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站立的杉木陽台,是農家旅館的頂層三樓,在村寨裡算是高的了。但我越來越覺得,對於眼下的村寨,萬不能採取居高臨下的考察視角。在很多方面,它比我們的思維慣性要高得多。如果說,文化生態是一門最重要的當代課程,那麼,這兒就是課堂。

當地的朋友取笑我的迷醉,便在一旁勸說:「還是多走幾個村寨吧。」

我立即起身,說:「快!」

離肇興不遠,有一個叫堂安的寨子。我過去一看便吃驚。雖然規模比肇興的寨子小,但山勢更加奇麗,屋舍更有風味。這還了得,我的興頭更高漲了,順著當地朋友的建議,向西走很遠很遠的路,到榕江縣,去看另一個有名的侗寨——三寶。

一步踏入就站住了。三寶,實在太有氣勢。打眼還是一座鼓樓,但通向鼓樓的是一條華美的長廊,長廊兩邊的上沿,畫出了侗族的歷史和傳說。村民們每天從長廊走過,也就把祖先的百代艱辛慰撫了,又把民族的千年腳力承接了。這個小小的村寨,一開門就開在史詩上,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荷馬。

鼓樓前面,隔著一個廣場,有一排榕樹,遒勁、蒼鬱、繁茂,像稀世巨人一般站立在江邊。後面的背景是連綿的青山,襯著透亮的雲天。這排榕樹是力量和歷史的扭結,天生要讓世人在第一眼就領悟什麼叫偉大。我簡直要代表別的地方表達一點嫉妒之情了:別的地方的高矗物象,大多不存在歷史的張力;別的地方的歷史遺址,又全都失去了生命的綠色。

在這排大榕樹的左首,也就是鼓樓的右前方,有一座不大的薩瑪祠。薩瑪,是侗族的大祖母,至高無上的女神。

我早就推斷,侗族村寨一定還有精神皈依。即使對寨老,村民們已經給予了輩分性、威望性的服從,卻還不能算是精神皈依。寨老會更替,世事會嬗變,大家還是需要有一個能夠維繫永久的象徵性力量,現在看到了,那就是薩瑪。

問過當地很多人,大家對薩瑪的由來和歷史說法不一,語焉不詳。這是對的,任何真正的信仰都不應該被歷史透析,就像再精確的尺子也度量不了夜色中的月光。

我問村裡幾位有文化的時尚年輕人:「你們常去薩瑪祠嗎?」

他們說:「常去。遇到心裡不痛快的事就去。」

我問:「如果鄰里之間產生了一點小小的矛盾,你覺得不公平,會去找村裡的老人、智者去調解,還是找薩瑪?」

他們齊口同聲:「找薩瑪。用心默默地對她訴說幾句。」

他們那麼一致,使我有點吃驚,卻又很快在吃驚中領悟了。我說:「我知道了,你們看我猜得對不對。找公平,其實是找傾訴者。如果讓村裡人調解,一定會有一方覺得不太公平。薩瑪老祖母只聽不說,對她一說,立即就會獲得一種巨大的安慰。」

他們笑了,說:「對,什麼事只要告訴她了,都成了小事。」

就這麼邊說邊走,我們走進了薩瑪祠。

我原想,裡邊應該有一座塑像,卻沒有。

眼前是一個平台,中間有一把小小的布傘,布傘下有很多鵝卵石,鋪滿了整個平台,平台邊沿有一圈小布人兒。

那把布傘就是薩瑪。鵝卵石就是她庇蔭著的子孫後代,邊沿上的小布人兒是她派出來守護子孫的衛士。

老祖母連自己的形象也不願顯露出來,全然化作了庇護的心願和責任,這讓我非常感動。我想到,世間一切老祖母、老母親其實都是這樣的,捨不得留給自己一絲一毫,哪怕是為自己畫個像、留個影。

於是,這把傘變大了,浮懸在整個村寨之上。

一位從小就住在薩瑪祠背後的女士走過來對我說,村民想把這個祠修得大一點,問我能不能題寫「薩瑪祠」的三字匾額。

我立即答應,並深感榮幸。

世上行色匆匆的遊子,不都在尋找老祖母的那把傘嗎?

我還會繼續尋找生命的歸程,走很遠的路。但是,十分高興,在雲貴高原深處的村寨裡,找到了一把幫我遠行的傘。是鼓樓,是歌聲,是寨老,是薩瑪,全都樂呵呵地編織在一起了,編織得那麼小巧樸實,足以擋風避雨、濾念清心,讓我靜靜地走一陣子。

秋雨註:這篇文章在互聯網上貼出後,據貴州省黔東南旅遊局的負責人來電話說,當地的外來遊客量立即上升了84%,多數遊客都說是看了我的文章才去的。這讓我很高興。真的,我很希望我們的旅遊能更多地向邊遠地區延伸,那兒有一些被我們遺忘已久的人文課題。

《山河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