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有悟性的人
我在圈子裡活動了半年,覺得自己還算一個有悟性的人,簡直有點如魚得水的感覺。像我這麼一個有悟性的人,竟被冷落了這麼多年,回想起來簡直不可思議。在圈子裡活動,最重要的就是對周圍的人特別是大人物的心思瞭如指掌,要吃透他們。我的悟性就是憑著本能準確把握那些無法言說卻又意義重大的事情,這些大事情都發生在小地方比如酒桌上,似乎是不經意的一句話。有時候我為了分析那樣一句話後面的內容,其中的感情色彩,用詞的分寸,要進行長時間的思考,把各種人物關係都考慮進去。別人都在一點一點地尋求進步,我也這麼做著,這一點一點的意義實在大得很,這是積累,積到一定程度就有質變,可不能掉以輕心。有時候我也按照古希臘聖人的教誨,停下來認識認識自己,覺得自己有點卑瑣。我整天地這麼察顏觀色,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體察大人物的心思,並不動聲色地予以迎合,這點悟性也只是有悟性的卑瑣有悟性的奴性罷了。這樣我免不了在心裡罵自己幾句,可罵歸罵,該怎麼做還怎麼樣,不做行嗎?能夠罵自己幾句又使我非常得意,這使我多了一點精神優越,罵自己的悟性可不是每個人都具備的!
三月底參加博士學位考試,考試之前馬廳長安排我跟導師寧副院長見了面。見面之後我對考試就有了把握。六月底錄取通知就下來了。七月份我評上了職稱,是副研究員了,職稱到手,分房分數比當科長又多了五分,比年初當辦事員更多了十分,就分到了兩室一廳的套間。搬家的前天晚上董柳激動得一夜沒睡著,半夜裡也把我推醒來討論房子,說:「如果我睡著了醒來是什麼感覺,恐怕人都會浮起來吧?」我含糊說:「那還可以浮到天上去。眼皮裡就沒一寸深的水!別人住一百幾十個平方,那他長生不老?」她說:「你怎麼敢跟馬廳長比?」又說:「我真的睡不著,做夢一樣就有自己的廚房了,總有一種插了翅膀要飛起來的感覺。」我說:「這算什麼算什麼!」才半年多我對什麼科長已經不屑一顧了,我的心要大得多,想得遠得多,但我不願跟董柳說。還是在去行政科拿鑰匙的時候,申科長說:「池科,你那房子其實也用不著怎麼裝修。」董柳說:「裝還是要裝一下的,好不容易分到一套房子,委屈了我自己倒沒什麼,我就不願意委屈了房子,委屈了房子我心裡就堵著。」申科長說:「小柳子你信不信好事它要來,門板都擋不住。我在廳裡二十多年了,也看出一點來了。通的人總是通,不通的人總是不通。」房子沒怎麼裝修就住了進來,董柳很不甘心,不停地感歎說:「這麼好的房子,害得我感覺沒到位。筒子樓都住了這麼多年,這裡還不得住個半輩子?」她的想像力還是不夠,我也不去說她。
九月初我拿著錄取通知去中醫學院報了到,一去就傻了,寧副院長帶四個博士,只有我是正經學中醫的,其它三人,一個是雲陽市委副書記,一個是省計生委副主任,再一個就是任志強。當初任志強也來參加考試我感到意外,也覺得可笑,誰知他真錄取了。從沒學過中醫的人可以跳過碩士直接讀中醫博士,這世界真的是改革開放了,老皇歷是翻不得了。這些怪事離開了權和錢就根本不可能發生,我不用去瞭解就明白,否則他們憑什麼?什麼事都是人在做,規則只能限定那些沒有辦法的人。對有辦法的人來說,規則還不如一張揩屁股紙。別的人做不到,看還是看得到的。看清了雖沒有辦法,但對那些黑紙白字的東西,誰還會當真?除了我,他們都是坐小車來的,看到這個場面,我覺得自己實在也沒有必要那麼興奮。倒是中醫學院藥物系有兩個副教授和我們一起考的都沒考上,有的人從魚頭吃到魚尾,是以另外一些人吃不上為代價的。我想他們會到上面去捅一傢伙,叫一叫委屈,可居然沒一個人吭一聲。現在的人修養真好啊。再想一想他們也只能這樣,事情就是如此,就擺在你的鼻子下面,看清了又如何?看清了也就白看一眼罷了。他們只能修養好,修養不好又能如何?
申科長說得不錯,好事它要來,門板都擋不住。年底廳裡又下了文,調我到醫政處當副處長。下文的那天尹玉娥一臉的疑惑,不停地用眼睛來瞟我。她家老彭已經從副處長的位子上被撤下來,她整天萎靡不振,說話像長了霉似的,沒有幾句不是陰暗潮濕。對那些刻毒的怪話我裝作聽不懂,也不報告,打死老虎沒有什麼意思。也許她本能地感到了自己的厄運和我的幸運之間有著什麼聯繫,可找不到其中的線索。她顯然不相信我憑董柳會打針而好運連連,但縱有千般怨氣,也只好隱忍不語。我感到自己的心變硬了,對別人的痛苦如此平靜。我把事情給她交待了,說:「還有什麼事你來醫政處找我。」她說:「沒什麼事了。」想不到面對面坐了五年,分手時如此冷淡。她這個任性的人,也不想想我池大為今天是何許人也,把一肚子的不高興都寫在臉上,這能有出息嗎?
到了醫政處,辦公室已經準備好了。小梁開玩笑說:「池處長,今年是你的大年啊。」我說:「我是一棵桔子樹嗎?」又指了袁震海說:「你把我這個假處長叫成了處長,真處長會有想法的啊。」我想著按慣例應把處裡的人召在一起開個見面會,可袁震海一字不提。按我以前的想法,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我真不屑於去爭,可事情就是這點雞毛蒜皮湊起來的,這些地方不斤斤計較,被冷落了還裝作毫無感覺,那以後就會在不知不覺中出了局,連手下的人也會看小了我。見面會也只是演個戲,可哪怕是戲也非演不可,圈子裡形式比內容更有內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說:「什麼時候跟大家見個面吧,處裡的同志我也只是面熟,名字都叫不上來。」小袁作沉默狀手一拍桌子說:「我正在想怎麼安排呢。明天下午廳裡考法律常識,考完了大家見見面。」我說:「就那樣吧。」能有那麼個意思就可以了,我也不想過分計較。下了班我看到廳裡的通知,明天下午三點半到五點考法律常識。我想考完了再回到處裡來,就下班了,那還像個什麼見面會?瀉肚子似地稀稀拉拉的那還不如沒有的好。我心裡涼了半截。
一直到下班我都在想著這件事,心裡堵得慌。董柳說:「大為你還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一系列問題稀里嘩啦都解決了,我沒有野心,一輩子這樣就可以了。」我說:「女人天生就是女人。」她還要問,我就把事情說了。她說:「那你還是要去找馬廳長。」我說:「一粒老鼠屎大的事也找馬廳長,他又不是我養的家丁。」她說:「那就算了。」我說:「今天這個事算了,以後算了的事就沒個完了。圈子裡的小事都牽著大事。說真的我也不想計較這貓尿狗屁的事,可你不計較吧,有了他的戲就沒你的戲了。」想來想去非找馬廳長不可,對他是件小事,對我可是一件大事,這是給我定一個位啊!就跟董柳帶著兒子打的去了。
馬廳長一家正在吃飯,董柳一進門就說:「一波說好久沒看見渺渺妹妹了,吵著要來看妹妹,我正好想著來看沈姨,就拖著池大為來了。他怕打攪馬廳長,還不肯來呢。」沈姨說:「只管來就是,老馬有事到書房裡去做。」渺渺飯也不肯吃了,拉著一波的手要去玩。保姆把她抱回來,按在飯桌上。馬廳長說:「小池今天上任了吧。」我說:「去了。」董柳說:「上任了就應該高興,組織上信任你,多挑擔子,不知他怎麼就不太高興,叫他還不肯來呢。」馬廳長說:「小池他還不高興,不會吧。」我說:「說起來都是小事。」馬廳長說:「小事也跟我說說,我看有幾斤幾兩?」我厚著臉皮把事情說了,又說:「我主要是想到以後怎麼更好地開展工作,稀稀拉拉開個會,我以後就不好說話了。」馬廳長笑了說:「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我這就打個電話。」放下飯碗就去了書房,我攔也沒攔住。一會出來說:「你明天照常去上班吧。」董柳說:「馬廳長你別信大為的囉嗦,煩不煩?這點小事還要您來管,那您一天到晚還有時間吃飯睡覺?」沈姨說:「那也要看誰的事。」吃過飯馬廳長看新聞聯播,我們就逗著孩子玩,董柳跟沈姨有講不完的話。玩了一會我們就告辭了,走時渺渺喊:「一波哥哥明天再來,跟我玩。」到門口沈姨說:「小柳子你把池大為打扮得正規一點。」董柳說:「他隨便慣了,一年到頭就是一件夾克。」馬廳長轉過頭來說:「以後有什麼事其實可以打個電話來。」上了公共汽車我說:「以後對馬廳長我們有什麼說什麼,還演什麼雙簧?沒有他看不清的事!誰的屁眼裡夾著怎樣的屎撅子他不知道?」董柳說:「出門時他說那一句,我都不好意思了。馬廳長是我們的恩人,我們也要誠心相對。」又說:「沈姨要我把你扮得漂亮點,你明天去買幾件好衣服。」我想著沈姨的話,正規點那就是西裝革履,這話有信息含量,可不是隨便說的。我說:「好衣服幾百上千一套,你又扯得心裡痛了。」誰知她說:「明天跟董卉借三千塊錢,把你從頭到尾武裝一下。」看來她也不是不懂要投入才有收穫的道理。
第二天一早我剛進辦公室,袁震海推門進來說:「昨天晚上我想了一下,今天下午的見面會吧,下午一上班就開,扎扎實實開半個下午,開完了再去考試,你準備講個話吧。」我說:「見見面認識認識同志們就可以了,搞那麼認真幹什麼?」他說:「晚上吧,大家到隨園賓館去開兩桌,搞幾瓶啤酒,吃了喝了大家去瀟灑它一傢伙。你會打保齡球?」我說:「開不開會其實也無所謂,既然你已經決定了,大家認識一下也好,瀟灑就不必了吧,處裡那點錢也不容易。」我趁機把小金庫點了一下。他說:「我們處裡雖然窮,這點錢還吃不窮吧。」就這麼定了。後來我才知道兩年前小袁他升了處長,全處的人包了一輛車,到郊區的白鷺渡假村玩了兩天,花了幾千塊錢。他什麼都懂,正因為太懂了,就裝作不懂,想敷衍一下算了。你精明吧,我池大為就是傻瓜?事後覺得去馬廳長家一趟實在很有必要,進了這個圈子你不得不全神貫注地關注禮儀,這是給一個人定位啊,不然皇帝怎麼要搞個登基儀式,為什麼要臣子跪拜?形式就是實質,這實在是很大很大的問題啊!
有了職稱,又有了位子,好事要送到你鼻子底下來,不要都不行。我的工資一年裡提了二次,廳裡又給家裡裝了電話,每個月報銷一百塊錢電話費。想一想這一年的變化,真有一點要飄起來的感覺。老婆調動了,房子有了,職稱有了,位子有了,博士讀上了,工資漲了,別人對我也客氣了,我說話也管用了。權就是全,這話不假,不到一年,天上人間啊,再往前走半步,真的可以說要風有風要雨有雨了,這半步的意義實在大得很,不追求不行啊。以前看著別人為了那半步絞盡腦汁,怨氣沖天,哭哭啼啼,覺得非常可笑,大男人的,值得嗎?輪到自己了才明白這半步的份量和含金量。人嘛,也不能說誰是野心家,進步是人人都夢想的,批判什麼人說他是野心家,那實在是很可笑的。我以前一點野心沒有,誰又照應過我那麼一點半點?世界太現實了,圈子裡尤其如此,人不可能在現實主義的世界中做一個理想主義者。鼻子底下那點東西我肯定是要的,雖然我有時又跳出去把它叫做「一堆牛屎」。人生一個基本的出發點,就是只能站在自己腳下這幾寸土地上去想事情,而不能跳出去想,跳出去想自己什麼也不是,自己鼻子底下那點東西什麼也不是。對世界來說我渺若微塵,可有可無,我什麼也不是,今天就死了地球照樣轉,可對我自己來說,我就是意義的全部,我的存在是一個最重大的事情。世界的眼光和我的眼光的反差實在太大太大了。人就是這樣可悲可憐可歎。雞每天琢磨什麼?雞從來不琢磨意義問題,它琢磨那幾粒米。自己每天都在琢磨什麼?像貓一樣警覺,把捕捉到的每一個信息,一句話,一個動作,一種眼神,一絲笑意等等仔細地加以分析,併力圖通過這種信息鑽到對方的潛意識中去。晏老師告訴我的處世之道百試不爽,對任何人,你只要站在他的立場上去設想他的態度就行了,可千萬不能去虛設什麼公正的立場,那些原則是在打官腔敷衍老百姓時用的。
春節之前袁震海找我商量說:「大家這一年都辛苦了,今年就多發點獎金吧。」我來了近兩個月也沒搞清處裡小金庫有多少錢,就趁機說:「不知處裡還有多少存貨?」他說:「存貨嘛,除了廳裡發的,我們每個人再發它一兩萬怎麼樣,錢留著也是個禍害。」我一聽這個數字,腦袋「嗡」地響了一下,這不是工資的幾倍嗎?怪不得別人日子過得那麼滋潤,我以前都想不通。我知道每年省裡搞資格考試,複習資料都是處裡找人編了發下去的,沒想到好處有這麼大。我說:「我剛來不久,就少拿點。」他說:「你來了就是處裡的人,怎麼少拿?本來想元旦前就發了它的,知道你會來,我就壓下來了。」我馬上說:「袁處長為我想得這麼細,我真的不知怎樣才好。我還是拿最低的那個檔次算了。」他說:「我們按慣例,下午我叫小梁取了錢,把帳做好。」我想著這點錢我還不能少拿,錢發下來總有個等級,我不在中間過渡一下,他就太突出了。晚上我拿了一包錢回去,遞給董柳。她打開報紙一看是三萬塊,張著嘴在桌邊站了好一會說不出話來,眼睛都直了。事後我悄悄問處裡那些人拿了多少。也有說一萬一的,也有說一萬二的,沒有人知道袁震海是多少。我心裡很不安,怕他們有意見,可他們一個個都不說話。我想著他們肯定都有怨氣,全部都活活地憋死在肚子裡了。能不憋嗎?我沒告訴他們我拿了多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有這麼好的群眾,當領導也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