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以整整一年時間,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歷史系、哲學系、藝術學院的部分學生,開設了一門課程,內容是中國文化史。這門課程的進行方式比較特殊:第一,師生之間有很多討論;第二,全部課程都由香港鳳凰衛視播出;第三,根據課堂錄音出了這本書。

說起來,各個大學裡都已經有了這樣的課程,我為什麼要另開一門呢?理由是,一般大學裡的這類課程,都力求規範化、均質化、平衡化,而我們的課程恰恰是想突破這一切,只探討一個現代人應該對漫長的中國文化史保持多少記憶。這樣一探討,就牽涉到一系列文化理念,因此所有的課程似乎又變成了一門「文化哲學」。

這種探討,還需要測試當代大學生在這方面的已有記憶。這不僅僅是在測試大學生,也是在測試中國文化,看看它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佔據了後代的心。為此,我們的課程就要花費時間進行一次次問卷調查,並以此為基礎展開話題。

所有的話題都是我設計的。我故意把中國文化史的早期部分大大加重,因為我認為它們是全部中華文化的奠基元素;我故意在某幾個古人身邊反覆流連,因為我認為他們是中華文化在不同時期的魂魄所在,至今還活在很多中國人的心裡;我又故意在某些漫長的歷史走廊裡快步走過,因為我認為那裡的故事只屬於故事,出於古代宮廷史官和現代說書藝人的謀生需要,不必讓很多人長久記憶……這些話題設計,與我的著作《尋覓中華》有一種呼應關係。但是,活躍的課堂討論就像一個磁場,把我這個當老師的深深迷醉了。對我來說,寫作是一種享受,主持這樣的課程更是一種大享受。

每次課程結束之前,學生們都會隨口問幾個與課程無關的問題,大多是當下發生的事情,在網上產生了動靜。我不上網,因此回答起來不必考慮別人意見,只單刀直入,數語相迎。這種由陌生感造成的痛快感,使學生們很高興,於是就一直問下來了。我和學生們都覺得可以把這樣的問答選一部分放到書裡,因此讀者們可以順便看到全書最後的「閃問」。無論是「閃問」還是「閃答」,都是力求其快,在快中尋找直覺反應。直覺反應常常會出錯,但我又相信,這部分很可能在全書中最受讀者歡迎。

回想起來,這真是充滿愉快的一年。年輕人的敏捷、輕鬆、好學,讓我對中國文化的前途增添了幾分樂觀。我曾經說過,在這之前,我的文化心態是比較悲觀的。我遇到過太多的中國文化人,把極端當做深刻,把嫉妒當做正義,把誹謗當做評論,把挑唆當做輿論,致使文化的毀損機制遠遠超過了文化的創造機制。而且,我還分明看到,不少年輕人正在紛紛加入那種文化毀損機制,並參與對文化創造機制的圍啄。通過這一年,我實實在在地發現,事情並沒有那麼令人沮喪。我想,如果我眼前這些可愛的年輕人能夠獲得更多的正面鼓勵並產生集體從眾效應,中國文化也許會有一個說得過去的未來。

自從我們的課程在電視台播出之後,從第一個月開始,就有很多觀眾來信要求出書;從第二個月開始,參與課程的一些學生已經成了「亞明星」,有不少觀眾能夠隨口說得出他們的名字。一位台灣教授問我:「男學生都那麼帥氣,女學生都那麼漂亮,是不是你特意挑選的?」我說:「沒有挑選,這是青春的自然美色。當這種青春美色與老舊話題連在一起的時候,產生了一種令人驚訝的吸引力,把您老人家也吸引住了。」

文化能夠滋潤生命,生命也能夠滋潤文化。中國文化,本應與更多的青春生命產生互動。

有很長時間沒見到這些可愛的學生了。他們中的大多數,應該已經走上工作崗位了吧?記得最後一課結束時我曾對他們說,今後無論在學習上還是工作上如果遇到什麼麻煩而我又幫得上忙的,儘管來找我。他們笑著說,一定來找。但實際上,他們並沒有來找過我。我想,他們遇到的麻煩一定是少不了的,不來找,是因為懂事。

我很想念他們。

余秋雨

二九年八月

《問學·余秋雨·與北大學生談中國文化》