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漸漸的我和張小禾熟了起來,有了那麼點朋友的意思。我們很小心地保持著距離,不讓這種朋友不知不覺之中變成了另一種朋友。我在心裡想法也不是沒有,飄過來飄過去不敢認真去想。在這個社會裡,一個男人沒有像樣的收入和身份,就沒資格有那種想法。朋友是朋友,現實是現實,這個我心裡非常明白。我在內心驕傲著,卻又很現實地把自己看得很低。因為這種心理我對張小禾沒有進攻的意思,我得自覺斂著點。她試探著以後對我也放了心,知道我並不是一個不安全的人,放了膽與我交往。我感到她不自覺地看高了我,我心裡很不安,有時就故意開玩笑似的貶低自己幾句,給她一個提醒,怕她更瞭解了我後知道我不過如此會小看了我。這樣幾次之後我發現效果適得其反,她把我看得更高,好像寫了幾篇文章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我說:「報紙每天出版總要登幾個字上去,有什麼呢。」她說:「那也要能寫。」我說:「那是哄人騙稿費的,我當那是打工。」她說:「你又虛偽了!」又問我報上發表出來文章的繁體字是不是我寫的。我說:「那當然,這裡寫簡體字編輯都不認識。」她說:「你還能寫繁體字!」我心裡覺得可笑,這在她看來也算一回事呢,有了那點好感,崇拜並不需要太多的理由。我說:「你要用心去寫,三天就習慣了,算什麼呢。」她直搖頭說:「不可能,不可能。」後來我發現這正是自己在潛意識中追求的效果,開始我連自己也騙過了。我不去招惹她,可有時也順口說幾句模稜兩可的話,把球踢給她,看她怎麼處理。她總是無知無覺似的不接這個球,很坦然的樣子。我心裡感到羞愧,覺得自己心裡那種閃爍不定的念頭實在太荒唐了點。我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出人意料的事情出現,又似乎什麼也沒等待。有時我在心裡罵自己幾句:「你是什麼人,狗屎堆!在這片土地上還想浪漫?」這樣想了我心裡就平靜下來,有如釋重負之感。有個漂亮的姑娘說說話,這福氣就夠大的了,還想怎麼著嗎?我知道姑娘們明白自己的每一點優勢,明白自己的每一寸價值,她們不會昏頭昏腦地處理了自己的終身,在這個問題上她們要使自己的價值得到最充分的實現。在加拿大你就不能指望會有什麼奇跡發生。可有時候她說話之間也帶著一點點嬌羞,我猜不透這是姑娘們不自覺地在賣弄風情呢,還是在給我一種含蓄的暗示。有一兩次我覺得那是一種暗示的時候,我又感到了一種危險,在內心開始退卻。我想:「即使她有那點意思呢,我也不能夠有,我哪裡就敢交個女朋友?口袋裡那幾張鈔票還得留著的。進一步就更不能了,我哪裡就養得活她?」我不敢承擔這種責任。有時她熱情一點,我又怕去扇動這種熱情,用一種不動聲色的淡漠去抵抗。有一次她炒了菜,自己挺得意的要我嘗一嘗,我說:「聞著香香的就夠了。」她說:「用嘴嘗一嘗,鼻子管什麼用。」我就夾一點嘗了嘗,說一聲「好」。她說:「好多呢,你拿個碗夾點吃去。」我說:「夠了,夠了,不拿碗幾筷子我也把你的夾光了。」她說:「我做得不好。」我說:「好,真的好。」我心裡是真的想說好,可口裡說著挺不自然,像那個「好」字是被她催促了才說出來似的。我掩飾說:「起鍋如果再快一兩分鐘,那就更好。什麼菜炒過了都不好。」她說:「你心裡想說不好,我知道。你是專業水平。」我說:「我的水平哄哄外國人還矇混著,反正中國菜他們吃在嘴裡都是一個意思。」有幾次我有機會很順口地說:「菜就一起做算了,省事。」可我就是不敢把這句話說出口。有時我又覺得她根本沒有那點意思,是我自己心裡作怪,神神鬼鬼的想得太多。人家坦坦蕩蕩的有什麼呢,人家能把你撿得進眼縫縫裡去嗎?
晚上睡在床上我老想起孫則虎「臨時內閣」那句話,心裡一衝一衝的跳,我用手撫了胸,感到了那顆心的存在。到時候好說好散,不也很好?我要回去,我不敢負責,萬一她根本就沒有要我承擔什麼的想法呢?我放不下心裡那份驕傲,萬一她承認我這種驕傲呢?開始就說清楚了,兩廂情願,也不存在誰騙誰的問題。這種想法對我的誘惑越來越強烈。我覺得自己心裡動了,感到了害怕。我沒有力量抗拒這種誘惑。有時又往另一方面去想,那樣我要裝作很瀟灑地花錢,而且,她跟那個博士分了手,她還不是一個那麼隨便的人,我不必去碰這一鼻子灰,破壞了她對我的一點好印象。這樣想著我又覺得這件事跟自己很遙遠,是自己想昏了頭。想來想去想不清,乾脆在心裡對自己吼一聲:「你算了吧,別幹這造孽的事了!」這樣吼幾聲,心裡又能夠鎮定一陣子。可過了不久,那種想法又從幽黯的意識深處爬出來,像一個蟲子在搔不著的地方輕微地蠕動,又像一隻識途的狗,把它趕到遠處也會找著路回到家裡來。
有天晚上我下班回來,電話鈴響了。我想是周毅龍打來的,卻是張小禾。她說:「我已經睡了,還沒睡著,聽見外面有響動,真的是你回來了。」我說:「對不起,把你的好夢給攪碎了,下次我輕點,躡手躡腳跟個賊樣的在這樓上走,好不?」她笑了說:「沒關係,是我自己沒睡著,我又沒有神經官能症,哪裡走幾步就把我驚醒了。你今天回得晚些?」我今天下班時莫名其妙地和阿良吵了幾句,阿來又來評理,耽誤了一點時間。這都被她察覺了,我心裡有點受寵若驚的意味,可見她平時注意了我。我說:「是回得晚點。」她說:「有什麼新聞沒有?」我說:「新聞怎麼沒有?報上都登出來了,馬爾羅尼總理發表了經濟政策的演講。」她「咯咯」笑著說:「誰聽這個!」我說:「你乾脆說想聽小道消息好了,聽新聞,好堂皇啊!」她又笑個不停。我說:「我今天和別人吵了一架,一個廣佬想擠走我佔我的位置,挑我的岔子,還說要打我,我踢開門要他出去打,其它幾個廣佬其實是向著他,看著形勢不對,又轉一付臉做和事佬。」她說:「看不出你還有這一手,樣子一定很嚇人,可我想不起來!」我說:「時不時我也壁虎爬窗戶露一小手。在沒有道理講的地方你就要用拳頭講道理,這也是生存方式。」她「嘖嘖」一陣,說:「看不出你能文能武的啊!」我說:「以為我的拳頭是棉花包子吧!以後你也會怕我了,我挺凶,我勁又大。」她說:「我不怕你,想不出你怎麼就是個凶樣子,你不可怕。」我說:「不可怕的人最可怕。」她說:「那你可怕!」我說:「可怕的人更可怕。」她帶著點嬌聲說:「你別嚇我。」又說:「最上面就沒有了,最就是最,最可怕,又更可怕,這不通。還是個作家呢。」她說著隔著牆敲得「咚咚」的悶響,我也對著牆「咚咚」敲幾下。我說:「今天知道了我挺凶,勁又大,誰也得小心點。」她說:「你壞!」把電話掛了。熄了燈我睜了眼望著空虛的黑暗,心中品味著「你壞」這兩個字,像牛把草料吐出來反芻。女人客客氣氣地說著男人的好話呢,那一點戲也沒有,說「你壞」呢,那意味就有點濃濃的了。那點意味著在我心中怎麼也化不開,想著這也許就是一種信號的不自覺流露。我幾乎有把握她在心理上已經接受了我,只是能接受到什麼層次,我還想不清楚。也許,她心裡發生的變化她自己也還不十分明白。
哪怕就在隔壁,我們也常常打電話說話。她從不到我房子裡來,也不邀我到她房裡去。憑著這一點,我又對自己的判斷十分猶豫。也許她並沒有那份心思,對她來說,我只是一個可以放心又可以排遣寂寞的對象。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動那麼多腦筋去急死了自己的腦細胞?這樣想了我又覺得心裡一寬。這天中午她在廚房做飯,我就坐在桌子邊和她說話。如果在以前,我還要煮點牛奶喝或做點什麼遮掩一下,現在沒事我也這樣坐著。她做了飯端到桌子上來吃,一邊和我說話。我目光不時地大膽在她臉上停留,她也並不閃避,很坦然的樣子。突然,莫名其妙地,連我自己也沒有一點思想準備,隔著桌子,我往她臉上吹了一口氣。這舉動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低了頭,伸一伸舌子。如果她沉下了臉,我就無地自容了。我緊張抬起頭,看見她望著我笑了一笑,很明顯的給我的羞愧一種寬容的安慰。我又和她說話,可氣氛總有了點異樣。我想:「如果我把這一笑理解為含蓄的允諾,大概也不會錯到哪裡去吧。」我的心跳得厲害,好像有什麼重大事情會要發生。我想像著自己的手輕輕移過去觸了她的手,她不移開,就一把抓住。又想像自己隔了桌子飛躍過去雙手摟定了她。看她又很坦然的樣子,依然若無其事地說話,又想:「到底是過來人,沉得住氣。」我心裡方寸已亂,似乎被什麼力量推動著,很突兀地問:「你知道我是誰?」她說:「你是誰,你不就是孟浪?那你還是誰?」偏我心裡緊張著,舌頭通了電似的控制不住說:「我過去怎麼回事你知道不?」說完我馬上又後悔了。她很不願說自己過去的事,我說起自己過去的事,對她有一種壓力。而且,我這樣有一點迫不急待地把什麼都講清楚的意味,有什麼必要呢?不料她淡淡的說:「過去的事,就是你跟林思文的事嗎?我知道了呢。」我的舌頭怎麼跟拔了開關似的煞不住,說:「已經分手了。」她說:「知道,已經分手了,已經分手了,這我知道,已經分手了。」我心裡一急,又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她「撲哧」一聲笑出來。我真的很恨我的舌頭了,那麼控制不住。我用牙齒咬舌尖一下,算是懲罰。怕又會有什麼話溜出來,又把舌尖用牙齒咬住。張小禾看出我的窘態,寬容地笑著說:「誰也沒說你有別的意思。林思文那麼好一個人,你也挺好,真的不知怎麼就配得這麼好,多難喲,分手太可惜了。」我說:「分手可惜,不分手更可惜,兩個人都陷在裡面耽誤了。」她說:「你也不為她想想。」我說:「代價我也付了。」她說:「那不一樣,到底她是女的。」聽到這樣說,我心裡那種不安分的想法倏而消失,笑了說:「你為她打抱不平!你們女的什麼時候結成了統一戰線,男人都是你們的敵人。」她說:「沒那個意思,她是我的朋友,我就要為她說話。」我說:「我不是你朋友,所以你不為我說話。」她笑而不語。我又說:「思文都跟你講了?」她說:「思文都跟我講了。」把「思文」兩個字咬得特別重。我說:「林思文跟你都講些什麼呢,林思文她?」她笑著說:「思文都告訴我了,思文她。」我說:「林思文她怎麼講?」她說:「反正講了,前幾天。」我試探著說:「反正林思文把我說得一無是處,橫豎都不是個東西。」這時她吃完飯,把碗一推說:「那倒也沒有,思文還說了你的好話,說你人好。」我說:「搞半天林思文還表揚了我。你只揀好的說。」她說:「思文要我別出去說,你別去問她。」我說:「說的都是好話,下次我碰見林思文要謝謝她在外面抬舉我。」她說:「我看思文有點後悔了,她對你還是有感情的,你們和好算了。你心裡有意思自己又不好意思,我給你遞個信過去,說合說合。」我猜不透她這些話是帶著一點酸意呢,還是提醒著一種距離。我說:「倒謝謝你一份好意!」她說:「那我就去對思文說了,你可別開玩笑。」我說:「要你幫忙呢,自然會來找你,不過我看暫時不必多此一舉吧。」她把一根指頭在我眼前一劃說:「黑心狼,男人都是這樣。」我順勢去抓她那隻手,撈了個空,被她閃開了。我說:「下次請你吃夜宵去,你真的太好了,太仁慈了,沒罵我狼心狗肺,罵聲黑心狼就算了。」她笑著晃著身子。我說:「林思文她知道你住在我隔壁?」她說:「思文沒問我。」我在心裡暗笑:「她沒問你,你倒會說話。你自己不說她又從哪裡問起?我說:「林思文下次問你呢?」她說:「你不告訴思文,她怎麼會知道問?你告訴她沒有?」我說:「我總記著要告訴林思文她,每次又忘記了。」她說:「我不喜歡別人知道我住在哪裡。」我說:「你不喜歡別人知道你住在我隔壁。」她說:「反正你別出去說,你說我就惱了。」我說:「不說,不說。你替我保密,沒人知道我住在你隔壁;我替你保密,又沒人知道你住在我隔壁,達成協議!」她撮撮嘴唇,對我扮了個怪臉。
六十四
天漸漸涼起來,又到了楓葉紅的時候。多大聯誼會主席黃憲打電話來,告訴我聯誼會週末組織出去玩一天,每人交十加元,交通和中餐都在裡面了。我開始還不想去,他勸我,我就應了。我要阿來這個星期六別排我的工,說是朋友從國內來了,要去機場接人。(以下略去460字)。
我向張小禾說:「這個星期六你們出去玩吧?」她說:「交十加元你也可以去。」我說:「你去不去,你去我就去。」她說:「本來不想去,太多事了。朋友一定要拉我去。」我一笑,她馬上說:「是女朋友。」我說:「是男朋友也沒什麼奇怪,太不奇怪了。」她說:「是個女朋友嘛,人家騙你幹什麼?」我說:「那我就把心放下來了。」馬上又說:「別生氣啊,逗你玩的呢。」她笑了說:「你逗我玩,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說:「比我小的我看去都是小孩子。」她說:「你才大了幾歲!」我說:「你今年二十歲吧,我三十歲,你都該叫我叔叔了。」她說:「我都二十四了呢。」我說:「我正好三十四,還是你叔叔。」她用手指在臉上刮著:「羞,好不要臉,佔我的便宜,叫你哥哥還差不多。」我說:「那你叫一聲。」她說:「叫一聲你敢應?」我「嘿」地一笑:「那我不敢,你叫吧,我真的不敢。」她狡黠地一笑說:「你豎起耳朵聽了,我開始叫了。」我側了頭對了她。她說:「靠近一點,我不好意思叫很大一聲。」我把頭靠過去一點。她突然把雙手在我耳邊用力一鼓掌,我就裝著嚇了一跳,她直樂說:「逗你玩的呢。你還想我上你的當真的就叫了?我又不是幼兒園的。」我說:「跟你說真的,星期六我也去。」我把球踢給她,看她會不會說一起去的話,可她說:「你真的也去,那太好了。」
我自己也搞不清跟張小禾到底是怎麼回事。開始一場真正的戀愛,除了互相可以接受對方這個人之外,其它方面太缺乏現實基礎。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沒有勇氣她也沒有勇氣捅穿那透明的一層紙。若是朋友呢,這遊戲玩得有點過分了。好在我已經不是熱血青年,自信還不至於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我對這件事不抱真正的希望,可又情不自禁地想去觸一觸,似乎後面有一種很神秘的東西在吸引我。有時候我想解放了自己,人生何必那麼認真,這天涯海角的,誰又管著了誰呢?來一次不負責任的愛情遊戲,也許並沒有真的就傷害了誰。而且,張小禾在這方面也並不是沒有過經歷,也不至於就把事情看得那麼神聖。這樣想著我幾乎就要來一次大膽的突破,成功了至少可以緩解自己內心的飢渴,碰了釘子也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她總不至於到處去說。既使別人知道了也就那麼回事,在這裡誰會把這當一回事呢?又想到多倫多屬於我們這個圈子裡的漂亮姑娘就那麼幾個,那麼多博士什麼的還輪不到呢,還輪得到我?碰了壁可就難堪了。這幾個月來我的自信慢慢恢復了點,這使我有勇氣從容不迫地和別人交往,可這種勇氣還沒有大到有把握對張小禾採取進攻姿態的程度。
星期六清早我聽見外面有響動,掙扎著爬起來。張小禾在廚房裡弄早餐,我匆匆洗了一把臉,也走到廚房裡。她見我來了,一邊和我說話,一邊加快了動作。我心想:「誰追你呢!」卻故意用很快的動作去煮牛奶,又腳步匆匆地到房裡去整理東西,再到廚房裡來。她在烤好的麵包上塗了草霉醬正準備吃,卻又收起來,說:「我先去了好嗎,有朋友等我!」我說:「你去,你去,我還要好一會呢,剛起來。昨晚看書到兩三點鐘才睡。」她背著一個包下樓。我站在廚房門口,她經過我身邊說:「也要快點,晚了車就跑了。」我「嗯」一聲轉臉去望窗外,聽腳步她到樓下了,我突然一轉頭,看見她站在樓下回過頭張望。碰到我的目光,微微一張嘴似乎想解釋什麼,卻馬上掉過頭去,開門走了。她的舉動我能理解,她怕別人看見我們在一起議論紛紛,畢竟我們沒有那麼回事。但我心裡還是受了一點傷害,又慶幸自己沒有因大膽妄為而丟臉。我朝樓下虛踢一腳,心想:「以為誰真的想跟你一起去吧!」到多大圖書館門口,那裡已經站了一大片人。我看見林思文和幾個男的站在那裡說話,她看見我,眼神招呼了一下。我也不過去打招呼,退到一邊去判斷哪個是古博士,又去搜尋張小禾來了沒有。不一會來了兩輛大客車,大家一窩蜂湧上去佔位子。我覺得自己不是學生,資格似乎差一等,不好意思去擠,站在邊上等著。人都上完了,最後一排還有空位,我過去坐了。剛坐好張小禾就上來了,就她一個人。她看見了我,眼睛眨一眨,我動動嘴唇算是答覆。我稍稍移動一點身子,準備她會過來。前面有個男的馬上把身邊的提包移開,要張小禾坐,她很自然地坐了。一路上那個男的總是找機會和張小禾說話,張小禾只是敷衍幾句,馬上又偏過頭去和通道那邊的一個姑娘說話,兩個人頭湊在一起,親熱得不行。我在後面冷眼看去,覺得這種冷漠和親熱都有點誇張,在心裡猜測是不是做給我看的。
客車在高速公路上開了一個多小時,(……以下略去2800字)
六十五
我對張小禾說話時多了一點嚴肅,不再在話中夾帶著什麼。有時我覺得已經完全說服了自己,為了這顆驕傲的心我必須放棄那種前途渺茫的嘗試。可有時又感到深心有一種力量在反抗著這種驕傲,反過來向自己證明那種說服是一種虛偽的自我欺騙。我的變化張小禾也看出來了,她說:「孟浪,你最近心情不好?」我解釋說:「窮人心情總沒法好。」她說:「那也不會總是窮。」我又跟她說笑開玩笑,用玩笑來掩飾兩人之間那種欲進欲退若即若離的關係。事後我又恨自己不能堅持那一點淡漠,倒好像是欠了她什麼似的要表現出那種熱情。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那一點淡漠的意義,我總覺得她心裡是明白的。如果明白了又裝作接受了我的解釋,仍舊帶著一點主動坦然地和我來往,她心裡就有那點意思了。她有自信,有優越感,這樣她才能忽略我那一點驕傲,那一點淡漠。我總想猜透她的心,卻總也猜不透。
這天晚上下班回來,我聽見她房裡有男人的聲音,高一聲低一聲的。這麼晚還有人呆在這裡,我心裡一時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我心中的憤怒一躍而起,雙手捏了拳對那張緊閉的門做出威脅的進攻姿態,一拳一拳虛著用力打過去。可馬上又意識到自己並沒有這種憤怒的權力,信心在頃刻間瓦解,只恨自己以往太自作多情。我輕手輕腳走到她房門邊,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唧唧噥噥的又聽不清,便想像著他們是說著情話。我對自己的舉動非常慚愧,幹什麼呢?我乾脆放寬了心在過道裡走,故意弄出點響聲,又把水房門關得「砰」地一響,似乎在提醒著張小禾,以後你也不用再在我面前做出那點溫柔,你的事我都知道。我洗了澡,刷了牙,捧了高陽的《玉座珠簾》坐到床上看。眼睛盯了書,心裡卻想像著隔壁那一幕會有了什麼進展,不堪的畫面都浮到了眼前來。耳朵也分外的靈,捕捉外面的每一點響動,一忽兒覺得有一種輕微瑣細飄忽不定的浠浠之聲,一忽兒又覺得是一種隱約含糊難以細辯的嘖嘖之聲。我忽然心跳加快,支起身子仔細分辯,又是一片沉寂,讓人懷疑聲音竟是發自我自己的內心深處。我心想:「老子今晚陪你們倆了!」打算等著,看那人走不走。又輕輕開了門探頭一望,隔壁燈還亮著,又放心了一點似的。好幾次我想把耳朵貼到牆上去聽隔壁的動靜,被羞恥感阻擋了。在毯子裡我用一隻腳踢了另一隻腳一下,心裡說:「關了你什麼屁事呢,要你這樣操心!」賭氣地熄了燈去睡,翻來覆去哪裡又睡得著。
我忽然猛地一驚,好像聽見有個聲音在喊「孟浪」。我跳下床,立在黑暗中側耳聽了一下,分明聽見張小禾又叫了一聲。我赤腳著衝了出去,聽見張小禾房中有一陣響動,她在喊著:「出去!」又似乎有人捂了她的嘴,她沉悶地喊著:「孟浪!」我推了推門,推不動,把門拍得「砰砰」的一片響。裡面又一陣響動,張小禾在喊:「孟浪!」這一次我聽得非常清楚,拍著門叫:「張小禾!張小禾!」響聲到了門邊,門鈕響了一下,我推推還是不動。那個男人的聲音也聽得清楚:「小禾,小禾,聽我說,聽我說最後幾句。」張小禾嚷:「鬆開我!」我退一步準備用赤腳踹門,門鈕又響了一下,我撲上去把門推開一條縫,裡面有人用力抵著。我把赤腳塞到門縫裡去,裡面的那個人用力推門壓得我的腳骨頭都要斷了似的。我心中火氣騰騰的燃上來,用身子猛的一闖,門開了,只見一個很高壯的男人正抓著張小禾的雙肩從門邊推開。我不要命地撲過去,抓住那人的胳膊,猛地往旁邊一推,他坐到了地上,眼鏡掉到地毯上。我又踢他一腳,腳丫子痛得一彈。他雙手去摸索眼鏡,一邊問:「你是誰?」我用腳把眼鏡拂到他手邊,他摸了戴上站起來說:「你是誰?」我擺開架式防備他撲過來,計算著撲過來就對著眼鏡一拳,一邊說:「你管我是誰,欺負女孩子,是誰誰也管得。」他並不撲過來,眼瞪著張小禾說:「好哇,小禾,你叫他來打我!」原來高高壯壯卻是個孬種。張小禾站到我身後指指他說:「叫他出去,出去就算了。」我指著門口說:「你老老實實走了,今天就算了。」他說:「你是誰,我們的事不要你管。」我望張小禾一眼,她說:「叫他出去,出去就算了。」我推他一把說:「還不想走是吧?想死賴在這裡一夜嗎?」他說:「我們的事不要你管。」我說:「別它媽的自己跟自己多情,好不要臉,誰跟你是『我們』了!半夜跑到女孩子房裡動手動腳,還是個東西嗎?」他說:「你這個人不講道理!你知道我是誰?」「你是誰?一泡屎!我昨天排泄出來的,都酸臭了!」他說:「你罵人!」我說:「是人我會罵他?我從來不罵人!」他還在那裡不動,我上去掀他一把,他反過來掀我,我性子上來說:「咦呀,你還不服輸!」狠命地掀他一把,他扶著牆壁才沒有倒下去。沒等他站穩,我準備朝他屁股上踢一腳,張小禾把我一拉:「叫他走就算了。」我走過去,一把掐了他的胳膊,把他往門口推。他甩過來甩過去不肯走,一邊嚷:「不關你的事,不關你的事。」我的手用力掐緊他的肌肉說:「關不關我的事?」他痛得一叫,老實了不再亂甩。我把他架到門口,他回過頭說:「好啊,張小禾,你今天叫人打我了!以前你都不記得了,你看我要報仇的。」我說:「你要報仇!」手中用力一捏,他又痛得一叫,說:「今天你打了我啊,你自己別不承認!」我說:「打了你,承認。」他說:「我要去告你,你動手打了我!加拿大動手打人是犯法的。」我用膝蓋在他屁股上一頂說:「你也拿加拿大嚇我,老子反正犯法了再犯一下。狗奴才,告去吧你!你拿手捂人的嘴,誰先犯法?」我把他架到樓梯口上說:「下次就沒有這麼客氣了,有膽的只管再來,反正我失業在家裡沒事。你要報仇,看你有幾個腦袋。」說著把他往下一推。他抓著扶手在樓梯上站穩了,回頭還想說什麼,我眼一瞪,他一步步走了下去。我跟在他後面,押個犯人似的,挺直了胸得意著搖晃幾下。他出去了,我閂上門,從門上的小窗往外看。只見他鑽進了小轎車,發動起來,搖下車窗,衝著樓上喊:「張小禾,你叫這個男人來打我!婊子!」我猛地一拉門追了出去,罵一句:「什麼東西!」車燈一亮,車嗖地開動了。我追幾步追不上,在地上亂摸想摸到一塊石頭,也沒摸到,只好一揚手把那塊想像中的石頭朝車那邊扔過去。
我在門口站著,給張小禾一點時間,讓她平靜一下。外面一片濃黑,只是在很遠的地方有街燈亮著。赤腳踩在水泥地上我感到了涼意。對自己剛才的行動,我很滿意。我覺得自己也有了那麼點俠士的意思,很有力量似的。在加拿大我已經習慣了畏縮,沒想到自己今天這麼勇敢真的就動了手。有人需要我,特別是一個漂亮的姑娘需要我,這種感覺令人陶醉。想起了魯智深三拳打死鎮關西,又遺憾自己沒有那麼大的膽量,不然趁那傢伙喊著要報仇,一拳把他從樓梯上打下去,多麼瀟灑。我想像著自己站在樓梯口上一拳打過去的那種神態,和他滾下樓梯在下面趴著的樣子。這樣想著我在黑暗中奮身舞了幾拳,很有點慷慨激昂的意思,又有點無賴的味道。對著黑暗我神經質地笑了。
二房東披了衣出來,擰亮了台階上的燈問什麼事情。我說:「跟一個朋友吵起來了。」他說:「沒打吧?門拍得響砰砰的。」我說:「推了兩下。」他說:「加拿大可打不得架的。」我說:「知道,人家是法治社會。」他進去了。我上樓時故意把腳步放重些,給張小禾一個提醒。我知道她會給我一個說明,可是我並不需要。我倒很願意避開那種場面,聽她訴說感到羞愧的事情我也會感到痛苦。上了樓我看見張小禾的房門大開著,只得走了進去。她正坐在床沿發呆,見我進來,抬頭望我一眼,很羞怯的樣子。我說:「睡了吧。」想退出去。她嘴唇張合幾下,突然雙手一捂眼睛,叫一聲:「孟浪!」倒在床上,伏在枕頭上哭起來,肩膀一聳一聳地抽動。我想安慰她幾句,又不知怎麼說,怕反而會觸及到那件事情。我不知所措地站了一會,拖過一張椅子,接一杯水放在上面,掩上門,悄悄退了出去。
我不閂門倒在床上,等待著張小禾可能會來找我。正昏沉沉有了點睡意,門「咚咚」響了,我說:「請進。」張小禾進來,看出她已經洗了臉梳好了頭髮。我指著唯一的一張椅子叫她坐了。她笑一笑說:「今天謝謝你了。」我看出她的笑是預設好了的,看起來她還是決心給我一個說明。我說:「這謝什麼呢。」一邊想著怎麼在她提到那件事的時候把她的話堵住。她說:「不是你還不知怎麼樣呢,他老說老說不肯走。」我說:「有機會幫你一點忙我也很高興,說真的我還要謝謝你呢。」我把襯衣袖子推上去,把胳膊伸平,捏緊拳頭,往胸前一拉說:「我覺得自己還是有點stronge,好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又捏一捏手臂說:「肌肉呢。」她一笑說:「他比你壯些,沒你勁大。」我說:「明天你有課沒有?」她說:「他是自己找上門來的。」我說:「你餓了沒有,我給你倒杯牛奶來。」她說:「剛才那個人不講道理。」我說:「那也不怪。天下事要明白道理是容易的,要克服偏見慾望是困難的,所以天下總是多事。道理總是蒼白無力的。」她說:「這個人是約克大學的,他姓劉。」我說:「約克大學在加拿大地算個好學校了。」她淒然一笑說:「剛才那個人,剛才那個人。」我說:「剛才那個人,臭狗屎別提他了。」她說:「說起來呢,也不是什麼有光彩的事。」我乾脆說:「我早知道了,他是約克大學計算機系的一個博士。」她身子往前一探,驚異地問:「你怎麼知道?」我說:「這也不是什麼秘密。」把思文告訴我的跟她講了。她說:「你都知道這麼詳細,也不早說。怎麼加拿大也跟國內一樣,什麼事傳得比電還快。」我說:「還是這些人嘛。」她說:「你早知道了也好,我還鬆了一口氣,要自己去說那些事總是很困難的。」我說:「有什麼呢,加拿大!有這樣的事是正常的,沒有這樣的事是不正常的,看作正常是正常的,看作不正常才是不正常的,加拿大!」她說:「我總覺得那樣不好,可不好又是我自己那樣做了。想起來也不知怎麼回事,一步步就那樣走下來了。」我說:「要是他國內沒有人,其實也可以,他專業好,將來工作沒問題。」她沉吟說:「也不能只往錢上去想。」我笑了說:「把你們姑娘看小了吧!」她有點生氣說:「畢竟人和人不同。」我裝作沒注意她的神情,說:「說不同也不同,說同也同,同中有不同,不同中又有同。到底同還是主要的,都是人那一類的嘛。」她說:「彎彎曲曲的,聽不懂。」我說:「想一想就懂了。」她一笑說:「我是懂中有不懂,不懂中又有懂,到底懂是主要的。」我說:「憑你這句話我就說你懂了。」她說:「有些人你可不要看扁了,畢竟人和人不同。」我壯了膽說:「我倒希望自己在這裡犯了個錯誤。」她抿了嘴笑而不語。
她把椅子移近一點,說:「我本來想都告訴你,你自己又不要聽,可別怪我。」我聽出她話中有種暗示,她承認了我有知道這件事的權利。但我又怕自己領會錯了,何況自己今夜做了一回俠士,似乎有必要維護這種形象,不要讓她想著我有什麼其它動機。決定了不接了她的話頭往那個方向推動,於是說:「以後再來找你的麻煩,只管叫我,別看我戴副眼鏡,還打得幾個人贏,做工的人天天練肌肉,也拉得下臉,說凶就凶了。有那麼點賴皮的味道也好,說打就打嘛,說罵就罵嘛,斯斯文文有什麼好?」她笑了說:「你在國內也這樣?」我說:「那倒也不,身份不同了,解放了自己。剛才那個王八──對不起,我罵他了。」她說:「你只管罵,關我什麼事。」我說:「剛才那個王八,我跟他講道理,又從哪裡講起?」她說:「你剛才表現好,像個男子漢。看不出你膽子真挺大,勁也大。」我說:「總有一天會大到你也怕起來的。」她說:「你不會,你不會,你就是不會。」
快天亮的時候我忍不住打了個呵欠,想用手去遮掩已經來不及。她說:「鬧得你一夜沒睡,我去了。」我說:「什麼時候你有情緒只管來鬧。」她站起來說:「我去了。」我說:「今天你第一次到這間房裡來,零的突破。」走到門口我鬼使神差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一驚,回頭來望我,眼中帶著疑惑。我心裡衝動著揣測這眼神的意味,想著把她拉回來會怎麼樣。又想到那樣我不也成了王八了,壓抑著衝動,搖搖手做個「拜拜」的手勢。她停在門口又望我一下,馬上又轉了頭,回到自己房裡去了。
六十六
我和張小禾之間只剩下一層透明的薄紙沒有捅破。我相信她也在考慮著捅破這層紙的意義和後果。我覺得自己隨時都可以把她抓過來,她也不會反抗,說不定她還在等著我走出這一步呢。這個念頭誘惑著我,心中不得安寧。我把她的種種神態和話語在頭腦中搜攏來仔細分析,還是不能得出她在心裡已經允諾了我這樣一個結論。好多次我想像著在說話說得投機的時候,我一直把話往那個方向拉,她也並不迴避,甚至還作了一點含蓄的推動。這種推動鼓舞著我,我把她的手拉過來,看看有幾個斗幾個箕,然後,情不自禁似的,在她的手背親了一下,又問她怕不怕。她只是輕輕的笑,並不回答。我就暗暗用點勁把她拉向自己。她撒嬌似地反抗著,然後,沒有力量抗拒似的,倒在我的懷中。我抱了她的身體轉一個圈,說一聲「我要把你丟到河裡去」,她誇張似地表示著害怕,摟緊了我的脖子,沉重的呼吸薰得我脖子癢癢。我坐下來輕輕吻她,她柔順地應合著我,唇舌之間給我以熱切的回報。然後……我想起了那天在門口草地上那一幕,心怦怦跳起來。
也許這一切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預設實現。可再往下呢?我不再血氣方剛不能不預先設想後果。然後,……我就有了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我不再是一個自由人,說一聲回國去抬腿就走。也許我不得不陪著她在這裡長久地堅持下去。想到這一點我害怕起來。我現在盼望回國比兩年多前盼望出國更加熱切,兩年多來我沒有找到生活的基點,這種無根的漂迫我已經忍無可忍,各種各樣的臉色我也已經看夠。這兩年多的經歷使我越來越固執地相信,在這片土地上我永遠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永遠也不會得到真正的幸福,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不能說「從零開始」。在精神上我承受不起這樣的損失。為了那點錢,兩年多來我什麼都忍受了,我不能無胡地忍受下去。我很欣慰地看到那目標越來越近了。回到國內我一生不會再有生活的困擾,可以去做自己願做的事情,而不必為謀生忙碌終日。那樣的前景我已經想像過無數遍了。可是現在,為了張小禾,我又重新去安排自己的人生嗎?過去的日子我想起來都後怕,實在沒有勇氣把那樣的日子無胡地拖延下去。也許可以等她畢業了帶她回國去,但從她平時說話的口氣聽來,我實在沒有信心。我又想到了「臨時內閣」這幾個字,其誘惑難以抗拒。可我又不是那麼瀟灑的人,我喜歡的人,怕傷害了她,不喜歡又沒有情緒。投入感情呢,明知是一場悲劇,不投入感情,又何必多此一舉。既然跨出那一步,就不能裝作對感情上的責任毫無考慮,到時候說一聲「沒有緣分」,就揮手而去。經過這兩年的磨礪,我以為自己的心也粗糙起來,在道德上已經徹底完蛋了,竟沒料到仍然是這樣惴惴的怕傷了別人。
晚上我躺下去縮在毯子裡面,睜了眼地望著那一片毫無意義的黑暗。我想像著有兩個自己在爭鬥,一個把另一個打翻在地上亂滾,打耳光,一腳一腳很痛快地踢過去,吐著唾沫罵著:「呸,你這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吧,也不看清自己是什麼東西!誰會對你有意思呢,誰?」被打的自己抱了頭在地上滾著,發出「噢噢」的慘叫,叫聲中似乎又有著一種受虐的快意。打了一會,打的那個自己想:「自己打自己幹什麼呢,還不夠可憐嗎?」便住了手。被打的自己從地上爬起來,眼神可憐巴巴的。這樣想著,我衝著黑暗喊出一聲:「打得好!」順著聲音身子猛地抬起來一下,又躺下去。幾乎已經確認了自己不會有勇氣去捅穿那一層紙。
張小禾也不捅穿這一層紙。她跟我說說笑笑,可就是不作出實質性的暗示。有時候我言語之間情不自禁地順勢說幾句風話,她不推回來卻也不接過去。我期待著她表現出某種突破性的主動,我順水推舟接受了,心裡就不會有那麼沉重的壓力。我有時大著膽子鋪了台階,可她不往下邁。我猜想她在內心也猶豫著。她不再生活在夢幻的年代,不能跟著一時的感覺走,而必須在開始就想清楚了這一輩子的生活。她有的是機會,跟了我她就把別的機會都絕了,這對她來說也不是一個容易下的決心。如果不是偶然地有了接觸的機會,像我這樣的人她想也不會去認真想一下。我既不能使她感到驕傲,使她在朋友親人面前提起來的時候興致勃勃,又不能給她生活上的安全感,讓她輕鬆舒暢的生活。她既然來到了北美,就會有她的想法,而不會因為一時的好感和小小的崇拜,就放棄了自己的那些想法。
但有一點地是肯定的,我們都不願就此撂開了手。我捨不得她也捨不得。在心裡遲疑著,我們還是好朋友似的來往。我經常很滑稽地感到兩人都戴著面具在說話。張小禾不傻,說起來也是過來人了,她不會不明白這種緩慢的前行終有一天會要到達那個爆發的臨界點。有一次她說:「孟浪,你應該去讀書,你這樣下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你太浪費自己了。你讀了書將來可以找份正式的工作,什麼事都好辦了。」我說:「那是,讀了書找份工作,也正式算個人物,什麼事都好辦了。」她紅了臉說:「為了你自己的發展。」我說:「為了我自己的發展這件事,不為別的事。」她低了頭不做聲。我不說賺夠了錢就回去的話,只說:「可惜我五音不全,永遠分不清什麼前齒音後齒音,我沒有信心了,要不我在紐芬蘭也拿個學位呢。不過拿到了也沒有用。」我指了自己說:「你是黃種人,還是外來的,誰也沒規定,可好機會就是輪不到你。」她說:「說起來那也是真的。」
有一次她說:「要是你是學理工的就好了,那就不同了。」我說:「學錯了一輩子就走上了不歸路。真的我是學理工的就好了,那有些事就不同了。」她說:「那你自己就好些,有個位置。」我說:「其它方面也好些。」說著瞟她一眼。她羞羞地輕笑一下說:「那也別把自己看死了。其實你可以考慮改學一個專業,還來得及。」又說起一個朋友的朋友,學心理學的,前幾年到了美國,哭一場痛下決心改學計算機,從本科學起,現在在一家大公司找到了工作。我說:「人有這樣的精神我佩服透了,八體投地!可是我怎麼做得到?我這個人!我沒有力量走完那麼遙遠的路程,我怕到白人老闆手下做事精神上一輩子萎靡不振,我還捨不得把自己以前學的都丟掉了。」她不高興說:「那你怎麼辦,就在Ho─Lee─Chow一輩子做下去?是個人總要為點難,總要忍受點什麼!」我說:「那你給我指條路,當年洪常青給吳瓊華指一條路,改變了她一生。」她說:「給你指了你又不走。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路在哪裡,明年就畢業了,心裡慌抓抓的。那些和我一起上課的白人一個個都從容著,他們找得到工作,不公平。」我說:「天下哪裡又有公平的事。要是你變白了皮膚,又一頭金頭髮就好了。其實你有這麼白,好多白人比你還黑些。」她輕聲說:「別諷刺人,我也不要變個白人,變了就沒有我了。」她說著忽然想起什麼,一拍腿說:「想起來了!你可以到中文報紙去找份工作,當個編輯、記者,絕對可以!你寫東西此誰差些呢?」我說:「發現新大陸了呢。我現在十二塊錢一個鐘點,吃老闆的,到報社去才七塊錢一個鐘點,你以為中文報紙的記者是什麼大人物吧。拉得動廣告呢,有佣金,拉不動就乾癟癟幾個錢了。」她說:「那你也應該去,別只看錢!」我說:「好聽些是吧,記者!」她說:「那也是的。」我說:「先賺點錢再說,記者的事慢慢說吧。真的去當記者呢,還不如到哪個角落裡自己開個小餐館。」她說:「那也是條路,道路就在你腳下。」我笑了把腳跺得「咚咚」響說:「在我腳下我就真的一步步走過來了啊,可別又怪我是個猛子!有時候猛起來我就不記得什麼前因後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