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下名譽

君子重名。

最能說明這種重視的,是孔子的這句話: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論語·衛靈公》

用現在的話說:君子的恨事,是離世的時候自己的名聲還不被別人稱道。

這就是說,名,是君子對生命價值的最後一個念想,可稱之為「終極牽掛」。

好像大家都很在乎。例如,荀子說過「名聲若日月」(《荀子·王霸》),連墨子也說過「以名譽揚天下」(《墨子·修身》)。多數古代君子追求的人生目標,是「功成、名遂、身退」(蘇軾《志林》)。名,這個字,一直穩定地浮懸在君子們的頭頂。

君子重名,目的各有不同,但從根本上說,我們不能過於強調他們的自私理由。如果認為重名即是重個人,那倒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在孔子和其他君子的內心,名譽,是建立社會精神秩序的個人化示範。名譽,既包含著一個人的道德行為規範,又包含著這種規範被民眾接受和敬仰的可能性。因此,名譽是一種生命化的社會教材,兼具啟悟力和感染力。一個君子能夠讓自己成為這種生命化教材,是一種榮耀,也是一種責任。一個社會能夠守護一批擁有榮譽的君子,是一種文明,也是一種高貴。

在我看來,人類社會從野蠻的叢林走向文明的平原,最大的變化是懂得了抬頭仰望。一是仰望天地神明,二是仰望人間英傑。人們為第一種仰望建立了圖騰,為第二種仰望建立了名譽。

兩種仰望,都是人類實現精神攀升的階梯。所不同的是,圖騰的階梯冷然難犯,名譽的階梯極易毀損。

因此,名譽的事乍一看只涉及一個個名人,實質上卻關及整個社會歷史的文明等級。

一個社會,一段歷史,本身也有名譽問題。社會和歷史的名譽,取決於它們如何處置人與人之間的名譽取向。它們給予什麼樣的人物名譽,它們本身也就具有什麼樣的名譽。它們讓什麼樣的人物失去名譽,它們本身的名譽級別也就隨之發生變化。

為什麼諸子百家的時代永遠讓人神往?因為那個時代給了孔子、孟子、荀子這樣的人物以很高的名譽。同樣,古希臘的名譽,與那個時代給予索福克勒斯、希羅多德、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的名譽相對應,而它失去名譽的地方,正在於它試圖讓蘇格拉底失去名譽。與中國和希臘不同的是,巴比倫文明和埃及文明把名譽集中在一些政治人物身上,很少找得出文化智者的名字。因此,它們後來的走向,也容易失去它們本來應有的文化尊嚴。

中國在漫長的歷史中,除了諸子百家的時代之外,唐朝的歷史名聲最好,這與那個朝代在「名譽分配」上的合理性有關。連皇室也崇敬一個個宗教大師、著名詩人、書法家,他們這些人在當時擁有極高的名聲,因此唐朝也就在歷史上擁有極高的名聲。相比之下,漢朝過於尚武,社會聲譽主要集中在統帥、將軍一邊,雖也令人振奮,但軍事與文化一比,在時間上畢竟容易朽逝。因此,唐朝的整體榮譽也高於漢朝。

最值得玩味的是宋朝,居然一度將國家的很大一部分行政管理職務交付給了一代文化大師,如范仲淹、王安石、司馬光等等,把頂級行政聲譽和頂級文化聲譽罕見地疊加在一起了。他們之間的政見並不一致,而且也先後遭到貶黜,但不管從哪一個角度看,他們都是君子。即便是對立,也是君子之爭。因此,他們也讓他們所處的時間和空間,保持著高雅的名聲。

明清兩代,實行思想專制主義和文化恐怖主義,即「文字獄」,君子們應有的名聲被殘酷剝奪,代之以文化庸人、文化奴才和文化鷹犬們的「時名」。最多的名聲,全都投注給了宮廷皇族和官僚體制。就算是其中比較像樣的文化人,也一定要與官僚體制掛鉤才能被確認名聲。但嚴格說來,這已經不是純淨的文化名聲和君子名聲了。正是這種長達數百年的風氣,造成了中華文明的整體下滑。

也就是說,由於明清兩代在「名譽分配」上的錯亂和顛倒,中國在整體上也名譽蒙污,很難與唐、宋兩代相比了。儘管在國力和疆土上,明清兩代比唐宋兩代更強、更大。

由此可見,名譽之正,直逼國本。

如果說,一個時代的國力和疆土並不一定和名譽成正比,那麼,對於個人來說就更是這樣了。力量和體量,與名譽無關。

不管何時何地,常常遇到「名譽分配」上的錯亂和顛倒。這個問題,在中國君子身上體現得更為強烈,更為痛苦。

這是因為,君子的名聲,除了榮耀性之外,還帶有排他性和脆弱性。

《君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