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子周而不比

原文見《論語·為政》。孔子說: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周」和「比」的意思,與現代語文有較大的距離了,因此需要做一些解釋。

這兩個字,到朱熹時代就已經不容易解釋了。朱熹註釋道:「周,普遍也。比,偏黨也。」當代傑出哲學家李澤厚根據朱熹的註解,在《論語今讀》中作了這樣的翻譯:「君子普遍厚待人們,而不偏袒阿私;小人偏袒阿私,而不普遍厚待。」

這樣的翻譯,雖然準確卻有點累,李澤厚先生自己也感覺到了,因此他在翻譯之後立即感慨孔子原句的「言簡意賅」、「便於傳誦」。

其實,我倒是傾向於坊間一種更簡單的翻譯:

君子團結而不勾結,小人勾結而不團結。

兩個「結」字,很好記,也大致合乎原意。因為徵用了現代常用語,聽起來還有一點幽默。

不管怎麼翻譯,一看就知道,這是在說君子應該如何處理人際關係的問題。

其實,前面幾項都已涉及人際關係。但是,無論是「懷德」、「德風」,還是「成人之美」,講的都是大原則。明白了大原則,卻不見得能具體處理。有很多君子,心地善良,卻怎麼也不能安頓身邊人事。因此,君子之道要對人際關係另作深論。

「周而不比」的「周」,是指周全、平衡、完整;而作為對立面的「比」,是指粘連、勾搭、偏仄。對很多人來說,後者比前者更有吸引力,這是為什麼?

這事說來話長。人們進入群體,常常因生疏而產生一種不安全感,自然會著急地物色幾個朋友,這很正常。但是,接下來就有鴻溝了:有些人會把這個過程當作過渡,朋友的隊伍漸漸擴大,自己的思路也愈加周全,這就在人際關係上成了君子;但也會有不少人把自己的朋友圈當作小小的「利益共同體」,與圈子之外的多數人明明暗暗地比較、對峙。時間一長,必然延伸成一系列窺探、算計和防範。顯然,這就成了小人行跡。

這麼說來,「周而不比」和「比而不周」之間的差別,開始並不是大善大惡、大是大非的分野。但是,這種差別一旦加固和發展,就會變成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系統。

人際關係中的小人行跡,最明顯地表現為爭奪和爭吵。這應該引起君子們的警惕,因為不少君子由於觀點鮮明、剛正不阿,也容易發生爭吵。一吵,弄不好,一下子就滑到小人行跡中去了。那麼,為了避免爭吵,君子能不能離群索居、隔絕人世?不能,完全離開群體也就無所謂君子了。孔子只是要求他們,入群而不裂群。因此,他及時地說了這段話:

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論語·衛靈公》

這次李澤厚先生就翻譯得很好了:「君子嚴正而不爭奪,合群而不偏袒。」

作為老友,如果要我稍稍改動一下文字,我會把「爭奪」改成「爭執」,把「偏袒」改成「偏執」。兩個「執」,有點韻味,又比較有趣,而且意思也不錯。

那就改成了這樣一句:「君子嚴正而不爭執,合群而不偏執。」

孔子所說的這個「矜」字,原來介乎褒貶之間,翻譯較難,用當今的口頭語,可解釋為「派頭」、「腔調」、「范兒」之類,在表情上稍稍有點作態。端得出這樣的表情,總不會是「和事佬」,免不了要對看不慣的東西說幾句重話吧?但孔子說,君子再有派頭,也不爭執。這句話的另一番意思是,即使與世無爭,也要有派頭。那就是不能顯得窩囊、潦倒,像孔乙己。是君子,必須要有幾分「矜」,講一點格調。

「群而不黨」,如果用現代的口語,不妨這樣說:可以成群結隊,不可結黨營私。甚至還可以換一種更通俗的說法:可以熱熱鬧鬧,不可打打鬧鬧。

「黨」這個字,在中國古代語文中是指背離普遍、完整、兼愛,趨向抱團、分裂、互損,與君子風範相悖。

更麻煩的是,只要結黨營私,小團體裡邊的關係也會日趨惡劣。表面上都是同門同幫,暗地裡沒有一處和睦。這種情況可稱之為「同而不和」。與之相反,值得信賴的關係,只求心心相和,不求處處相同,可稱之為「和而不同」。這兩種關係,何屬君子,何屬小人,十分清楚,因此孔子總結道: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論語·子路》

這句話也描繪了一個有趣的形象對比:君子,是一個個不同的人;相反,小人,一個個都十分相似。因此,人們在世間,看到種種不同,反而可以安心;看到太多的相同,卻應分外小心。

由此,我們已經涉及了君子和小人的整體氣貌。

《君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