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名聲的榮耀性就不必多說了。良好的名聲讓君子廣受關注和尊重,而且還會衍伸到前後相關的行跡和周邊相關的人群,因此必然受到很多人的羨慕,乃至嫉妒。
但是,君子的名聲又帶有排他性。即便君子本人並無排他之心,而他的名聲也會自然地發揮出排他功能。為什麼會這樣?
首先,名聲因為是君子的,必然包含著正氣。這種正氣,既有君子品德的基本支架,也有區別於小人的邊界劃分。因此,即便是安靜的名聲,也構成了一種隱性的價值標準,首先對小人產生威脅,也對許多介乎君子和小人之間的芸芸眾生產生壓力。
其次,君子的名聲還會讓其他君子感到尷尬。同樣是君子,一方的名聲就會對周圍造成對比和掩蔭。這就會使周圍的君子產生某種被排斥的感覺,並進而產生對今後的擔憂。
正是這兩種排他性功能,使君子的名聲總是伴隨著脆弱性。
這實在是一個讓人傷感的悖論。君子的名聲雖然具有榮耀的光輝、排他的功能,但本身並沒有實質性的依靠,只是飄動在人們的心中、口中。這種名聲不靠權力,不靠地位,不靠財富,不靠武力,不靠家世,不靠師從,也就是說,是一種霞光月色般的存在,美則美矣,卻極易消散。
當然,也有不少名聲建立在權力、地位、財富、武力、家世、師從之上,擁有者也可能是君子,但是,他們身上那些「有依靠的名聲」卻只屬於他們「非君子」的成分,因此恰恰不是君子名聲。他們身上如果也有君子名聲,那麼,屬於君子名聲的那部分,一定也是脆弱的。
如前所述,君子的名聲與周圍很多人的羨慕、嫉妒、威脅、壓力、尷尬、擔憂緊緊連在一起,因此處處遍佈了企圖顛覆和毀損的潛在慾望。一旦打開一個小小的缺口,極有可能蔓延成一片烈焰熊熊的火海。
幾乎不會有人來救火。對於旁觀的一般民眾來說,非常願意看到幾棵平日需要仰望的大樹被頃刻燒焦的痛快景象。閃閃火光照著他們興奮的臉,他們又鼓掌,又歡呼,甚至跳起了群舞。
他們之中可能也會有幾個人頭腦比較清醒,沒有參與群舞,看著被燒焦的大樹,也就是被讒夫們傷害的君子,企圖說幾句公道話。但是,正因為君子原來的名聲並非實體,被誣被冤也缺少確證的憑信,即使試圖救助也缺少救助的依據、資源和邏輯。他們在束手無策之中開始懷疑自己:既然那麼多人採取同一個態度,也許「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被傷害的君子更難自辯,因為顛覆名聲的第一步,總是會破壞被顛覆者的基本信譽。既然基本信譽已被懷疑,自辯當然無效。「時至今日還在說謊!」這是一般民眾對自辯者的「輿論」。
君子為自己的名聲辯護,需要有法庭,有法官,有律師,有法警,有陪審,有證人,有證據,有上訴……但這一切,在名聲的領域都不存在。雖然法律上也有「損害名譽權」的條款,但那只適用於某種淺陋的罕例。真正的名譽案件,往往越審越損害被害者,這在全世界都心照不宣,又以中國為最。
總之,君子的名聲天然地埋伏了大量對立面,廣大民眾又基本站在對立面一邊。無人想救,無人能救,而自己又缺少辯護的資格。這就難怪,那麼多品德高尚的君子默念幾句「人言可畏」,含恨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