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海走向儺,畢竟有漫長的距離。田野在車窗外層層捲去,很快就捲出了它的本色。綿延不絕的土牆、泥丘、濁溝、小攤,簇擁著一個個農舍。「文革」時期刷在牆上的革命標語早已塗掉,只留下一些淡淡的印痕,新貼上去的對聯勾連著至少一個世紀之前的記憶。路邊有幾個竹棚為過往車輛的輪子做著打氣補胎的行當,不知怎麼卻寫成了「打胎補氣」,讓人想起明代的庸醫。
汽車一站站停去,乘客在不斷更替。終於,到九華山進香的婦女成了車中的主體。她們高聲談論,卻不敢多看窗外。窗外,步行去九華山的人們慢慢地走著,他們遠比坐車者虔誠。
這塊灰黃的土地,怎麼這樣固執呢?它慢條斯理地承受過一次次現代風暴,又依然款款地展露著自己野拙的面容。世事在一件件退色,豪語如風,誓言如霧;墳丘在一圈圈增加,紙幡飄飄,野燒隱隱。下一代闖蕩一陣、呼喊一陣、焦躁一陣,很快又雕滿木訥的皺紋。這麼一想,路邊的觀景全都失去了時間,而我耳邊,已經響起了儺祭的鼓聲……
這鼓聲使我回想起三十多年前。一天,家鄉的道士正在一處做法事,他頭戴方帽,敲著一個小鼓,在為一位客死異地的鄉人招魂。他報著亡靈返歸的沿途地名,祈求這些地方的冥官放其通行。突然,道士身後擁出一群人,是小學的校長帶著一批學生。
小學校長告訴道士,學校正在普及科學知識,這種迷信活動有可能干擾孩子們的正常課程。
跟在校長後面的學生一起呼應,抵拒招魂。那個時期道士本來就已經發不出太大的聲音,一看這個陣勢也就唯唯諾諾地離開了。
這就引起了做法事的那家和鄰里鄉親的不滿,認為不管什麼理由,阻斷人家的喪葬儀式很不應該。那天傍晚吃晚飯的時候,幾乎有小學生的家庭都發生了兩代間的爭論。父親拍著筷子追打孩子,孩子流著眼淚逃出門外,三五成群地躲進草垛後面,記著校長和老師的囑咐,餓著肚子對抗迷信。
月亮上來了,夜風正緊,孩子們抬頭看看,抱緊雙肩,心中比夜空還要明淨:校長說了,這是月球,正圍著地球在轉;風,空氣對流而成。
想到這裡我心中一笑,出發前聽到一個消息:今天要去看的貴池儺祭儀式,之所以保存得比較完好,要歸功於一位小學校長。
也是小學校長!
我靜下心來,閉目細想,把我們的小學校長與他合成一體。我彷彿看見,這位老人在勸阻了許多次招魂法事,講述了無數遍自然、地理課程之後,終於皺起眉頭品味起身邊的土地來。
接連的災禍,強韌的風俗,不變的人倫,重複的悲歡,單純的祈願,循環的時序,使他一次次拿起又一次次放下那些古今書籍,熬過了許多不眠之夜。他慢吞吞地從課本下面抽出幾張白紙,走出門外,開始記錄農民的田歌、俗諺。
最後,猶豫再三,他敲響了早已改行的道士家的木門。
他坐在道士身邊聽了又聽,又花費多年時間去訪問各色各樣的老人。終於,有一天,他遲遲疑疑地走進了政府機關的大門,對他以前的學生、今天的官員申述一條條理由,要求保存儺文明。這種申述十分艱難,直到國外的文化考察者不斷來訪,直到國內著名學者也來挨家挨戶地打聽,他的理由才被大體澄清。
於是,我也終於聽到了有關儺的公開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