然後說:「你怎麼知道沒人?」「如果有人,這門已經開了。」他說。
「不敲門會開嗎?」那人嘲弄似地說。「可是沒人再敲也不會開。」
「但有人敲下去就會開的。」
他朝後退了兩步,隨後將門關上。他覺得剛才的對話莫名其妙。敲門聲還在繼續。但他不想去理會,便走進廚房。有兩根油條在那裡等著他。油條是清晨母親去買的,和往常一樣。兩根油條擱在碗上已經耷拉了下來。他拿起來吃了,同時想像著它們剛買來時那挺拔的姿態。
當他吃完後突然被一個奇怪的念頭震住了。他想油條裡可能有毒。而且他很快發現自己確信其事。因為他感到胃裡出現了細微騷動,但他還沒感到劇痛的來臨。他站住不動,等待著那騷動的發展。然而過了一會那騷動居然消失,胃裡復又變得風平浪靜。他又站了一會,隨後才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那人還在敲門。並且越敲越像是在敲他家的門。他開始懷疑那人真是在敲他家門。於是他就走到門旁仔細聽起來。確實是在敲他的門,而且他似乎感到門在抖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猛地將門拉開。
他看到的是對面那扇門迅速關上的情景,顯然那門剛才打開過了,因為那個粗壯的背影已經不在那裡。
如果昨晚的想像得到實現的話,現在在這裡他會再次看到白雪。這次白雪沒有明顯的暗示。白雪將旁若無人地從他眼前走過,而且看也沒有看他。但這也是暗示。於是他就裝著閒走跟上了她。接下去要發生一些什麼,他還沒法設想。
站在文具櫃檯裡的姑娘秀髮披肩,此刻她正出神地看著他。那時候朱樵像電影鏡頭轉換一樣突然消失,而他驀然感到自己置身於一個極為可疑的環境中。他是轉過身去後才發現那姑娘的目光。因為他的轉身太突然,姑娘顯得措手不及,隨即她緊張地移開目光,然後轉身像是清點什麼地數起了墨水瓶和顏料盒。他沒想到竟然在背後也有人監視他,心裡暗暗吃驚。但她畢竟和他們不一樣,她在被發現的時候顯得很驚慌,而他們卻能夠裝得若無其事。……他慢慢地走過去。她仍然在清點著,但已經感覺到他站在背後了,她可以聽到他的呼吸聲。因此她顯得越發緊張,她的肩膀開始微微抖動起來。然後她想避開他,便背對著他朝旁邊走去。這個時候他開口了,他的聲音堅定而且沉著,他問:「你為什麼監視我?」她站住,雙肩抖得更劇烈了。
「回答我。」他說。但他此刻的聲音很親切。
她遲疑了片刻,隨後猛地轉過身來,悲哀地說:「是他們要我這麼幹的。」「我知道。」他點點頭,「可他們為什麼要監視我?」
她嘴巴張了張,但沒有聲音。她非常害怕地朝四周張望起來。他不用看,也知道商店裡所有的人此刻都威脅地看著她。「別怕。」他輕聲安慰。
她猶豫了一會,然後才鼓起勇氣對他說:「我告訴你。」
他站在商店門口,一直盯著她看。她清點了好一會才轉過身來,可發現他仍看著自己,立刻又慌亂了。這次她不再背過身去,而是走到櫃檯的另一端。於是他的視線中沒有了她,只有墨水瓶和顏料盒整齊的排列。
他在思考著該不該走進去,走到她跟前,與她進行一場如剛才假設一樣的對話。但他實在沒有像假設中的他那樣堅定而且沉著,而她顯然也不是假設中那麼善良和溫柔。因此他對這場絕對現實的,沒有任何想像色彩的對話結果缺乏信心。他很猶豫地站在商店門口,他的背後是紛亂的腳步聲。他在栩栩如生揣想著他們的目光。此刻他背對著他們,他們可以毫無顧慮地監視他了,甚至指手劃腳。但是(他想)若他猛地轉回身去時,他們(他覺得)將會防不勝防。他為自己這個詭計而得意了一會,然後他立刻付之行動。
可是當他轉回身去時卻沒有得到預想的效果。當他迅速地將四周掃看一遍後,居然沒發現有人在監視他。顯然他們已經摸透了他的心理,這使他十分懊惱。他們比剛才狡猾了。他想。然而白雪出現了。按照想像中的佈置,白雪應該是沿著街旁(不管哪一端都可以)慢慢走來的。可現在白雪卻是從那座橋上走下來,儘管這一點上有出入,但他的假設還是又一次得到證實。
白雪從那座橋上走下來,白雪沒有朝這裡看。但他知道白雪已經看到他了,而且也知道他看到她(是白雪知道)。白雪沒朝這裡看是為了不讓他們發現。她非常從容地從橋上走下來,然後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走去。白雪的從容讓他讚歎不已,他也朝那裡走去。白雪穿著一件鮮紅的衣服,在行人中走著醒目無比。他知道白雪穿這樣的衣服是有意義的,他讚歎白雪的仔細。然而他隨即發現自己這麼盯著紅衣服看實在愚蠢,因為這樣太容易被人發現。
他需要努力回想,才能想起昨日傍晚母親在陽台上與鄰居的對話。「準備得差不多了嗎?」母親是這樣問的。
「你們呢?」對方這樣反問。
剛才他往家走時,很遠就看到鄰居那孩子趴在陽台上東張西望。同時他看到自己家中陽台的門打開著,他想父母已經回來。那孩子一看到他立刻返身奔進屋內。起初他沒注意,可當他繞到樓梯口準備往上走時又看到了那個孩子,孩子正拿著一支電動手槍對準他。隨即孩子一閃就又躲進屋內。那門關得十分響亮。當他走進屋內後才發現父母沒在。他將幾個房間仔細觀察一下,在父母臥室的沙發上,他看到一隻尼龍手提袋。毫無疑問,父母確已回來過了。因為在中午的時候他看到母親拿著那尼龍袋子出去。記得當時父親還說:「拿它幹嗎?」母親是如何回答他已記不起來。但這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證實父母在他之前回來過。
現在他要認真思考的是父母去了何處。他不由想到上午那個中年人十分可疑的敲門。因此對門鄰居也讓他覺得十分可疑。而且連他們的孩子都讓他警惕。儘管那男孩才只有六歲,可他像大人一樣賊頭賊腦。
顯而易見,父親就在隔壁。他此刻只要閉上眼睛馬上就可以看到父母與鄰居坐在一起商議的情景。
「準備得差不多了嗎?」
「你們呢?」(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在準備著什麼。他只能預感,卻沒法想像。)那孩子被唆使到陽台上,在那裡可以觀察到他是否回來了。隨後又出現在屋門口,當他上樓時那孩子十分響亮地關上房門。這一聲絕對不會沒有意義。這一聲將告訴他們現在他上樓了。接下去要幹些什麼他心裡很清楚。他需要證實剛才的假設。而證實的方法也十分簡單,那就是將屋門打開,他站到門口去,眼睛盯著對面的門。
他的目光將不會是從前那種怯生生的目光,他的目光將會讓人感到他已經看透一切。因此當父母從對門出來時將會不知所措。他們原以為屋門是關著的,他正在屋內。所以他們可以裝著從樓下上來一樣若無其事。可是沒想到他竟站在門口。
他們先是大吃一驚,接著尷尬起來,尷尬是因為這些來得太突然,他們沒有足夠的時間掩飾。然而他們馬上又會神態自若,但是他們的尷尬已經無法挽回。
那鮮紅的衣服始終在他前面二十米遠處,彷彿凝住不動。那是因為白雪始終以勻稱的步子走路。
白雪一直沿著這條街道走,這很危險。因為他越來越感到旁人對他們的注意。他已經發現有好幾個人與白雪擦肩而過時回頭望了她一下,緊接著他像是發現什麼似地又看了他一下。他也與他們擦肩而過,他感到他們走了幾步後似乎轉回身來跟蹤他了。他沒有回頭,此刻絕對不能回頭。他只要聽到身後有緊跟的腳步聲就知道一切了。而且那種腳步聲開始紛亂起來,他便知道監視他的人正在逐漸增多。
可是白雪還在這條街上走著。他是深知這條街的漫長,它的盡頭將會呈現出一條泥路。泥路的一端是一條河流,另一端卻是廣闊的田野。而泥路的盡頭是火化場。火化場那高高的煙囪讓人感到是那條長長的泥路突然矗起。
白雪現在還沒有走到這條泥路的盡頭,可也已經不遠了。白雪曾在幾個胡同口遲疑了一下,但她還是繼續往前走。白雪的遲疑只有他能夠意會。顯然她已經發現被人監視了。
就在這個時候,白雪站住了。如果此刻再不站住的話,那將失去最後的機會,因為街道的盡頭正在接近。白雪站住後走進了一家商店。那是一家賣日用品的小店,而這家商店所擁有的貨物在前面經過的幾家商店裡都有。顯然白雪進去不是為了購買什麼。他放慢腳步,他知道商店前面十來米處有一條胡同,是十分狹窄的胡同。他慢慢走過去,此刻街上行人似乎沒有剛才那麼多了。他觀察到前面只有兩個人在監視他,一個正迎面走來,另一個站在廢品收購鋪的門口。
他走過商店時沒朝裡面看,但他開始感到後面跟著他的腳步聲正在減少,當他走到那胡同口時身後已經沒有腳步聲了。他想白雪的詭計已經得逞。但是那個站在廢品收購鋪門口的人仍然望著他。他側身走進了胡同。因為陽光被兩旁高高的牆壁終日擋住,所以他一步入胡同便與撲面而來的潮氣相撞。胡同筆直而幽深,恍若密林中的小徑。他十分寂靜地走看,一直往深處走去。胡同的兩旁每隔不遠又出現了支胡同,那胡同更狹窄,僅能容一人走路,而且也寂靜無人。這胡同足有一百多米深。他一直走到死處才轉回身來,此刻那胡同口看去像一條裂縫。裂縫處沒有人,他不禁舒了口氣,因為暫時沒人監視他了。他在那裡站住,等待著白雪出現在裂縫上。不一會白雪完成了一個優美的轉身後,便從裂縫處走了進來。他看著那件鮮紅的衣服怎樣變得暗紅了。白雪非常從容地走來,那腳步聲像是滴水聲一樣動人。她背後是一片光亮,因此她走來時身體閃閃發光。
所有的一切都與他假設的一致,而接下去他就將知道所有的一切了。然而此刻有兩個人從一條支胡同裡突然走了出來,並排往胡同口走著。他倆的背影擋住了白雪。
令他大吃一驚的是其中一人是他的父親,而另一人彷彿就是那個靠在梧桐樹上抽煙的中年男子。他們背對著他朝胡同口走去,他們沒有發現他。他們正在交談些什麼,儘管聲音很輕,但他還是聽到了一點。
「什麼時候?」顯然是那個中年人在問。
「四月三日。」父親這樣回答。
其它的話他沒再聽清。他看著他們往前走,兩個背影正在慢慢收縮,於是裂縫便在慢慢擴大,但他們仍然擋住白雪。他們的腳步非常響,像是拍桌子似的。然後他們走到了裂縫處,他們分手了。父親往右,那人往左。
然而他沒有看到白雪。
父母居然是從樓下走上來。他一聽到腳步聲就知道是誰了。毫無疑問,是在他進屋時,父母就已經從對門出來然後輕輕地走下樓梯。否則那孩子的關門聲就會失去其響亮的意義。因此當他站在門口時,父母已經在樓下了。
現在他們正在走上來(他們畢竟要比他老練多了)。然後他看到他們吃驚地望著自己,但這已不是他所期待的那種吃驚了。「你站在門口幹什麼?」
他看到父親的嘴巴動了一下,那聲音就是從這裡面飄出來的。緊接著兩個人體在他面前站住。他看到父親衣服上的紐扣和母親的不一樣。「你怎麼了?」
那是母親的聲音。與剛才的聲音不一樣,這聲音像棉花。
他忽然感到自己擋住了父母進來的路,於是趕緊讓開。這時他發現父母交換了一下眼色,那眼色顯然是意味深長的。父母沒再說什麼,進屋後就兵分兩路,母親去廚房,父親走進了臥室。他卻不知該怎麼才好,他在原處站著顯得束手無策。他慢慢從剛才的舉止裡發現出一點愚蠢來了,因為他首先發現父母已經看透了他的心事。
父親從臥室裡出來朝廚房走去,走到中間時站住了,他說:「把門關上。」他伸手將門關上,聽著那單純的聲音怎樣轉瞬即逝。
父親走到廚房裡沒一會又在說了:「去把垃圾倒掉。」
他拿起簸箕時竟然長長地舒了口氣,於是他不再束手無策。他打開屋門時看到了那個孩子。孩子如剛才一樣站在門口,手裡拿著電動手槍,正得意洋洋在向他瞄準。他知道他為何得意,儘管孩子才這麼小。
他走上去抓住孩子的電動手槍,問:「剛才我父母在你們家裡吧?」孩子一點也不害怕,他用勁抽回自己的手槍,同時響亮地喊道:「沒有。」就是連孩子也訓練有素了(他想)。
他在那裡站了很久,他一直望著那裂縫。彷彿置身於一口深井之底而望著井口。偶爾有人從胡同口一閃而過,像是一隻大鳥張著翅膀從井口上方掠過。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他感到自己的腳步聲在兩壁間跳躍地彈來彈去,時時碰在他的腳尖上。他仔細察看經過的每一個支胡同,發現它們都是一模一樣,而且都寂靜無人。在他走到第四個支胡同口時看到一根電線桿擋在前面,於是他才發現自己居然走到漢生的家門口了。
只要側身走進去,那路凌亂不堪而且微微上斜。在第四扇門前站住,不用敲門就可推門而入,呈現在眼前的是天井,天井的四角長滿青苔。接著走入一條昏暗的通道,通道是泥路,並且會在某處潛伏著一小坑積水。在那裡可以找到漢生的屋門。漢生的住處與張亮的十分近似,因此他們躲在屋內竊竊私語的情景栩栩如生地重現了。
他現在需要認真設想一下的是白雪究竟會在何處突然消失。然而這個設想的結果將使他深感不安。因為他感到白雪就是在這裡消失的。而且(如果繼續往下想)白雪是在第四扇門前站住,接著推門而入,然後走上了那條昏暗的通道。所以此刻白雪正坐在漢生家中。
他感到自己的假設與真實十分接近,因此他的不安也更為真實。同時也使他朝漢生家跨出了第一步。他需要的已不是設想,而是證實。他在第四扇門前站住。
沒多久後,他已經繞過了那個陰險的水坑,朝那粗糙的房門敲了起來。在此之前他已經先用手偵察過了,漢生的房門上沒有鐵釘。所以他的手敲門時毫無顧忌。
門是迅速打開的,可只打開了那麼一點。接著漢生的腦袋伸了出來。那腦袋伸出來後凝住不動。讓他感到腦袋是掛在那裡。屋內的光亮流了出來,漢生的眼睛正古怪地望著自己。隨即聽到漢生緊張地問:「你是誰?」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回答:「是我。」
「噢,是你。」門才算真正打開。
漢生的聲音讓他嚇了一跳,因為他沒有準備迎接這麼響亮的聲音。屋內沒有白雪。但他進屋時彷彿嗅到了一絲芬芳。這種氣息是從頭髮還是臉上散發出來的他很難斷定。可他能夠肯定是從一位女孩子那裡飄來的。他想白雪也許離開了,隨後他又否定。因為白雪要離開這裡必須走原來的路。可他沒遇上她。漢生將他帶入自己的房間,漢生的房間潔淨無比。漢生沒讓他看另外兩間房間。一間門開著,一間房門緊閉。
「你怎麼想到來這裡?」漢生裝著很隨便地問他。
他覺得「怎麼想到」對他是不合適的,他曾經常來常住。但現在(他又想)對他也許合適了。
「我正在讀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漢生又說。
他沒有答理。他來這裡不是來和漢生進行這種無話找話的交談。他為何而來心裡很清楚,所以他此刻凝神細聽。
「這篇文章真有意思。」
他聽到很輕微的一聲,像是什麼東西掉在地上。他努力辨別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結果是從那房門緊閉的房間裡發出的。
漢生不再說什麼,而是拿起一本雜誌翻動起來。
他覺得這樣很好,這樣他可以集中精力。可是漢生翻動雜誌的聲音非常響。這使他很惱火。很明顯漢生這舉動是故意的。儘管這樣,他還是斷斷續續聽到幾聲輕微的走動聲。現在他可以肯定白雪就在那裡。她是剛才在漢生響亮地叫了一聲時躲藏起來的,漢生的叫聲掩蓋了她的關門聲。
顯然白雪剛才走進商店是為了躲開他。儘管發現白雪和他們是一夥這會讓他絕望。可他不能這樣斷定。
他看到漢生這時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將門關上。他心想:已經晚了。
他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仔細觀察了天黑下來時的情景。晚飯以後他沒去洗碗,而是走到陽台上。令人奇怪的是父親沒有責備他。他聽到母親向廚房走去,然後碗碟碰撞起來。那個時候晚霞如鮮血般四濺開來,太陽像氣球一樣慢慢降落下來,落到了對面那幢樓房的後面。這時他聽到父親向自己走來,接著感到父親的手開始撫摸他的頭髮了。
「出去散散步吧。」父親溫和地說。
他心裡冷冷一笑。父親的溫和很虛偽。他搖搖頭。這時他感到母親也走了過來。他們三人默默地站了一會,然後父親又問:「去走走吧?」他還是搖搖頭。接著父母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他倆離開了陽台。不一會他聽到了關門聲。他知道他們已經出去了。
於是他暫時將目光降落下來,不久就看到他們的背影,正慢慢地走著。隨即他看到對門鄰居三口人也出現了,他們也走得很慢。幾乎是在同一個時候裡,他看到樓裡很多人家出現了,他們朝同一個方向走去,都走得很慢,裝著是散步。
他聽到一個人用很響的聲音說:「春天來了,應該散散步。」他想這人是說給他聽的。這人的話與剛才父親的邀請一樣虛偽。顯而易見,他們都出發了,他們都裝著散步,然後走到某一個地方,與很多另外的他們集會。他們聚集在一起將要討論些什麼,無可非議他們的討論將與他有關。
樓裡還有一些人沒去,有幾個站在陽台上。他想這是他們佈置的,留下幾個人監視他。
他抬起頭繼續望著天空,天空似乎蒼白了起來。剛才通紅的晚霞已經煙消雲散,那深藍也已遠去。天空開始蒼白了。他是此刻才第一次發現太陽落山後天空會變得蒼白。可蒼白是短暫的,而且蒼白的背後依舊站著藍色,隱約可見。然後那藍色漸漸黑下去,同時從那一層蒼白裡慢慢滲出。天就是這樣黑下來的。天空全黑後他仍在陽台上站著,他看到對面那幢樓房只有四個窗口亮起了燈光。接著他又俯身去看自己這幢樓,亮了五個窗口。然後他才走進房間,拉亮電燈。
當他沿著樓梯慢慢走下去時,又突然想到也許那些黑暗的窗口也在監視他。因此當他走到樓下時便裝著一瘸一瘸地走路了。這樣他們就不會認出是他。因為他出來時沒熄滅電燈,他們會以為他仍在家中。
走脫了那兩幢樓房的視線後,他才恢復走姿。他彎進了一條胡同。在胡同底有一個自來水水塔。水塔已經矗起,只是還沒安裝設備。胡同裡沒有路燈,但此刻月亮高懸在上,他在月光中走得很輕。月光照在地面上像水一樣晶亮。後面沒有腳步。
胡同不長,那水塔不一會就矗立在他眼前。他先是看到那尖尖的塔端,陰森森地在月光裡靜默。而走出胡同後所看到的全貌則使他不寒而慄。那水塔像是一個巨大的陰影,而且虛無縹緲。四周空空蕩蕩,只是水塔下一幢簡易房屋亮著燈。他悄悄繞了過去,然後走到水塔下,找到那狹窄的鐵梯後他就拾級而上。於是他感到風越來越猛烈。當他來到水塔最高層時,衣服已經鼓滿了風,發出撕裂什麼似的響聲。頭髮朝著一個方向拚命地飄。現在他可以仔細觀察這個小鎮了。整個小鎮在月光下顯得陰鬱可怖,如昏迷一般。
這是一個陰謀。他想。
張亮他們像潮水一樣湧進來,那時他還躲在床上。他看到了亞洲他們還有一個女的。這女子他不認識。他吃驚地望著他們。「你們是怎麼進來的?」他問。
他們像是聽到了一個了不起的笑話似地哈哈大笑。他看到除那女子笑得倒進了一把椅子,椅子嘎吱嘎吱的聲音也像是在笑。「她是誰?」他又問。於是他們笑得越加厲害,張亮還用腳蹬起了地板。
「你不認識我?」那女子這時突然收住了笑,這麼強烈的笑能突然收住他十分驚訝。
「我是白雪。」她說。他大吃一驚,心想自己怎麼連白雪也認不出來了。現在仔細一看覺得她是有點像白雪。而且她仍然穿著那件紅衣服,只是顏色不再鮮紅,而成了暗紅。
「起床吧。」白雪說。於是他的被子被張亮掀開,他們四個人抓住他的四肢,把他提出來扔向白雪。他失聲叫了一下後,才發現自己居然在椅子裡十分舒服地坐下,而白雪此刻卻坐在了床沿上。
他不知道他們接下去要幹些什麼,所以他擺出一副等待的樣子。張亮把衣服扔進了他懷裡,顯然是讓他穿上。於是他就將衣服穿上。穿上後他又在椅子裡坐下,繼續等待。
白雪這時說:「走吧。」
「到什麼地方去?」他問。
白雪沒有回答,而是站起來往外走了。於是張亮他們走過去把他提起來,推著他也往外走。「我還沒有刷牙。」他說。
不知為何張亮他們又像剛才一樣哈哈大笑起來。
他就這樣被他們綁架到樓下,樓下有很多人站在那裡,他們站在那裡彷彿已經很久了。他們是為了看他才站了這麼久。
他看到他們對著他指指點點在說些什麼。他走過去以後感到他們全跟在身後。這時他想逃跑,但他的雙臂被張亮他們緊緊攥住,他沒法脫身。
然後他被帶到大街上,他發現大街上竟是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他們把他帶到街中央站住。這時白雪又出現了,剛才她消失了一陣子。白雪彷彿憐憫似地看了看他,隨即默默無語地走開。不知是張亮,還是朱樵與漢生,或者是亞洲,對他說:「你看前面是誰?」他定睛一看,前面不遠處站著他父親,父親站在人行道上,正朝他微笑。這時他突然感到身後一輛卡車急速向他撞來。奇怪的是這時他竟聽到了敲門聲。
後來他沿著那鐵梯慢慢地走了下去,然後重又步入那沒有路燈的胡同。但此刻胡同兩旁的窗口都亮起了燈光。燈光鋪在地上一段一段。許多窗口都開著,裡面說話的聲音在胡同裡迴響很清晰。但他聽不清在說些什麼。
胡同兩旁大都是平房,他猶豫地走著。每經過一個敞開的窗口他就會猶豫一下。他很想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那是因為他感到他們的話題就是他。他知道他們的集會已經散了,父母已經在家中了。所以他完全有必要貼到窗旁去。他的遲疑是因為經過的窗口都有人影,裡面的人離窗口太近。
……他終於走近了一個合適的窗口。這個窗口沒有人影,但說話聲卻格外清楚。於是他就貼著牆走過去。那聲音漸漸能夠分辨出一些詞句來了。
「準備得差不多了嗎?」
「差不多了。」「什麼時候行動?可是這時他突然聽到背後有個聲音:「是誰!」那人像是貼著他的耳朵叫的。他立刻回身一拳將那人打倒在地。隨後拚命地奔跑起來。於是那人大叫大喊了,他背後有很多追來的腳步聲,同時很多人從窗口探出頭來。
他這樣假設著走出了胡同,他覺得自己的假設十分真實,如果他真的貼到某一個窗口去的話。
3
回到家中時,父母已經睡了,他拉亮電燈。他估計現在已經很晚了。往常父母是十點鐘睡覺的。如果往常他這麼晚回來,父親總會睡意矇矓並且怒氣沖沖地訓斥他幾句。這次卻沒有,這次父親只是很平靜地說:「你回來了。」父親沒睡著。他答應了一聲,往自己臥室走去。這時他聽到母親說(她也沒睡著):「用放在桌上的熱水洗腳。」他又答應了一聲。但走進臥室後,他就脫掉衣服在床上躺了下來。
四週一片漆黑,他在床上躺了一會,然後爬起來走到窗口。他看到對面那幢樓房很多窗戶都已消失,有些正在消失。他想自己這幢樓也是這樣。現在他們可以安心休息一下了,現在的任務落到了他父母的頭上。
他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他預感到馬上就會發生什麼了,顯然他們已經醞釀已久。父親突然改變了對他的態度,這預示著他們已經發現了他的警惕。這也許會使他們的行動提前。
因此他現在迫切需要想像一下,那就是他們明天會對他採取些什麼行動。儘管接連兩個夜晚都沒睡好,此刻他難驅睡意,可他還是竭力提起精神。
明天張亮他們,可能還有白雪,他們會在他尚沒起床時來到。他們將會裝著興高采烈,或者邀請他到什麼地方去,或者尋找這種理由阻止他出門。而接下去……他聽到自己的呼吸沉重起來。
敲門聲很複雜,也就是說有幾個人同時在敲他的門。此刻他已經清醒了。剛才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儘管他知道那一切都發生在睡夢裡。可眼下的敲門聲卻讓他感到真實的來臨。他立刻斷定是張亮他們,而且還有白雪。與睡夢中不同的是:他們沒有像潮水一樣湧進來。門阻擋了他們。
他們幾個人同時伸手敲門,證明他們此刻煩躁不安。
然而細聽起來又不像是在敲他家的門,彷彿是在敲對門。他在床上坐了一會,聽到那敲門聲越來越響,而且越來越像是在敲著對門。於是他穿上衣服悄悄走到門旁,這時敲門聲戛然而止。
他思忖了片刻,毅然將門打開。果然是張亮他們站在那裡。他們一看到他時都哈哈大笑起來。然後一擁而進。
他不動聲色,他覺得他們的哈哈大笑與一擁而進與昨晚睡夢相符。然而白雪沒有出現,只有他們四個人。但是他們一擁而進時沒將門帶上。他就裝著關門探身向屋外看了一眼,沒看到白雪。「就你們四人?」他不禁問。
「難道還不夠?」張亮反問。
他心想:足夠了,你們四人對付我一人足夠了。
張亮說:「走吧。」(如果有白雪,這話應該是她說的。)
「到什麼地方去?」他問。
「到了那裡你就會知道了。」
他說:「我還沒刷牙。」說完他立刻驚愕不已。他情不自禁地重複了睡夢中那句話。
「走吧。」張亮說著打開了房門,而朱樵與漢生則在兩旁架住了他的胳膊。(與睡夢中一模一樣)。
「我們要帶你去一個叫你大吃一驚的地方。」走到樓下時張亮這樣說。但是樓下沒有很多人圍觀,只有三四個人在走動。
朱樵和漢生一直架著他走,張亮和亞洲走在前面。他感到朱樵和漢生已經不像剛才那樣用勁了。
這時張亮突然叫了起來:「從前有座山。」然後朱樵也叫道:「山上有座廟。」接著是漢生:「廟裡有兩個和尚。」亞洲是片刻後才接上的:「一個老和尚一個小和尚。」
隨後張亮對他說:「輪到你了。」
他迷惑地望著張亮。「你就說老和尚對小和尚說。」
他猶豫了一下,才說:「老和尚對小和尚說。」於是他們發瘋般地笑了起來。張亮立刻又接上:「從前有座山。」
(朱樵)「山上有座廟。」
(漢生)「廟裡有兩個和尚。」
(亞洲)「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
顯然輪到他了,但他仍沒接上。因為走到了大街。他們五個人此刻都站在人行道上。張亮不滿地催他:「快說。」他才有氣無力地說:「老和尚對小和尚說。」
張亮很不高興,他說:「你不能說得響一點。」隨後他高聲叫著:「從前有座山。」便橫穿馬路走了過去,朱樵和漢生此刻放開了他,也大叫著走了過去。接著是亞洲。
現在又輪到他了,他看到左邊有一輛卡車正慢慢地駛過來。他知道等到他走到街中央時,卡車就會向他撞來。
是什麼聲音緊追不捨?他已經跑得氣喘吁吁了,可那聲音還在追著他,怎麼也擺脫不了。
後來他在一根電線桿上靠住,回頭望去。他看著那聲音正從遠處朝他走來,是父親朝他走來。
父親走到他面前,吃驚地問:「你怎麼了?」
他望著父親沒有回答。心裡想:沒錯,父親是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只是比睡夢中出現得稍晚一些。
「你怎麼了?」父親又問。
他感到汗水正從所有的毛孔裡湧出來,此刻他全身一片潮濕。父親沒再說什麼,而是盯著他看。那時他額上的汗珠正下雨般往下掉,遮擋了視線。所以他所看到的父親像是站在雨中。「回家去吧。」他感到父親的手十分有力,抓住他的肩膀後不得不隨他走了。「你已經長大了。」他聽到父親的聲音在他周圍繞來繞去,彷彿是父親圍著他繞來繞去。「你已經長大了。」父親又說。父親的聲音在不絕地響著,但他聽不出詞句來。
他倆沿著街道往回走,他發現父親的腳步和自己的很不協調。但他開始感到父親的聲音很親切,然而這親切很虛假。
後來,他沒注意是走到什麼地方了,父親突然答應了一聲什麼便離開了他。這時他才認真看起了四周。他看到父親正朝街對面走去,那裡站著一個人。他覺得這人有些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這人還朝他笑了笑。父親走到這人面前站住,然後兩人交談起來。他在原處站著,似乎在等著父親走回來,又似乎在想著是不是自己先走了。這時他聽到有一樣什麼東西從半空中掉落下來,掉在附近。他扭頭望去,看到是一塊磚頭。他猛然一驚,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幢建築下。他抬起頭來時看到上面腳手架上正站著一個人。那是一個中年人,而且似乎就是那個靠在梧桐樹上抽煙的中年人。他感到馬上就會有一塊磚頭奔他頭頂而來了。
那個人靠在梧桐樹上,旁邊是街道。雖然他沒有抽煙,可一定是他。他想起來了,就是在這裡白雪第一次向他暗示什麼。那時他還一無所知,那時他還興高采烈。剛才他逃離了那幢陰險的建築,不知為何竟來到了這裡。
他在離那人十來米遠的地方站住,於是那人注意他了。他心想:沒錯,絕對是這個人。
……他慢慢朝這人走過去,他看到這人的目光越來越警惕了,那插在口袋裡的手也在慢慢伸出來。而在街上行走的人都放慢腳步看著他,他知道他們隨時都會一擁而上。
他走到了這人面前,此刻這人的雙手已經放在胸前互相磨擦著,擺出一副隨時出擊的架勢,那腿也已經繃緊。
他則把雙手插進褲袋,十分平靜地說:「我想和你談談。」
這人立刻放鬆了,他似乎還笑了笑,然後問:「找我?」
「是的。」他點點頭。這人朝街上看看,彷彿完成了暗示。隨即對他說:「說吧。」
「不是在這裡。」他說,「我想和你單獨談談。」
這人猶豫起來。他不願離開這棵梧桐樹,那是不願離開正在街上裝著行走的同夥。
他輕蔑地笑了笑,問:「你不敢嗎?」
這人聽後哈哈大笑,笑畢說:「走吧。」
於是他在前面慢慢地走了起來,這人緊隨其後。他走得很慢是為了隨時能夠有效地還擊他的偷襲。他這時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開始紛亂起來。這意味著有幾個人緊隨在他身後。他沒有回頭張望,便說:「我只想和你一人談談。」
這人沒有作聲,身後的腳步聲也就沒有減少。他又說:「如果你不敢就請回去。」他聽到他又哈哈笑了起來。
他繼續往前走,走到一條胡同口時他站了一會,看到胡同裡寂然無人才走了進去。這時他身後的腳步聲單純了。
他不禁微微一笑,然後朝胡同深處走去。這人緊跟在後。他知道此刻不能回頭,若一回頭這人馬上就會警惕地倒退。所以他裝著若無其事往前走,心裡卻計算著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稍遠了一點。於是他悄悄放慢步子,這人沒有發現。
現在他覺得差不多了,便猛地往下一蹲,同時右腿往後用力一蹬。他聽到一聲慘叫,接著是趔趄倒退和摔倒在地的聲音。他回頭望去,這人此刻臉色蒼白地坐在地上,雙手摀住腹部痛苦不堪。他這一腳正蹬在他的腹部。
他走上幾步,對準他的臉又是一腳,這人痛苦地呻吟一聲,便倒在地上。「告訴我,你們想幹什麼?」他問。
這人呻吟著回答:「讓張亮他們把你帶到馬路中央,用卡車撞你。」「這我已經知道。」他說。
「若不成功就由你父親把你帶到那幢建築下,上面會有石頭砸下來。」「接下去呢?」他問。那人仍然靠在梧桐樹上,這時他的手伸進了胸口的口袋,隨後拿出一支香煙點燃抽了起來。
肯定是他(他想)。但是他一直沒有決心走上去。他覺得如果走上去的話,所得到的結果將與他剛才的假設相反。也就是說躺在地上呻吟的將會是他。那人如此粗壯,而他自己卻是那樣的瘦弱。此刻那人的目光不再像剛才那樣心不在焉,而是凶狠地望著他。於是他猛然發現自己在這裡站得太久了。
「你知道嗎?」白雪說。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走到白雪家門口了。記得是兩年前的某一天,他在這裡看到白雪從這扇門裡翩翩而出,正如現在她翩翩而出。白雪看到他時顯然吃了一驚。
他發現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卻是偽裝的。
白雪的臥室很精緻,但沒有漢生的臥室整潔。他在椅子上坐下來時,白雪有些臉紅了,臉紅是自然的。他想白雪畢竟與他們不一樣。這時白雪說:「你知道嗎?」
白雪開門見山就要告訴他一切,反而使他大吃一驚。
「昨天我在街上碰到張亮……」
果然她要說了。「他突然叫了我一聲。」她剛剛恢復的臉色又紅了起來,「我們在學校裡是從來不說話的,所以我嚇了一跳……」
他開始莫名其妙,他不知道白雪接下去要說些什麼。
「張亮說你們今天到我家來玩,他說是你,朱樵、漢生和亞洲。還說是你想出來的。他們上午已經來過了。」
他明白了,白雪是在掩護張亮他們上午的行動。他才發現白雪比他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你怎麼沒和他們一起來?」白雪問。
他此刻不知說什麼好,只是十分悲哀地望著她。
於是他看到白雪的神態起了急劇的變化。白雪此刻顯得驚愕不已。他想:她已經學會表演了。
彷彿過去了很久,他看到白雪開始不知所措起來。她的雙手讓他感到她正不知該往何處放。
「你還記得嗎?」這時他開口了,「幾天前我走在街上時看到了你。你向我暗示了一下。」
白雪臉色漲得通紅。她喃喃地說:「那時我覺得你向我笑了一下,所以我也就……怎麼是暗示呢?」
她還準備繼續表演下去(他想)。但他卻堅定地往下說:「你還記得離我們不遠有一個中年人嗎?」
她搖搖頭。「是靠在一棵梧桐樹上的。」他提醒道。
可她還是搖搖頭。「那你向我暗示什麼呢?」他不禁有些惱火。
她吃驚地望著他,接著侷促不安地說:「怎麼是暗示呢?」
他沒有答理,繼續往下說:「從那以後我就發現自己被監視了。」她此刻擺出一副迷惑的神色,她問:「誰監視你了?」
「所有的人。」她似乎想笑,可因為他非常嚴肅,所以她沒笑。但她說:「你真會開玩笑。」「別裝腔作勢了。」他終於惱火地叫了起來。
她嚇了一跳,害怕地望著他。
「現在我要你告訴我,他們為什麼監視我,他們接下去要幹什麼?」她搖搖頭,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不禁失望地歎息起來,他知道白雪什麼也不會告訴他了。白雪已不是那個穿著黃襯衣的白雪了。白雪現在穿著一件暗紅的衣服,他才發現那件暗紅的衣服,他不由大吃一驚。
……他站了起來,走出白雪的臥室,他發現廚房在右側。他走進了廚房,看到一把鋒利的菜刀正插在那裡。他伸手取下來,用手指試試刀刃。他感到很滿意。然後他就提著菜刀重新走進白雪的臥室。這時他看到白雪驚慌地站起來往角落裡退去。他走上前去時聽到白雪驚叫了一聲。然後他已經將菜刀架在她脖子上了,白雪嚇得瑟瑟發抖。
白雪這時站了起來。他也站了起來。但他猶豫著是不是到廚房去,是不是去拿那把菜刀。
他看到白雪走到日曆旁,伸手撕下了一張,然後回頭說:「明天是四月三日。」他還在猶豫著是不是去廚房。
白雪說:「你猜一猜,明天會發生些什麼。」
他驀然一驚。四月三日會發生一些什麼?四月三日?他想起來了,母親說過,父親也說過。
他明白白雪在向他暗示,白雪不能明說是因為有她的難處。他覺得現在應該走了。他覺得再耽擱下去也許會對白雪不利。他走出白雪臥室時發現廚房不在右側,而在左側。
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當聽到那一聲汽笛長鳴時,他突然情緒激昂。那個時候他正躲藏在一幢建築的四樓,他端坐在窗口下。他是黃昏時候溜進來的,誰也沒有看到他。這幢建築的樓梯還沒有,他是沿著腳手架爬上去的。他看著夜色越來越深,他聽著街上人聲越來越遙遠。最後連下面賣餛飩那人也收攤了。就像是煙在半空中消散,人聲已經消散。只有自己的呼吸喃喃低聲,像是在與自己說話。
那時候他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辦,就如不知道已經是什麼時候。而明天,四月三日將發生一樁事件。他心裡卻格外清楚。然而他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這時候他聽到了一聲火車長鳴。他突然間得到了啟示,於是他站了起來。他站起來時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橋,橋像死去一樣臥在那裡,然後他注意到了那條陰險流動著的小河,河面波光粼粼,像是無數閃爍的目光在監視他。他冷冷一笑。
然後他從窗口爬出去,沿著腳手架往下滑。腳手架發出了關門似的聲音。他在黑影幢幢的街道上往鐵路那個方向走去。那個時候他沒聽到自己的腳步聲,腳步聲彷彿被地面吸入進去了。他感到自己像一陣風一樣飄在街道上。
不久以後,他已經站在鐵軌上了。鐵軌在月光下閃閃發亮。附近小站的站台上只亮著一盞昏黃的燈,沒有人在上面走動。小站對面的小屋也亮著昏黃的燈光。那是扳道房。那裡面有人,或許正在打瞌睡。他重新去看鐵軌,鐵軌依舊閃閃發亮。這時他聽到了一股如浪濤湧來般的聲音,聲音由遠而近,正在慢慢擴大。他感到那聲音將他頭髮吹動起來了。隨即他看到一條鋒利白亮的光芒朝他刺來,接著光芒又橫掃過來,但被他的身體擋斷了。顯然列車開始減速,他看到是一列貨車。貨車在他身旁停了下來。於是站台上出現人影了。他立刻奔上去抓住那貼著車廂的鐵梯,這鐵梯比那水塔的鐵梯還要狹窄。他沿著鐵梯爬進了車廂,他才發現這是一列煤車。於是他就在煤堆上躺了下來,同時他聽到了幾個人說話的聲音。那聲音像是被風吹斷了,傳到他耳中時已經斷斷續續。
他突然想起也許他們此刻已經傾巢出動在搜尋他了。他一直沒有回家,父母肯定懷疑他要逃跑了,於是他們便立刻去告訴對面鄰居。不一會那幢漆黑的樓房裡所有的燈都亮了,然後整個小鎮所有的燈都亮了。他不用閉上眼睛也可以想像出他們亂哄哄到處搜尋他的情景。
這時他聽到有人走來的腳步聲,他立刻翻身帖在煤堆上。然而他馬上聽到了鐵錘敲打車輪的聲音。那聲音十分清跪,像燈光一樣四射開來。腳步聲遠去了。
又過了一會,他突然聽到列車發出了一聲沉重的聲響,同時身體被震動了一下。隨即他看到小站在慢慢移了過來,同時有一股風和小站一起慢慢移了過來。當風越來越猛烈時,車輪在鐵軌上滾動的聲音也越來越細膩。
於是他撐起身體坐在煤堆上,他看到小站被拋在遠處了,整個小鎮也被拋在遠處了。並且被越拋越遠。不一會便什麼也看不到,在他前面只是一片慘白的黑暗。明天是四月三日,他想。他開始想像起明天他們垂頭喪氣、氣急敗壞的神情來了,無疑他的父母因為失職將會受到處罰。他將他們的陰謀徹底粉碎了,他不禁得意洋洋。
然後他轉過臉去,讓風往臉上吹。前面也是一片慘白的黑暗,同樣也什麼都看不到。但他知道此刻離那個陰謀越來越遠了。他們從此以後再也找不到他了。明天並且永遠,他們一提起他時只能面面相覷。
他想起了小時候他的一個鄰居和那鄰居的口琴。那時候他每天傍晚都走到他窗下去,那鄰居每天都趴在窗口吹口琴。後來鄰居在十八歲時患黃膽肝炎死去了,於是那口琴聲也死去了。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