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度化眾生

《心經》認為,以上所說的以「無」入「空」,排除障礙,是人生真正的大智慧。同是一個「智」,小機智徒增障礙,被佛經稱之為「漏智」,屬於排除之列。排除了小機智,就能開啟大智慧,那就是「般若」。般若智慧的核心是度化,因此又稱「般若波羅蜜多」,即「大智慧度化」,簡稱「智度」。佛典中,有《大智度論》。

度,是脫離苦海到彼岸。小乘佛教,重在個人解脫;大乘佛教,重在眾生度化。個人解脫的理由和程序都已經說得很清楚,那麼,從邏輯上,為什麼還要拓展成眾生度化呢?

有人說,這是佛教順從了普世道德,不在乎自身邏輯。對此,我不能同意。我認為,佛教由「度己」而導致「度人」的邏輯,很清晰。下面,且讓我略加梳理。

如前所述,佛教在闡明「空」的學說時,著力排除種種界定,拆卸道道門檻。很快就碰到了最重要的一個界定,那就是他我界定;遇到了最後一道門檻,那就是人己門檻。「我」是什麼?顯然,不管在生理意義、倫理意義還是社會意義上,都是「性空」。前面已經說到,一切「擁有」,都是「假有」,那麼,接下來,一切「擁有者」本人,也是空相。富人的錢財是空,高官的權位是空,而更重要的是,富人和高官本身,也是空。

於是,佛教以很大的力度,主張放棄對「我」的執著,即破除「我執」。

我前面說到,《心經》裡包含著那麼多「無」,都可以概括為「無常」,其實在「無常」後面還隱藏著一個最根本的「無」,那就是「無我」。

歷來有不少佛教學者把「緣起性空,無常無我」八個字當作佛教的精髓,我很贊成。

在世界各大宗教派別和哲學派別中,佛教明確地提出了對自我個體的放棄、消融和超越,顯示出非同一般的成熟等級。它當然可以與那些主張個體完滿、個體成功的學說共存,但它又不能不指出,一切「完滿」和「成功」都不可能真實,因此所謂「完滿的個體」、「成功的個體」必然承擔著多重虛假。擴而大之,一個世界如果真的存在著很多「完滿的個體」和「成功的個體」,或者企圖「完滿」或「成功」的個體,那他們一定會與周邊的世界天天產生區隔和爭鬥,因此這個世界必然是一個喧鬧和恐怖的天地。而這些以「完滿」、「成功」自許者的下場,也一定是苦,而且是難言之苦。

佛教正是因為破除「我執」,主張「無我」,才讓那些自許「完滿」、自許「成功」的慾望和追求真正斷滅。簡言之,因「無我」,才「滅苦」。

需要說明的是,後來禪宗中有「我即是佛」的說法,此「我」與「無我」並不矛盾。此「我」無慾,此「我」無名,只是作為一個精神載體的例證,說明「人人皆有佛性」,可由切身做起。恰恰是佛性,能夠有力抵消「我」的「自性」。

正因為「人人皆有佛性」,度化眾人也就成了可能。如果人人都能以「佛」自認,這恰恰是到達了更高意義上的「無我」境界。

「人人皆有佛性」,但人人又不能單獨完滿,因此任何一個人都不應該企求單獨解脫。如果單獨解脫了,而周圍的眾人還困於重重障礙之中,那麼,這個自以為「解脫」了的個人還會寸步難行。如果自己解脫了,別人沒有解脫,那麼,為了守護自己的解脫必須劃出人我之界。一劃界,空境便頓時消失,解脫也無從說起。

誠如俗諺所說,一滴清水無救於一缸污水,而一滴污水卻能把一缸清水毀壞。既然佛教看空人我之界,那麼,一個修行者即便把自己修煉成了一滴最純淨的清水,卻沒有與周邊污水分割的「薄膜」,那麼,這滴清水怎麼存在?因此,佛教必然指向整體關懷,普世行善,無界救助。要解脫,也要大家一起解脫。

由此可知,佛教從「度己」躍升為「度人」,思路十分清晰,並不是隨意地從眾悅眾。

也正因為如此,我們看到,《心經》最後那個咒語,呼喚得那麼懇切:「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我的翻譯是「去吧,去,到彼岸去,趕快覺悟!」對於這幾句咒語,《心經》自己還反覆推崇「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而且「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可見,在佛教看來,頭等重要的大事是「度人」。

於是,作為佛教修行最高、最後目標的「涅槃」,也與「到彼岸去」連在一起了。《大智度論》在闡釋「波羅蜜」時說:「涅槃為彼岸。」度人到彼岸的修行者稱為「菩薩」,他們的「大誓願」就是「度一切眾生」(見《大智度論》卷四)。

在中國民間,菩薩常常被看作偶像,其實,他們只是修行者,因覺悟而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護佑眾生、反對傷害。菩薩把佛教本義和民間企盼融成一體,組成了「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高尚信仰。這八個字的意思很好,即號召一切不認識、不相關的人,也都應該視若一體,感同身受,互相救助,共抵彼岸。彼岸,就是不受世俗羈絆所困苦的淨土。

回想自己兒時在家鄉隨長輩禮佛,第一印象就是積德行善、惜生護生、樂於助人。當時,很多天天念佛的信眾並不識字,不懂佛經,但是,就憑著積德行善、惜生護生、樂於助人,維護住了苦難大地上的文明脈絡。現在才知,這比煩瑣的經句訓詁更貼近佛教本義,這正是「無緣大慈,同體大悲」這一高尚信仰的民間實踐。

《君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