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君子坦蕩蕩

這就是整體氣貌了。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知道,在人際關係中,小人要比君子勞累得多。

小人的勞累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小人要「結黨營私」,必須製造敵人,窺探對手,敏感一切信息,終日戰戰兢兢。

第二,小人要「成人之惡」,必須尋找惡的潛因、惡的可能。隨之,還要尋找善的裂紋,美的瘢痕。

第三,不管是「結黨營私」還是「成人之惡」,都必須藏藏掖掖,遮遮掩掩,塗塗抹抹,費盡心機。

第四,如前所說,即便在自己的小團體內,他們也在彼此暗比,互相提防。比了,防了,又要表現為沒比,沒防,在嘻哈擁抱中偽裝成生死莫逆、肝膽相照,這該多勞累啊。

這麼多勞累加在一起,真會使任何一個人的快樂被掃蕩,輕鬆被剝奪,人格被扭曲。結果如何,可想而知。人們歷來只恨小人天天志得意滿,卻不知他們夜夜心慌意亂。

君子當然也勞累,但性質完全不同。君子要行仁、踐義、利天下,即便縮小範圍,也要關顧到周圍所有的人,達到「周」的標準,能不勞累嗎?只不過,這種勞累,敞亮通達,無須逃避質疑的目光,無須填堵已露的破綻,無須防範種下的禍殃。這一來,勞累也就減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全是藍天白雲下的坦然暢然。

正是面對這種區別,孔子說話了: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

《論語·述而》

這句話,在中國非常普及。它糾正了民間所謂「做好事受罪,做壞事痛快」的習慣性誤解,指出究竟是「受罪」還是「痛快」,需要從心境上尋找答案。答案,與民間的誤解恰好相反。

小人很想掩蓋「慼慼」,因此總是誇張地表演出驕傲、驕橫、驕慢、驕躁。什麼都能表演,唯獨不能表演坦然泰然。這正如,變質的食品可以用各種強烈的調料來包裹,唯獨不能坦白地展示真材實味。

這個意思,孔子用另一句話來表明:

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論語·子路》

在這裡,「泰」,就是「坦蕩蕩」;而「驕」,就是為了掩蓋「慼慼」而做出的誇張表演。

「泰」、「坦蕩蕩」,都是因為自己心底乾淨,無愧無疚,沒有什麼好擔憂的,更沒有什麼好害怕的。這樣的君子,無論進入什麼情形都安然自得,即《禮記·中庸》所說的「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真是一種自由境界。由此孔子得出了又一個重要結論:「君子不憂不懼。」為什麼能夠不憂不懼?理由是:「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這個重要結論,出現在《論語·顏淵》裡,讓人欣喜地感受到一種因光明磊落而產生的爽朗和豪邁。

當然,君子也會有憂慮的,那就是在面對更高的精神目標的時候。例如,孔子所說的「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靈公》);孟子所說的「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孟子·離婁下》)。也就是說,君子對每天的得失,可以全然不憂不懼,但對大道的沉浮,卻抱有一輩子的擔憂。

孔子、孟子所描述的這種君子形象,似乎只是一種很難實現的人格理想。但是,我們只要閉目一想,中國歷史上確實出現過大批德行高尚又無所畏懼的君子,世代傳誦,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支撐。由此可見,這樣的君子不僅可敬可仰,而且可觸可摸。孔孟教言,並非虛設。

《君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