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繼續修行

從幼年開始的佛教背景,對我的幫助無可限量。每次進入古老寺廟,每次拜見高僧大德,都有一種身心相通的親近。在親近過程中又會自省,反觀自己在修行長途中的步履,有多少滯塞,有多少延伸。

我發現,自己過去得益於佛教的地方,仍然借用那個「無」字,有三個「無」;而自己今後的精進空間,則有三個「少」。

先說三個「無」。

一是「無避」。這是從佛教的「無常」觀念引出來的。由於「無常」,一切都會發生,既無法預計,又無法預防,那就不如平靜接受,從容處理。應該知道,這是在接受既正常又不正常的世界,這是在處理既正常又不正常的人間,無關自己的遭遇、命運、不平,因此不必惱怒、哀怨、氣恨。為此,我從青年時代開始,就對家庭和自己遇到的一切災難、冤屈、誹謗,都採取「無避」的態度。開始有點不知所措,但後來越是「無避」,就越坦然,覺得這是生命的正常方式。若是避了,反而像是避洪水於沙墩,避匪徒於枯井,既自廢了手腳,又惡化了事態。

「無避」,從根本上改變了我們與生俱來的避禍本能,使自己變得強大。在我平生遭受無數凶逆的時候,佛教讓我一次次抽去了個人名利和凶吉期許,去直視無常,結果倒是擁有了站在災禍最前沿的大雄精神。讓我高興的是,我的經歷使周圍友人都確信,如果以後遇到了地震、海嘯或其他重大災難性事件,我必定仍然會是一個平靜的救助者和安慰者,直到最後。感謝佛教,給了我這種人生底氣,使我有可能與大家一起面對世間困厄。

二是「無迎」。這是對上面這一點的及時補充。不刻意躲避災禍,也不必刻意接引美事。世間那些看起來很堂皇、很榮譽、很普及、很方便、很時尚的「美事」,都是既定形態、外在硬塊,屬於佛教所言之「色」和「蘊」,皆為空相,應該看破。若不看破,即是障礙。我為什麼能夠堅辭高位、謝拒名號、絕跡會議、不涉團體?為什麼到今天還從未上網、沒有手機、不讀報刊?其實都是佛教的「性空」觀念在主導著我。

我知道,越有聲勢的強力,越是性空;越有吸引力的美事,越要放下。否則,整個「受想行識」都會墜入「顛倒夢想」,不得超脫。環視四周民眾,大多在官階、名聲、輸贏、信息、網絡、手機間掙扎折騰,反把我看作遺世怪人。我則在為他們默禱:「揭諦,揭諦,波羅揭諦……」

三是「無應」。說起來,無避世間災禍,無迎世間美事,這總該太平了吧?不,總有外人指名道姓地對自己實行「直擊」。我因為不存在「我執」,絕不回應。在佛教看來,種種攻擊起自於世間「業」的負面積累,任何針鋒相對的直接回應都是在增添「我執」,亦即增添負面積累,而且必然雙向疊加,沒完沒了。試想,如果要回應,怎麼回應?無非是依據著某些「事實」,某些「結論」,某些「民意」,某些「輿情」。但在佛教看來,這一切都極不可靠,即便一時看似可靠,也都屬於「空相」,時時有可能變動和逆反,時時有可能轉型和消失。因此,不如「無應」,也就是「無辯」、「無回」、「無答」、「無表情」。

大家都看到了,我只要遭受國內媒體大規模的誹謗,總是立即起程到國外,演講中華文化的正面力量。事實證明,佛教讓我免除了大量無謂之耗,讓世間免除了不少紛爭的噪音,這也就使負面積累轉化成了正面積累。

接著說說今後修行的目標,三個「少」。

一是「少分」。分,就是佛教所反對的分別心,亦即種種強行切割、人為劃界、層層區分。我發現,自己雖然對此早有警惕,卻限於慣常思維、學術需要,仍然未能徹底擺脫。我們總是習慣於在寫作和演講中論述地域之分、民族之異、文化之界、國家之別、主義之爭、學派之峙,即使比別人淡化,也無法消融,因為這是我們接受教育的基礎。在佛教看來,世間一切人為的紛擾、分裂、戰爭,都由此而起。其實說到底,看似清晰的差異都是空相,看似明確的界限都是空相,當然,看似激烈的鬥爭也都是空相。以佛教的認知,一切以集體方式出現的階級鬥爭、民族鬥爭都沒有誇張的理由,一切以個人方式出現的勝負競爭、爾虞我詐都只能導致共衰,一切以運動方式出現的檢舉揭發、互相整人更是中國沉痾、舉世巨惡,不應該繼續容忍。但是,在目前這個全民都在比賽輸贏、表演正義的社會氣氛中,要道破這一點會遇到很多困難。

不管外界如何翻江倒海,我在今後的修行中,應該盡力消除社會上一切「勘邊劃界」的觀念,哪怕它們總是打著民族主義、國家主義、地域主義、民粹主義和其他許多西方主義和東方主義的大旗。各種強化差異、強化區分、強化自衛、強化爭鬥的想法,也許都能找到自己的學理依據,卻不能被佛教許諾。因此,也不應被今後的我許諾。一時消除不了,那就減少吧,是為「少分」。

二是「少憶」。憶,也就是回憶,追思。大多是依憑時間觀念,拉入先祖坐標,加重歷史話語。這一切似乎都很好,卻得不到佛教首肯。佛教主張當下,著眼此刻,關照現今,而不喜歡時間的侵入、歷史的霸道、遺產的作態、傳統的強加。我以前在歷史研究中,已經重視古今之通而看淡前後之別,已經珍惜千古詩魂而冷漠斷代之學,但是,很多時候也不得不屈從專業陳趣、學術癖好而匍匐於時間的魔杖之下。有著漫長歷史的佛教從不自炫漫長,而總是急切地呼籲「當下」,才讓我一次次反思,自歎修行之淺。

確實,即便是我們傾注巨大學術力量的所謂「歷史真相」,說到底也是疑點重重的空相,不存在永久執守的理由。例如,我每次在閱讀各種「文革歷史」的時候總是越加感到佛教的英明,因為「文革」我親自經歷並付出過全家的血淚代價,但是那麼多歷史所寫內容,與我的親身感受全然不同。錯在何人?最後憬悟,錯在我們對歷史的依賴。這也可以說是我們對時間的「無明」。但《心經》說了,連「無明」也說不上,更無所謂「無明」的斷滅,也就是「無無明盡」。既然這樣,那也就盼不來「有明」的一天。與其如此,不如揮去時間。再也不要像一個自恃的長輩那樣老是喜歡給年輕人談古說往了,應該把一切文化注意力都集中在當下,而且是不受外力干涉的當下。

且把「記憶」換成「良知」,把「滄桑感」換成「菩提心」。來什麼就接受什麼,不必問來歷,不必算因果,不必查恩怨,立即以「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大愛之心處置,這就是今後修行的著力點。

三是「少冀」。冀是希望,是企盼,是對將來的夢想,是對尚未發生的一切的期許。這些看起來又都是正面能量,其實在佛教看來,帶有極多「顛倒夢想」的成分,也都應該看破、看空。仍然是著眼「當下」,只不過,前面所說的「少憶」,是為了不讓過去干擾當下;這裡所說的「少冀」,是為了不讓將來干擾當下。

任何希望、企盼、夢想、期許,都是既定意識形態的產物,也是由「色」而產生的「蘊」,都在空相之列。由於它們還沒有發生,因此比之於歷史的講述、現今的公識,更是「空中之空」。這些「空中之空」,最容易造成不同希望的衝撞,幾種企盼的纏繞,多重夢想的破滅,最終信用的流失,結果造成最嚴重的人生之苦。

在佛教看來,少冀則少苦,棄冀則滅苦。人世間特別喜歡張羅的計劃、方略、步驟、暢想、願景等,佛教都看得又輕又淡,它不願意以這些「常欺之門」欺人,就像不讓車輛在「事故多發地段」出事。一個智者如果在佛的光照下真正成熟,那就應該少講未來,少講今後,少講明天。只看眼下的自在狀態,那就叫「觀自在」。

讓人們嘲笑「無視前途」吧,能夠真正「觀自在」,那就已經是真正的「菩薩道」。請看,《心經》開頭的五字主語就是:觀自在菩薩。

既然提到了「菩薩」,那也就在人格形象上明確了修行的方向。其實,我們在很多廟宇、石窟中見到的菩薩造像,也都是這樣的神貌:不在乎外界,不在乎信息,不在乎區別,不在乎歷史,不在乎未來,不在乎爭鬥,不在乎挑戰,不在乎任何外在的形態和內在的執著。上下前後全看空,萬般名物全看破,以自如、自由、自在之心,處理一切不測和災禍,化解一切恐懼和苦厄,度化一切迷惘眾生,一起解脫。

我們,也有可能這樣。

甲午春日

《君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