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看清又如何

    60、看清又如何
    四月份我考了日語,六月份交了申報高級職稱的材料。六月底年會如期舉行,文副省長在開幕式上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中醫學會三年一度的論著評獎,從今年開始是省級獎了,批文在前幾天已經正式下達了。這是對大家的一個鼓勵,一種鞭策。」我在下面聽了,想著一切都經過了精心安排。評獎升級,被描繪成了一個臨時的事件,又有幾個人知道已經操作了幾個月了?看到文副省長講得興致勃勃,是他也被賣了呢,還是他明白一切卻仍然在表演?我看不出來。這世界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在玩誰。晚上有好幾個人溜到會務組來,小心地把門關好,問我和小方,評委是誰?誰評上了獎?我們都推不知道。第二天下午宣佈獲獎名單,一時會場氣氛非常緊張,許多人身子都前傾看。我看到這種姿態,覺得這體現了人性的貪婪。杜院長說:「此次評獎,評委是我省中醫學界德高望重的權威人士,按照公平公正公開的原則,本著對每一個同志負責的精神,反覆討論,最後才定下來的。」接著孫副廳長宣佈獲獎名單,剛宣佈完就是一片議論聲。我旁邊有人說:「評什麼?乾脆按職務分配算了。」我聽了急得要出汗,生怕他大聲講了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站起來說:「評委的名單可不可以公佈一下?」孫副廳長很難堪地望著馬廳長,又望著杜院長。我的心都要跳出喉嚨了,這匹害群之馬!杜院長說:「為了保證評審不受干擾,做到最大限度的公正,評委的名單事前沒有公佈。同時為了保證他們正常的工作生活不受干擾,我們覺得不公佈名單更合適一些。大家對他們的業務水平和人格,是應該有充分信任的。今年的獎金比往年高,我們事先也不知道。誰知道能拉到多少贊助?這是昨天才定下來的。」那青年坐下去,撅了嘴把頭扭著。
    晚上馬廳長到會務組來找我,問那個青年叫什麼名字?我說:「他叫許小虎,是岳南地區中醫院的。他性格衝動,太衝動了。」馬廳長說:「年輕人嘛,血氣方剛,也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的嘛!」又叫我找了許小虎提交的論文給他看。我說:「這論文怎麼評獎?太自以為是了。」他說:「有自信還是好的,人就應該有自信。」翻一翻論文又說:「杜院長說了,為了保證會議的程序正常進行,以後發通知還是要謹慎一點。」我馬上說:「只怪我沒把工作做細,看他的論文在北京發表的,就發了通知讓他來。以後我一定一定把工作做得更細一些。」馬廳長不說什麼,就去了。我坐在那裡半天心神不定,覺得這是自己惹的禍,馬廳長不高興了。小方說:「池科長你也不要想太多,我們這些人吧,給領導分憂是份內的事,分了憂再分一點不愉快,那也是份內的事。能分到這點東西,就是我們的福氣,有多少人想著還分不到?出了問題不是你我的問題,難道還是領導的問題?」我連聲說:「對,對對,對對對。小方你到底比我想得深些遠些。」
    第二天一早開了三輛大客車出去遊玩,晚上回來,就散了會。這時天色已晚,我剛想回家,走在樓梯上有人叫「池科長」,我一看是許小虎,嚇了一跳。他說:「池科長,能不能跟你說幾句話?」我站在樓梯上猶豫了一下,正準備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他說:「我看池科長你這個人還是個好人,就想說幾句話。」我心軟下來,又怕別人看見我跟這個吼一聲的人說話,就說:「我回去拿一樣東西,你到外面等我。」我回家停了幾分鐘就下去,走到大門口,他從傳達室出來叫我。我裝著沒聽見,一直出了門,拐彎走到樹蔭下。他一直叫著跑過來,我連連搖手,他才住了口。我問他傳達室是誰值班?心想著如果是丁小槐的弟弟,我就得馬上轉回去,可不敢留句話給別人講,傳出去了,誰講得清?大人物心中有個印象,到時候是要起作用的。在關鍵時刻,那些說不清的東西是最有份量的。他說:「一個年輕人。」我說:「下巴尖尖?」他點點頭。我說:「前面兩百米有一家大元茶樓,你到那裡等我,我還得到辦公室打個電話。」我轉回到大門口,果然是丁小槐的弟弟。他說,「池科長,剛才有人在等你。」我說:「好像有人喊我一聲,我回頭一看也沒見人,誰呢?」他似笑非笑說:「就是,就是……」我明白他心中有數了,打斷他說:「他要是再來,就要他到我家裡去找。」走了進去,又從後門出了大院來到茶樓。找一個僻靜的位子坐下。許小虎說:「開了這個會,心裡憋得慌。」我想,不憋你那還憋誰?嘴上打官腔說:「評上獎的總是少數,一百四五十人也只評了十二個人,應該說沒評上是正常的。」他說:「池科長你是個內行,你說評獎合理不合理吧!」我想,天下哪有對人人都合理的事,對有些人合理就沒法對你合理。嘴上說:「合理總是相對的。」我把殺手鑭拿出來,打開皮包把自己的論文拿給他看,說:「我也發了這些論文呢,也有點檔次吧,我評上獎沒有?」他翻了翻,半天說:「我不說自己,你看看那份名單,獲獎的人是人人都有一頂烏紗,又是按帽子的大小評的等級,天下哪有這麼湊巧的事?」我想,就是有這麼湊巧的事,而且永遠會湊巧下去。嘴上說:「也不知評委是哪幾個人,是不是真有人在活動?不會吧?」他說:「你難道不覺得中間有暗箱操作?」我想,這個人怎麼跟我以前一樣認真,有利益分配的地方哪裡不是這樣操作的,這能認真嗎?認真就是傻瓜,傻瓜才會抱有幻想,對公正還那麼執著,現在是什麼年代?嘴上說:「我只是辦事的,你看我住在什麼地方就知道我是辦事的,我能操作我把自己也操作進去了,我評個二等三等誰有話說?不見得有誰在操作吧?」他說:「池科長我看你是個好人,把你當個朋友,是不是我看走眼了?我要告去。」我想,去年你這麼看我就沒走眼。嘴上說:「你把我當個朋友,我也把你當個朋友。你告能改變什麼,評獎都是教授級的人投的票。你想想你能告誰又告什麼吧!你一告只能起一個作用,就是把我放到火上烤了,畢竟你的通知是我發出去的。說不定領導還會以為我跟你是個朋友,有點特殊關係。還有一個作用就是下次誰也不敢沾你的邊了。你想想那樣好嗎?」他歎氣說:「今年獎金這麼高,又是省級獎,那些人的手就伸出來了。有些人什麼好事沒他的份?從魚頭吃到魚尾,從不落空,永不落空!這些人自己給自己分配!」我想,自己不給自己分配還總分給別人,那合人性嗎?嘴上說:「想不到的事多看幾次就想到了。」他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中國的老百姓真好啊,都看清了,就沒人跳出來放個屁!」我想,他能不好嗎,他想不好又能如何?這個世界是講功利又講實力的,沒有實力,你看清了又如何?也就白看一眼罷了,還能搖動什麼改變什麼?你看清了,你想講道理,可道理實際上不是書本上報紙上那樣講的,有另一種講法,你怎麼樣?你氣得投了河,也就是世界上少一個人罷了。在這時候裝個傻瓜那才是聰明人,識時務者。實力是一種存在,你怎麼樣?它存在著,它以自己的方式講道理,你拿著石頭打天去吧。嘴上說:「所以小虎你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他把頭甩了甩說:「是的,是的,就這麼一條路,你走不走吧,走不走吧!」我想,他碰到我曾碰到的問題了。嘴上說:「明白就好,早明白比晚明白好。」他說:「我想那些評委也沒勇氣把自己的名字公佈出來,他們表面上還是要臉的。」我想,你也太看高那些評委了,以為他們真是什麼權威吧,他不貫徹意圖下次就沒他的份了。嘴上說:「說評委也還是有點冤枉了他們。」他若有所思點頭說:「如今的人心理承受能力也真強,他從魚頭吃到魚尾也不怕別人說。自己把自己當作標準,量體裁衣定了那麼幾條,那當然他是最標準的,是第一名。再往下他左邊嘴角生顆痣,那標準裡也有顆痣了。你知道下面是怎麼議論的?」他咧著嘴手指在嘴角點了一下,示意著那顆痣。我想,如今到手就是真的,他怕議論?笑話!怕議論他敢辦事?如今都什麼年代了,還有幾個君子,怕別人說,不敢下手?根本不怕!你太低估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了,你議論幾句只等於放了個屁罷了。嘴上說:「小虎你到了那一天你要做什麼,我看你也不在乎誰說幾句。」他說:「如今的人臉皮都撕下來了,可總要憑點良心吧。」他做了個撕臉皮的動作,又拍拍胸。我想,臉皮都撕下來卻要憑良心,這話怎麼講?嘴上說:「只要我們自己憑良心就可以了。」喝完茶我搶著結了帳,他跟我握手說:「池科長你還不算一個最壞的人吧。」我說:「過獎了,過獎了。」出了門我說:「好自為之。」他一拍大腿說:「扣舷獨笑,不知今夕何夕。」

《滄浪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